三、大亨

三、大亨

小郭大是狼狽,抗議:「我們還是朋友不是?」

我拍著他的肩頭:「大偵探還要去拍大亨的馬屁,令人費解!」

小郭嘆了一聲:「他那氣勢,自然令人懾服,不敢使他發怒。」

我沒有再笑,心中反倒有一絲悲哀,這種所謂「威勢」,其實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有些人自己的心先怯了,就覺得某人有威勢,如果自己根本不心怯,對方的威勢,自何而來?

這和權力的產生,是由於有人服從,是一樣的道理。

小寶道:「你是怎麼說的?」

小郭清了清喉嚨,道:「我對他說:令寵雖然天仙化人,人見人愛,可是請看看,他……這米博士可像是拐帶婦女的樣子?」

溫寶裕替他打圓場:「說得好,並不肉麻。」

小郭補充了一句:「那女人也確然美艷絕倫!雖已屆中年,但更如盛放之花,熟透之果。」

我皺眉:「這就肉麻了!」

小郭一本正經:「不是,美女在在皆是,但是媚騷入骨者少見,這女人正是如此,這和她一生經歷有關,半是天生,半是環境訓練出來的。」

我正想問這女人的「一生經歷」如何,溫寶裕已搶先問道:「那大亨看了相片,聽了你的一番話之後,他卻如何說?」

這時,溫寶裕的神情,出奇緊張,後來我笑他,他仍然很緊張,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大亨認為他的女人叫小白臉拐跑了一事,和我母親有關,那我媽媽就身處險地,只怕失了蹤,還以為她成了仙哩!」

溫寶裕是為了他母親的安危,才如此緊張的,這倒令人肅然起敬——而且,我也知道,溫寶裕這種想法,不是誇張,那大亨確然有他不可低估的勢力,他勢力的觸及範圍,伸延之廣,真是不可思議。這一點,我也是在日後,方才知道。

卻說小郭見問,先吁了一口氣,才道:「大亨果然明白事理,看了半晌之後,才道:「這小子,確然不像拐帶婦女的樣子——他不給婦女拐帶,已經是好運氣了!」」

小郭聽得大亨如此說,先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一來,事情至少可以緩一緩了。

那時,小郭正在大亨一個辦公室中(身為大亨,自然不止一個辦公室)。這個辦公室,可能專為接見私家偵探之用,因為小郭上一次見他,也是在這個辦公室中,兩次相見,隔了一天。

小郭用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了米博士的照片,雖然說米博士的照片並不難找,但他已算是神通廣大了。

而那一天,離女主人和米博士一起離去,已有三天了,所以大亨的臉色,仍然極難看。

不過大亨仍然道:「若不是年紀不相襯——要是早二十年,他們這一對,倒真是舉世無雙!」

小郭怔道:「我想……我想他們失蹤,和男女之情,不會有關係。」

大亨長嘆一聲,竟然大是凄愴:「你不知道,我一生女人過千,但是沒有一個及得上她的!」

大亨忽然向小郭說起這樣的「知心話」來,小郭自然只有唯唯諾諾。

大亨又道:「你自然知道,女人什麼叫作「媚」?」

小郭不禁有一點冒汗,他並不欲和大亨討論這個問題,所以支支吾吾,沒有正面回答。

沒料到大亨忽然掉了一句文,雖然擬於不倫,也大出小郭的意外,大亨道:「口之於味,有同嗜焉,只要是男人,一旦得嘗異味,沒有不依戀不舍的,所以,不能依年齡論事。」

小郭駭然,心想大亨自己戀這女人,便以為天下男人皆如此,這案子還是棘手得很,只怕就是兩人清清白白,這米博士也是麻煩得很了。

小郭當下道:「有了相片,也知道了他的來龍去脈,要找人,應不會太難!」

大亨呆了半晌,忽然道:「男的來龍去脈你知道了,女的你知道嗎?」

這一問,倒令得小郭愕然,而且有點心虛。

因為在接了案子之後,他不但去查過男的來龍去脈,也曾去查過女的。

可是男易查,女的卻怪,在她搬入那座大廈,成為大亨寵愛之前,竟然什麼也查不出來,根本沒有她的任何數據——依小郭的經驗來判斷,不是根本沒有數據,而是所有的數據,都被刻意抹掉了!

這一點還不可怕,令得小郭心悸的是,問了幾天應該知道情形的人,那幾個人一見問,個個立刻回絕,而毫無例外,大有駭然之色。

這種情形,可想而知,是大亨早已有了布置,不想任何人再知道女人過去的事!而手段如此廣泛,簡直能人之所不能,自然令人生悸!

此所以,當時大亨問起,小郭心中一凜,只好假裝胡塗。反問道:「有此必要嗎?」

大亨道:「要找她回來,多少有點幫助。」

小郭心想,大亨不說「找她出來」,而說「找她回來」,可知心中對她眷戀之深。

小郭當時也不知大亨心意,又支吾了幾句,大亨忽然起身,走近一具保險箱——那保險箱看來,是一具雄獅的銅塑像,和真獅一樣大小,十分威武生猛。當然,以小郭的專業眼光,早已看出那是一具偽裝的保險箱。

大亨伸手入獅口之中一陣,獅身上就有一度門打開,再按密碼,又打開一道門。

大亨當著小郭做這些,小郭別轉頭去,裝成看不見。心中著實不安——因為他實在不想知道大亨太多的秘密。

至於大亨後來,如何處理小郭看到他開保險箱這種事,卻是小郭當時,再也想不到的。

(這是后話,大家不妨猜一猜大亨如何處置這具已泄露了「秘密身分」的保險箱。)

打開了保險箱之後,大亨自箱中取出來的是一隻扁平的盒子,約有三十公分見方,十五公分厚,盒子雖小,但看起來像是十分沉重。

小郭是識貨之人,一看那盒子表面,閃耀著一層灰黑色的光芒,雖然他裝著不看,但心中一凜,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大亨抬起頭來看他:「看出了什麼名堂?」

小郭指著那盒子:「這……盒子……這盒子……」

他一連說了四五聲,竟然難以為繼,大亨笑道:「這是一具小型保險箱,可以說是世上最堅固的了,除非是地球毀滅,重歸渾沌,不然,想損傷它,也難上加難!」

小郭道:「是!是!這……是鉭和鋨合金鑄成的吧!」

大亨「哈哈」大笑:「果然好眼光,不錯,正是「又臭又麻煩」!」

小郭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大亨何以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

而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望向我和溫寶裕——大有挑戰的神色,那意思是:我當時聽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們知道嗎?

我和溫寶裕也不知道大亨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時,才進來不久的紅綾道:「這人說話很有意思,這盒子是用鉭、鋨合金鑄成的,這兩種稀有金屬,都穩定堅硬,鋨更是密度最高的金屬。」

小郭聽到這裡,神情也大是佩服:「是,它的密度,是二十二點四八,金只不過是十九點三二!」

我仍然不明白那有什麼關係,紅綾又道:「鉭的取名,會有「使人煩惱」的意思,因為它經過極其繁複的手續分離出來,是麻煩的代名詞!」

等紅綾說到這裡,我和溫寶裕也都明白了,溫寶裕接著道:「鋨這種金屬,它的氧化物含有劇毒,並且很臭,這個元素的名稱,在拉丁文中,就是臭味。」

紅綾笑道:「所以那大亨說「又臭又麻煩」真有意思——這兩種金屬都極稀有,加上其它金屬鑄成的合金,可以說是地球上最堅固的物質了!」

溫寶裕道:「好傢夥,用這樣的稀有金屬來鑄造小保險箱,得化多大的代價?」

我道:「那還不是代價的問題,也要有精密鑄造工業肯接這樣的訂單才行,據我所知,精密工業的翹楚,歐州雲氏集團有這樣的本領,但是雲氏集團向來不賣他人的賬,莫非又是我們的朋友,戈壁沙漠的傑作?」

小郭道:「不是戈壁沙漠,還真是雲氏集團的出品——這樣的一隻小箱子,價值和一架七四七珍寶機相類,而且還不是有錢就做得到,阿拉伯有幾個酋長,肯出雙倍價錢,雲氏集團一聲「沒有興趣」就推掉了。大亨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使雲氏集團承造的。」

我道:「有機會不妨問一問,但是據我所知,這樣的盒子,是由一個亞洲國家的獨裁者所有,那獨裁者把他身後的百年大計,放在這樣的箱子之中,只將箱子的開啟密碼,傳給了他心目中的繼承者,這種箱子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溫寶裕道:「是啊,怎麼大亨也有一隻?莫非竟有兩隻之多?」

小郭道:「正是有兩個——我把這盒子屬於獨裁者的一事說了,大亨笑著說:「鑄造的時候,一個也是造,兩個也是造,我就多造了一個,一隻送了給那位。」」

大亨在有意無意之間,炫耀了一下他和一國之首之間的交情,這令得小郭更是起敬。

只見大亨把右手按在那盒子上,左手在盒子的一邊,按了幾下,就把盒子打了開來。

小郭知道,這過程看來簡單,但其間不知包含了多少的複雜操作過程——先要對照大亨的手紋和指紋,再要激活密碼,說不定一有差錯,就會有變化——例如突然自行產生高熱,而鋨這元素,在高熱之下,就會迅速氧化為劇毒的四氧化鋨,那麼,開盒之人,非慘死當場不可!

小郭只是心裡想,自然不會笨到把這些說出來。

大亨打開盒子之後,取出一樣東西來,頗出乎小郭的意料之外——那是一片計算機的軟體。

大亨把軟體放在手中掂了掂:「她的過去,全在這裡了,除了這裡之外,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

小郭沉聲道:「不,是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但是絕不會說出來。」

大亨笑著:「對,所以你要去查,是查不到的,我要你找人,你去看,看了之後,最好不要告訴人。」

小郭說到這裡,溫寶裕已叫了起來:「喂,你要是已答應了人不說,又告訴我們這些幹什麼,豈不是吊人胃口嗎?」

我沉聲道:「小寶,這個女人的過去,必定歷盡滄桑,你要知道來幹什麼?那是三姑六婆才有興趣的事。」

我斥了小寶之後,又對小郭道:「你一定請准了大亨,才讓我們知道,是不是?對不起,我們對它,並無興趣,你根本不必說。」

小郭的神情尷尬之至,囁嚅半晌,才道:「我……只是想說,這女人的經歷,豐富曲折得叫人難以想象,要拿來作題材寫小說,是一部巨著。」

我再度提醒他:「夠了!你什麼也沒有說過,也其么都不必說了——老實說,你知道了這個女人的一切,對你來說,也沒有好處。」

小郭苦笑,點頭道:「我知道,如果我到處去說,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橫禍臨頭。」

我道:「你知道就好,而且,我相信她的過去,對尋找她並無幫助——在她的過去生活之中,必然沒有出現過米博士其人,對不對?」

小郭道:「是!」

我道:「這就是了,循米博士那條線去找人,那才是正確途徑。」

小郭嘆了一聲:「米博士的經歷也太簡單,他是中德混血兒,所以外型兼有歐洲人和亞洲人之美。他有兩個醫學博士銜頭,照片所見,是他才取得一個博士之後的照片,那次使他得博士的論文,和遺傳學有關,這人生活簡單,只知研究,不通世務,甚至不要擔任醫學院院長,只當研究員。」

小郭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這樣的一個單純科學家,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他和大亨的那個情婦,會有什麼。」

這確然是一個令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的問題,我轉而問溫寶裕:「令堂又怎麼會和那女人有——?」

溫寶裕苦笑:「她老人家負責一項慈善捐款演出,而那女人是出了名的美人,我媽想要她出來,和她合演一出古裝戲……唉,當真是異想天開之至!」

我看到溫寶裕的神情古怪,忍不住問道:「想演哪一齣戲啊?」

溫寶裕苦笑:「鳳儀亭!」

我一聽,倒覺得很自然,不明白何以溫寶裕如此古怪。我順口道:「不錯啊,她要反串董卓,體型倒是現成的,不必加妝了。」

溫寶裕懊喪:「什麼啊,反串倒是反串,只不過她老家人要反串呂布。」

我先是一怔,接著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紅綾雖然學識過人,但是,「鳳儀亭」這個呂布、貂蟬和董卓的故事,她就不知道了,她自然也無法想象,胖得如此這般的溫太太,若是反串呂布,一出場會有如何笑死人的效果。

我呆了好一會,小郭也笑得岔了氣,兩人才齊聲道:「對不起,實在忍不住。」

溫寶裕悻然:「不要緊,要不是我的老娘,我會笑得在地上打滾。」

我怕溫寶裕難堪,忙轉入正題,問小郭:「你查了兩天,一點消息也沒有?」

小郭道:「對,有很多人看到他們登上了一輛新型跑車離去,那種車,全市不超過三架——」

我道:「等一等,這米博士,他不是在本市工作的吧?他從哪裡來?」

小郭雙手一攤:「沒有人知道他真正從哪裡來,他用德國護照,上一站,是哥本哈根,職業是醫學院研究員——那輛車子,他是抵達后才買的,用的是一種很少人持有的無限額信用卡。據說,用這種信用卡,去購買飛機,只要有現貨,波音公司也會讓持卡人把七四七駕走。」

我點了點頭,道:「好極。」

小郭陡然緊張起來:「你想到了什麼?」

我搖頭:「沒有什麼。」

我並不是賣關子,而是在這時候,我確然還沒有想到什麼。

我想到的只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定不止是一個醫學院的研究員那麼簡單,他一定大有來歷,他是一個醫生,最可能的特殊來歷是什麼呢?

溫寶裕和紅綾兩人,畢竟年輕,他們的腦筋,動得比我還快,兩人循我的思路想下去,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們一起叫了起來:「勒曼醫院!」

我點了點頭——一個怪醫生,行為如此不尋常,又有無比雄厚的財力做後盾,那麼,除了是來自勒曼醫院之外,不太可能來自第二處。

而勒曼醫院,那是比任何權力中心更高的權力中心——雖然它自己從來也不標榜這些,但是事實上它是,因為它掌握了人的生命。理論上來說,是可以使人一直健康地活下去。

而地球上所有的權勢掌握者,夢寐以求的,就是長命百歲千歲萬歲,而勒曼醫院掌握了這種本領,自然也令得所有的權勢掌握者在它的面前俯首稱臣。

我和勒曼醫院雖然有過很多次交往,他們也對我十分厚待,但是他們真正的宗旨,我還是不甚了解。他們並不吝嗇替某些人延長壽命,甚至更換身體,消除歲月逝去對身體引起的老化等等。但是我卻未曾聽說他們承諾過什麼人,可以永遠不死(理論上他們完全做得到這一點)。

在勒曼醫院之中,我肯定有不少外星人在,但是他們真正的目的,我也說不上來,只能說,他們志在研究地球人的生命形態。但看來又不像是想藉此達到控制地球的目的。他們像是一群世外高人,與世無爭,但一旦有爭,勝利必然在他們這一方,可以說無所不能。

那大亨,再是大亨中的大亨,但是和勒曼醫院一比較,也是微不足道。尤其,當他面臨生死關頭時,若是知道有一處所在可以令他活下去,只怕叫他爬到格陵蘭去,他也願意。

(我當時確是如此想的,根據的是「人之常情」。)

小郭也叫了起來:「勒曼醫院!」

他叫道,現出古怪的神情來,顯然他也想到,和勒曼醫院相比較,那大亨不算是甚麼。

他吸了一口氣,望向我:「你和勒曼醫院,可以隨時聯絡——」

我明白小郭的意思:「雖然如此,但是動不動就去麻煩人家,也不很妥當。」

小郭哭喪著臉:「幫我一幫!要是再找不出那女人來,大亨他——」

我有點惱怒:「你有點出息好不好,找不到那女人,他能把你怎麼樣?」

小郭苦笑,仍是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望著我,我只好道:「好,我替你問一問——」

正說著,忽然聽得樓下傳來老蔡的大聲吼叫——剛才我們一定太專註於討論了,以致誰也沒有留意到有門鈴聲響。而老蔡,耳越聾,說話也越大聲,難得他年紀老邁,但是中氣充沛,聲音洪量。

另聽得他先是吼叫了一聲:「你姓什麼?」

來人的回答,全給他吼叫聲的餘音蓋了下去,又聽得他再吼:「你沒吃飽是怎麼的,說響亮一點,姓什麼,姓又不是偷來的,怕什麼高聲說。」

這才聽到了來人的說話,來人的話,頗出人意表,只聽得一個很悅耳的男聲道:「老先生,我的姓,還真是偷來的呢。」

一時之間,在我書房中的幾個人,包括我在內,都不知道來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當然,也沒有人去進一步想,只當來人是在隨口開玩笑而已。

老蔡又在叫:「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聽不懂」和「聽不見」大不相同,來人於是再提高聲音,應道:「我姓米,請問衛斯理先生在嗎?」

這「我姓米」三字,一入耳中,我們幾個人,都陡然怔了怔。

只聽得老蔡已在惡言趕客:「姓米,還姓飯姓面哩。走!走!沒衛斯理這個人!」

老蔡真不象話,以前,至多告訴人我不在家,現在恃老賣老,竟說沒有我這個人了。

我已打開了書房門,向下看去,小郭、紅緩和溫寶裕,也一起跟了出來,只見大門口,老蔡不但說,而且,一手老實不客氣地推來人的胸口,要把來人推出去,來人一副無可奈何,莫名其妙的神情,竟不知如何分說才好。

這時,我們都已看清,來人是一個極其俊美的青年人,令人一見到他,就賞心悅目之至。小郭首先叫了起來:「米博士!」

這一叫,令來人抬起頭來,更顯得他劍眉朗目,氣度不凡。小郭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口中發出沒有意義的叫聲,竟然和溫寶裕少年時的行為一樣,急不及待,自樓梯扶手上直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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