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玄元符令

第廿二章 玄元符令

十幾里以外的楊柳村杏花樓客房之中,蕭珂仍在卧床療傷。他似乎頹廢、消極,不住的長吁短嘆。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雖然「陰煞髓毒」可以用「寒禪神功」自療,但他知道,這種病隨時都會突發,終將有一次會奪去他的生命。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慾,他有點後悔當初和魯達相遇,服了那種練功的葯,那種葯把他變成了石頭人。

酒和尚倒似乎很開心,每天守著大葫蘆灌酒,一任蕭珂自怨自艾,他都充耳不聞。

那夜已將三更,蕭珂髓毒已愈,正和酒和尚相對飲酒;酒陽尚忽然呀異的「哦」了一聲,蕭珂離座而起,正欲有所行動,但酒和尚卻輕聲說道:「他已經走了。」

「他是誰?」

「這我可沒看清楚,黑影一晃,人已不見。」

「他何所為而來?」

「送來了一張柬帖。」

「怎麼說?」

酒和尚一字一頓的念道:「杜紅楓姑娘太白谷遇難!」

蕭珂沉思良久,問道:「酒和尚,你說的是真?」

酒和尚一本正經的答道:「酒僧幾時打過誑語?」

「那麼咱們去!」

「越快越好。」

兩人不再遲疑,但因夜半不便驚擾別人,酒和尚順手掏了一塊五兩多重的銀子留在桌上,算做房飯錢,就和蕭珂兩人穿房越脊,逕奔太白谷而去。

兩人忘情疾奔,到第二日黃昏光景,已到了許昌城外。計算路程,就算再快,也還要一日一夜的時間。酒和尚停下腳步,喘吁吁的問道:「咱們真的要一口氣趕到太白谷嗎?」

「你累了?」

「累了倒是小事,葫蘆空了。」

蕭珂黯然一笑,帶點歉意的道:「酒和尚,連累你吃苦了。」

酒和尚爽朗的笑道:「這是酒僧自願,赴湯蹈火,雖死無怨。要不是酒僧自願,任是八人大轎,也抬我不走。不過,酒朋友,酒就是我的命,離了酒等於要我的命。眼前就是許昌城,乾脆咱們去灌上兩肚子,打滿一葫蘆,事再急也不差這個把時辰。」

蕭珂點點頭,沒有言語。兩人並肩攜手,同往許昌城中而來。

許昌為古之名都,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此時華燈初上,人潮擁擠,雖在烽煙四起,兵連禍結的當口,依然歌舞繁華,看不出戰亂之象。酒和尚大為感慨,不禁吁了一口長氣。

兩人因尚急於趕路,無心貪戀眼前繁華,見路旁一座酒樓,高挑著一條丈多長的酒幌子,酒和尚一拉蕭珂,就欲擁身而入。此時路側忽地闖出一個中年漢子,彷彿喝醉了酒,踉踉蹌蹌,逕往酒和尚身上撞來。

酒和尚並未在意,正想順手扶他一把,不料醉漢的來勢雖慢,卻有點怪得出奇;酒和尚一把沒扶住,倒讓他結結實實的撞了個滿懷。酒和尚強捺住怒氣,把他向外一推道:「朋友,灌上二兩黃湯,就出這種死相,還不爬著回窩去。」

醉漢順手扯住了酒和尚的衣襟,短著舌頭,模糊不清的嚷道:「你敢罵我?你有幾個腦袋?」

酒和尚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肩頭道:「朋友!你醉了!」

「我沒喝酒就醉了?你罵我,還敢打我!」醉漢叫嚷著,隨即歪歪斜斜的揮拳向酒和尚打來。

酒和尚任是涵養再好,也有點忍耐不住。但自己是出家人,和一個醉漢在街上當眾互毆,實在不大雅觀,何況此時四周已經圍了不少愛看熱鬧的人。酒和尚自認晦氣,閃開醉鬼打來的一拳,拉了蕭珂就走。蕭珂一直靜靜的立在一旁,不聞不問,好像這事與他無關。此刻和尚一拉他,他也就若無其事的隨和尚往前走。

但圍著看熱鬧的人,已經匯成了一面圓圓的人牆,而且越來越多;後面的拚命往裡擠,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裡面的想退退不出去,以致兩人竟一時無法越過這片人潮。

醉漢一拳沒打到酒和尚,又大聲嚷著說:「和尚打人、罵人!想逃走,大家幫忙抓住他。」奇怪的是他此刻已經不醉了,話說得非常清楚。

人群中果然衝來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不問青紅皂白伸手就抓酒和尚。蕭珂仍靜立一旁,不加聞問。酒和尚犯了疑,也動了氣。對這幾個大漢,他還沒放在眼裡,雙臂一抖,他要出手打人。幾個大漢果然不是對手,酒和尚單是雙臂一抖,就把他們卷得一溜歪斜;要不是撞到看熱鬧的人身上,準會跌個狗吃屎。

可是,另外卻出了岔頭。他的臂膀還是給人抓住了,而且抓得很緊,是另外兩個和他一樣的禿頭和尚,像兩縷輕煙般從人叢中冒出來的。酒和尚回頭一看,不由從心裡冒出一股涼氣,越怕神偏遇上鬼。

醉漢把臉一抹,臉上褪了層皮,連頭髮也是假的,他也是個和尚。此刻齜牙一笑,說道:「師兄,(和尚稱呼和尚稱師兄)難為你想的周全,我們比你更周全,乖乖的跟咱走吧!」

「去哪裡?」

「你別裝傻,智圓大師正恭候您的大駕。」

酒和尚嘆口氣,轉向蕭珂:「酒朋友,你是很悠閑!」

蕭珂笑答道:「怕什麼?難道他們真摘你的心下湯醒酒?」

酒和尚心中一動,但卻冷冷說道:「酒朋友,你很夠義氣。」

蕭珂忽地長嘆一聲道:「這隻能怪造化弄人!」

酒和尚肝火上升,怒聲問道:「這是你的預謀?」

「酒和尚,你怎麼如此糊塗?我們同行多久了?何況我的毒傷……」

酒和尚氣平了一半,但他又問:「這些人是你的朋友?」

「應該說冤家對頭。」

酒和尚急到了五、六分,他憂急的說道:「酒朋友,你太孤單,不要上他們的當,你不能……」

蕭珂縱聲長笑,笑聲凄厲刺耳,似在發泄積鬱,又像悲怒交進,稍時方才說道:「還沒有什麼事值得我怕,何況我已是將死之人,即使遭逢意外,也不過早得解脫。一著錯,滿盤輸!酒和尚,我當初走錯了一步,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只好辜負你們的好意了。不過,我現在還是武林中的第一高手,我要試試到底還有誰破得了我的玄寒冰煞?」

接著他又變得冷峻的說道:「更重要的是,我不願做木偶傀儡,任人擺弄……」

酒和尚大感焦急,他說:「可是那張柬帖上的事……」

「我改了主意。」蕭珂說著揚起左手,在酒和尚面前一擺,道:「我接到了另外的一張。」說完,雙肩一晃,平地拔升三丈余高,像一隻凌空而起的大鳥,一個旋身,立刻就消失在重樓疊戶的暮色之中。

看熱鬧的人群最初有些失望,沒看到精彩的打鬥場面;此刻蕭珂的一出空中飛人,使他們過足了癮,同聲暴喝了一聲妙;但隨即有些人覺得不對,怕是遇了妖,亂鬨哄的四散而去。

酒和尚仍然被捋著臂膀,前呼後擁的出了許昌城。他沒再掙扎,反正掙扎也是多餘。他腦海中依然盤旋著蕭珂那句話:「這隻能怪造化弄人!」

他後悔不該和他進入許昌城,就因這一步之差,破壞了計劃,引起了糾紛。他頻頻嘆氣,懊惱欲死,他怎麼對得起蕭老將軍,又有什麼臉面再見楚零?他又想到了那柄黃帝神刀!惹禍的窮刀,幾乎萬事都由他而起!但他卻已經比較坦然,任由三個和尚、五個大漢裹脅而去。

是夜三更,他們到了伏牛山。白雲峰高插霄漢,白雲寺高與天接;大雄寶殿里巨燭高燒,香煙繚繞。

五寶佛前,大蒲團上閉目趺坐著智圓大師。說他閉目,有點勉強,不但眼角不住的牽動,連眼皮也一抖一抖,顯然的,他是裝佯。在他的寶座前,雁翅般趺坐著兩行僧眾,雙掌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同樣的眼皮直抖。他們既喜且憂,在焦急的等待,等待第一步計劃的成功。

山門外傳來了吵嚷的人聲,酒和尚被簇擁著走進了大殿。

智圓首先一躍而起,雖然他已年登古稀,可是身手靈活,毫無老邁之態。同時他習慣的高宣了一聲佛號。

酒僧昂然而立,冷冷說道:「佛面金猊,你好!」

原來他竟是三十年前橫行天南的綠林盜魁佛面金猊申飛。

智圓僧雙眉一挑,坦然說道:「老衲皈依我佛三十年,過去的一切,提也無益。」

酒僧又冷哼一聲,說道:「那就提目前的吧!你的計劃很好!」

「師兄過獎。」

「可惜出了破綻。」

「百密一疏,自也難免。」

「牽一髮而動全身,畫虎不成反類犬,我替你覺得可憐。」

智圓僧雙目一揚,閃射出一股狡猾的光輝,笑道:「不用師兄擔心,欲擒故縱,欲實必虛,這些我還懂。」

「所以你假傳金蛇郎君死亡之約的柬帖。」

「我的雖假,另有真的。而且老衲葫蘆里還有一味秘葯,不知師兄可要過目?」

智圓僧返身一指,五寶佛前赫然供著一個紫檀木匣!酒和尚不禁失聲呼道:「玄元符令!」智圓僧縱聲狂笑,久久始停。

酒和尚雖知道這個大盜出身的和尚以詭計奸險出名,但卻想不出他怎會弄來了「玄元符令」?這個少林派至高無上的權威象徵!

事情比他所想的更複雜、更嚴重,無疑智圓已布下天羅地網,不但要奪取蕭珂的黃帝神刀,而且要奪他的性命,甚至包括金蛇郎君、楚零……所有武林高手的性命,他要霸服武林,成為至高無上的主宰!

智圓僧得意的問道:「現在你明白了?」

酒和尚瞑目不答,他在沉思。

智圓僧徐徐又道:「你不用後悔,即使你不走許昌城,你也仍然到不了太白谷。」

「你的埋伏不止一路?」

「正像一面大網,四面八方。」

「你能瞞得過蕭珂?」

「我沒想瞞他,明知是假,他也會去。許昌城酒樓之前,另一個人破壞了他去太白谷的行程,他任你被擄,正表示他赴約的決心,因為,……」

智圓僧忽然又大笑了一陣,方才說道:「他嫌你是個累贅,帶著費事。」

酒和尚「呸」了一聲,但沒開口。智圓僧滿懷得意,他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玄寒冰煞和五毒陰煞互生互克,必將兩敗俱傷,他穩可坐收漁人之利。即使功敗垂成,發生不測,還有少林寺三十二高手在自己手下聽命,又復有何所懼?

酒和尚被押入地牢,成了階下之囚。他倒不著急,也許他想開了,一切聽天由命。可是使他難過的是沒有酒,這簡直不如要了他的命。

當夜四更天,大雄寶殿燈火依然通明,四個值夜僧人在殿中穿梭來往,守護「玄元符令」。

忽然,院中一聲暴響,像巨物墜地之聲。四個僧人同時奔向門邊向外張望,但見夜空如洗,闃寂無人;剛回頭,門外卻如落葉般飄來一個嬌小的白色人影,隨手一拂,四個人變成了四截木頭。

原來是個俏麗的小姑娘,兩隻小眼珠滴溜溜一轉,立刻姍姍的走到神台下,打開紫檀木盒,拿出來了一件東西,又放進去了一件東西;俏臉上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醉人的酒渦,緩緩地走回門邊;對著四截木頭又一拂手,像是一陣風,一晃眼沒了蹤影。

四個僧人像做個夢,心裡都在奇怪,但誰也沒敢言語,怎麼忽然站著睡了一覺?

但他們卻趕緊去查看紫檀木匣,木匣完好如初,裡面的東西沒少,他們放了心。

五更天,四個僧人仍在穿梭來往。忽然,四個人都覺得寒冷,冷得有點出奇,漸漸的四個人又變成了四截木頭。

一個相貌英俊,但卻神色死板、雙目緊緊合閉的少年,像幽靈般的飄進了大殿。他雖合著雙眼,但比睜著眼的還顯得靈敏快捷。同樣的,他也走到神台之前,打開了紫檀木匣。但剛拿出匣中的東西,他愣住了,顯然的,他覺得東西不對。他緩緩的將它放回原處,猜疑的自語著說:「又是他,一定是他!」

像幽靈般的未見雙足移動,一閃身,又消逝了蹤影。

四個僧人又從夢中醒來,真怪,怎麼又站著睡了一覺。

四個人再去檢視紫檀木匣,一切仍是原樣,他們又放了心。

第二天,伏牛山外八十里的毒龍嶺。

這裡本是人跡久絕之地,嶺上有一座道觀,但多年以來就沒見有道士居住,據說本來是有道士的,但嶺上出了一窩毒蛇,把道士都咬死了。後來有人去捉蛇,但沒人捉得到,反而一個個的都是有去無回,於是沒人敢再走近毒龍嶺。

但今天可怪,這片多年來變成絕地的荒嶺,居然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一批一批少說也有十幾批,但卻都顯得很神秘,而且一到嶺上就消逝了蹤影。表面上看起來,仍是荒嶺、破廟、看不見人。

近黃昏時光,又是一條人影進了毒龍嶺,但見他風姿瀟洒,面貌英俊,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美貌少年。奇怪的是不多會以後,後面跟來了三個白衣少女,俱都長眉入鬢,貌亞西子,猶如玉女臨凡。最小的一個輕聲笑道:「也許大姊姊已經到了太白谷了。」

原來她們是太白四女中的華家姊妹和老四仇君菁。不用問,走在前面的少年,自然是楚零。

音鶯姑娘嘆息了一聲說道:「都是壞在金蛇郎君一人手上,偏在這時候來個倒楣的死亡之約。」

飛鶯姑娘介面說道:「你們想大姊會不會為這傷心?」

音鶯姑娘笑道:「大概不會吧!頂多不過遲上幾天,一切都還會照樣進行。」

「可是大哥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計劃。」

仇君菁插嘴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知道的?」

飛鶯姑娘答道:「否則他定會直奔太白谷,他不會來赴金蛇郎君之約了。」

仇君菁小嘴一撇道:「你以為他不知道?」

「要不是奚瑞,他怎麼知道?」

「他比你想的聰明,其實他早就該猜得著。」

「那他怎會故意去上當?」

仇君菁格格一笑道:「第一,大姊姊拚著性命救了他,對他一往情深。你記不記得仙姥羽化之前大哥誓言里曾說過要一生聽大姊的話,他那時就已有意暗許。第二,他本性未泯,良知時現,對過往的一切,早有後悔之意,對蕭老將軍和瑾姊姊更難脫父子兄妹之情。他早有意擺脫桎桔,恢複本來面目。第三,他有血有肉,擺脫不了七情六慾,由他陰煞髓毒發作的情形看來,他生理上已經起了變化,除非走了二哥給他鋪的路,遲早毒發而死。第四……」

飛鶯姑娘擺手笑道:「夠了,夠了!死丫頭片子!在黃花鎮上還搗我和二姊姊的鬼,和他……」說著伸手向前遙遙的一指,接下去道:「兩個人說得就像大哥真不知道一樣。」

仇君菁嬌笑著說:「三姊姊,前面的『塔』是什麼塔呀?」

飛鶯姑娘臉上一紅,趕著要撕她的嘴,仇君菁一面告饒,一面笑道:「還不是為了給大哥留面子,大家以為他真是不知道,也可以裝得像點,只要他喝了大姊姊那杯酒,發生了那件事,不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音鶯姑娘也一指仇君菁的鼻尖,笑問道:「那件事是什麼事呀?小丫頭片子沒羞沒臊。」

仇君菁的小臉上果然變了色,像熟透了的蘋果。

三人說說笑笑走進了毒龍嶺的叢林茂草,同樣的也失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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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雲羅一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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