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蜂皇攀交
用不著故意放出風聲,消息必定不脛而走。
九州冥魔準備組九州會開山門的消息,深具爆炸性,像黑夜中荒野的明亮火光,吸引了各方的飛蛾,這可是轟動江湖的大事。
楊明走在三陰手一群人的後面,慢吞吞奔向穎州。
這條路是進入河南的大道,旅客絡繹於途,頗不寂寞,只是在七月流火中趕路,相當辛苦。
他無意緊跟在後面,這些人與他無關,到穎州要三天,他不急。
第二天過了蒙城,他便完全失去三陰手那些人的蹤跡,也不在意這些人的動向,這些人不可能供給他任何有關九州冥魔的消息。
近午時分,炎陽正烈,該歇腳打尖了。可是官道前後旅客一群群埋頭趕路,前不見村后不見店,何處可以歇息午膳?
扭頭回望,五匹健馬擁著一輛雙頭輕車,以比正常速度稍快的腳程,正逐漸趕上了他。
沒錯,是有兵刃的人,五騎上像保縹,腰間有刀劍,不易看出來路。
他沒帶兵刃,策馬傍著路側小馳,讓出去路,最好不要妨礙有刀劍的人趕路。
輕車超越,他看清車廂門上所刻的簡單圖案:一頭神采飛揚的飛虎。
「鳳陽臨淮的飛虎公孫成。」他自言自語:「來向九州冥魔討公道的淮河黑道大豪。呵呵!這混蛋大概賺黑心錢賺得太多了,要找人替他花錢消災。看樣子,把他的保鏢五太歲全帶來了。」
護車的五騎上,長相一個比一個獰猛,真有當頭太歲的霸氣,胳膊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膽氣不足的人看了他們肯定會發抖。
五騎士甚至不曾瞥他一眼,他是平平凡凡,身無長物,不會引人注意的無害小人物。
兩里、三里……「好極了,有地方打尖啦!
路右是一座大涼亭,東面有兩家小店。
亭后里余,是一座小村。
西面,另有三株大槐樹,可以歇腳,也可以停車駐馬。
飛虎的車和保鏢的馬,則停在一家小店前。
亭內有幾個旅客,小店的食棚也有旅客進食。
這種雙頭輕車,只能乘坐兩個人,加上一個車夫,速度甚快,比一般雙套馬車快得多。
雙套車的兩匹馬是前後相連,雙頭輕車是雙馬並列。
並列競馳比前後跟跑快些,雙套車就不能與坐騎一起飛馳。
他不想惹麻煩,在另一家小店前掛好坐騎,進入食棚佔了一張小桌,先喝碗冷茶,要了一大海碗羊肉泡饃兩角大餅,愜意地填五臟廟。
相鄰的小店,相距僅十餘步,食客即使以平常嗓門說話,鄰店食客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飛虎公孫成與五保鏢坐一桌,身材雄偉的車夫在下首相陪,似乎主從的界限模糊,飛虎沒有主人的威風,倒有點像稱兄道弟的江湖同道。
飛虎已半百出頭,身材修長,豹頭環眼,口中的上大齒特長特尖,還真有點像虎牙。
腰間的佩劍古色斑調,份量輕,是重僅一斤六兩的輕靈狹鋒劍,不能砍劈,不是行家,決難使用這種輕劍格鬥。
躍起在空中交手搏擊,這種輕劍的作用也有限。飛虎公孫成敢使用這種刻,想必在劍術的修為上下過苦功。
「老大,好像沿途沒發現江湖名家走動呢!」那位長相特別獰猛的保瞟,把主人稱為老大:「九州冥魔在領州開山門的消息,很可能是空穴來風。」
「去穎州看了再說,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飛虎咬牙切齒:「那混蛋天不怕地不怕,必定以為氣候已成,挾懾人的聲威化暗為明,結幫組會有了爪牙,聲勢更非同小可,誰還奈何得了他?等他正式亮出九州會旗號,我找他討債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如果能證實是他,把他交給我,我要碎裂了他,或者剝他的皮」保嫖虎目滾圓,殺氣騰騰:「他只會夜間偷偷摸摸稱雄,潛入警戒疏忽的內堂暗室行兇,顯然真才實學有限得很,光天化日下交手,他一定死。」
一聲怪笑,鄰桌多了一個人,一個半死不活的乾瘦老頭,挾著的鴨舌槍卻是鑌鐵打造的重傢伙,重量可能有二十斤,扁扁的槍尖光芒四射。
「呵呵!鐵臂熊婁義,你吹牛臉都不紅,了不起。」老頭的右腳,擱在所坐的長凳上,懶散地盯著保鏢怪笑:「去年九州冥魔籍口你們飛虎老大,唆使爪牙洗劫一船旅客的財物,傷了兩條命,勒索了兩千兩黃金贖罪。那時你這頭熊,沒把他剁碎,不要。說當時你不在場吧?嗯?」
鐵臂熊跳起來,飛虎卻冷冷地搖手示意不要冒失。
「魔怪,你不要惹火我。」鐵臂熊仍然冒火,臉紅脖子粗,卻不敢含怒出手:「她娘的,你真沒知識,咱們老大的家,其他弟兄能共住在一起嗎?那天晚上咱們五太歲都不在場,才讓那混蛋得逞。你天下三怪的魔怪出現在這裡,不是巧合吧?」
「你說呢?」魔怪眯著老眼反問。
「投奔九州會?」
「九州冥魔是魔,我魔怪也是魔,投奔他也是情理中事呀!這叫做魔味相投,流速一氣,有什麼不對嗎?」魔怪的腳放下來了,警戒的神情可見。
五太歲都站起躍然欲動,飛虎卻冷然端坐。
「你最好不要投奔他,以免替他擋災而丟掉老命。」鐵臂熊的手,扣住了雁翎刀的刀把:「你魔怪的名頭聲威比那混蛋高出多多,做他的爪牙你不見得光彩。」
「江湖無輩,武林無歲;在真正超塵拔俗高手前,我不想找挨罵倚老實老。」
「聽口氣,你已經投奔他了。」
「沒錯。」
「那麼,你是有意阻止咱們去找他了?」
「也沒錯。」
「你……」
「凡是九州冥魔的仇家,都在阻止之列。諸位,趕快向後轉,滾回臨淮還來得及。」
「在下卻是不信。」
鐵臂能向棚外走:「棚外見,看誰能阻止在下向西行。」
第二位太歲卻搶先一步,一躍出棚。
「大哥,你退。」第二位太歲向同伴伸手相阻,往廣場中心一站:「這老魔不成氣候,他是我的。聽說他的護體魔罡火候精純,寶刀寶劍也傷不了他一根汗毛。我奪魂一鑽卻不信邪,給他兩枚奪魂鑽玩玩。」
雙手一分,一抖手,向兩側自然下垂。
雙腳平立沒拉開馬步,整個人悠閑地屹立,怪眼中卻精光閃爍如電,死盯著緩步出棚的魔怪。
似乎雙手的掌心內,沒有任何物體。
奪魂鑽該是可以旋轉的利器,長度應該不短於六寸,太短了不可能用巧勁使其急速旋轉,不旋轉就不能稱鑽。
魔怪顯然懷有戒心,臉上的泰然神情消失了。
倚老賣老是一回事,誇海口自抬身價又是另一回事,真要碰上可伯的高手,可就是性命交關的大事啦!
奪魂一鑽與人交手,只需一鑽便可奪魂取命,現在說給兩枚,已表示把魔怪看成空前未有的勁敵,要用連珠手法行致命的攻擊。
「他姐的,又是一個大吹其牛的混蛋。」魔怪口中不饒人:「把你那一囊奪魂鑽全掏出來吧!老夫童心未泯陪你玩玩……」
玩字未落,突然身形乍閃,遠出右側兩丈,右手的鴨舌槍幾乎失手掉落。
站在棚口的大太歲右跨一步,接住電射而來的一枚淡灰色的六寸奪魂鑽。
「好!」
大太歲喝彩:「二弟,再給他一枚。魔怪,你只有這麼一點點道行嗎?」
魔怪的左上臂衣破血出,是奪魂鑽掠過的遺痕。
「老怪收玩的不是爛泥巴。」二大歲嘲弄地說:「返老還童不是好現象,你若大年紀童心未泯,那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癥候,快沒救啦!來來來,看你能玩得了多少枚奪魂鑽,我多得很呢!」
魔怪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下不了台。
歇腳亭中人影冉冉而至,像刮來一隻彩蝶,裙袂飄飄,更像仙女飛天御風而至。
是一位穿連身綵衣裙女郎,腰間有彩色大綉囊,不勝一握的柳腰佩了一把綉鸞刀,在魔怪身旁倏然止步,衣裙仍在飛揚。
女人用刀,刀的份量一定輕靈。綉鸞刀也是狹鋒單刀,但短了四寸,一尺八。
錦衣衛將爺所用的狹鋒單刀,稱綉春軍刀,長兩尺八至三尺二,雙手使用,是真正的拚命單刀。
同樣稱綉,但長度重量相差遠甚,男人與女人是不同的。
「老前輩請退,我陪這位太歲玩暗器。」綵衣女郎含笑伸手虛攔魔怪,笑容又嬌又媚,渾身散發出艷冶的風情,面龐也美得出奇。
「二哥,你的奪魂鑽,對付不了這個女人的百毒攝魂蜂,她一撤一大把,攝魂蜂滿天飛,保證你手忙腳亂。」三太歲出來了,手中有一根兒臂粗,長兩尺的紅白相間怪簡:「只有我雷火星君的五雷火龍,可以把滿天毒蜂化為灰燼。女皇蜂,你我才是旗鼓相當的冤家,我陪你玩玩,在何處玩任憑你選。」
五雷火龍可噴五次火,每次可化為一條通及三四丈的大火龍。這玩意是從邊軍或三大營的神機營所使用的火器九龍筒衍化而來,威力小些,用來殺人縱火,惡毒霸道絕倫,人被火龍攫住,鐵定會變成烤豬。
女皇蜂笑不出來了,三太歲一亮綽號,她紅艷艷的面龐,便漸漸變成蒼白。
「斃了他們!」棚內的飛虎聲如乍雷,憤怒地拍桌子。
魔怪像是中了邪,一蹦兩三丈,向亭后的村落如飛而遁,老骨頭彈性驚人。
女皇蜂卻晚了一剎那,成了追殺的主目標。
彩影射出,後面的三太歲雷火星君已飛躍而進。
在村落中不能使用火器,因有房屋可以躲避,所以都向裡外的村落逃,也有意引追的人在村內決戰,暗器在房屋中威力倍增,危險也倍增。
五雷火龍用在兵馬交戰有無比威力,用在個人格鬥也註定了是勝家,但在複雜的地勢應付幾個強敵,那就成為有限了。
這玩意使用后便成為廢物,即使僅發射第一番,也不能重裝火藥,剩下的四發不能久置,必定受潮報廢,所以製造困難,使用受到限制,一旦攻擊失敗,就會任人宰割了。
雷火星君銜尾窮追,卻沒有使用五雷火龍的機會,女皇峰不是沿入村小徑逃的,穿林越野不時折向,輕功了得,能保持三丈以上的距離。
三丈雖在五雷火龍的威力圍內,但雷火噴發,人仍然繼續拉遠或折向,便可超出威力圈外,威脅不大,五雷火龍怎敢妄發孤注一擲?
何況得防備逃走中的女皇蜂,向後打出百毒攝魂蜂,與他同歸於盡,一命換一命實在無此必要。
女皇峰年輕貌美,是江湖最有成就的名女人之一,曾經替王公巨賈的內眷保嫖,也替私梟集團對付劫掠私貨的牛鬼蛇神,名女人兼富婆,怎肯與雷火星君同歸於盡?
她的輕功值得驕傲,可是起步晚了些,擺脫不了輕功相去有限的雷火星君。
她做夢也沒料到,魔怪會不打招呼就丟下地撤走,老魔怪應該策應她,製造發射百毒攝魂蜂決勝的。
即使要撤走,也該用信號知會她一聲。
左統右折,她已離開進出村落的預定路線,逃人陌生的另一角落。後面雷火星君的得意獰笑聲,感覺中似乎愈來逾近了。
衝出矮樹叢躍入草坪,她心中一涼。
前面是密密麻麻的野生酸棗林,有如銅牆鐵壁,那交織濃密的寸長利刺,扎入人體誰受得了?
更糟的是,躍落處是一處狐穴,一腳踏下,洞穴向下崩坍,砰然一聲大震,她仆倒在地。
她死定了,拚命滾轉要爬起臨危反擊,頭剛扭轉,便心中狂喜。
正衝出矮樹叢的雷火星君,身後多了一個人,像是緊附在雷火星君的背後,左手扣住頸脖,右手抓住持五雷火龍的手,連手帶筒一把抓。
「砰!」雷火星君倒伏在草中,像被虎撲住的羊。
她隱約看出這個人,是鄰店進食的旅客。
這位剽悍魁偉的旅客系坐騎時,她曾經瞥了一眼,甚至心中突然一跳,這位旅客的特殊氣質吸引了她。
但她必須注意飛虎那些人的動靜,不得不將注意力移開。
「走!」旅客是楊明,向她揮手低喝。
雷火星君像死人,被壓得像是閉了氣。
她嫣然一笑,舉手一揮飛掠而走。
該走的人都走了,旅客們各奔前程。
楊明是最後走的,策馬小馳顯得無牽無掛。
前面路右的小徑,馳出一匹桃花馬。白底褐花的牝馬適於女性乘坐,不能當軍馬衝鋒陷陣。
桃花馬配綵衣裙女郎,顯得調和極為相襯。
「謝啦!」綵衣女郎女皇蜂笑得媚極了,策馬與他並轡小馳:「你沒斃了那玩火的淮河大賊,真可惜。」
雷火星君被弄昏,自始至終,不知是如何被人弄昏的,被趕來的大太歲救醒,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們無法再追搜,一車五馬惡狠狠地向西走了。
「無冤無仇,怎能下毒手傷人殺人?」他泰然盯著女皇蜂笑:「你沒摔斷粉腿,可喜可賀。」
說粉腿,近乎輕薄,表示他是粗野的人,流露出江湖浪人味。如果女皇蜂是淑女,不翻臉也會窘得臉紅。
「我還真怕他的火器。」女皇蜂不翻臉也不臉紅,甚至嫵媚地白了他一眼:「正面交手,你也受不了,為何冒險救我?」
「英雄救美人,贏得美人心呀!」他大笑:「呵呵!這真有點符合赴湯蹈火四個字,那傢伙的五雷火龍真可以將任何強敵比骨揚灰。你們這些威震江湖的高手,不再憑真本事硬功夫稱雄,競相以狠毒技巧稱霸,真正以武功問道的人,死路一條。再這樣下去,只有不知死活的蠢蛋,才蠢得流血流汗苦練武功啦!」
「唷!你是指著和尚罵禿驢,諷刺我的百毒攝魂蜂?」女皇蜂反而有點得意:「在人的本性中沒有和平憐憫,天性具有強烈的競爭。名利財富只是後天衍變爭逐的目標,古代殺死對手爭生存是唯一的慾望。使用工具以達目標,是天生的、異於禽獸的優異天賦,丟棄天賦而憑藉體能蠻力,註定了是輸家。那傢伙的五雷火龍,比我的百毒攝魂蜂精巧霸道,所以我幾乎送命,明白了吧?」
「哼……」
「你別哼,這是事實。你再怎麼苦練武功,赤手空拳,絕對殺死不了獅子大象。我的百毒攝魂蜂,一定可以殺死三二十個拳腳了得的大漢。總有一天,一個人會用某種工具,一舉殺死一萬人,甚至一千萬人。用口咬手撕的歲月已一去不回,用刀劍的時日也不會長久了。
你如果不使用工具,靠一雙手在江湖闖蕩,你活不了多久的。喂!你要到何處?」
他實在不敢指責女皇蜂胡說八道,因為大部分是事實。
刀劍也是工具之一,寶刀寶劍就殺起人來俐落多多,誰敢指責使用寶刀寶劍的人不對?
你只能怪你自己沒有寶刀寶劍。
用智慧研製良好的工具,其實是進步的象徵。精研武技改進技巧,更牽涉到使用工具的圓熟,各門各派各有秘招心法,誰敢否認這不是殺人的技巧?
面對殘酷的生存競爭,只有白痴才會放下刀劍,復古用口咬手撕,像野獸一樣爭取生存機會。
「到河南。」他有點意興闌珊,說話懶洋洋:「開封那邊朋友介紹一份差事,好像不需動刀動劍。」
「憑勞力混口食,你在浪費生命。你能赤手空拳,把玩火的太歲整治得像條蟲,把你的長處用在傲嘯江湖上,不世之雄指日可待。有名號嗎?」
「姓楊。」他懶懶地說,心中在盤算,盤算到了穎州之後,該如何應付可能發生的事故。
飛虎帶了五大歲,去找九州冥魔討債。
魔怪女皇蜂,肯定是九州冥魔的人。
「你知道我的名號,對不對?」女皇蜂存心在勾搭他。
「第一次知道,你們都亮了名號。以往雖偶有風聞,從未謀面見了也不知道。現在我知道的是,蜂巢里的女皇蜂,又蠢又大奇醜無比。你卻美如天仙,怎麼獲得名不符實的綽號?
自己取的?」他的興趣來了,暗中已有所決定:「趕快改,還來得及,你還年輕。呵呵,要不要我替你想個出色的漂亮綽號。」
「胡說八道。我姓王,王玉秀。你真外行,一旦改了綽號,你知道又得費多少時日,經歷多少狂風暴雨,才能建立名頭聲望?不要去河南混口食,楊兄。」
「哦!你要我丟掉飯碗?」他故作驚訝。
「你不會放棄爭逐名利的大好機會吧?你會嗎?」
「你的意思……」
「加盟九州會,我替你引介。」
「九州會?就是你們……」
「保證你可在最近的時日名利雙收。」女皇蜂拍拍高聳的酥胸:「我保證。你能輕易地擺布雷火星君,江湖已有你該有的地位,在九州會的地位,恐怕會在我之上,足以勝任堂主以上的職務。」
「這……」
「機會必須及時把握,慢了就後悔無濟於事,以你的才華,名動天下指日可待。」
「我……我得先看看風色,考慮考慮再定行止。」他欲擒故縱。
「先到穎州再說好不好?」女皇蜂的嗓音柔柔地。
「好,先到領州看看,合則留,不合則去。」他預留退步。
「我好高興。」女皇蜂欣然嬌呼。
女皇蜂再三勸他進城,至賢良坊孫家接受款待,孫家設有招賢館,會受到熱誠的招待。
他斷然拒絕了,任憑女皇蜂使盡手段,他也不肯點頭,理由是他並非前來投奔的賢士。
他在東關外的汝上客棧投宿,打算住三兩天,等見到九州冥魔之後,再決定去留。
東關外的市街頗為繁榮,大街中段是沙陰驛,圍繞驛站的客店、食店、酒訪真不少。汝上客棧的規模不大,投宿的旅客品流也不高。
驛站對面的倩州老店,則是品流最高的大旅舍。
飛虎公孫成一群人,是大爺級的旅客,有自己的車馬,當然要在高尚的信州老店投宿。
女皇蜂聲稱住在城內孫家,陪同他辦妥落店瑣事,便回城為他向負責接待的雙頭蛇先容,回頭再替他安排見面的細節。
由於飛虎一群人的出現,城內城外氣氛一緊,雙頭蛇手下的狐鼠,在東關外布下了綿密的監視網,不三不四的爪牙,在各處旅舍進進出出,偵查是否有可疑的旅客,與飛虎那些人有關連。
飛虎大張旗鼓站在明處,肯定會另有暗中策應的人。
他沒受到干擾,大概女皇峰已打過招呼。
接待處在城內孫家,飛虎天膽也不敢進城撒野,因此只能在城外放出風聲,等候九州冥魔前來打交道。
如果九州冥魔不見面,下一步的行動將是狂風暴雨。
等於是兵臨城下,剛打出旗號的九州會,哪能不加理會置之不問?必須堂堂正正了斷。
如果撐不住,就得收旗關門宣告瓦解,旋起旋沒。
雙方都是有聲望的人,在結算之前,保持江湖道應有的禮貌,不會立即採取暴烈行動。
負責保持接觸的人,次日便雙方客氣地接觸洽商。
風雨欲來,消息很快地向四方轟傳。
九州會剛開始亮旗號招兵買馬,登門討債的人就打上門來,事屬平常。不平常的是九州冥魔公然出面的消息,吸引各方的注意,九州冥魔的秘辛終於公諸天下了。
日上三竿,旅客們早已就道。
汝上客棧沒有在穎州稽留的旅客,楊明是唯一不走的人。
客棧店堂一空,只有幾位店伙僕婦,勤快地打掃房間。
他本來打算進城走走,順便到賢良坊孫家門外轉一圈,看風色首先要看看氣勢,這是江湖朋友的正常舉動。
孫家不會犯了官方的大忌,把九州會的旗號懸在大門外,至少也會有相當氣勢的排場,大院門必定有標示,有擔任接待的警衛,甚至有張紅挂彩的信記飾物。
他心中雪亮,店中很可能有一兩位狐鼠,留意他的動靜。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女皇蜂信任他,九州會其他的人,難免對他的身分存疑,很可能懷疑他是飛虎的暗中策應黨羽,因此他避免至信州老店,察看飛虎那些人的動靜,反正他不需要進一步了解情勢。
剛穿著停當,虛掩的房門開處,迎風飄入一陣醉人的幽香,眼前一亮。
女皇蜂像是換了一個人,小家碧玉打扮,長及膝下的翠藍小碎花外裳,同質長褲。
梳兩根及腰油光水亮大長辮,沒施脂粉天然國色,真像一位十四五歲小姑娘,清新活潑人見人愛,又長又寬的外裳,掩蓋了曲線玲戲的體態,往昔妖艷女郎的形象完全消失了。
沒消失的是灑了醉人的幽香,大概是愛潔女人的嗜好。青春小姑娘也喜歡使用花花草草熏衣,難怪長大后喜歡油頭粉臉的公子哥兒。公子哥兒也在身上灑香,甚至臉上也傅粉塗朱。
像楊明這種混口食粗獷大漢,一輩子與粉朱絕緣,只有性格特殊的女人,才會對他發生興趣。
「唷!你真會變。」他怪腔怪調:「大概接受我的建議,要丟掉女皇蜂的綽號了。不過,變得真漂亮可人,你那身女皇蜂打扮,我還真不配陪你在城裡走動,像隨從又像僕役,那能走在一起。坐,稍後到城裡走走。」
「你少油嘴滑舌。」女皇蜂俏巧地拍了他一掌:「不得不變,城外有飛虎秘密派來的眼線活動。我曾經露過面,和他們有過衝突,碰上了大打出手,他們有理由對我大動干戈,不得不防。你要進城?」
「是呀!做賊也得先探道踩盤子,對不對?」他挽了女皇蜂,在唯一的長凳排排坐:
「我對九州冥魔一無所知,至少得看看他的山門氣勢呀!我不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絕路亡命,要投就必須投向有希望,有名利可圖的明主。你何時可以帶我去拜望九州冥魔?」
「這幾天他哪能分身?調兵遣將決策籌畫,夠他忙的了,連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活動,應付上門挑戰的人,恐怕不止飛虎一群人。我是來促駕的。」
「促駕?」
「請你到城內孫家安頓,先與會中的弟兄見面。在正式宣誓加盟之前,所有來自各方的江湖朋友,都是本會的貴賓,可以隨意走動,了解本會的內外情勢。我的居室在賓館左近,我歡迎到我那邊安頓。」女皇蜂一面說,一面用手輕撫他的肩膀、腰背,綿綿的目光,像在欣賞一件珍愛的寵物。
「我已經表明,在了解情勢之前,不便前往打擾,不要勉強我好不好?」他的手也沒閑著,用掌背輕摸對方溫潤的粉須、耳朵、鬢腳、頸脖,輕柔細膩,毫無粗野急躁的神情:
「九州冥魔的聲威,具有強大的號召力,江湖高手名宿將聞風歸附,但不知賓館到了些什麼英雄好漢?」
「反正不少,也許你認識幾個,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可能有些人想見見你呢?」
「有人想見我?我根本不認識幾個有名望的人。」
「他們不相信你能對付得了飛虎的五太歲,所以想和你攀交。」
「試試我是否招搖撞騙?」
「是有人這樣想。」女皇蜂臉上湧起不悅:「尤其是魔怪,他根本不相信,認為我說謊,以掩蓋他丟下我獨自逃命的醜事。你不住賓館就算了,去見見主持接待的孫大爺,也無損你的身分呀!走吧走吧!依我一次好不好?」
那撒嬌的神情極為誘人,緊挽住他的肩膀扭著小腰肢,嬌軀幾乎偎入他懷中了,最後站起連挽帶拉,拉了他的手往門外走。
他哪能再堅持不去?反正他本來就打算去。
他真該小心的,該感覺出可疑的徵候。
女皇蜂實在沒有改變裝束,從艷冶的蕩女改扮小家碧玉的理由。飛虎當然有可能派有眼線,便決不可能在雙方首腦會晤之前,冒失地反客為主發動襲擊,女皇峰在外走動毫無危險,光天化日大街公眾活動的地方,一鬧事那就鐵定落案,災禍臨頭。
飛虎一群人公然落店,就是公然表示來明的,大白天穩如泰山,不會有人敢公然撒野。
晚上出了事,不是他們的責任,那是匪徒入侵,他們有權自衛。
對方如果留下屍體,他們更高興。
楊明之所以接受女皇蜂的挑逗,原因是女皇蜂所表現的艷冶風情,吸引他這個浪人,雙方被同類氣息所吸引。
一旦換了小家碧玉打扮,就無法呈現同類的氣息了,所以女皇蜂實在沒有易裝的必要,必定另有用意。
一個粗擴豪邁,氣血方剛有英雄氣概的大男人,很難拒絕一個靈秀可人的小姑娘,在撒嬌央求下所提出的要求,警覺心也將因應允而減弱。
他本來打算摸清底細之後,再入虎穴攫取虎子,不想糊糊塗塗便闖進去冒險,所以堅拒女皇蜂的邀請前往孫家。
現在,他只好走一趟了,好在沒帶行囊,表示不會在孫家的賓館安頓,沖女皇蜂份上,作一次禮貌性的拜會,應該不會發生意外。
他一走,客房立即受到徹底的搜索。
他的行囊並沒交櫃,馬包鞘袋都放在房內,裡面沒有任何岔眼的物品,一個浪人的行囊真不值得一握。
但搜的人都是行家,搜得極為徹底。
他住店有他的一套防險妙策,尤其是有危險性的地方,收藏重要物品自有秘訣,根本不在乎行家的搜索,他就是行家中的行家。
孫家大宅在本城可以算大,其實只有十餘棟房舍。賢良坊是住宅區,整條街都是大宅,有庭有院,甚至有小花園。
這種大宅,比起順德的見我生財田家大宅,相去遠甚,根本防範不了高手的入侵。
賓館的會客廳相當特殊,廳外的大院子是練功場,設有木人、沙袋架、梅花樁等等器具,甚至有練輕功的台架、堅竿、洞坑等等設備。
一側,建有觀武台,架有天棚,設有長案交椅供來賓欣賞武技。
不用猜,也知道是供貴賓露兩手絕技的地方。沒有兩把刷子的冒充貨色,最好不要妄想前來當貴賓招待。
主人雙頭蛇孫尚志一表人才,毫無蛇相,長衫飄飄笑容常掛,一派豪紳神韻,怎麼看也不像一個陰毒狠辣的人,領了幾個隨從,熱誠地歡迎毫無名氣的貴賓,親自陪同前往賓館招待,給足面子。
賓館安頓了二十餘名江湖之豪,三陰手十一名男女也在其中,新賓舊客濟濟一堂,少不了客套一番頗為融洽,賓主之間水乳交融,互道景慕,其實往昔根本不知對方是何人物。
交際客套一番,有些人不便奉陪,小作寒暄后便告離去,似乎所有的人皆心照不宣,避免探詢對方的根底,還沒到彼此推心置腹地步。
雙頭蛇和女皇蜂也絕口不提涉及探底的話。四位隨從一直態度和藹,很少發言,極有耐心相陪。
一位小廝在旁伺候,勤快而能幹。廂間的小客室設有炭爐,有精美的茶具,很快當場徹妥一壺茶。大熱天喝熱騰騰的茶,可以考驗一個莽夫的耐性。
這也表示主人胸懷坦蕩,茶水當場徹大家喝十分安全。
楊明暗中懷有戒心,不久便戒心漸懈,尤其是彼此喝了兩杯茶之後,更為放心啦!當然,主人沒有在茶水中計算他的任何理由。
「聽王姑娘說,楊兄是緊躡在雷火星君身後,把那位太歲撲倒打昏的。」雙頭蛇應酬了老半天,這時才提及正題,耐性超人一等:「可知楊兄的輕功造詣,必定超塵拔俗無與倫比。」
「孫爺誇獎。」楊明謙虛地說:「雷火星君與工姑娘是曲折追逐的,在下卻是從側方抄出,只是幸運地恰好截在必經路上而已。再說他用的是飛縱,在下用的是竄掠。輕功修為相等,竄掠是速度最快的,比縱躍要快一剎那,所以僥倖擺平了他。」
「我不信。」雙頭蛇笑笑:「應該是縱躍最快。你用竄掠,我用縱躍,我們來試試好不好?」
說試而不說比,客氣不傷感情。
「在下豈敢放肆……」
「走啦走啦!客氣反而顯得虛偽。」女皇蜂拉了他向廳外走,顯得興高采烈。
「這……我在作客……」
「我對你有信心。」
女皇峰不理會他的抗議:「他們不相信你真的擺平了雷火星君,別和他們客氣,讓他們見識見識,直接影響你的名頭地位,懂嗎?」
觀武台有一列長案,後面一排是十六張交椅,可容十六位貴賓觀賞武技。案上有四把大茶壺,兩盤茶碗。如果有貴賓,則改用茶杯。
台上台下都有人走動,練武場打手三三兩兩各別練武技,在烈日下苦練,一個個汗流夾背,光赤著上身,一個個高大魁梧,舉動狂野靈活,歇息的人不時登台,自己斟茶解渴牛飲。
一切正常,毫無因強敵壓境而流露緊張氣氛。
這些孫家的打手練功時所呈現的勁力與氣勢,幾乎可以說人人都具有一流高手的造詣,大概一個個信心十足,因此宅內宅外平靜如恆,看不出任何惶然的徵候。
前來加盟的英雄好漢,如想獲得較高的地位,武功修為必須比這些打手高,不然休想出人頭地。
雙頭蛇先登台,台上歇息的人已從另一側的扶梯走了。
「我們的練功器材仍嫌不足,練輕功提縱術的走道不夠長。」雙頭蛇在台口指指點點:
「全長僅兩百步,來回一趟四百。我們走一趟,如何?」
「這……」楊明實在有點感到不便,這分明是要摸他的武功根底,身在客中,勝負都吃力不討好。
「下去吧!我司令。」女皇蜂拉了他移往梯口,不由他拒絕。
雙頭蛇將長衫下擺掖在腰帶上,順手倒了半碗茶喝了,拍拍快靴檢查,信心十足地下梯。
走道的一端是梅花樁的預備起點,另一端是寬廣的十八木人巷。
他們到了木人巷的走道口。在附近練功的人,紛紛停止活動,聚集在走道兩側旁觀。
「腳沾梅花樁最外側的一根樁木,便可用任何身法往回走,先返回終點是勝家。」女皇蜂的話就有欠婉轉,明白說出是比而不是試:「各分左右,不能越過中線妨礙對手。兩位就位,預備。我叫數三,聲落起步。一!」
楊明用竄掠,首先便佔了便宜,他在起線身形微挫,前傾,雙腳半蹲準備彈出前竄。
雙頭蛇必須退後兩丈,才能起步縱躍。
女皇蜂叫數聲不徐不快,三字聲出,雙頭蛇飛躍而起,遠出三丈五六,似已打破體能的極限。左足沾地再起勢急走五六步,第二次飛縱破空。
可是,楊明已雙腳飛動,身形微挫,身軀像勁矢離弦,以平均的速度貼地疾飛,真有點像老鼠竄走,已難看清腳是如何動的,就這麼一竄,便超前兩步,一開始就領先飛掠,像是愈竄愈快,速度也逐漸加快,像是足不點地,身軀筆直地直射而出。
比,他就必須當仁不讓,沒有隱瞞真才實學的必要,而且輸贏可以決定他在九州會的地位高低,因此展開所學全力卯上了。
兩百步片刻可到,到達折回點腳一沾那根木樁,身形急旋,回頭一竄便掠出二十步外。
兩百步,雙頭蛇落後了二十步以上。
這位主人仍不服輸,咬牙切齒全力施展,起起落落姿態頗為優美,縱躍的高度正逐漸下降。
接近折回點,每一次縱躍的距離,已不足兩丈,每況愈下。
竄掠,是練武人的術語,其實就是從飛奔狂奔加以改進而來的。不同的是,身軀必須保持前傾,壓迫雙腿趕快運動以免栽仆,不可像奔跑一樣拚命彈跳,所以像是挫低身軀掠地面而過。
不論練武朋友如何炫耀,如何巧立名目,縱躍、空翻騰、飛撲,絕對不比竄掠快。
所以逃命時,撒腿狂奔是唯一的保命金科玉律。直線飛奔,比起落有曲線的縱躍快些。
連續前空翻更是浪費精力的蠢舉動,中看不中吃。
到達終點,他已汗流浹背,喘息聲表示他將要力盡,臉色也有點蒼白。
後面,雙頭蛇遠在六七十步外,依然認真地奔幾步縱起、躍落。
旁觀的人,暗笑不已,紛紛離開不再看終局。
「你已盡了力,趕快作大周天吸呼調息。」女皇蜂關切地扶住他,徐徐走動不讓他停下:「真金不怕火煉,作證明給他們看了。」
「是嗎?」他用衣袖拭汗,臉上似笑非笑:「孫大爺作弄我不知有何用意,但我知道決非好意把我虛捧上天,他的目的達到了。」
「咦?你的意思……」
「你看他是不是在練習輕功?」他指指即將到達的雙頭蛇,雙頭蛇仍在一板一眼起落:
「再看看那些旁觀的英雄好漢們,臉上暗笑的表情。」
「這……」
「我成了一件大笑話。」他呼出一口長氣,轉向氣喘吁吁盯著他笑的雙頭蛇說:「孫大爺有意相讓,可惜事先沒準備有彩頭,不然在下可能更快些。」
「這樣才能彰顯楊兄的才華能耐呀!」雙頭蛇似笑非笑往現武台走:「激將法是老掉牙的老方法,可是永遠永遠有效。」
「對極了,所以許多許多年輕人,拍胸膛誇海口赴湯蹈火,樂此不疲前仆後繼。竄掠是長期性的腳力考驗,縱躍是短期性的輕功提縱術,怎能比?在下很好笑是不是?」他也似笑非笑,登梯踏上觀武台:「在下已不能算年輕,依然樂於上當,所以好笑。」
「楊兄,不激你,你會掏出真才實學讓大家衡量高低嗎?」女皇蜂替他倒茶,親見地將茶碗送到他口邊:「我知道你個性謙虛」算了吧!什麼謙虛?連快進棺材的老朽,也不肯謙虛。「他接過茶碗一口喝乾:」一旦涉及名利,謙虛能得到什麼好處?「「至少,你已經是日後內外堂的堂主最佳人選之一。」
雙頭蛇自己斟一碗茶喝乾:「我留意你的腳法,三丈內你一竄之下,僅彈出四步,真正獲得貼地掠走的神髓。三十步以內,只有絕頂輕功浮光掠影可以追及你;三十步以外,你可以任意縱橫。楊兄,好自為之。」
「謝謝誇獎。」他保持謙虛的風度欠身致意。
他心中雪亮,雙頭蛇是行家,已看出他隱瞞了一兩分實力,所以對他的評價,也保留了幾分活動底線,加了些價碼,把他與浮光掠影放在同一級水平線上——
掃描,bbmm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