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單人馬雪地遭計擒 兩義俠深庄翦巨惡
這時,雪瓶已在前面把那頂「驟馱轎」給拉住。「馱轎」在甘涼道上呼為「駕窩子」,是前後兩頭健壯的驟子,當中一頂轎子,走得非常之快,而人坐在里而又是非常之穩。
這乘轎子全身都是紅氈的轎圍子,前後的兩頭驟子全是「菊花青」,那是一種渾身斑點,最美麗、最上等的驟子。後面有個跟轎的人是騎著馬,手掄著長鞭子,掛帶著刀。轎子也沒有放著帘子,裡面坐的正是霜鬢蓬鬆、身穿狐皮耳篷、半躺半坐、病容慘黯的金大娘。
忽然她看見了雪瓶自對面騎著馬來了,她就趕緊直起腰來,掙扎著,卻又驚又喜地說:「瓶兒!
瓶兒!難道你真不認識我嗎?我,是你的娘啊!當初不必說了!……」她不禁雙淚汪然,哭著說:「後來,我可想盡了法子積鑽錢,我就是要到新疆去找你,我還想要去見見玉嬌龍……」
說到這裡,雪瓶突然向轎中發了一箭,轎后的那人嚇得扔下了鞭子,摔下馬去。
鐵芳趕過來也連喊著:「不可!」並且急了,氣了,說:「無論如何,她也是生你的人,你怎能用箭射死她?……」
春雪瓶卻連一句話也不說,頭也不回,她就收劍策馬,越過了驟駝轎,一逕往東去了。
這裡鐵芳疾忙到轎內去看金大娘,只見金大娘的身上倒是沒有受傷,因為那枝箭正釘在轎園子上,雪瓶大概也是不忍傷了她的親生母,然而她是絕對不相認了。金大娘此刻卻比受了傷還要難過,她就不住地放聲痛哭,哭得鐵芳都不禁鼻酸。
這時那跟驟馱轎來的人,由地下爬了起來,趕過來向鐵芳稱呼著說:「王大爺!你老人家原來就是韓大爺韓鐵芳呀!……」
鐵芳這才看見,這個人原來是土蛋刁三,便說:「你隨來了很好,那邊……」回身指著躺在那邊地上,已經中箭身死了的吳元猛,意思是叫刁三想法子把那屍身掩埋了。
刁三說:「這事您交給我好啦,附近村子里找兩個人來,把這位太爺掩埋就得啦!可是他的那隻鐵鎚恐怕我們拿不動,沒有法子打發。」
這時,轎子裡頭的金大娘,哭得死一陣活一陣。鐵芳想要勸,卻又覺得無話可說,他十分地著急。
刁三又往北指著說:「那邊有一個小村落,我們剛從那邊來,見那裡的人還都很老實,跟山上無關。我想,不如把金大娘暫且送往那兒去,然後再想辦法。」
鐵芳點點頭說:「好!」又不禁嘆了口氣,他遂就先回去看了著吳元猛的屍身,覺得雖然雪瓶射死他不對,可他若不死,甘涼道上永久有個惡霸存在著,但自己的心,卻總像有一些歉然似的。
這時,土蛋刁三已拾起鞭子來,趕著驟馱轎住回去了,鐵芳就上了馬跟隨,行約五里許,便進了那小村,找了一家住戶,就卸了驟馱轎,攙進去了已哭得半死了的金大娘,他們就進去歇息。然後土蛋刁三找了本材的幾個人,就攜帶著鋤鏟到那裡去掩埋吳元猛。鐵芳在這裡吃了兩碗黃米飯,聽這人家的婦女向金大娘勸解,而金大娘卻哭得更是厲害,他恨不得堵住了耳朵。
又聽這裡的男人說:「剛才有一位騎著白馬,身穿著鹿皮的坎肩,背後插著一雙寶劍,大概是個小夥子吧?剛走過去了。」
鐵芳又恨不得去將春雪瓶趕上,強迫著叫她回來與她的生身母相認。但是鐵芳這時的身體已極倦憊,他就在這人家的土炕上睡著了,及至他醒來,時候已經不早。
那土蛋刁三已經把吳元猛的屍首葬畢回到道里來,聽說金大娘也不哭了,她口口聲聲要回涼州府去。鐵芳也沒去見金大娘,晚間就與刁三談話,他才知道前夜春雪瓶在金大娘的那座樓上大鬧,當夜老君牛張伯飛到了吳元猛家,述說了新疆迪化以及天山的一切事情,他們才知道所謂「王仲遠」就是韓鐵芳。鮑坤急要報他隴山五虎之仇,呂道海是本來就不服鐵芳,如今他更想斗一斗那玉嬌龍的女婿,所以他們在南門攔截,沒有截住,他們便一直追下來,結果都是喪命於深谷。
吳元猛也是聞知春雪瓶與韓鐵芳齊都走了,往山裡去搜他的父親去了,他就急著前來保護金大娘;金大娘也知道了那一連兩夜在她樓上大鬧的就是春雪瓶,就是當年她忍痛換給了別人的那個女兒,因此她也催著人套了驟馱轎道來。她可沒想到她女兒見了她依舊不認,並且還幾乎用箭把她射死,而那個侍奉他如同生母一般的義子吳元猛,卻又死於雪瓶的箭下。這次,金大娘她就是回到了涼州,恐怕也活不多久了。鐵芳又向刁三打聽黑山熊的下落,刁三是連一點影兒也不知道,再打聽那小山神柳三喜,刁三說:「我更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本來吳元猛雖是黑山熊的兒子,可是自從他在涼州立下了事業,接去了金大娘,他就不再回山裡去了,黑山熊更是永不出山,所以山裡究竟都有甚麼能人,外面的人也不知道。」
鐵芳便覺得不必再問了,自己卻十分的感慨。到了次日,他便叫土蛋刁三先送金大娘回涼州府,他自己躲避著,不願和金大娘見面,並且不忍聽金大娘時時的哭聲。
土蛋刁三護送著那乘驟馱轎走了之後,鐵芳又在此休息了半日,也騎著馬走了。在附近各處又訪查了一日,也沒有看見黑山態與那小山神的行蹤。
鐵芳只得催馬又趕到了涼州城,原想是來到了城中,必又有一場惡鬥,可是一進城就遇見了沙漠鼠,他此時居然敢出頭了,因為自從土蛋刁三回來,城中已無人不知吳元猛被箭射死之事,許多仇家都很稱心,並有的特別到廟裡為這件事燒香還願。金大娘是被刁三送回來,便在她的樓上卧病,大概是永遠起不來了,吳元猛的那些姬妾,從現在起就為爭產業打起架來。而保發鏢店是已經關了門,大概只留下了大刀陶瑾一個人看家,其餘的全都跑了,並聽說鮑坤跟呂道海先跑的,呂道海這次由東邊保來的鏢銀還沒有交代清楚,他人就不見了,一定是拐款而逃,真給鏢行丟人,尤其給灞陵鎮的老俠呂慕山有去盡了英名,這些事多半是傳言有誤,鐵芳也不大留心去聽。不過卻有幾件事,鐵芳倒是十分相信,第一玉欽差已於日前離開此地往東去了,第二是未聞那「漂亮的小差官」春雪瓶再回到這裡來,第三此地依然無人知道黑山態與小山神的下落。還有兩件小事,就是柳素蘭大概要嫁甚麼馬百萬,而那個粉菊花是已經入了那條衚衕去當了花姐,聽說鎮源州朱逢源有意娶她。
鐵芳在涼州城並沒有再宿下,上午來到的,下午他就別了沙漠鼠而出了城,再住東去,這條路徑他更覺得熟了。
祁連山漸漸離遠了,他卻忘不了死在那山裡的師父瘦老鴉,與在新疆死在天山的父親羅小虎和死在沙漠的母親玉嬌龍,他難過極了。尤其是日前目睹春雪瓶那樣的毒恨,更令他灰心了,他想回到洛陽去看一看便走,以後絕不再往西來,而且絕不再談武藝。他的心情本就愁點,過蘭州時又遇著了一場風雪,但他並不停留,只往南走去。這天傍晚的時候走到天水地面,他已趕不及進城了,所以就牽著馬在西關徘徊,要找店房,不料身後有人抓了他一把,將他嚇了一大跳,疾忙回身,帶著怒意睜眼一看,見身後是一個很熟的壯年漢子,把他放開,接著就恭敬地打躬。
鐵芳就驀然想起來了,這個人原是自己在新疆石塔安家客店裡見過的那個安大勇,於是鐵芳就帶著笑說:「原來你在這裡。」
安大勇雖然是跟鐵芳很熟,但他不曉得鐵芳的姓名,只問著說:「大哥!你從甚麼地方來?在這裡是要作甚?」
鐵芳說:「我從西路上來,今天才到這裡,正不知住哪家店才好呢?」
安大勇說:「住店不好,西邊有一家朋友,你可同我到那邊去住?」
鐵芳說:「我與人家平日又無交情,怎能夠去打攪呢?」
安大勇說:「那是我的好朋友,我常提起你幫了我路費,我才到甘省來的事,他也恨不得要見一見你。如今你去了,他一定很喜歡。再說那裡也沒有甚麼人,只是他跟他的老婆,還有三個孩子,地方雖不大,可還夠你睡覺。」
安大勇說話時,嘴裡噴出濃烈的酒氣,可見他是才喝完了酒。如今,鐵芳也想:既然在此和他遇見了,就去向他盤桓一晚也好,無論怎樣他也是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他又不斷與江湖鏢客,綠林豪俠往來,由他的口中也許能夠聽出一些事,探聽探聽由此往東路上的情形。當下他就連連點頭說好,牽著馬,同安大勇往西走去,走到一家酒店之前,原來安大勇是從這裡喝完了出來,如今他叫鐵芳在門前稍候一候他,他就又走進去了。又待了半天,他才出來,他是借了這裡一個酒瓶,打得滿滿的酒,還用一張紙包著熟肉,跟一隻雞,他是要請客的樣子,十分地欣喜的帶著鐵芳往西走去,一路上就談著別後的情況。
原來他自從在南疆與鐵芳分手之後,他用鐵芳資助他的錢,把家安頓了,他就離了那石塔庄,來到甘省,先到蘭州尋找他的朋友。他那個朋友本是鏢行的,但因為吳元猛霸佔了甘涼道,使他沒有買賣可作,就將鏢店關了門。
安大勇投到他那裡一看,已經無安身之地,便又走了,盤川都已花完,走到這天水秦州地面,在街上賣藝求助。不料有個本地著名的好漢賽姜維,因他的江湖話說得不周到,有些狂氣,所以就來踢揚子,同他比起武藝,結果不分高低,那寶姜維反倒拉他到酒店裡,二人結為好友,賽姜維並請安大勇到他的家中去住,供吃供喝,如待自己的弟兄一般。當下他就把鐵芳請到賽姜維的家中,時天色已黑,這是一個距城不遠的小村子,十分清靜。
安大勇在這裹住的那間屋也還寬敞,炕足夠睡兩三個人的。他們都是練武藝的人,不怕冷,所以炕並不熱,屋裡因為要熱酒,臨時才升了一個小泥爐。待了會兒,請來了賽姜維,原來這個人就姓姜,年已五旬上下,身體胖而結實,說話慷慨、舉止豪爽,處處都可以顯出他是一位老江湖。
他的歷史是:三十年前他就在西安府保過鏢,也在衙門當過班頭,在蘭州開過鏢店,在甘涼道上,在祁連山裡,……總而言之,此人是陝甘道上的江湖老前輩,不但方天戟秦傑,鐵爪鯤鵬呂道海等人都是他的晚輩,並且他在二十年前跟黑山熊兄弟也頗有交情,吳元猛是他的老侄,他對於吳元猛的為人可是十分的不滿意。
當下他一見了鐵芳之面,抱拳道畢了他的這些來歷之後,他就說了:「老弟!你是從新疆來的,我猜著你跟那裡的春龍大王母女必有些交情,最近涼州城,祁連山,又都連次出著事。可是老弟你不要以為我同他們認識,就是他們的一夥,那就錯了!你問問安兄弟,平日我是怎樣的罵他們?」
安大勇也點頭說:「我姜大哥實在是一位直爽的人!」
賽姜維就於燈光下,用一雙鷹眼瞪著鐵芳,問說:「老弟你就說實話吧!到底你貴姓大名?」
鐵芳此時的精神倒十分緊張,因為身旁放著寶劍,他對這人倒是不畏,就慨然說了自己就是韓鐵芳,也是與吳元猛結交過的那個王仲遠,因為自己的師父名叫一提金蕭仲遠,所以當自己不得已而改名之時,便也叫「仲遠」,這些話都不隱瞞。
旁邊的安大勇聽了,立即顯出更加欽敬的樣子來。那賽姜維卻哈哈笑,他說:「我早已猜出來了,我雖沒見過你,可是安大勇說了他在新疆遇著的那少年客人,我就曉得是韓鐵芳,日前有涼州府的人來到這裡,說吳元猛新結交了一位有本領,使寶劍的少年俠士,名叫王仲遠,我就猜出必定是你。果然,昨日又有人來到這裡,驚驚慌慌地向我說,說王仲遠原來就是韓鐵芳,春雪瓶也到了涼州,你們大鬧了雙碑巷金大娘的家,後來又鬧到了祁連山,逼得小山神柳三喜救黑山熊出山……」
鐵芳不禁驚訝著說:「啊呀!你倒都知道得詳細。」
賽姜維微笑著說:「秦州這地方是來往的大道,我雖不干事,連村口我都不常出,可是東來的西往的,沒有一個不先來拜訪我的。東至洛陽,西子肅州,這一帶,即使是芝麻大的事,也有人來跟我說,稍有名頭的人,我更沒有個不知道的,韓大相公!」
鐵芳一聽了這句話,更不由得驚詫變色,因為已經許久沒人對他這樣稱呼了。
賽姜維就說:「今年春天就有人對我說,洛陽城有位韓大相公,是柳穿魚韓文佩之子,武藝高強,打過獨角牛。後來韓文佩因搬石樁,被碰傷身死,這位韓大相公,就分盡了百萬家財,初出江湖,軌在靈寶縣殺死了金刀太歲余旺,逼走戴閻王跟判官解匕,後來入晉省又與釣鐮槍焦袁惡敵一場。與玉嬌能結伴西去到了新疆的事情可就多了,更作得轟轟烈烈,如今你且偕同了小龍春雪瓶大鬧涼州,走遍了祁連……」這一席話,他說得鏗鏘作響。
鐵芳如此被人稱讚,也不由得高興,也微笑著。聽到了春雪瓶之事,他擺了擺手分辨著說:「春雪瓶並非跟我來的,我們不過是有些世交就是了。」
賽姜維至此卻冷笑著說:「我在江湖數十年,倒還未聽說玉嬌龍跟柳穿魚韓文佩兩家有甚麼世交?不過鐵芳老弟,你為人雖正在年輕,可是我曉得你也是少爺出身,不到尉犁城的牛馬群中去招駙馬,倒也許是真的。只是,你大概不能不知春雪瓶現在的去處吧?」
鐵芳搖頭說:「我實在不知道,不過我想她是時時在追著黑山熊,黑山熊若逃往甚麼地方,她就必定也追到甚麼地方去。」
賽姜維一聽了這話,卻也不由得發了怔,沉吟著,腦里就像思索著。半天安大勇已將酒熱好,雞跟肉也都放在一張炕桌上,賽姜維就請鐵芳上炕里去坐,他與安大勇在兩旁相陪,當中擱著一隻大碗,裡面放著酒,三個人就一邊吃著菜,一邊輪流就著碗喝酒。賽姜維的妻子又給送來了黃米飯等等,來請鐵芳食用。
安大勇本來已經吃過晚飯了,如今他卻又陪著鐵芳再吃一頓。他跟鐵芳談敘了一些別後的事情,他說來到甘省本想干鏢行,沒想到甚麼事也找不著,反來倚仗姜大哥吃飯,真是煩死人!鐵芳只得勸他不要憂愁。
這時,賽姜維彷彿也是很憂愁似的,半天之後,他才說:「鐵芳老弟!我再同你實說幾句話吧!
前天,黑山熊跟柳三喜由此走過去了。」
他說這話,連旁邊的安大勇也吃驚。
賽姜維就向安大勇說:「你不記得前天有個二十來歲的高身材的人來找我,那就是柳三喜,我隨他出去了一趟,在南關徐家店,我看見了黑山熊,他的意思是想叫我給他找個地方隱藏。我本已答應了他,可是昨天我又到徐家店去看他,他卻已經不辭而別,連柳三喜也走了,我想他們是因為心虛,不敢再在此住,他走的方向雖不明,可是我知黑山能在西安府還有幾位老朋友,並有一處房產,也許他們暫時投往那裡去也未可知。不過剛才我聽韓老弟說,春雪瓶必定是追趕他們去了,因此我就又想到了,在半個月之後,西安府就許有一場惡鬥,我在那裡有一家親戚,只怕,只怕……」
鐵芳一聽,就明白了賽姜維的意思了,自己至此也難以說甚麼話。停了半晌他才嘆了口氣說:「按說,我也應當追了去,幫助春雪瓶,將他們殺死。我跟黑山熊的仇恨並沒有,我的恩師蕭仲遠確實是被他們所陷,負傷被囚在山洞裡,結果慘死了!……」
他憶起在祁連山中洞內縱火的那件事,又說:「可是我如今真懶得再和人爭鬥,江湖上這些事我也看破了,不過是彼此兇殺,仇恨相報。如今我連春雪瓶都不想再見,更何況向黑山熊尋仇呢?我說的這俱是心裡的話,姜兄你也不要以為我是故意這樣解釋,為免去你們這些黑山熊朋友與我作對,如今我只盼一路無事,回至我的洛陽故鄉。」
賽姜維一聽這話,他就不禁笑了起來,旋又正色說:「黑山熊的那些朋友倒是沒有甚麼跟你作對的,除了柳三喜。可是戴閻王自從被你逼到陝西,他在西路地面上又安了一份大家業,在長安又開了大買賣。解七,扳倒山陶俊,黑頭鬼程三等人幫助他,聲勢也頗不小。還有托得塔李平,飛夜叉張仆,也都想要會會你,鉤鐮槍焦袞更是絕不許你過臨潼的,呂慕岩老俠客也說要拿雙鉤對對你的單劍。你最應提防的是長安三霸中的金霸王高越,你想,他同鐵霸王寶定遠是盟兄弟,竇定遠既是在迪化死在你們之手,他還能夠容許你一路無事就回洛陽去嗎?」
安大勇忽然忿忿地說:「不怕他娘的甚麼金霸王!韓大哥你不用發愁!我保護著你往東去。」
鐵芳卻忽又胸中燃起了怒火,冷笑了兩聲,微微搖頭說:「不要緊!」又抱拳向賽姜維說:「承你指告了我這事,在路上我加一點小心就是了。可是我雖說已灰心於江湖,但若有人敢在沿路截我,我仍是不饒他!」
賽姜維擺手說:「這樣辦不行,你究竟人孤力弱,而且越來冤讎越深。據我想他們那些人也並不是成心跟你為難,卻是因為玉嬌龍、春雪瓶,他們才恨你。你要是不幫助她們,便沒有你的事。再住深些說,假若在春雪瓶拿弩箭要射他們那些人的時候,你給他們攔一欄,那他們反倒都得謝謝你。」
鐵芳倒詫異了,他實在不明白賽姜維的話忽硬忽軟,畢竟是甚麼意思,於是說:「姜兄,你到底要叫我怎樣吧,莫非是叫我勸春雪瓶莫傷害他們?據我想春雪瓶雖然厲害,可是別人不去惹她,她也不會用箭胡亂射入?」
賽姜維說:「我所擔心的只是一個人,便是金霸王高越。」
鐵芳說:「你剛才不是說他很兇嗎?他能夠幫助戴閻王在路上與我作對!」
賽姜維說:「他凶雖然凶,但是還能凶得過春雪瓶嗎?他能跟你作對,還能不跟春雪瓶作對嗎?不行!我知道他雖是陝省有名的好漢,長安第一的鏢頭,但要斗玉嬌龍教出來的春雪瓶,可是不行,還差得遠!」
鐵芳說:「你放心!我決不依賴春雪瓶的幫助,他要是找我就自管找我,我一人擋,決不說他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春雪瓶!」
賽姜維說:「可是,黑山熊到了長安必定要投他去,他為了江湖的義氣,必定收留。春雪瓶早晚也必找了去,他必幫助黑山熊抵擋。結果黑山熊倒許又為柳三喜救走,可是他一定完了,他是我的妹夫呀!」
鐵芳心說:原來此人一點也不爽快,到這時他才說出與金霸王的關係。他叫我別惹金霸王,可又怕金霸王去惹春雪瓶,真是欺軟怕硬,好個「賽姜維」。於是自己倒慷慨地說:「姜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就放心吧!由此往東,我若遇見雪瓶,我就必定勸她,黑山熊的性命我雖不敢保,但令親金霸王既是一位鏢行的老師傅,我想春雪瓶也不至於向他為難。」
賽姜維聽了,又發一會怔,便點點頭,說:「到時再說吧,我盼望你此次往東,不生事故,並盼望我的妹夫也少管這些閑事。」
鐵芳說:「我如遇見他們起了糾紛,我必定要給他們排解,我絕不會偏袒著一方。」
賽姜維又拱手說:「拜託了!還有安大勇在我這裡閑住著,他每日非常煩悶,叫他跟你往東去一趟也好。明天我託人寫兩對信,一封給安大勇,叫他到了西安府就去見金霸王高越,高越必定能夠叫他做個鏢頭;另一封是你拿著,也不必黏封皮,由此往東只要你順著大路走,無論大事小事,只要對方是個好朋友,講交情的,你就把我的信拿出來給他們看。」
旁邊的安大勇說:「他們若不認識字,可怎麼辦?」
賽姜維微笑著說:「無論哪一個窮鄉僻鎮,難道還沒個土秀才嗎?他們不認識字,可以請人去念給他們聽。再說信上有我親筆畫的押,我那個押,三十年來,在陝甘道上就憑它,提銀子,請朋友,解糾紛,無論走到哪裡總有人認識。」
說到這裡,他就以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很熟練地就畫了一個押,他這個押並不像字,倒好像是一條盤蛇,鐵芳也沒怎麼理他。於是三人繼續飲酒,直到了夜深時,賽姜維方才離開了這屋裡,自去就寢。鐵芳與安大勇就在這屋中一同睡下。
至次日,清晨又颳風,天色又陰沉沉地,似又釀著大雪。賽姜維早已起來,往城中去託人寫信去了,鐵芳覺得他是多此一舉,他那信,自己也會寫,而且他寫來交給自己,憑他那一盤蛇的花押,就無論他是怎樣有效力,自己也絕不把他那信拿出給人看,用不著藉他「賽姜維」的名聲才能夠往東去。只見安大勇卻是十分歡喜,高高興與地去收束他的那簡單的行李,鄰屋賽姜維的老婆又在拉風匣做飯,不一會,就喚叫安大勇去端飯,他兩個人仍在這屋裡食用。
直到下午,天色快黑了,賽姜維方才回來。他的兩封信都已託人寫好了,在手中拿著,但是他的神色卻更為慌張,向鐵芳笑著說:「老弟!你這次東去,更不能沿途無事了。因為剛才又有由東邊來到的人,說是柳三喜保護著黑山熊,確實出了甘省去了,陝西的一些綠林好漢又在準備打劫……」說到這裡,壓小了聲音,又說了三個字是「玉欽差」
鐵芳聽了,卻不禁微微冷笑,沒說甚麼。
賽姜維又說:「現在東路的好漢可真不少,但都是咱們的朋友,你們只要拿著我的這封信,信上又有我的押,就都不要緊了。」
安大勇接過了那兩封信,還發獃地看著賽姜維,鐵芳對此卻一點也不盛興趣。他就向著炕上一躺,當日已不能動身了,吃過了晚飯飲了一些酒,就都睡覺了。
次日,天還沒亮就都起來,安大勇將兩匹馬都備好,行李刀劍,也都穩放在鞍旁。賽姜維催著他老婆快起來,急急地又給拉風匣生火做飯,鐵芳與安大勇二人吃了早飯,方才與賽姜維告辭,鐵芳並且抱著拳道謝。當下二人就一同離了這裡,離了秦州天水縣,一同往東,鐵芳對於路徑雖然不大熟悉,可是人情世故,他還都知曉。
那生長在南疆,在大沙漠里做過強盜的安大勇,對江湖事卻全都不知,他是極為佩服賽姜維,把賽姜維的那封信,竟看成了公文護照。晚間投店時,他必要抽出信來叫店伙們看,說:「你們看看!
這上面畫著賽姜維老師傅的押哩,我們全是他的兄弟。」鐵芳就常攔他,並勸說:「你不能拿出這封信給人看,人家倒也不知咱們,不加以注意。你這樣,這條路上未必都是賽姜維的好朋友,而且賽姜維的名氣也未必真怎麼大,若遇著氣性傲的人,倒許故意同咱們找點為難。」
他雖是這樣說,安大勇可一點也不聽,反倒跟他爭辯說:「韓大哥!你只是知道玉嬌龍跟春雪瓶有本領,有名氣,你可不知道咱賽大哥的本領雖不如她們,在東路上的名氣,可比她們叫得響呀!咱們又沒有帶著貨,沒帶著行李,走在路上哪能不叫人留心?要想一路無事到長安,真怕不容易,所以我才到處顯出咱們是賽姜維的朋友,沿路自然有些照應。若能到了長安,金霸王叫我做了鏢頭,那就更好了。」
鐵芳便不再攔他,因想自己犯不著同一個渾人爭辯,既是與他有些交情,便索性送他到長安。看那裡若是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他再找著了事做,自己也就往東去了。
「唉!」他嘆息地想起師父在洞中臨危急之時,囑咐過自己的話,說是:「你趕快回家去看著吧!你的媳婦想你,都快要想死了!」他就覺得家中的妻子陳芸華也實在是命苦,怎麼單單嫁了自己呢?一路如此想著,就往東走去,進了陝西,可以說雜著他家鄉是一天比一天近了。
鐵芳更是感慨倍生,同人也打聽不出玉欽差是幾時走過去的,更沒有聽見誰會看見了個「漂亮的小差官」。他雖非心灰意冷,也不願意多事,可是因為安大勇常把賽姜維的信顯露出來,便被人注了意。就他們知道的,現在就有五個人都已跟隨上他們了。
他們去住店。那五個人也就來住店,他們吃飯,那五個人也跟著來在旁邊吃飯。十隻眼睛永遠瞪著他們,談論著他們,這五個人也都是很年輕,體壯,短衣攜刀,騎著馬,都一臉的煞氣,鐵芳就暗中叫安大勇要提防著那些人,可是不要理他們。安大勇又要拿出賽姜維的信給他們去看,鐵芳也把他攔住了。
如此,那五個人跟著他們連行了兩日,就已走過了寶雞縣,天陰得又要下雪,風又颳得很大,所以這天還沒有太晚,鐵芳就主張找店房歇下,也是為躲避那五個人。卻不料才牽馬進了一家店房,叫夥計給我房子,後面就一陣亂鼓響似的馬蹄聲音,又紛紛地彼此開著玩笑,罵著、唱著,下了馬,拿皮鞭「吧吧」地抽著牆,腳步雜亂,原來那五個人又都跟著擁擠進來了。
齊喊著說:「夥計!夥計!快給我房子,快找房子!……媽的!你們還不把太爺們的馬接過去。」簡直就是在鐵芳跟安大勇的耳邊喊著一樣。鐵芳極力忍著胸中的怒氣,安大勇卻把臉變得跟一個大紫茄子一般,但他也不願太急,慢條斯理掏出來信,轉身就向一個二十來歲黑臉的漢子說:「朋友!你不用欺負人,我們是賽姜維的朋友,你看吧!這信上有他畫的押,他請沿路上的朋友們多加關照!」說著,他把這信就交在那人的手裡。
那人一手提著馬鞭子,展開了信來看,旁邊的四個人都向他問說:「甚麼?甚麼?」
他卻搖頭說:「沒有其么!是媽的一封信,是要用賽姜維的名頭來嚇嚇咱們。」說著「哧哧」把信撕了。
安大勇就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說:「喂……」安大勇真急了,說:「你娘的!為甚麼撕我的信呀?」
旁邊「吧吧」四根鞭子連嘴吧,耳光,一齊向他來打。那撕倍的黑臉漢子,把碎紙揚了起來,都隨著風飄飄搖搖地飛起來,他哈哈大笑。
安大勇卻摸著頭,捂著臉,跳起來嚷嚷著說:「你們這是幹甚麼?太不懂得交情啦!我們是賽姜維的兄弟,我叫安大勇,這是韓鐵芳……」
此時旁邊的鐵芳本已忿忿地挽起袖子,要上前救他,過來助拳,可是聽他把自己的名字都給喊出來了,卻又氣得閃在一旁,不再管了。不過這時也亂得太厲害了,那五個人依舊鞭子拳頭連腳,一齊來打來踢。
安大勇也如一條猛虎似的,張著兩隻大手,東竄西奔,被他從五個人手裡奪過來的三根馬鞭子,都被他揪斷了,折了,他可不知道掄動了鞭子也向那五個人去打。那五個,便都「倉倉」地抽出刀來,鐵芳也忿忿抽出劍。安大勇卻不顧一切地,突然就從那黑臉漢子的手中奪過了刀,他就胡掄亂舞起來,把那五個人嚇得紛紛跑了出去,除了鐵芳的黑馬之外,其餘的馬也都「忽喇」地向門外奔去了。安大勇不僅去追那五個人,還要追回他的馬,他就跑到門外,將這條相當熱鬧的街市竟當成了新疆的大沙漠,他逞起當年的虎威來了。他掄著刀,邁著大步,大聲罵著,向東去追趕,一直追出了街市,可是那五個人都已騎上了馬,並且拐去了他的馬跟行李,蹄聲如急雨,如連珠般地響,跑得極速,少時便已無蹤了。安大勇追出有四里地,他才站住了,望著眼前的一團愈去愈這的塵土,他就潑口大罵。
此時鐵芳由西邊來了,勸他回去,他還是不聽,還要借鐵芳的馬騎上,去追那五個人,六匹馬。
鐵芳卻不肯將馬借給他,又勸他說:「如今他們已去遠了,你再追也絕這不上了。他們都是本地的人,咱們卻在這裡很陌生,萬一中了他們的詭計,再吃了大虧,更是合不著!」
安大勇就頓著腳,忿忿地說:「難道我由新疆騎來的馬,我的行李雖不值錢,可還有一口刀,就都任他們拐了去嗎?」他拿著奪來的刀狠狠砍著地。
鐵芳說:「這都容易辦,現在我們先回到那店裡,託人去打聽那五個人的來歷,我想絕不會沒人認識他們。」
安大勇說:「要是真沒有人認識他,可又該當怎樣?」
鐵芳說:「那也容易!這寶雞縣境雜著長安也不遠了,你到了那裡,必可以見到金霸王高越。據我想賽姜維的這封信,雖然在江湖上叫不響,被人給撕了,可是那另一封信一定有效,金霸王既是他的妹夫,要給你找個鏢頭的事絕不難。那時或他幫助你,或你自己將馬找回,一定是極為容易。因為,你剛才不該說出我的名字,你若提起金霸王來,我想他們也不會拐走你的馬。」
安大勇也點頭,覺著鐵芳此話說的對。他只得同鐵芳回去。重到店房之中,鐵芳就叫夥計給他找了房屋,去吃飯歇息,本來他是不願再惹事了,那安大勇卻出去又嚷嚷著向人詢問,可是那五個人的來歷竟沒有人知道。
鐵芳明白是沒有人敢說出來之故,安大勇卻說:「那五個小了一定都是野賊!怪不得他不知道賽姜維大哥的名字,金霸王一定不認得他們。我若再遇著那五個小輩,我一定要割碎了他們,毫不容情!」氣得他哼哼地直喘,他可吃的飯更多,晚上睡的覺也更香。鐵芳卻睡不穩,夜深,聽著戶外的更聲、風響,望著窗紙上的月色,他往西回憶到了新疆所遇的一切事,往東又想到將要重逢的妻子陳氏芸華雖是可憐,但是不可愛。何況洛陽的家資都已散盡,我又不姓韓了,那個家,也不是我的家了,我回去看一看,就還得走啊。……
他如此幽思縷縷,不能入睡,雖然很希望春雪瓶又在暗裡與他同行,可是又覺得即使見了她,也無甚意味。春雪瓶雖生得美,卻太厲害,亦多情亦無情,雖可愛又可怕。尤其是她對於她的生身母親都肯用箭去射,她對於別的人還能夠好嗎?自己的心雖難以忘她,可是腦里決不再想與她怎樣接近了。
次日,一清早起身又往東走去,安大勇是懊喪極了,因為他已沒有了馬,雖然鐵芳是牽著馬走的時候多,騎著走的時候少,但無論如何,也比他輕爽得多。安大勇手提著一口刀,一邊生氣罵著,一邊走,沿路的人都十分注意他,他走過去之時,別人還多半回過頭來向著他笑,以為他是個傻子或瘋子。
他卻十分注意往來的人,他恨不得昨天的那五個人就從對面走來,他好掄著刀跟他們去拚鬥,出出胸中的惡氣,奪回失去的馬。可是昨天的那五個小子,他連一個也沒遇見。並且細細一回想,大概除了那個黑臉漢子,再見面時還能夠認識,其餘的四個,根本昨天就沒看清楚。
這時天又更陰,路上的行人也更少,還沒到晌午,鵝毛似的雪花,就從空中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了。安大勇解恨似的說:「好!下了大雪倒好,那五個賊都凍死吧!」
其實這時身上的衣服最單薄的就是鐵芳,他只有騎著馬快跑,才能夠使身體出汗,溫暖些,但這卻辦不到,因為安大勇在後面已連走都走不動了。這時才不過走出四十多里,眼前在雪花紛紛之間有一座黑兀兀的城池,這座城還不小,大概就是鳳翔府了,相離他很近。後面有不少的車輛馬匹和行人全都往那邊趕去。此時雪已沾滿了鐵芳和安大勇二人的身上。
安大勇就說:「到了前面,咱們還是找店房住了吧!媽的!昨天那五個賊人欺負得我心裡真不舒服!」
鐵芳卻笑著說:「你也是闖過江湖的人,天下哪能都是順心的事?昨天你也不過是去了一匹馬,以後你在長安做了鏢頭,保著的鏢也許被人劫去,那時你豈不要氣死了嗎?」
安大勇說:「我氣的就是姜大哥的那封信,竟被他們給撕了,他們也未免太看不起姜大哥了。」
鐵芳微笑說:「據我著,賽姜維那個人好交友,在東與金霸王,在西與黑山熊,都有戚友之誼,因此常有江湖人前去找他,那倒是真的。但若說他果真有甚麼名聲,我卻不信!」
隨說隨走,衝風冒雪,越走越離著前面的城近了,忽然身後又趕過來兩個人,就向他們說:「你們還不快些走?鳳翔府的店房有限,現在下著雪,趕去投宿的人多,你們去晚了,可就找不著好店房了!」
這時,兩匹馬的蹄聲,就從他們的身旁敲過去了。安大勇舉起刀來忿忿地追了幾步,他才看出這兩個人雖也都騎著馬、年輕,可是一點也並不眼熟,不是昨天那五個人裡邊的。他才漸漸消了氣,轉首又向鐵芳說:「咱們就到鳳翔城裡住了吧,不用往下走了,我想昨天那拐去我馬的賊人,他一定把馬弄到這地方來賣,他們絕去不遠,一定在這裡。我若不抓住他們找回來我的馬,我就絕不甘心!」
鐵芳點點頭,心中雖不願跟人爭鬥,可是覺著剛才那兩個騎馬過去的人,也有些可疑,自量如果有人想來暗算自己,或欺安大勇太甚,我可也決不能饒他了。騎著馬向前行得漸快,安大勇跟著馬也走得很急,就到了鳳翔府的西關了。這原是大地面,雖在風雪之中,街上往來的人還很多,車馬也甚擁擠,尤其幾家較大的店房,由門外往裡一看,就可見車輛擠得都幾無際地,房子當然更是沒有富餘了。
鐵芳與安大勇找了半天,才找著了一家頂小的店房,一間不很大的屋子內倒已先有了三個人,雖都是件小生意的樣子,但鐵芳也不得不對之加些顧忌。安大勇忿忿地說:「媽的!我要不捉住那五個賊,找回來我那匹馬,我也沒有臉兒見金霸王去啦!更沒臉回秦州去見姜大哥了。」
鐵芳伸手將他攔住,攔得他倒不住發怔。鐵芳身上的雪,一半是用手在屋外拍下去了,一半是被屋中熱炕上的熱氣兒融化。他跟安大勇,跟炕旁邊的那三個人,都吃了店家婆手撕的有指頭粗的麵條,雖然難嚼,倒出了一身汗。
那三個也不是本地人,他們也像是販貨路經此地。他們就談說這鳳翔府,出好酒,這裡還有個好去處,叫「杏花村」,那裡的酒更是出名,女人也都長得好看,……
這三個人如此閑談著,話卻都被安大勇聽著了,他聽了女人們倒不動心,聽說有好酒,他卻覺得喉嚨都發癢。他的身邊倒有幾百錢,他就全掏了出來,往炕上一摔,連聲叫著說:「夥計!夥計!」
旁邊的那三個客人之中的一個,就說:「你是要叫夥計打酒去嗎?夥計大概沒工夫管,你沒看見嗎?這店裡只是四個人,一個店家,一個店家婆,還有兩個卻是他們的孩子,現在他們正在忙得手腳不得暇,哪能夠出去給你打酒去呀?」
另一個又說:「街上有的是大酒樓跟小館,等到雪小了一點的時候,你們就出去喝吧,也省得叫這店裡的人打酒,給他們賺錢。」遂就問:「你們兩個人是幹甚麼的!」
安大勇回答說:「是做買賣的。」那三人又問:「做甚麼買賣的!」
安大勇卻說是:「保鏢的!」此時鐵芳趴在炕角,已經閉上了眼睛要睡了,他的心中實在煩悶,尤其因為外面又落著雪,他是真不願再見雪了。因為他耳聽身遇的種種事情,以及目見的人之中,多半與「雪」有關。雪天之下的來安店,雪中的祁連山惡蟒坡,滿是冰雪的天山,春雪瓶……他真願意永遠不再看見雪,不再叫雪惹起他的傷心難過。可是在這時候,安大勇卻不管甚麼叫雪不雪,他一定要喝酒去,他拿了錢,就出門冒著雪走了。
他走後,雪仍然落著,鐵芳就在炕角,一隻腳壓著安大勇的那口刀,身後邊是寶劍,他就似睡不睡地,迷迷糊糊過了許多的時候。及至醒來,睜大了眼睛一看,天色都快黑了,安大勇可還沒有回來,他不禁吃了一驚,當時就直起了腰,向著面前的人問說:「你們沒看見我的那個同伴回來嗎?」
說話時,他又有些疑惑,原來在剛才對面是三個人,現在只剩下兩個,像是也失蹤了一個。對面的人一個是趴在那裡還在「呼嚕呼嚕」地沉睡,另一個手裡玩著骨牌,眼睛也不看著鐵芳,只是搖著頭說:「不知道!大概你那同伴在酒館里吧!」
鐵芳沒有再言語,又閉上了眼睛要睡,因為聽得窗外是異常的寂靜,就知道大雪一定還正落著。
安大勇也許因嫌這裡太窄,他就在酒館里索性不回來了。又閉了一會兒眼睛,忽然覺著不對,當時精神興奮了起來,可是眼睛仍故意不睜大,眯縫著眼,就見那玩骨牌的人,並不只是一個人因為無聊才玩骨牌,卻是手裡雖然玩著牌,眼睛卻不住地向鐵芳偷看。尤其是那個打著很重的鼾聲的人,雖然卧著,兩隻眼卻不住地一張一閉,正瞪著鐵芳腿下壓著的那口刀。
鐵芳不禁暗自打著冷戰,心說:了不得!這條路上的賊人真多!而且他們還都通氣兒。我來到了這裡,立時屋中的三個人就全是心懷叵測。可是他們也太膽小了,我腿下壓著刀,身後倚著劍,他們就不敢動一動嗎?我也睡了大半天啦,他們的膽子也真太小了。可是安大勇就許已在店門外遭了他們的暗算,鳳翔府這地方准有十大賊窩……同時又想:他們的那個夥伴往哪裡去了?哎呀!不要是給他們取傢伙,勾請朋友去了吧?……
想到這裡,鐵芳就覺得真忍不住了,遂就睜開了眼睛,但他仍然做出沒事人兒似的,故意打呵欠、伸懶腰,裝作沒十分睡醒的樣子,說:「真怪!大勇哪裡去了?難道遇見了金霸王高越,就把他拉去作鏢頭了嗎?」
他看出那兩個人全露出點驚異的樣子,他就又問說:「你們不是三個人嗎?現在怎麼也走了一個?」
那個人手裡還擺弄著骨牌,口中就答道:「我們的那個夥計,是進城看他的親戚去啦。年輕的人哪能在屋裡待得住?我看你的那夥伴也一定是在酒館里喝醉了,不然就是賭上啦。那個人老實,我看旁的道兒他倒許不至於去走。」
鐵芳搖頭說:「他身邊所帶的錢,絕不夠一個人喝醉了的,他不好賭錢,只是……」說到這裡就瞪大眼睛瞪著這個人,問說:「不知這鳳翔府的地面,有沒有豪紳惡霸……」他見這個人臉上的顏色才一變,他忍不住猛撲過去,「吧」的就是一掌。
這人大怒,抓起骨牌向他行來。那卧著的人也焉然翻身,跳下了,鐵芳卻抄起了腿下的刀逼住了那玩骨牌的人的脖頸,喝聲:「趴下!」
這個人就不敢不從命。鐵芳同時又抽出來寶劍,攔住那才跳下炕去的人的胸,說:「你也給我站住!」他的手只要向前再伸一伸,劍鋒再進半寸,這個人的胸頭就得成個大洞,所以,那個是伏在炕
上哆哆嗦嗦,這人就索性跪下了。
鐵芳就說:「在這店房的,咱們也都不必嚷嚷,只要你們說出實話。你們追著我們,在這裡布下了羅網,等我們自己來投,到底是受了誰的主使?說吧!」
地下跪的這個,連連搖頭說:「我們不知道!我們是正經的買賣人,販運皮貨的……」趴在炕上的那個也要分辨,鐵芳說:「你們何必要自找苦吃呢?在這店房裡,我雖然不能夠殺人,可是我卻能傷你們,至少能割掉你們的耳朵!」
這兩人一聽,都嚇得渾身哆嗦,一個還閉口不認,另一個那跪在地下的卻直叩頭,說:「我說!
我說!我叫土鰲老九。」鐵芳說:「我沒問你叫甚麼名字,只問你是聽誰的主使?昨天是誰在寶雞拐走我同伴的馬?」
土鰲老九說:「我們全是解七爺的手下,他並不是為你那夥伴,他是為對付你,你老人家不就是韓鐵芳嗎?」
鐵芳一聽「解七」之名,就想起此人有個別號名叫「判官」,是靈寶縣的惡霸戴閻王的僕人,也是膀臂。怔了一怔,便又問說:「解七現住在哪裡?戴閻王也是在這附近么?」
他叫土鰲老九站起來實說,他並把那趴在炕上的人也放了,自己只是一手持劍,一手持刀,立在門旁,向這二人一半逼問,一半又說:「只要你們說出實話,說出戴閻王跟解七現在在哪裡?再告訴我安大勇被你們騙出去之後,他現在怎樣了?就饒你們,快說!」
身後隔著門就是愈落愈緊的大雪,眼前的這二人低著聲彼此先商量了一下,然後才由那土鰲老九說:「韓大爺!我們告訴你吧!最好你老人家把馬賣了,把劍藏起來,假充個作買賣的人,往東走,還不要停留,這許才能夠過鳳翔,長安,出潼關躲開靈寶。還不可就回洛陽,應當趕緊再走別處,不然你就索性往西,回到新疆就沒事了。」
鐵芳聽了,卻不禁冷笑,說:「你快告訴我,眼前有許多賊人要暗算我吧?」
土鰲老九說:「賊人倒沒有甚麼,不過都是你的仇人,第一個是戴閻王跟解判官,他們因在靈寶縣被你逼得不能夠立足,這才選到陝西來。可是他們會文朋友,還會做買賣,來到關中地面還不到半年,他們的朋友就結得更多了,在長安也開了買賣,這鳳翔城北,星辰堡又置了一大片房產。他不但恨你,還恨玉嬌龍,前天又有……」
鐵芳就想起這些事本來賽姜維都說過,可惜自己沒想到戴閻王的那新家業就在鳳翔府,好!如今冤家又聚了頭了,遂又問說:「有個黑山熊,跟小山神柳三喜,也投奔到這裡來了嗎?是他們一同設計要害我嗎?」
這兩個聽了倒都發怔搖頭,像是真不知黑山熊的事的樣子,他只說:「來的人名字是叫老君牛張伯飛,是潼關有名的好漢,上次在新疆天山,他幾乎死在你的手裡,所以他更恨你。他跟解七爺一同商議,派了我們來,還派了……簡直說吧!今天這鳳翔府內,不但大小的店房,就是酒樓茶肆,無論哪一家,也都有我們的人,打起來抵得過你或抵不過你,那倒不用說,反正二百里之內無論你走到何處,我們也能夠知道,也准叫你跑不了!」
見鐵芳的臉色一顯出發怒的樣子,他就覺悟了,他的命和耳朵現在還全在人的手裡呢,他就又哆哆嗦嗦,用手握著耳朵說:「我們兩個可早就想到了。你老人家既是玉嬌龍跟春雪瓶的朋友,武藝絕不會不如我們,因此,你睡了剛才那麼半天,我們全沒敢把你的刀跟寶劍摸一下。我們不會武藝,是准知道不行,誰願白碰釘子呢?可是我們那個夥伴現在勾人去啦,他們若是來了,那就說不定要得罪你了!」
鐵芳卻忿忿地回身就向外面喊叫著:「店家!」
那店掌柜也早就知道事情不好了,除了派他的孩子出去給人送信之外,如今聽了呼喚,不得不硬著頭皮來見鐵芳。可是又不敢進屋,只站在院中雪裡向屋裡問說:「客人!大爺!你要吩咐其么事?」鐵芳只說:「把我的馬備好!」
他不再說旁的,屋外答應了一聲:「是!……」聲音帶著點抖。因為那店家早看見他一手刀一手劍的厲害樣子。鐵芳又向這二人道問把安大勇騙往哪裡去了?土鰲老九發誓似地說:「這我可不敢瞎說!你那同伴出屋的時候,你還沒有打沌呢。我們只是想把他騙出去,好一同收拾你,可是我們對你的那個夥計,真沒懷著歹心,因為曉得他認識金霸王高爺。這條西關大街上的酒館很多:福雲館,醉仙樓,鐵葫蘆店……」
此時店家在院中又說:「大爺!我們把你的馬備好了。」
鐵芳便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後挺劍做出來刺殺之勢,又向這兩個人說:「你們兩人打算怎麼樣?」
土鰲老九說:「韓大爺!我們把事情都吐露給你啦!我們也都不能回去見解七爺啦。可惜雪大,不然我們也得趕緊離開這兒往別處找飯吃去啦!這裡戴閻王跟解判官不要我們的命就算便宜,還能夠給我們飯吃嗎?」
鐵芳當時就信了他的話,遂說:「既然這樣,我也不傷你們,只要少說話就是了。待一會兒你們的夥計若是勾了人來……」
土鰲老九應聲說:「韓大爺你放心!如若他們來了,我就說你已經走了,往西,你回新疆去了,他們要追我們絕不能叫他們往東道,可是韓大爺你也千萬記住了剛才我所說的話,扮作了商人,快往東跑去吧!」
鐵芳冷笑著說:「我並不怕戴閻王跟判官解七。這次他如不妨礙我便罷,他只要稍微礙著了我走路,我的劍下就不叫惡人再活!」
說著,怒沖衝出了屋,拉過馬來,就把簡單的行李在馬身上放好,連寶劍也掛在鞍旁。他此時手中所持的倒是安大勇留下的那刀。地下的雪深已半尺,但雪仍舊飄搖不住。他真惱恨,因為自己本想的是平安東返,如今卻連在這裡靜靜地歇一天也不行,還非得冒著雪去惹氣。他把刀向店家的頭上一拍,說聲:「你也要小心一點!」
店家「哎喲」地叫了一聲,鐵芳也覺得自己太有點不講理了,吃完了面沒給人家錢,反倒拿刀拍人家的腦袋,他此時可無暇再顧及他事,牽著馬走出店門,就在街上來回地走。街上的鋪子雖還都開著,可是往來的人實在太少了。他只要看見門前懸著紅油漆的葫蘆,下邊飄著紅布條子,有賣酒的幌子的地方,他就去硬推門。他也不進里而去,只一手牽著馬,一手提刀,同裡面大聲地叫著:「大勇!大勇!安大勇在這裡了沒有?」
他因為曉得今天這些酒店裡,家家都有戴閻王跟解七派來的人,所以他一點也不客氣。他把兩家小酒鋪,和那家「福雲館」,全都找遍了,裡邊是有不少喝酒的人,可是並沒有安大勇。
他又找到了「醉仙樓」,這裡是一家很大的飯館,樓下的廚房裡是刀枸亂響,各個座位間也有不少人飲酒的,三五人聚在一起談話的,可仍然沒有安大勇。他將馬鑿在門外的木樁子上,提著刀「咚咚」地跑到了樓上,樓上這時擺著五桌,坐著四十多位衣冠齊楚,都是穿皮袍的闊商人,原來是有人在此請客。忽然鐵芳來了,手中的刀又閃閃發光,同時他的臉上顯出怒色,就有的嚇得臉色如白紙一樣,趕緊躲避。有的卻乍著膽子上來,拱手問說:「有甚麼事呀?朋友!你找甚麼人呀?」鐵芳發著忙說:「我找的是我的朋友安大勇。」
他四下看著也沒有安大勇的影子,同時又心裡想著:這裡的設備很是豪華,安大勇也不會到這裡來喝酒的。
於是轉身就「哆!哆!哆哆……」又跑了了樓梯。還沒出門口,就見有四五個保鏢人模樣,已經把他的馬給圍住了。有的嘖嘖讚不絕口,說:「這樣的馬我還真沒有見過,這是真正的伊犁馬,千萬群星選出來的,可惜走的路太多了,喂得又不足,顯得太瘦了!」還有人將鞍旁的劍抽出半截來,就更吃驚地說:「哎呀!這口劍也頗不錯!」
鐵芳一闖出門來,這幾人的眼光就都包圍住了他,鐵芳見這幾個人都是滿臉灰塵,腳下也是許多泥雪的樣子。倒可以看出是剛由別處來的人,他遂就拱拱手說:「我有一個朋友,年有二十來歲,高大的個子,他名叫安大勇,他從店中出來飲酒,到現在還沒回去!」
被問的人之中有個就上前一步,張著口剛要說話,卻被他身後的一個人,伸手給拉回去了。鐵芳一看,就覺得情形可疑,他想:我也不必隱瞞了。於是就先通了自己的姓名,見這幾個人都露出詫異的樣子,就曉得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聲已經不小了。遂就又說:「如果我的朋友不見了,那就是被本地的惡霸戴閻王跟判官解七騙走了,捉去了。」
這幾個人聽了,仍然不提看見安大勇沒有,只說:「韓兄!你也明白,我們都是在這條路上混飯吃的,不干我們的事,我們向來是不管。韓兄!我們對不起你,你到別家再去打聽吧!」
鐵芳冷笑著說:「原來這條路上除了打劫的盜賊,就是你們這樣膽小的人!」
他雖如此用言語激著,但這幾個人並不發怒,鐵芳就忿忿解下馬來,往西走去。西邊不遠就有一家小酒店,門前掛著一個酒葫蘆,卻是鐵做的,鐵芳就曉得這必是本地很有名,也是很下流的一家酒鋪。到了門前,他就將門一開,同時用腳一踢,「吧」地一聲,幾乎把門端掉了,裡面黑忽忽的屋子很窄,但卻擠擠著好幾十個人,酒味,談話聲,十分雜亂。
鐵芳就向裡邊探頭看了看,並叫著:「大勇!安大勇在這裡了沒有?」他連城了幾聲,裡面的各種聲音就漸漸全息止了。鐵芳看這裡面簡直就沒有一個穿長衣里的,沒有一個臉上有和氣的樣子的。
掌柜的是個黑大個子,連鬢鬍子,好像是「鐵拐李」,不知他的腳有無毛病。他的柜上放著一隻比門前懸的那個更大的葫蘆,這隻葫蘆真跟吳元猛的那個鐵鎚差不多。
鐵芳就看出這傢伙絕不是個好人,他遂也就毫不客氣地問說:「喂,掌柜的,我有個朋友姓安的,剛才到這裡來喝酒,你們沒看見他嗎?」
掌柜的卻凝瞪著一雙惡眼,向門外看著他,卻一句話也不回答。裡面有人就說:「甚麼鵪鶉?這裡連只麻雀也沒有!」
更有個人竟罵起來,說:「在這裡指名點姓的找人,這裡媽的一天不知有多少人飲酒,就是涼州府的吳元猛,祁連山的黑山熊,跟媽的新疆的甚麼玉嬌龍,在這裡也沒個人認識。」還有幾個齊喊說:「喂!把門關上,不要只往屋裡颳雪灌風,小子!你到底是走!還是想進來!」
鐵芳也發起怒來,擺動著刀,說:「你們也不要罵人!說開了吧!我跟那姓安的朋友是西邊來的,聽說有本地的惡霸判官解七派了人設下了羅網,要陷害我們。所以找那姓安的朋友,出來喝酒,半天也沒回去,我才來找他。今天店裡的諸位,不是本地的朋友,就是過路的好漢,你們若是知道安大勇的下落,就請告訴我,我是回身就走,絕不相擾;否則,若是判官解七派來的人,那就請出來,雪地里也正好交手。我這裡有刀,有劍,也有拳頭,哪樣我都奉陪!」
他這話說了出來,裡面一個再說話的人也沒有了。那胖掌柜卻撇著嘴笑了笑,發出一種異鄉的口音,很難聽得懂,他就說:「裡邊倒是醉了一個,你去看看,是你的朋友不是?」
鐵芳就問說:「在哪裡了?」他的手中雖仍未放下鞭繩,但他已邁腿走了進來,許多喝酒的人也齊都扭身往裡邊看去。那掌柜伸著長著毛的粗大手指向裡面指著,屋裡的極深之處,好像還有一間櫃房,不然就是「雅座」,可是黑忽忽地究竟那裡是否另有門帘隔扇遮著擋著,從外面也看不大清。
鐵芳更加謹慎了,他絕不貿然就往裡去走,手中的刀也絕不放下,他故意從容一笑,說:「朋友們!請幫點忙!我現在手裡拿著鞭繩,若是一撒手,馬也就跑了,這匹馬是新疆春大王爺騎過的,它一跑就能夠撞傷了人,無人追得上。勞你們的駕!哪位若能把裡邊喝醉了的人攙出來,讓我看看,你們的酒錢就由我來付。」
他這樣地說著,卻沒個人應聲。那掌柜沉著那張鬢如戟的怪臉,說:「沒人去給你攙那醉漢,你若不自己進裡邊去看,那就算了,快把門關上!」
他又大聲喝斥著那在旁邊看鐵芳都發了果的小夥計,說:「快給人送菜去!小心把壺拿穩了!」
他揚起他的大掌,向小夥計作著打的姿勢,卻不再理鐵芳。裡面的人,有人站起付了酒錢,要往外走;有的卻欠起身來,向門外看那匹「春大王爺」騎過的馬。
鐵芳又向里高叫了一聲:「大勇!」里而依然無人應聲,鐵芳就向那掌柜瞪了一眼,心說: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耍一耍無賴了,反正這裡的人都已曉得我是韓鐵芳了,他們眼中的韓鐵芳大概也不是甚麼易惹的人。遂就一面把鞭繩拉進來向柜上那大鐵葫蘆一繞,馬就將門口堵住了。
他並把寶劍也抽出來,向眾人說:「諸位自管喝酒,我進里去看一個人,絕與諸位不相干,絕驚嚇不著諸位!」又以劍敲著柜上的那隻鐵葫蘆,「噹噹」地響,他向那掌柜的說:「我若進去尋不著我的朋友該當怎樣?」
掌柜的用眼斜視著,向他撇嘴,說:「我怎能知道那醉漢是你的朋友不是?你又沒有先把他拉了來,給我引見過!你看便進去看,不看就快些滾,鳳翔府是個大地方,這鐵葫蘆居也是有字型大小的買賣,你來這裡想欺負誰也不行!」
鐵芳就說:「好!你替我看著馬,我進去看著,如若找著我的那個朋友,我一定要謝你!」
那掌柜「吧」地將酒壺向柜上一摔,也不知罵了一句甚麼。鐵芳此時也顧不得惹氣,便仍然一手持刀,一手提劍,直往裡邊走去。那些座客多一半都趕緊算了賬,低著頭側著身,從那匹馬的旁邊溜出去了。少一半的人卻都是潑皮無賴的樣子,瞪大了眼,等著在這裡著熱鬧,還有的挽起袖頭,預備要打架的樣子。鐵芳是愈往裡走,愈覺得暖,並且酒氣撲鼻,肉味撲鼻,臭腳的氣味也撲進鼻子里來。鐵芳從幾張桌旁人旁,擠到裡面一看,那面原來是廚房,煮著一大鍋肉,熱炕上有三個人,腳可全都穿著鞋,兩個直瞪著眼睛看著鐵芳,彷彿是準備著「說打就打」的樣子。另一個是趴在炕上直打鼾聲,並且還咬牙、說胡話。
那兩個瞪著眼的人都說:「你胡闖甚麼?要喝酒到外頭喝去,我們這個老弟可是喝醉了,睡了。你要是敢驚醒了他,他可能跳起來打你!」
鐵芳卻已看出來,炕上的這個「醉漢」是假裝的,並且還是臨時裝出來的。這個人又瘦又矮,還沒有安大勇的一半大。他就不禁冷笑了一聲。那二人見他這一笑就齊往炕里去躲,要向席墊下去拿甚麼東西。
鐵芳卻說:「來不及啦!你們此刻就是取出刀槍來,我也能叫你們立時就死。可是我又不願殺人,何況你們也不過是因為吃著戴閻王和判官解上的飯,才聽他這樣地驅使……」
他口中雖然這樣說著,卻時刻提防著放在門前的那匹馬被人盜走。果然,這時由酒座之中就站起來一個瘦子,過去從那櫃檯的鐵葫蘆旁,抄住了鞭繩,向外就跑,鐵芳喝了一聲,「放下……」他也不顧這裡的人了,回身向外就奔,不料有個人伸腳一欄他,「咕咚」的一聲他就跌倒了。同時那連鬢鬍子的掌柜,就驀地抄起鐵葫蘆向他的頭上打來,幸虧鐵芳爬起來的快,伸手就將鐵葫蘆接住,順手又一推,鐵葫蘆「咕嚕咕嚕」就滾到一張桌底了。
這時腦後又有人飛來了一酒壺,砸來了兩條板凳,也都被鐵芳躲開。那個連鬢鬍子的掌柜的由櫃底下抽出了鋼刀又來砍,鐵芳急用劍去迎,他此時已將那口刀拋了不用,只舞起來這口劍,削得那掌柜的向牆角直退,砍得桌裂碗碎,小夥計藏在桌子底下了。那廚房裡的幾個人都拿著傢伙過來,要想前後夾攻,置鐵芳於死地。但鐵芳的劍向身後去掄,立時就斬倒了一個。
他這時只急於去追還自己的那匹馬,卻不願在這裡亂打,他捨棄了這幾個人,飛身竄出了門。酒館之外,大雪仍在漫漫,那拿去了馬的人,已往西跑去了。鐵芳就在後面大喊著,同時兩腳亂踏著積雪,挺劍向前追趕,那個人驚驚慌慌,牽著那匹馬本就牽不住,連向馬的身上跳了幾次,也沒有騎上。如今鐵芳在後面這樣一喊,他就更是著慌,一邊拉著馬一邊飛跑,又拚命地一聳身就扳住了鞍子上了馬。鐵芳在後道得更急,那黑馬沙漠里的烏龍就昂著頭狂奔亂跳,忽然就整個把那賊人扔出了多遠,摔了下來,那人摔得在地上滾得跟個雪球似的。鐵芳就已趕了過來,這匹馬很馴服地回到他的手裡。
此時後邊來了很多的人,有的是那店中出去的人給勾來的,有的是自酒樓道趕來的,都拿著傢伙,刀、劍、槍、棍,氣勢洶洶,並有在數十步之外就照著鐵芳打鏢的。鐵芳卻催馬出了西關的街道,眼前是平原一片,四面都是皚皚的大雪,尤其北面,墨壓壓的天色跟濃墨一般。鐵芳本不想跟人爭鬥,但這時他的胸中怒氣不禁蓬勃了起來,他又回想起在靈寶縣時,戴閻王跟判官解七的兇橫,污辱荷姑,殺死馮老忠,那種種事情的殘忍,那次是多虧我的母親玉嬌龍,師父蕭仲遠,才把惡霸驅開,如今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這兩個惡霸仍在橫行,而且更甚。我即不為安大勇,我能夠就這樣走過去,不為人間除害么?……他如「星辰堡」即在鳳翔城北,當然由此就能夠找到,於是他尋著一條往北的路尋去,雪越下越大了,他就催馬急走。那北風捲來的團團雪花,全都打在他的臉上,回首一看,後面的人越追雜著他越近,其中也有騎著馬的,可是看樣子,反倒都不敢近前似的,只是無理的喊罵聲,一聲聲都傳到鐵旁的耳里,使得他更是激憤。鋼鏢也「嗖嗖」地飛來了兩隻,都落在雪裡,連馬的尾巴都沒碰著。
鐵芳時時回首冷笑,馬蹄並不停止,可也不急於逃奔,往北走了五六里,天色更黑了,顯得空中飄著的、跟地上鋪著的雪更加潔白。再回首看看,後面的十幾個人仍然在一箭之遠的地方追著,倒是不再罵了。他們只是交頭接耳地,彷彿相商甚麼詭計,鐵芳便勒住了馬,後面的那十幾個其中有兩個騎著馬的,當時也就都站住了。氣得鐵芳更是冷笑,便高聲地問說:「你們若想跟我鬥鬥,就上前來幾個,咱們斗一斗吧!何必這樣既是交手,卻又都畏縮著不敢往前來?」
他憤怒地撥轉了馬頭,向後邊逼去,奇怪的是那十幾個人又一齊逃奔,等到鐵芳不逼的時候,他們又都站住。可是鐵芳又轉馬再往北走的時候,他們就再在後面不即也不離地慢慢跟隨著。
這樣一來,鐵芳就覺得太可疑了,料到這些人必在弄著詭計,而前面即使沒有陷阱,也必定有埋伏,因此他越發謹慎了,走得也更慢。他的黑馬在白雪之中卻非常顯眼。後面雖已經沒有人了,他還不相信那些人是已舍了他。又走不遠,眼前就發現了一座小村。
這裡稀稀不過十餘戶人家,大概絕不是「星辰堡」。他就騎著馬進了村,馬蹄踏雪無聲,所以也沒驚動得村中央的大吠,他來到一家的短牆旁,就騎在馬上,向裡邊喊叫著:「借光!借光!」連喊了幾聲,那沒有燈光的土屋裡,才出來了一人,是個男子,四下盟著,望了半天才望著牆外的他,就問說:「甚麼事呀?」
鐵芳拱手客氣地說:「我是打聽「星辰堡」在哪裡?煩勞你指給我吧,我要到那裡尋訪個人。」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客氣,可是這個人彷彿一聽說了「星辰堡」就有些害怕,用手指著,磕磕絆絆地說:「還往北,北,北,……北邊就是,不,不遠啦!」
鐵芳道了聲:「驚擾了!」他催馬出村便往北走,茫茫的雪地,凜凜的寒風,發僵的手腳,緊喘的胸脯,瞪大了的怒眼,他想著:這次可不能再心軟了,戴閻王跟判官解七那樣的惡霸,不能再讓他們留在人世,休再想春雪瓶的手辣,我今天也要弄得血染「星辰堡」。馬向前行,越走四周越黑,而地勢忽然高,忽然又低,彷彿越過了許多道沙嶺。忽地又走到了很高的平煩士,找了半天方才找到往下去的路,他就放轡而下,不料馬才踏到平地之上,眼前忽發現了一大片火光,和一片喊嚷之聲。鐵芳胯下的「鐵騎」原來也禁不住這樣的恐嚇,當時舉頸狂嘶,前蹄全都躍起來,他就如同是立起來一般,整個將鐵芳掀倒在雪上了。
原來前面是一道干河,裡面伏著二十多個人,早就都準備好了,如今見鐵芳已落了馬,他們就一擁上前,有的掄刀棍,有的抖綁繩,有的將熊熊地正在燃燒著的火把,就向鐵芳,向那匹馬來拋擲。
鐵芳雖是很快地就爬起來,可是寶劍已扔在雪裡,而四面八方的人又已將他圍住,並有的用繩子套住他的脖子跟兩腿。他只好不動,而狂笑著。那一條條繩子就如同惡蟒似的,都很粗,就緊緊綁住他的身子。
他心裡有點後悔,暗想:我太不謹慎了,所以才上了這些賊的當!但又把心一橫,罵著說:「你們殺了我吧!可是不許侮辱我!」
有許多人都用手抓住他的胳膊,膀子,都嘻笑著說:「現在叫你活跟不叫你活,可就得都依著我們啦!哈哈……」還有的人故意往鐵芳的耳朵里吹氣。
鐵芳扭頭看了看,那匹馬也被他們捉住了,他的心中就不由得十分難過。這時在火光中看見了一個人,就是昨日在寶雞縣拐走了安大勇馬的那個黑臉漢子,他似是這些人的首領。他發出了一句話,就叫那幾個人將火把都在雪地上淹滅了,立時火光俱熄,昏沉沉的天,白茫茫的地,更顯得慘黯了。
鐵芳就被這些個人推著、架著、捶著、戲弄著,也不知是往哪邊走。他的渾身已完全是雪,被綁得全身都發痛,他真是自有生以來也沒有吃過這個苦,受過這樣氣。
他聽這些人管那黑臉漢子叫作「程三爺」,他就喊著說:「姓程的!你手中有刀,就將我殺死在這裡了!那我就佩服你!」程三卻連理他也不理。幾個人仍然推著他走,就聽見了犬吠之聲了,進了一個可以說是不小的莊子。這裡大概就是「星辰堡」,好幾條狗追著他們亂吠,有一條就狠狠地把鐵芳咬了一口,鐵芳雖連哼氣也沒有,可是肺都要炸了。想打既不能伸拳,想踢又不能動腳,他就由著這些人擺布。他瞪大了眼看著自己被推進了一家莊院里,雪光映著肅壁的磚牆,和高大的瓦屋內的燈光,他就知道這必是戴閻王新修蓋的莊子。少時,鐵芳被人推到一間屋子裡,有三四口刀都貼住了他的脖子,比住他的前胸,可是並沒有殺他,只是不許他動。在他的腰上彷彿又纏上了一道鐵篋,並聽見「卡」的一聲,似是鎖上了。隨後才有人將他身上、腳上綁的繩子全都解開,所有的人也都向屋外退去。
鐵芳四下看了看,並且看看自己的身上,這原來是一間空屋了,四面是石頭跟碑壘成,也像是新蓋好的。靠著后牆有一根很粗但是很短的石樁,堅固的栽在地上,上面釘著鐵環還連著鐵鏈,如今是緊繞在鐵芳的接上,用一個很沉的大鎖頭鎖住了,手跟腳倒還都能夠動,只是身子離不開石樁。
眼前的人都站在門外邊,一齊向著他譏笑,還有的抓了雪,捏成冰疙瘩向他臉上打。外面又有人喊叫著說:「走吧!走吧!七爺叫咱們啦!」
於是「咕嚕咕嚕」的腳步聲音雜亂,就先後都走了。門也未關,外面仍飄著雪花,屋中黑洞洞地,一點燈光也沒有。鐵芳向下一坐,鐵鏈也隨之「噹啷」地幾聲響,他長長地吁了口氣,這像是做了惡夢。誰想得到大漠草原,天山跟祁連山全都闖過來了,走到這裡竟會吃了這個虧呢,自己雖非甚麼神龍,可也不是個蛇鼠,如今竟叫這些么魔小鬼給困住了,死既不能死,活也不能活,真真把人氣壞!他摸著那沉重的鐵鏈,揪也揪不斷,砸也沒有東西可砸,最好是一口削鋼斬鐵的寶劍,可是又哪裡去找呢?這個石樁子,他用力搖動了幾下,也是紋絲不動,他又不禁慚愧,發恨。
想起了養父「柳穿魚」韓文佩,他雖是一個強盜出身,可是他的力量真不小,馬圈裡的四根石樁,雖然他結果被打死了,但究竟全都被他給扳開了。可惜自己連這麼一根石樁子也扳不動呀!……他發起急來,就雙手抱住了石構用力去扳,雖然扳開石樁但自己還是不能說開鐵鏈,他想可以抱住石樁,連這間房子都搗毀了,自己也死在這裡,總比這樣死在小人的手中要強得多。於是拼出了一切,瘋狂了似的,並且怨聲吼叫出來。但是忽然看見外面來了一條黑影向里一探頭,可趕緊又退回去了。
這實在令鐵芳驚訝,他周身的氣力也都鬆懈了,心也不再急躁了,反倒發出一些希望。暗想:莫不是春雪瓶來了么?她來得當然不能這麼快……可是也說不定。回想自己從達板城往東來,哪一次,哪一天,她不是在暗中跟隨著自己呢?如今,真正地盼望,惟一盼望就是春雪瓶能夠到來。可是盼過了許多的時候,那條黑影卻不再來了,門是被風吹得時關時開,倒好像是有人推似的。
起先院中還有人來往,後來門前竟沒有人經過了。更鑼噹噹的響,聽得也很真切,卻都沒到這裡來,可見他們防範得倒是不嚴,只是這鎖跟石樁實在堅固。
鐵芳也不敢睡覺,心想:假若這時有人來殺害我,我的性命自然難保,可是我也會先把他端倒,或是搶過刀先殺他一兩個人!……外面的雪也不知止了沒有,三更都敲過了,那屋門「吧」的一聲,又被風吹得關上了。屋中愈黑,鐵芳靠著石樁坐著,嘆了口氣,才閉了一會兒眼睛,這時就忽聽得屋門又響,而且響得很怪,是「吱吱」地不像是驀然被風吹開的樣子,他就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趕緊瞪大了眼睛。就見屋門果已慢慢地開了,進來了一個很短小的人,十分可疑,仔細一看,才知道這個人是爬著進來的。
鐵芳心想:春雪瓶絕不會這樣,若是解七派來殺害我的,可也用不著膽子如此之小,這到底是其么人呢?此時忽然由門外又進來一個人,一個爬著,一個站著,眼前一共是兩條黑影子。鐵芳就也霍然站起來身,抖得鐵鏈一陣響,他就問說:「是誰?來這裡是要幹甚麼?快說!」
這個爬伏的人就說:「韓大爺別疑惑!我是神手張,我特地看你來了!跟著我的這人是好兄弟!」
鐵芳一聽,不由倒怔了,想起神手張就是自己在靈寶縣與戴閻王、解七作對,幫助自己救了荷姑的那個性好賭,但是卻頗慷慨有義俠之風的人。他遂就也蹲了了身,低聲問說:「你怎麼也在這裡?」
神手張稍微抬起一點頭來,說:「我已經成了殘廢啦!兩條腿都被戴閻王給打斷了!」
鐵芳問說:「你不是到洛陽去了嗎?」
神手張點頭說:「是!春天的時候,咱們在靈寶縣分了手,大爺往西去了,我就跟著瘦老鴉蕭二一爺,還有毛三,保護著馮老忠的娘跟荷姑,就到了洛陽,把他們婆媳都安置好了,蕭三爺就走了,把我留在你的府上。本來倒有一碗閑飯吃,可是我改不了那愛賭錢的毛病,賭來賭去,我就輸了一大堆賬,我就在那兒又待不住了,想回到靈寶可又怕戴閻王,我只得往西來,只要找著了蕭三爺或是韓大爺,我就有飯吃了。不想我沿路又賭,直走到長安,我就成了乞丐一樣了,幸虧遇見了兩個同鄉,他們可都是戴閻王手下的。他們就說戴閻王現在鳳翔府又搶了兩個老婆,置了很大的田莊,叫星辰堡,他們叫我來這裡混一碗飯,並說戴閻王不常在這裡,他雖仍銜恨著韓大爺,可是對於我這個小人物,他卻沒大往眼裡放。再說就是吃他一年的飯,也不會見他的面。我雖然還不放心,可是沒有法子,我就來了。他們派我打更,我就是白天不用出頭,可是晚上我又常跟他們賭,我也是想贏些錢作路費,我就趕往西去。不想我越贏,他們越不許我走了,我也捨不得走啦。有一天晚上就因為賭錢吵了起來,驚動了解七,並有人給我泄了底,所以解七就命人將我捆綁了起來。餓了兩天,等到戴閻王回來,就用鐵棍打折了我的兩腿。」
鐵芳忿忿然說:「戴閻王跟解七現在都在這莊裡了嗎?」
神手張說:「你聽我說!我成了殘廢之後,幸虧那兩個同鄉可憐我,把我抬到前院茅房那邊的一個小屋裡,每天給我點剩菜剩飯吃。因為我會點賭錢時所要的鬼點子,他們就跟我討教,有時也借給我一點錢作本兒,我爬了去跟他們賭,半年來,我的手裡倒存了幾兩銀子了。可是戴閻王雖不再追究我,我可是不服氣,我要給我的這兩條腿報仇。今天我聽見這裡的打手在上茅房的時候說閑話,我知道韓大爺上了他們的當,已被他們捉住了,我就很著急,我這個好兄弟……」
伸手指著他身後立著的那個人說:「這人姓邢,名字叫邢柱子,我們都叫他好兄弟。他也是靈寶縣的同鄉,他的兩個姊姊都是被戴閻王給強娶了去,一個吞金,一個得癆病,都死了。他的母親為兩個女兒,哭瞎了眼,也死了。他假裝向戴閻王來訴苦,戴閻王才給了他點錢叫他葬埋了母親,並用他來這裡面管挑水,他可也時時想殺死戴閻王跟解七,給他的母親、姊姊報仇。」
鐵芳聽到這裡,倒不禁囑咐他們說:「小聲!」
神手張說:「不要緊,那些人全在前院賭上啦,戴閻王在長安還沒回來,解七另有院子,有個新娶的老婆住著,他也不會出來。現在只有一個由新疆回來的張伯飛。」
韓鐵芳曉得張伯飛是在天山上逃了命回來的,跟隨了自己一路,在涼州時就是他給壞事,不然那些人都不會曉得我是韓鐵芳,因就十分的忿恨。
神手張又說:「戴閻王手下那些人的武藝,倒沒有甚麼了不得的。只是黑頭鬼程三,他認識字,會來壞心眼,他那人極為驕傲,戴閻王最喜歡他,稱他文武全才,賽過諸葛亮,今天捉住韓大爺的就是他,現在他不定又要出甚麼壞主意處理你啦!還有堡子外的崇元觀,那裡住著個假道士,乃是華州道上打劫官晉犯了大案的鐵霸王侯雄。」
鐵芳就問說:「有個金霸王也在這裡了么?」
旁邊那邢柱子答道:「金霸王高越是在長安,那人與他們雖然相識,卻沒甚交情,跟戴閻王還有點嫌隙,可是他們也不敢得罪高越。今天聽說從鐵葫蘆居,捉來的那個安大勇,他們就沒敢錯待了,大概明天就會放走,就因為那個人的身上帶著信,他認識金霸王。」
神手張說:「聽說韓大爺也要投金霸王去,所以才跟安大勇在一路走,大概為這個,他們才沒敢當時就殺你。」
鐵芳冷笑著說:「我倒不願沾金霸王的光,隨他們處置我就是!」
神手張說:「明天一早,他們必有人往長安去找戴閻王,一兩日那傢伙就能回來,韓大爺你的性命可就難保了!」說時,這兩個人全都發出嘆息之聲。
鐵芳倒是沒有畏懼之意,只說:「剛才是你們曾趴著這個門,先來看過了我一次嗎?」
邢柱子答道:「對啦!那是我。」
鐵芳一聽,就灰心了,他還滿望著是春雪瓶呢,現在才斷了念頭,春雪瓶不知往哪裡去了。這兩個人雖都有意來救自己,可又都無力!此時更鑼在耳畔敲了四下,邢柱子嚇得就趕緊蹲了了身,神手張又爬看靠著牆,如此,他二人屏息了半天,鐵芳也沒說一句話,鑼聲才敲過去。
邢柱子又過來忿忿地,且帶著悲聲說:「我倒是不怕死!只要韓大爺你能夠替我娘跟姊報了仇恨!」
鐵芳也著急地說:「可是我這鎖鏈!」
邢柱子說:「我知道,這是戴閻王想要養一隻熊看著玩,才命人栽下的石構。後來因為怕涼州府的吳元猛來,他的爸爸名叫黑山熊,他見了就許不高興,得罪了他不好,所以才沒叫獵戶把熊送來。
這鑰匙是在解七的手裡。」
神手張忿然說:「咱們去由解七的手中奪過來!」
鐵芳倒是冷笑著說:「你連走都不能,怎能由他的手中奪鑰匙?你快去吧!如若被人看見,你們的命就完了!快走吧!諒你們也救不了我,這次你們來看我,我雖死也難忘。張兄!我勸你以後應當戒賭,湊點錢還是到洛陽去,我家裡不多你一個人吃飯,邢兄弟你的仇也不難報,以後你若見到春雪瓶,可以去求她,但切不要說我已死在這裡了!」
他說了這話,那雖然與他向無交情的邢柱子,竟自噙咽了起來,神手張也黯然飲泣。天色已快要亮了,這二人不敢在此多停,神手張一半叫邢柱子攙著一半他自己爬著,兩人就悄悄地走了。
鐵芳看著他們走後,就由神手張想起了師父瘦老鴉,他們全是被人打傷了腿而落至悲慘的境地。
他們可還不顧性命地教我,他們都是俠義可欽,但武藝卻又都不好。我呢?假意與吳元猛相交的那件事本已稱不起俠義,武藝又差!想來想去,愈覺得灰心,真願意戴閻王前來一刀將自己殺死,省得自己再靦顏生於人世。至於家中的妻子陳芸華,外面行蹤渺然的春雪瓶,他更覺得愧對了,更不敢想。
他在這如同等死一般,少時天就亮了。
鐵芳剛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忽然聽得門又響,他睜眼一看,見門前立著一個人,身材很胖,長得既黑,又有點黑鬍子,原來正是在天山博羅霍落山下,被自己救過性命,而且還給他買了刀劍葯,又給他留下銀兩的那個假的瘦虎常明。其實常明已經死了,鐵芳也曉得他就是老君牛張伯飛,心中罵著說,這個無義的小人,看你對我怎麼樣?
只見張伯飛身穿黑皮襖很闊氣,很舒服的樣子,拱著手說:「韓兄弟久違了!我到了涼洲的時候,你正走了,所以咱們沒有碰頭,不然我決不會叫你跟吳元猛鬧得那樣,現在因為這裡的戴莊主跟解七爺,全是我的好友,我也是才來了兩天。沒想到就遇著了你這件事,叫我很為難!我也沒法子叫他們放你,可是管保不能叫你受一點委屈就是了。」
鐵芳冷笑著不語。張伯飛當時就叫人來給鐵芳送來了茶,端來了飯,還有酒,都放在鐵芳的面前。
張伯飛就又說:「韓兄弟你還是放心些!有我在這裡保你絕無性命之憂。你那個朋友安大勇更不要緊,他也是咱的弟兄。一半天戴莊主回來更好辦,他如不回來,我能送你到長安去見他,送安大勇去見高越兄,彼此見一個面,也就都說開了,本沒有甚麼大事,你更不必發愁。只是春雪瓶現在在哪裡,頂好你實說,說真的,我們這些朋友都要見見的、斗門的就是她,兄弟你並沒有甚麼。雖有人說,她是你的貴相知,可是那也不要緊。老兄弟!我們拿去你的一個春雪瓶,將來能賠你十個、二十個比春雪瓶更標緻的娘們!……」
他才說到這兒,鐵芳忍不住就抄起地下放著的一隻酒壺,驀然向他打了去,壺直飛到屋外「吧」的落在地下,張伯飛卻已躲開。他把臉向下一沉,兩眼露出來凶光,但旋又假意地一笑說:「韓兄弟!不必急!自己的弟兄,話都好說,不用講打,你的性命已在我……不是在我,是在解七爺的手裡了!」
鐵芳怒喊說:「叫解七來殺我!」
張伯燕說:「他現在還沒起來,咱們現在是背著他說話。你耐些性兒就是了,不要叫我作難,到時護不住你。」
鐵芳罵著說:「渾蛋!」
老君牛張伯飛哈哈一笑,就走去了,這裡鐵芳又生氣了半天。
當日白晝無事,也許因為雪才住,路不好走,所以解七派往長安去的人還沒有趕回來,這裡還沒得到戴閻王的回信。本來這個莊院整個都是今年新蓋的,蓋的時候後面就分為兩個院落,同樣廣大的房屋,東面的院落是戴閻王住,西邊就是判官解七的家宅。
這解判官是生就一張大白臉,近半年來他的身體更是「發福」。他與戴閻王名義上雖是主僕,實則如兄弟一般,尤其西路上的這些「江湖好漢」,多半是經他拉攏,才都與戴閻王相識;圖謀人家良家婦女之事,那更不用說,解七是絕對在行。
戴閻王想要甚麼樣的女人,他立時就能夠給弄來甚麼樣的女人,可就是弄不來春雪瓶。自從昨天用計捉來了安大勇跟韓鐵芳,安大勇不足論,他是給從酒鋪里捆來的,至今仍然捆著,可是結果一定放,他們不願得罪了金霸王跟賽姜維。
鐵芳的事倒叫他很為難。殺是容易,可是他不僅是戴閻王的仇人,還是黑山熊父子的對頭,鉤鐮檜焦袁也要得之而甘心,並且聽說鐵爪鯤鵬呂道海在祁連山中大約也沒有了性命,那麼灞陵鎮的呂慕岩老拳師也絕對得要割下韓鐵芳的一塊肉才行。所以弄得解七倒不敢獨自作主意了。
當日晚間,在他的院子的北屋裡,他就同著老君牛張伯飛、黑頭鬼程三、扳倒山陶俊,並請來了假裝道士的銀霸王侯雄,還有鐵葫蘆居酒鋪的那掌柜的,他也是當地有名的人物,江湖好漢,他的外號就叫「鐵葫蘆」,姓胡名虎。大家一齊來了,室中明燭輝耀,桌上酒肴並陳,倒是沒有女人。因為解七生平有怪僻,他的女眷別人絕不能見著,所以只有三四個男僕在旁邊伺候,他們就商議了起來,依著老君牛是主張快下手,不然萬一春雪瓶來了,不但能把他救走,還能……解七沒容他把話說完,就微笑說:「老哥你也太膽小了!別的不要說,若說鎖韓鐵芳那小子的石樁、鐵鏈,能夠被人切斷,那我可不信,除了我這把鑰匙……」
說時他就向腰間去摸,他穿的是醬紫色鍛面,狐腿的皮袍,腰間系著青綢繡花帶子,上面就掛著一大串鑰匙,有的是銅的,有的是鐵的,有的是開銀櫃的,有的是開糧倉的,而有的就是開那鎖著韓鐵芳的鐵鏈大鑽頭的。他微微地笑,現出十分的驕傲的樣子,就呼喚著旁邊伺候的人,給大家斟酒。
胡虎卻說:「春雪瓶不來便罷,如若來,我就拿鐵葫蘆砸壞了她的頭,叫她變得比我長得還難看。」
扳倒山陶俊跟黑頭鬼程三一齊說:「應當趁著韓鐵芳在此,就撤出風去,叫江湖上全都知道這件事,就必能將春雪瓶給引了來。然後咱們仍然安排下羅網,把春雪瓶釣上了鉤,捉住她,細看她長得出色不出色?」
老君牛張伯飛在旁說:「我遇過她,果然是出色得很。還有一個哈薩克的女子,長得卻不及她。」
扳倒山也就說:「把她送給戴莊主,戴莊主還能不喜歡嗎?」
張伯飛卻連連搖頭說:「我可覺得她不好制,她那對寶劍,那百發百中的連珠弩……」
銀霸王侯雄在旁又插言說:「在沙漠里長大的一個野丫頭,她的生身娘是黑山熊的小老婆,她的乾娘又是江湖的女魔玉嬌龍,干舅舅是欽差,那樣的丫頭哪能夠跟戴莊主在一塊?連咱們也都不敢要她呀,我想還是叫她把她在新疆的萬貫家私賣了,都給咱們,咱們就不再跟她為難,不然就等到她來了,咱們就一邊用計設埋伏,一邊就亂刀齊下!」
老君牛張伯飛可急啦,不但是急,他簡直發愁得很。他連連擺手說:「你們都不知道!春雪瓶她們那裡人,不像是咱們。咱們的武藝是掄刀掄槍,她卻是……」
大家齊說:「她的弩箭縱使是厲害萬分,可是咱們也不怕她!」
張伯飛就嘆了口氣說:「她還有一身鬼神不測,令人防不勝防的工夫呢!咱們此時在這裡飲酒談論她,說不定她就在窗外,或是就在桌底下了!」
說得胡虎跟侯雄都不由得焉然打了一個冷戰,那扳倒山陶俊簡直不敢往桌下伸腿了。
判官解七卻哈哈大笑,說:「張老弟,你枉稱為老君牛了,你的膽子原是比小耗子的膽子還小,春雪瓶一個小小的女子,會能將你嚇成了這樣?」
張伯飛說:「可是咱兄弟仙人劍,跟隴山五虎,豹子崔七,吳元猛,呂道海,那些人有傷有死,有的也是凶多吉少,憑韓鐵芳的那點武藝焉能作得了那些事?還不是春雪瓶一人所為……」
判官解七又是冷笑,說:「你什要拿那些倒霉的傢伙來恐嚇我,我可不怕。我的時運正旺著,她邪鬼欺不了咱們正神。我願意她此刻就來,她如果來了,我先著她有沒有本事打開那個鎖,能不能救得了韓鐵芳,再看看她見了咱……」「吧吧」地道拍著胸脯說:「看她見了咱能怎麼樣?」
大家都拿起來酒杯,可是獨有扳倒山陶俊還不肯拿。他又皺著點眉說:「既是這樣,今夜可就得多防備著點,得多加兩個打更的人,侯雄大哥跟胡大哥也全在這裡住下得了,不必回去了。」
解七又擺手說:「用不著這樣瞎擔心!現在使我發愁的就是韓鐵芳那個小子,咱們可把他交給誰去呢?怎麼處置呀!」
大家齊說:「這件事只好等著戴莊主回來時,再定奪吧?」
解七點頭說:「這辦法也好,明日我再叫人往長安去催催他。咱們先飲酒吧!」
扳倒山陶俊仍是拿不起酒杯,他仍然說:「咱們不但得防備著春雪瓶,還得防備著家裡邊。今天早晨,我在鎖韓鐵芳的那屋門外查看,我就看見雪上有隱隱的腳印,還有用磕膝跟手行走的印兒,那一定是那殘廢,神手張,他跟韓鐵芳本就認識。那小子不怕死,又爬了去看他去了。」
眾人齊都一驚,黑頭鬼程三並且暗中用手直拉陶俊的袖子。他原是已查出了此事,但卻不願叫別人先知道了,他好獨自捉住那個殘廢,又能顯出來他的本事。此時銀霸王跟老君牛又都打聽「神手張」是誰。
判官解七卻「噗哧」地笑了,手指著陶俊說:「他的外號叫扳倒山,其實我看他也是個耗子膽,連個殘廢他都怕。」就把神手張的來歷略略地說了一番,又說:「那個人若不是戴大老爺的同鄉,這裡又有些靈寶縣來的人,都有點庇護著他,他又是個殘廢,不值得我一看,不然我也早就一腳把他踢死了!不要緊,憑他一個只會爬不能走,跟狗一般的人,他若是能夠把韓鐵芳放開,那我倒得佩服他!」忽又沉下臉,向大家說:「咱們飲酒吧!不許再談這些事了!」
除了陶俊與程三之外眾人,都一齊痛飲起來。屋中點的幾枝蠟燭都快要燒完了,僕人們又換了新蠟燭來點,屋裡就更亮了。判官解七卻不時發著怔在思索,因為他由神手張又想起那個馮老忠的媳婦荷姑來了,他也曾逼問那神手張,但那殘廢只說不知荷姑的生死。就想明天問問韓鐵芳,也許能說得出那婦人的下落。那婦人花一般的容貌,在靈寶縣,在這鳳翔府,簡直都找不出來,現在戴閻王已忘了她,若能夠把她找來就好了。……那老君牛等人也都沒有把一個殘廢放在心上,其實這時屋外堆著殘雪,滿天迸著銀星,寒風呼呼地吹著。廚房就在這院里,刀杓亂響,還正在給北房裡的人炒菜添菜。這裡有兩隻大水缸,一隻已經用盡,另一隻里也只剩了少半缸水,因為七爺跟那些人喝茶燙酒,跟西屋裡的七太太洗腳,很是費水。
那黑矮的小夥子邢柱子,一擔一擔由前院打來了水,灌滿了兩隻木桶,就往這裡挑來。邢柱子聽見了北屋中解七等人的笑語之聲,划業之聲,他的心中就冒火,他忘不了他家中所受的欺害,那全是判官解七給戴閻王出的主意。如今他想先要了解判官的命,只要能逃走,能夠救了韓大爺一同逃走,那將來也就叫戴閻王活不了。
此時他穿的是很破的短棉襖,破夾褲,但在他的褲腰帶上永遠別著一把斧頭,這把斧頭的把兒不長,可是極為的鋒利,砍石頭都一下就粉碎,是預備著這傢伙要劈戴閻王和解判官的。但,他表面上絕不顯露出來,有時廚子們跟他說笑,他也笑。他稱呼解判官也是「七爺」,稱戴閻王也是「莊主」
或「大老爺」。今天他的心更是緊張,因為他已經與殘廢的神手張相商好了,要在今晚就豁了出去,斡上一番。所以他不高興多挑水,因為他得顧借自己的力氣。
可是廚子又催促著他說:「倒滿了兩口缸才行!你不明白,今晚你要倒滿了,明天你就不用再住里院挑水了。水多,我用著方便,你也能顯出勤快來,省得七太太洗澡洗腳要水時我說缸里不多了,連婆子們都罵你是個懶骨頭。」
邢柱子倒也有點願意挑水,因他可以藉著挑水到這院中來,而不使人疑。今晚這院里特別的熱鬧,都快到三更天了,北屋裡還不散席,還在划拳呢。西院卻燈火黯淡,洗腳水也出屋裡潑出來了,潑在雪堆上霎時就結成了冰,可是那屋裡連一點燈光,也都忽地滅了,可沒聽見開屋門的響聲。
這是這位「七太太」耍的脾氣,七太太是本城的一個破落戶的女兒,家中雖窮,可是說起來她的祖上還做過甚麼「都司」呢。又長得好看,年紀不大,尤其是因為被解七爺連欺帶壓才給弄到手裡的,解七的年歲比她大一半還多,長得又跟個大象似的,別處還有老婆,所以她總覺得配不過,只是解七對她倒還寵愛,衣服首飾給他置得也不少。這幾點她很滿意。不過今天她可又生了氣啦,解七在北屋裡宴客老是沒個完,也不回她的屋裡來。
她又不能叫婆子去催,她冷冷清清地由寂寞發生了怨恨。就心說:不定叫那幾個人灌了多少酒啦,醉烘烘地真討厭,喝死吧!去醉死吧!反正是我的命苦!她把兩個僕婦都打發得各自回屋去了,可不叫關閉這屋裡的門。她一個人托著小的銀水煙袋,一連抽了五六袋煙,北屋裡的划拳的怪聲依然喊著,彷彿越喊聲音倒越大了,笑聲也很雜亂,解七在那邊說話,這屋裡都聽得很清楚,聽出他的舌頭好像都是短了。
「七太太」就一生氣,把水煙袋往桌上一摔,吹滅了銀燈,她就和衣向床上倒去,嘴裡發著怨恨。這屋中如同一座黑洞,外面院子地下的雪是灰色的,天也是黑沉沉。前院的更聲已敲了三下,馬馬虎虎地敲過了之後就不敲了,原來扳倒山陶俊是這裡的護院老師,他跟解判官這時正在吃酒,前院的更夫、僕人們全都沒了,全都又湊住了一處賭上了。現在的外院就有兩處賭局。
可是神手張卻並沒有加入,他此時卻由他那間小屋裡爬了出來。他殘廢了不過半年,可是他雙手很有力,在冰涼漆黑的地方使勁地爬,只有挑著水的邢柱子看見了他,悄悄地說了聲:「判官喝醉了,西屋裡滅了燈了,可是你也要小心點!」
神手張沒答話,不多時,他就爬進了里院,他並且大膽地愣爬進了西屋。「七太太」在床里似睡非睡,聽見了一點響聲,她就驚說:「是誰呀?」可是神千張一爬進來,隨手就把屋門閉上了。七太太看了屋門並沒開,北屋中雖然不划拳了,可是還在大聲地談話,她又恨恨地撈叨了兩句,就閉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神手張先是在一條「琴桌」之下,躲了一會兒,隨後他就又慢慢地爬了出來,鑽進了七太太躺著的床下。他用肚兒貼著地,歇息著,肚子被地冰得太覺涼了,他就又翻了個身,仰八腳躺著。他的心中一點畏懼也沒有,只想得到解判官身帶的鑰匙,至於他的生死,早就置之於度外了。
此時床上的婆娘似乎已經睡熟了,可是北屋裡的談笑聲也漸稀了。又待了一會,就聽得院中的腳步聲音雜沓,並聽有人瘋了似的說:「不行!我今天不能走了,我要等著春雪瓶!她斗得了鐵霸王,她可斗不了我呀!我連載閻王都沒放在眼裡,我叫銀霸王,讓她打聽打聽我去!……不行!」
原來這傢伙醉了,滿嘴胡說。程三跟老君牛攙扶著他,一路歪斜向前院去了。解七也步出了北尾,站於院中咳嗽著,為的叫屋裡他的太太知道點。
有僕人驚問著說:「七爺慢著點走!」大概他的胖身子擁搖了,可是他決不承認自己是喝醉,還是不肯回屋裡去。
仰面看見天上的星,覺得很眼暈,又向廚房裡喊著說:「把火滅了吧!」廚房裡的廚子趕緊答應了。
解七忽又問說:「廚房裡現在都有誰?」
廚子回答著說:「就是我們兩個人,還有邢柱子,他挑完水累了,在這兒先歇會兒!」
解七說:「叫他出去,告訴告訴前面的人,今夜都不要貪睡!」
邢柱子就在廚房說:「前院的人還都沒有睡呢。「他放了心,還打了個嗝兒,自己都覺得氣味又辣又臭,他想起他的「七太太」來了,就笑了笑,遂向身後的那個男僕揮揮手,令他們都走了。解七醉步搖搖,手扶門,帶著笑進屋,一進去,就幾乎摔了個大馬趴。他在院子里說話的時候,他的「七太太」早就醒了,但此時故意裝睡,不理他。
解七的心裡也大半明白了,反倒喜歡得嘿嘿地笑了笑。他自解衣里,先解開了腰間系著的綢帶子,他「喇」地一聲往床旁邊扔去,可是那一串鑰匙便扔在地下了。他就忽然一驚,想起了一件心事來,酒就醒了一點啦,剛要下床去拾鑰匙,可是忽見「七太太」的身體一動,他就哈哈地大笑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裝睡呀!」七太太立時就推開了他,埋怨他。
他又辯解說:「我一點也沒有醉,我請那幾個王八蛋喝酒,也是沒法子,因為把韓鐵芳捉來了,春雪瓶也快要來了,我不能不跟他們商量商量。」這婦人雖不知韓鐵芳是個甚麼樣的人,可是那「春雪瓶」她在前些日就聽解七跟戴閻王提過了,她曉得是一個女的,而且美貌年輕的女的,當下她就更氣了,就摔著胳膊說:「好吧!只要她來了我就走!」
解七連連說:「不是那麼回事,你聽我細說!」
他又著急、又打嗝、又要吐,他可還得跟他的「七太太」極力解釋這誤會,一解釋婦人倒哭了。
解七卻哈哈大笑說:「原來你真是小器呀!說實話,春雪瓶如果真來了,別說你要走,連我也得趕緊走!你不要看我當著銀霸王那些人說大話,其實我也真不敢惹春雪瓶!……」
這時,膽大的神手張已由床底下爬出來了,他的手按在地下的時候聲音極輕,他的兩條腿也不敢擦得發響,他望著剛才解七把鑰匙扔下的那個地方,一伸手,鑰匙就被他摸著了。他的心裡緊張得不住突突地跳,可是他的手指倒連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只要微動,就必定發微響,床上的人就必能聽見。
於是他就在地下爬了半天。那床上躺著的解七連打了幾個大嗝兒之後,反倒醉意消失,連哄帶勸,並誇耀自己,罵春雪瓶罵韓鐵芳。只是說天下的人,尤其是女人,誰也比不上他的「七太太」
漸漸他的這個「七太太」由哭而轉為了媚笑,解七也笑了起來。在此時,裨手張就趁著他們的笑聲,由地下輕輕地抓起那串鑰匙,雖然是輕輕地,但又心急千快,就往屋外去爬。他已經爬到了門前,開了門,半個身子都爬到外面去了,門倒是沒有發出響聲,可是從門外吹了進來一股風,使床上的判官解七那發燒的身體尤其是脖子忽覺得一陣冷。他就大駕,翻身坐了起來,「七太太」也說:「哎喲!我可覺得是有人了!」
解七已望見了由門檻向外爬的人了,他大吼道:「好大膽的賊!……」說時又抄起床旁桌上的一個東西,就向著飛去,「吧」的一聲,沒有打著賊,卻掉在地下「咕都咕都」直往外冒水。原來是他「七太太」的那水煙袋。
神手張卻奔命似的向外去爬,那串鑰匙他是絕不放手,他已爬到了院中,並且將要爬出屏門外了。這時身後屋裡的「七太太」尖聲呼叫著:「有賊啦!……」
解七也咆哮著追出屋來。他手提一桿棗木棒,追到屏門,看準了神手張,就罵說:「原來是你這殘廢!我沒要你的命,你卻前來找死!」棒落了下來,可是神手張已將雙腿一縮,兩隻手一用力,他又爬出了屏門。
後門的廚房裡也亂嚷嚷,前院更有黑頭鬼程三,扳倒山陶俊率眾持著燈籠拿著棒棍,腳步雜沓向著後院跑了來。神手張越爬越急,鑰匙磨在地上都不住「噹噹」直響,但畢竟被解七又趕上,同他腰上就猛打了一棍,他忍著痛再往前去爬,解七又自后趕上來,用棍子連打他那兩條殘廢的腿。神手張就潑口大罵,向前院去爬行。解七的嗓音兒雷一般地喊著、罵著,還直掄起木杆想向神手張的腦後打去,但忽然「哎喲」了一聲。
這倒不是神手張喊出來的,是判官解七。他沒有提防,忽然有人自身後掄著鋼斧向他後腦就是一下子,他立時慘叫,疼得暈倒,正碰在神手張的身上,神手張向他的脖子咬了一口,推得他滾在一邊。那手持鋼斧的邢柱子急奔過來,要抱他起來把他救走。可是這時黑頭鬼、扳倒山等人已闖進院里來了。邢柱子不得不趕忙把神手張又扔下,驚慌慌地逃走。
神手張就急喊著說:「給你這個東西你拿走吧!」他把那串鑰匙向著逃走的邢柱子投了去,可是邢柱子沒顧得拾起,就跑了。
扳倒山率眾家了全向爬在地下的神手張刀棍齊下,打死了之後,他們才知道這個賊卻是那殘廢。
可是他們的解七爺此時也卧於血泊之中,呻吟不絕。這院中越緊人越多,燈籠越亮,黑頭鬼程三先不管別的,他藉著燈光去從牆根把那一串鑰匙找著了,就帶起來。解七是已經半死了,眾人抬起來抬到了里院,那個七太太就數數叨叨地大哭起來。全庄中充滿了緊張,神手張屍身也被幾個人抬走,並有人拿著鋤頭,悄悄地出了「星辰堡」,就在那荒曠的地上掘了個深坑,把神手張的屍身掩埋了。
這幾個人回來,因為老君牛、黑頭鬼、扳倒山都在里院看著解七的傷勢,鐵葫蘆回西關去了,銀霸王在另一閑屋內醉倒了大睡。這些人們仍然沒人管,紛紛談論了一陣之後,他們就又賭起錢來,好像是忘了剛才的那件事。
此時天色未明,北風越緊,逃到庄外的那個邢柱子喘喘氣,擦了擦斧子上的血,他覺得已經給他的母親和兩個姊姊出了一口氣,但是又替神手張的性命憂愁,為沒有得到那鑰匙而發恨。那幾個庄了剛才掘個坑埋人的時候,他就藏在附近處看見了,他也隱隱聽見了那幾個人之中,有的說:「這殘廢想不到這樣死了!」有的說:「他該死!」
又有的說:「他大概是不願意活了,所以他才故意老鼠舔貓的鼻子找死。可是他的手裡並沒斧子,他怎會把解七爺給砍傷了呢?」
邢柱子在這邊聽了,就知道神手張已死,他的眼淚不禁汪然落下。等那些人走了之後,他就走到埋葬神手張之處,壓著聲音哭了一場,並叩了四個頭,站起來,他就仍想去救韓鐵芳。雖然他沒有鑰匙,可是他有鋼斧,於是他又進村內,這星辰堡中雖然每家都養著大狗,可是都跟他熟,都不咬他。
所以村中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那「七太太」的哭聲哀婉,時時由牆內隨著風兒飄蕩出來,可也是不靜下心去聽,也不易聽見。
邢柱子心中急得仍像火一般,他怕天光亮了,就不能再在這兒了。於是他用手咬著斧把,伸雙臂,用手抓住了牆頭,就翻了過去,又進了庄內。當然這裡的狗對他更是不會咬了,雖然各處都沒有燈,可是路徑他都極熟,一霎時他就跑到了鎖韓鐵芳的那屋前。
這屋門仍然是沒有鎖,且也沒有人看管。原來那黑臉鬼程三既把鑰匙得到手裡來,他們就仍是非常的放心,認為縱使有天大的本領也決不能將韓鐵芳救走,用不著對這兒白操心。當下邢柱子悄悄走到屋中,剛才那陣亂,鐵芳已聽見了,他正猜疑著,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又想:莫非是雪瓶來了嗎?……
所以他正大睜眼睛,忽見門兒一開,進來了一個人,他就立時問說:「誰,你是誰?」他的聲音不敢大,邢柱子往前走來,也低聲說:「是我!我是邢柱子……」
他的聲音發悲發顫地說:「神手張大哥為救你被他們殺死了!」他將剛才的事用幾句話略略說了,又恨恨地說:「判官解七那小子大概也活不了!我覺得我拿斧子把他砍得很重。可是韓大爺你再在這裡也准得死,我把你的鐵鏈砍開,你就趕緊跟著我逃吧!」
說時他就揪住了那纏在鐵芳腰間的鐵鏈,他說:「韓大爺你別動!」他用足了力量掄起來他的鋼斧,向著鏈子上「噹噹!……」連氣地猛砍,聲音能否叫人聽見他都顧不得了。也手急心緊,並且腕子發酸,連鐵芳的腰全都震疼了,而且雖沒有傷著了鐵芳,可是已誤將自己左手的一個指甲蓋都砍下來了。斧雖快也斬不斷這麼堅固的鎖鏈,他的力量更拔不起來那釘死在地里的石樁。鐵芳倒急了,驀然就把邢柱子推開,邢柱子連向後退了幾步,喘著氣說:「韓大爺!……」他又哭了。
鐵芳卻怒氣沖沖地說:「你還不快逃!你也要死嗎?我絕不走,我是堂堂的好漢,用不著你來救我!」
外面這時已傳來了腳步之聲,邢柱子驚慌地往外就闖,外面是老君牛張伯飛,拿著刀追著說:「哪裡來的賊?你要幹甚麼?」
鐵芳在屋中大喊說:「邢柱子快跑!我用不著你救!……」他往前去死力地奔,恨不得奔出去打傷老君牛好救走邢柱子。
可是此時院中的老君牛張伯飛掄刀剛要追上了邢柱子,那邢柱子忽然飛起鋼斧來向著他砍來,他不知是鏢還是旁的傢伙,他的身體又笨,趕緊趴在地下才算躲開,那把斧頭「吧」的一聲落在遠處了。邢柱子卻趁此機會向偏院里撲去,爬上了牆,滾身又摔了下去,又爬起來向庄外就跑。
有幾條大狗追著他吠了幾聲,可是他故意站住讓狗聞了聞他,幾條狗就都不但不叫了,反倒不住地向他搖尾巴。這次,庄中可有許多人打著燈籠火把,拿著棍棒刀槍,追出來了,邢柱子迎著月色拚命地逃。而這時莊裡也比剛才還亂,那老君牛張伯飛已經爬了起來,手持著鋼刀,乘亂又走入那房裡,他想結果了韓鐵芳的性命。
可是忽然黑頭鬼手中也提著刀帶著一個打著燈的人來了,他就把老君牛的胳膊揪住說:「喂!張老大你要幹甚麼?」
老君牛就指著腰纏巨鏈、站在巨大石樁之旁,面上毫無懼色,瞪著眼看著他們的韓鐵芳,說:「到了現在,還不趕快結束了這小子的性命,以絕後患嗎?」
黑頭鬼程三卻問說:「他跑得了嗎?」
張伯飛的臉漲得又黑又紫,說:「跑倒是跑不了,可是要再來一個人,咱們就也都得像解七爺那樣了!」
說著假意的哈哈一笑,提著刀走出屋去了。黑頭鬼程三拿眼直把他瞪出了屋,兩人幾乎拼了起來。弄得鐵芳倒很為驚異,以為這程三是有意護庇著他呢?可是看程三的那兇惡的樣子,又不大像。
當下黑頭鬼程三因為怕老君牛張伯飛再來殺韓鐵芳,所以倒派了兩個人來這裡著守。
他的意思是因為鐵芳乃是他設計所擒獲的,這是在江湖上值得誇口的一件事,至少也得暫時留著韓鐵旁的活命,給戴閻王,給黑山熊,給一般跟韓鐵芳有仇的人都看看,然後要殺要剛,他就都不管了。那樣,他的名頭就能夠傳出去了,雖然以後更得提防著春雪瓶,可是究竟有不少的人得佩服他,得說他有本事。所以他現在倒把鐵芳看成寶貝一樣。
少時,追拿邢柱子的那些人都回來了,說是沒有追著;扳倒山陶俊又把平日與邢柱子、神手張二人最相好的人都捆綁起來,他一一拷問,結果也沒問出甚麼來。這樣又鬧了半夜,天光就大亮了,那判官解七就於此時因腦後的斧傷太重而死了。
七太太哭得昏了過去,銀霸王的酒醉才醒,一聽了這些事,把他的臉色全都嚇變了,他也主張快快結果了鐵芳,以免把春雪瓶招了來。可是黑頭鬼程三仍決定不肯。此時星辰堡里的一切就都歸他做主,無論說甚麼也是不行,扳倒山陶俊是聽他的,而全莊裡的人又都聽陶俊的,所以別的人也都不敢跟他們斗。
尤其是昨夜的事使程三煩惱,他本來已看出神手張是要救韓鐵芳了,但他沒把個殘廢放在眼裡,沒想到殘廢竟那麼大膽,不等到入睡,就爬進屋去偷鑰匙,更連想都沒想到還有個邢柱子也敢拿斧頭砍解七。如今雖說鑰匙沒丟,鐵芳也沒被人救走,但解七死了,而且是叫個小傢伙給殺死的,對這件事他真覺著無顏,他想再辦一件漂亮的事,才能把這件不漂亮的事遮掩過去。
他於是就先派了人騎快馬再到長安去請戴閻王,叫戴閻王先回來看看他捉住的韓鐵芳,再去弔祭那死判官。至於邢柱子倒犯不上自己去搜拿,因為拿住了那麼個小子也不能算是本領,也吹不到江湖上去。他只派了人出去查,可是查了整整一天,也仍是沒有邢柱子的蹤影。
到了黃昏時候,他早晨派往長安的那個人沒回來,因為那人跑到長安就累得躺下了,是另換了那邊的一個精壯的人,另換一匹強健的馬跑了來了,人跟馬身上的汗都跟水似的。戴閻王還未歸,只梢來了一封信。於是在大客廳中,黑頭鬼程三、扳倒山陶俊、鐵葫蘆胡虎、銀霸王侯雄、連同土鰲老九都在一起。
程三是這些人里惟一認識字的,他就拆開了信念給大家聽。信上卻是戴閻王的親筆,他寫得非常明白,是說:「聞知解七弟身死,我心痛極。本擬急忙回來弔祭,但又不敢動身,因聞有西路來者,說是春雪瓶現在就在鳳翔長安兩地之間,是有親眼看見的。我非懼此人,但萬一在路上與彼相遇,就怕麻煩不小。故此我暫時不歸。黑山熊、小山神,金霸王及呂老俠客現均在此地,我尚無憂,汝等若來亦可,但韓鐵芳小賊則可殺不可留,留則……」
胡虎,侯雄聽說春雪瓶就在這條路上了,說不定還許就在鳳翔城的哪家店房裡住著,嚇得他們就都不禁變色,那土鰲老九的渾身都哆嗦起來。
老君牛張伯飛卻特別高興,點頭說:「戴莊主真有見識!他跟我想法一樣,韓鐵芳那小賊的性命是越快結果了越好!」但是黑頭鬼並不理他,把信的中間隔過了幾句,再往下念。越念他的聲音越小,原來閻王的信,後段說的是:「吳元猛、鮑坤、呂道海等人都確已死了,都是在祁連山死在韓鐵芳、春雪瓶二人之手的,可是韓鐵芳宜早除,春丫頭必須防備。安大勇既帶有賽姜維之信,可以放他。諸事可以聽程三弟辦理,如若府衙知道了,亦可由程三弟去見李文案,府台也得給我面子……」
張伯飛又有點發怔了,因為戴閻王把這裡都交給程三辦,他一個過路的客人當然也不能說甚麼,可是他就問:「喂,程老三,你到底怎麼辦啊?戴大哥可也不想留著韓鐵芳,這個差使你交給我吧!我現在就能下手!」
黑臉程三卻撇著嘴冷笑,他心說:你還不配跟戴莊主稱兄喚弟呢!他把信揣在懷裡,就說:「諸位不用管了,我已有了主意。」
此時因為屋外的天色漸漸黑了,那銀霸王怕春雪瓶當時就能到來,他連程三的「主意」也顧不得聽了,趕緊就溜走,回他的「崇元觀」里去了。
這裡張伯飛又向程三間說:「老三!你的那主意到底是甚麼呀?這可不是玩的事,咱們雖跟戴莊主的交情有遠近,可是說來全是一家人。又因為現在都是春雪瓶的對頭了,連載莊主都怕春雪瓶,你跟我可也對她不能不怕。」
程三沉著一張比他的臉還黑的臉,說:「誰怕她!」
張伯燕說:「你不怕,我可真怕!你們是不曉得春雪瓶的厲害!我弟弟仙人劍,比我的武藝還好得多,可是死在她的手裡時……真是容易,春雪瓶雙劍弩弓,說結果了誰就立時結果了誰,所以咱們若能先依著戴大哥的話把韓鐵芳……」
黑臉鬼程三攔住他的話,說:「你也不必發愁,反正韓鐵芳的性命遲早要完的,必定能夠給你們老二仙人劍出氣。可是趁著黑山熊,與這次由祁連山救他出來的那個了不起的英雄小山神柳三喜,都已到了長安,我就把韓鐵芳也送到長安去給他們看看。」
張伯飛驚訝著說:「怎麼送到長安去。」
程三點頭,說:「譬如你在高山上拿網捉住了一隻豹子,豹子雖能吃人,可是現在咱們鎖住了,你能不抬出來給朋友們看看,就去弄死它嗎?捉住了這麼個有名頭,仇人又多的小子可不容易呀!」
鐵葫蘆胡虎就也點頭,說:「對!也得送去叫他們看看活動的,才顯出咱們的本事,可是難道把他押著送進長安城裡?」
程三說:「長安城是不必進,可是我在城外不遠就有個熟地方,把韓鐵芳就送在那裡,只留他活一夜。只要把戴莊主,黑山熊,柳三喜,呂道海,凡是那小輩的仇人都請了去,聽憑大家處置,這樣顯得咱們多麼夠朋友,若是偷偷摸摸叫韓鐵芳死在這裡,你又不能不埋,不埋道李文案知道了都不能答應。埋了可是人家能相信嗎?人家能相信韓鐵芳那麼大的英雄會叫咱們給捉住了?豈不疑惑是咱們這些人編的謊,吹牛皮嗎?」
連土鰲老九都實說:「對!對!對!」
老君牛氣得頓腳,說:「我看你怎麼把他送去?從這裡過歧山、扶風、武功、興平三百里地才能到長安,春雪瓶就在這路上,能夠不出事?」
土鰲老九一聽了這話,嚇得又面如土色了。
黑臉鬼程三卻不慌也不忙地說:「在這裡也能出事,就是殺了韓鐵芳,也不是就完了,春雪瓶還是能來結果咱們。」
土鰲老九所坐的凳兒都直晃動,黑臉兜程三又說:「怕春雪瓶是白怕,咱們得跟她斗一斗,我拿住韓鐵芳不是用的武藝,是用的計謀,春雪瓶雖然厲害,早晚我也得活拿住她!拿活的才算真本事!」他驕傲得笑了,又說:「戴閻王,黑山熊,他們都不敢順著那條路來,咱們可偏要由那條路去,而且拿韓鐵芳作魚餌,招來春雪瓶,我就趁勢也拿住她,把他們兩人用一根鎖鏈拉著送到長安去。」
老君牛張伯飛說:「你這簡直是做夢了!」
程三又沉下來那張黑臉說:「你不用管,我只要兩個人幫助我,一個是陶兄弟。」
扳倒山陶俊,猶豫了一下才答應了。
程三又說:「另一個是士鰲老九。」
土鰲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下了,他說:「曖喲!我可不能夠去!我怕在路上遇著春雪瓶,我怕把我這個鰲裝在瓶兒里!」
程三忿怒地走了過來,一連幾腳,就把土鰲老九給端出屋去了。老君牛張伯飛嘆了口氣也走開了。這裡,程三接著又說他的辦法,陶俊跟鐵葫蘆胡虎等人倒都覺得很對,願意幫助他。於是程三就又去到屋中見韓鐵芳,他故意在黑臉上作出些笑容來,拱拱手說:「韓兄,你吃過飯了嗎?」
鐵芳坐在地下沒有理他。他就又說:「韓兄你不必發愁,你既跟賽姜維認識,想必與金霸王也有交情,我們絕不能夠錯待了你。再說你跟戴莊主也沒有了不起的深仇,國家又有王法,我們絕不能致你的死命,你放心吧!現在戴莊主人在長安,他的事情牽住了身,不能夠回來。想請你去見一見面,到時一說就開,彼此就全是一家人了,怎麼樣?你肯不肯給個面子,明天跟我們往長安去辛苦一趟?」
鐵芳一聽,倒覺得詫異了,因為聽神手張說過:這黑臉鬼卻與別人不同,他很會行使詭計,如今不知又要出甚麼惡毒的辦法了。但是自己被鎖在這裡,死既不能,活又不得,何妨將計就計,他在路上必想辦法害我,我也可以在路上想點辦法脫身呀!於是就點點頭說:「好!隨你們辦!」
程三就伸出大拇揩來說:「夠交情!……不過可是一樣,韓兄你得先受點委屈,在路上時,我們還得把你的手腳鎖住,不能跟平常一樣。這是沒法子的事,因為雖然韓兄的慷慨為人可欽,可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他們怕你跑了,他們要那樣辦,我也擋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先告訴你,因為是有交情么!」
鐵芳就忿忿地問說:「莫非要鎖著我拉著在路上走嗎?」
程三搖頭說:「那不會!那成甚麼樣子?莫說那樣對不起韓兄,就是於我們的臉上也難看,顯見不懂得交情。我們明天只想鎖上你的手腳,坐車,叫外人看不著你。可是他們又說了,請你也不要在路上喊嚷,否則,他們說,他們可都預備了短刀!」
鐵芳覺得這個東西真惡毒,倘能夠奔過去自己一定要把他劈碎,砍攔。但是性命在他們的手裡,又不得不壓制下了一口氣,只說:「由著你們辦吧!……」
黑臉鬼程三就拱手走了。有兩個人都持著刀來看守,把一盞燈放在屋裡,關上門,人卻都蹲在門外邊。
鐵芳此時並不憤怒了,只是傷心得要哭,想不到竟因一時的疏忽,落於這種結果。蕭仲遠,神手張都是殘廢的人了,都為救自己而舍了他們的性命。自己若真被這些盜賊殺了,其實沒有甚麼,不過就覺得他們死得更冤了,況且母親趴在沙漠中豈能瞑目,春雪瓶只怕也要傷心的。想到了春雪瓶他又不禁發急,心說:春雪瓶為甚麼不來呢?……到深夜,倒聽見門外有人說話了,並且拉開門,探進來老君牛張伯飛的那副惡臉,並見他拿著晃晃的刀被兩個看守人給擋住,兩人又幾乎打起來,後來張伯飛才悻悻然的走了。
寒風吹了一夜,次日清晨的時候,天氣更冷。這時黑臉鬼程三就早已起來了,他先穿上了一件平日不常穿的緞面羊皮襖,青綢棉馬褂,騎馬進城先拜訪了知府衙門的李文案,然後便回來。這時扳倒山陶俊已命人將兩輛驛車備好,那個土鰲老九雖已收拾好行李,可是他又說痔瘡發了,坐不得車也騎不得馬,鐵葫蘆胡虎就端了他一腳,說:「你就是爬著走,也得跟我們到長安去。」
鐵葫蘆胡虎就把他的酒店暫時叫人經營,他也要跟著走這一趟,到長安還得玩幾天呢。這「星辰堡」,程三全託付了銀霸王,銀霸王他不能不傲然笑著連說:「沒有事沒有事,你們放心吧!你們走後這裡若是再出一點事,那就問我,就是春雪瓶來了,咱也一點不怕!」
其實這是大白天,四邊都是他們自己人,春雪瓶連影兒也沒有,他又沒見過,可是他的心就已「咚咚咚」跳得跟打鼓一般的了。
那邊土鰲老九又握著屁股,皺著眉說:「我這痔瘡實在要了我的命啦!上路既難辦,在家裡看家我也還是不好受。」
程三卻拿著一串鑰匙嘩嘩地響,帶著幾個拿繩子跟鐵鏈、刀、棍的壯丁到了鎖韓鐵旁的那間屋內。他又拱手說:「朋友!已到時候了!咱們該走了!給點面子!」
於是他令人將鐵芳的兩臂向後倒剪,用麻繩綁上。張伯飛也在旁邊了,還給此主意,嫌綁捆得不算太緊,又將鐵芳的雙腿用較輕的鎖鏈絆上,程三親自對準鑰匙開了那連著石樁的大鎖頭,又給鎖在鐵旁的腳下,就跟腳鍊似的。
鐵芳的臉色都氣白了,可是仍然不發一語,就憑著人連抬帶架給弄到門外的車裡去了。這裡黑臉鬼留下那個鑰匙,將其餘的一串都親至里院交給了那渾身素服,掩面哭啼的「七太太」。他又到解七的棺材前去辭靈,還乾號了兩三聲。
大家用飯畢,這才走,而他們走了之後不多時,老君牛張伯飛騎著馬攜著刀也急追下去了。及至追上了前面的車馬,他可又隱藏起來,他不跟那些人在一起,因他想專等他們疏忽之時或是他們住在店裡睡熟了之時,他就再去結果了韓鐵芳的性命。
此時雪后的大道,遍地又是冰跟泥水。程三率領的兩輛驟車,頭一輛車上坐的就是程三,雖穿著便衣,可是車裡預備著一頂紅纓帽,平常不戴,非得用午飯和傍晚投店房,他才戴在頭上,為的是叫人以為他是官人,押的韓鐵芳那是差事,以免使人注意。
其實這一條路上的人,即不是他們的朋友,也都非常懼怕他們,可是究竟路上的人雜,遠路來的武師,或由京里路過的大官,若看見了他們私解人犯,就許要問一問。程三想得最是周到,他就防備下這個了。至於韓鐵芳就那麼捆著胳膊,鎖著腳,放在第二輛車上,由鐵葫蘆胡虎監守著。
這個濃須如戟的凶賊,手中永遠握著一把牛耳尖刀,暗暗地比著鐵芳的肚子,並且悄聲說:「你只要敢大聲喊叫,我可就是一下子,管叫你的肚子冒出血來!」
兩個趕車的也都是「星辰堡」戴家的惡奴,其中一個還是判官解七的族侄,雖然手裡都搖著長鞭子,可是身邊也都藏著短刀。
扳倒山陶俊那精悍的小夥子是騎馬帶刀,在後一箭之遠,好像跟兩輛車不是一路的。他跟土鰲老九倒是走在一起,他時時囑咐說:「不要只回頭,留神看著前面,春雪瓶要是來了,也必從對面來!」土鰲老九咧著嘴說:「唉!我的痔瘡可真難受呀!現在一騎上馬,簡直寸步難移了!」
陶俊拿鞭子抽他,催著他快走。此時鐵芳困在車中是咬定了牙關,不央求,不喊叫,也不畏懼,只是想如何掙斷了繩子踢開了鎖。
車走得很慢,行了兩日才到了扶風縣。他們來到這裡天色已晚,住的一家店中倒還很寬大,黑臉鬼程三進到屋才戴上紅纓帽,隨進來的一個店伙,帶著點畏懼之色說:「幾位老爺們這就吃飯嗎?吃面,還是炒幾樣菜就鍋餅吃?」又扭頭看了看鐵芳,就心說:這個犯人五花大綁,還戴著腳鐐,可知犯的罪一定不小,但是看他年輕輕的又斯文,不像是個強盜呀!
坐在炕頭的程三就回答說:「吃面吧!」
店伙又指著鐵芳向他問,說:「這個人也是吃一樣的嗎?」
程三說:「吃一樣的!別費話!快去給拿去。」
這時店主人就從外面進來了,推了店伙一下,令他出去。店伙當出屋去之時,還偷著回頭看了一眼,帶上了門才走的。
這個店主人年有四十多歲,身材很高,可有點駝背,向著黑頭鬼點了點頭,悄聲問說:「三爺要往哪裡去?」
程三低聲說了,又問:「小陶跟土鰲老九在我們後邊,他們還沒有到嗎?」
店主人回答說:「到了,我給讓到南屋裡去了。」向鐵芳努了努嘴,更悄聲地問說:「這個就是……嗎?」
程三驚訝地笑著說:「你這小子的耳風真快,怪不得你的買賣發財!」
店主人笑著說:「三節莫開玩笑,發財是瞎話,吃喝是夠的,不過近兩天咱們的朋友們從這裡往來的沒有一個,不知為甚麼事?」
程三的黑臉就有些變白,又低聲問:「沒看見甚麼岔眼人嗎?娘們,騎著馬的?」
店主人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我也很留心,可是連一個江湖賣藝的毛丫頭也沒看見,咱們哥兒們也得……」說這話時更低聲,又說:「近日可常有眼生的衙門人路過此地,也不知道是往哪個州縣來的,也不知是要拿誰的?」
黑頭鬼程三搖著頭笑道:「那倒不要緊!」
待了一會,店主人就出去了,少時就有店伙拿來了燈,他們談那些話時韓鐵芳本來沒聽清楚,他一心時時只想的是怎樣逃走,他只要掙斷了繩子踢開了鎖,他至少還得要了黑頭鬼這小子的性命。只是捆綁著他的雙臂的這條麻繩太難掙斷,想在牆壁上磨,但又都是土牆,莫說石頭棱兒,就連個釘子也沒有釘著。如今他看見了這盞燈,心中卻驀然省悟,就想等到夜間,他們都睡熟了之時,自己就悄悄地跳下炕去,這一盞燈,就是把它推在地下,它裡邊的棉花捻子,只要能夠引著了油,它就也還能夠燃燒,但是當然不要作出響聲來把他們驚醒才好,隨後自己就是燒焦了胳膊,也得就著燈焰將身上這綁繩燒斷,那時腳底下的鎖鏈也就好辦了,可以先結果了黑頭鬼的性命,再由他的身上去搜鑰匙。
當下,決定了主意,可不動一點聲色,並故意不看那盞燈。少時面送來了,程三端著碗用筷子挑著麵條,他一邊吃著一邊跟鐵葫蘆胡虎說著閑話。待了會,那駝背的店掌柜又進來了一次,跟他們又說了一些話,這個開店的原來也是畏懼春雪瓶。
黑頭鬼程三卻連連搖著頭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就專等著在路上把她生擒,一塊兒帶到長安送禮去!」
他哈哈地笑著。店掌柜出屋去了之後,他就將門閉嚴,並且用桌子頂上,他又囑咐胡虎說:「你可別睡!你實在困極了的時候,你就先叫醒了我,你再睡!」
鐵葫蘆胡虎答應著。程三卻又向著鐵芳一笑,說:「朋友你也歇著吧!沒有其么,等到了長安,我們大家請你吃酒!」說著,「噗」的一下吹滅了燈,這可叫鐵芳心中的計劃完全失敗了。
胡虎又拿刀拍了他的脊樑一下,說:「小子!今晚你可要老實一點!你沒看出來嗎?這家店可就是我們開的,後院有空地方,去年我們就在那裡埋過人。」
鐵芳一言也不發。胡虎將身子往窗戶那邊挪了挪,對面的黑頭鬼已呼嚕呼嚕的,不知是假睡還是真睡了。窗外各屋中的客人也都已就寢,靜靜地沒有一點聲音,可是這時隔壁的一家店中卻發生了一件事。原來隔壁的店倒是一家正經的買賣,那裡的房子沒有這邊多,生意也不及這裡好,然而那裡住的倒都是真正的過往客商,和各縣衙門的官差。
前幾日,那店裡來了一個單身的官人,這個人很年輕,長得十分清秀,能令人以為他是南幾省的人,可是他又說著「官話」。他牽來一匹白馬,養在柵下就沒有再牽出去,他大概還帶著很輕的行李跟寶劍,但也沒有甚麼人去留心他。他不常出屋子,永遠在炕上躺著,每天夥計給他送去的菜飯,他也吃不下去多少,他的臉永遠是通紅,原來他是得了病。
可他也不講醫治療,只是有時向夥計討一碗開水,把他從別處帶來的丸藥服下去。店裡都以為這是個辦差事的人,不幸在半途生了病,便也沒有人注意他,可是這時街上又新來了一個小夥子,說著一口河南省話,來到這裡就沒再走,今天並且投到這個店的大屋子裡來了。
大屋子裡的人都向他問說:「小夥子!你是從哪兒來的?要幹甚麼去呀!」
這人卻說:「我是來找我的叔父,我叔父在這一帶幫人作買賣,有五年沒回家了,我嬸娘想他把兩眼都哭瞎了,才叫我來找他,我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在街上碰見他。」
這小夥子只說了這些話,別的話他都不講,然而他的精神是時時都在緊張著,兩隻眼不斷地偷著看人。這裡住著一個正害著病的官人,他也知道了。剛才黃昏時,他並且偷偷看見那黑頭鬼程三戴著紅纓帽,將韓鐵芳押進了隔壁的店裡。這小夥子的心中就不禁燃燒起了義憤之火。
原來他就是邢柱子,他如今是想:程三好狡滑,他竟假冒差官,把韓大爺來當人犯,這我非得把他點破了不可!可是又想他自己也是個鳳翔府才殺傷了解七逃出來的,也不敢出頭去到衙門告狀,因知在這店的東屋就住著一位真的官人,雖然生著了病,可是只要他知道了這種事,人家必定願意管。
真官差一出頭,那假官差黑頭鬼必定吃不消,這麼一來也就把韓大爺救了。
當下邢柱子就假做上毛房,他請眾人讓開路,他才擠出了這間大屋子。向東房看了看,那窗紙上還有點燈光,他知道那官人還沒有睡,他遂就將腳步向那邊移去。他走得很輕,因為他也是很怕見官人,不料他還沒走到窗前,就聽屋裡問了聲:「是誰?」倒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就怯儒著說:「是,是我,我名叫邢柱子,也是這店裡住的客人,現在我為點要緊的事,要來跟老爺說說!」
裡邊就說了一聲:「進來吧!」
邢柱子的兩腿哆哆嗦嗦,遂拉開了門,一進屋他就跪下。炕上坐著那位官人是身掩著棉被,彷彿很怕冷的樣子,辮髮也蓬蓬鬆鬆,一頂紅纓帽就放在小桌上,地下擱著一雙青緞的薄底官靴。這位官人的身邊就放著一口寶劍,並有一隻不很大的箭囊。
官人溫柔的跟一位大姑娘似的,可是顯出病體難支的樣子,先說:「你不用跪著!有甚麼話站起來講,莫不是本地有其么惡霸,欺辱了你嗎?」
邢柱子站起身來,搖頭說:「倒沒有甚麼人欺辱我,可是剛才隔壁的店裡來了個人,也戴著官帽,押著一個人,用繩捆著,用鎖鏈鎖著,其實那人不是壞人,是好人,不過是跟他們有仇,就被他們用詭計擒住了。他們大概是要給送到長安去結果他的性命。那個假官人是個保鏢的出身,他的名字叫黑頭鬼程三。現在求老爺作主,告訴本地的衙門,把他抓住吧!把人家那位好人放了吧!」
邢柱子說這些話時,依然磕磕絆絆,好像有點說不清似的,他的心裡害怕,怕這位老爺要問:「你怎麼知道的呢?多半你就是他們的一夥吧!」更怕被黑頭鬼的人站在窗外聽見,那他只要一出屋,命就准得丟掉。所以他就戰戰兢兢,用驚恐的眼睛看著這位官人。
這位年輕的官人,的確是有點動怒,臉都沉下來了。可是待了一會,又見這官人微嘆了一聲,搖搖頭說:「我不能夠管!我是別處衙門的,從此路過,這地面上的事我管不著。你若想救那個好人,你應當去本地的衙門報告。」
邢柱子回答說:「我不敢去!」
這位官人立時瞪眼說:「有甚麼不敢去的?你自管去,如果本地衙門也不管,那時你再來找我!」又嘆了口氣說:「唉!現在我的身體很不舒服,我實在不能再管這些閑事了!」
邢柱子點了點頭,心中卻極為失望,眼邊都快要流下淚來。他可不敢再說一句話,就慢慢地退出屋去,並把屋門給帶好,卻聽得屋中的年輕官人又「唉!」的一聲長嘆。
這位年輕的官人原來就是春雪瓶的改裝,她也是個假官人,並且是個假男子,不過她此次所得的卻是真病,她秀樹奇峰」」生長在草原,馳聘放大沙,風沙冰雪也失不了她的嬌顏,秋月春花也搖動不了她的芳心,二十年來她就從來沒害過病。早先她的爹爹時常病,她都覺著很奇怪,常常不解:人要是得了病是一種甚麼滋味呢?
如今她的痛雖說不重,可是真得了病了,她不是因為這一路上飽經風塵,也不是在祁連山中與柳三喜等人惡鬥,累得病了的,都不是!她是因為她的生身母金大娘把她的心給弄傷了,她真恨:「為甚麼我是她生的呢?她有多壞呀?從了強盜,又認了一個惡霸作義子,她愛錢,她蓄娼妓,她還虐待丫鬟,她竟是那麼壞,然而我卻是她生的!……」
這種怨恨的情緒就把雪瓶折磨成病,並且對於將金大娘由樓上推下去,及用弩箭往車中去射的事,也未嘗不後悔,覺得無掄如何,雖然她壞,雖然對我毫無育養之恩,但是一個作女兒的也不該如此。她很是傷心,並知道鐵芳把金大娘的來歷都知道了,她更覺得慚愧,覺得這一生真沒有臉再見鐵芳之而了。但回想起來爹爹早先的意思,以及鐵芳的可敬可愛,又怎能令她不難過呢?
所以她現在身佣體倦,意懶心灰,本想休息數日之後,就回新疆,永遠不再到東邊來,也不再與人爭鬥了。所以剛才邢柱子進屋告訴她那件事,她就不管,並且也沒往心裡放。她又吃下半劑丸藥,就慢慢地下炕去關門,她覺著身體發軟,她甚至於要扶著甚麼才能邁步,她恐怕自己得的跟爹爹是一樣的痛,她又想:那也好!那就更得趕緊回新疆了,也去到沙漠里躺在那兒死了吧!……
她的眼淚不住簌簌落下,她去插上門插閂,但那門縫裡吹進來的一陣寒風,她都有點受不住了,趕緊回到炕上去躺下。然後她抽出亮晃晃的寶劍,用劍尖把燈捻壓滅了,劍就置在身旁,弩弓和箭也就放在手邊,少時她閉上眼睛睡著了。
這一夜,在大屋子裡住的邢柱子卻沒睡,他心裡盤算,覺得他不救韓鐵芳,實在心裡不安,神手張就算是白死了,而且叫奸人得意。若說依著那年輕的官人給出的辦法,自己去告到扶風縣衙,這可也不敢,因為自己就是一個罪人,那判官解七雖然該死,可是知縣要是問出來,也得要辦他。
他是又害怕,又著急,到了天明,人家都走了,他一個人還是不敢出屋。忽然聽見店伙在窗外說:「走啦!那個人看著倒不兇惡,也不知犯了甚麼大罪,五花大綁,腳下帶著重鎖,押到甚麼地方也不知道,反正是活不了啦!」
邢柱子一聽,忽然就站起身來了,他心說:這可怎麼辦?韓大爺是沒有了性命了,那伙賊,就許半路上就要了他的性命,這沒法子,還得求求那位官人去。於是他急急的走出了屋,就又到那年輕官人住的屋門前,推了推,屋門卻從裡面關著了。
春雪瓶已然醒了,就問說:「是誰?」
邢柱子急聲說:「是我!老爺!麻煩您,開開門叫我進去,我還有幾句話!」
裡面的春雪瓶卻有些生氣,就說:「甚麼話我也不聽,你快走吧!」
邢柱子連連搖著門,隔著門縫向里悄聲說:「那個黑頭鬼已把人押走了,他們甚麼事可都作得出來!」
雪瓶說:「我沒告訴你嗎!你可以到縣衙門去告狀。」
邢柱子說:「我不敢去!老爺你到縣衙門去一趟吧,你們官人見了官人,話總好說!」
屋裡的春雪瓶卻沒有言語。邢柱子又急急的說:「老爺!你快去救那個人吧!」又說:「那人真是個好人,是個俠客,又是洛陽有錢的人,他名叫韓鐵芳……」
忽然聽得屋裡「咕咚咕咚」,好像是已下了炕;待了會,屋門就開了,他進去一看,他倒嚇一跳。
原來這年輕的官人身穿青色的短衣褲,那頭髮,那臉兒,那手跟胳膊,不用細看,就顯然是一個女子,並且發著嬌細而緊急的聲音問說:「剛才你說甚麼?那人名叫韓鐵芳?」
邢柱子點頭說:「對啦!也是玉嬌龍的女婿,他跟戴閻王,判官解七有仇,才被黑頭鬼所擒。」
春雪瓶此時竟不顯得病了,就趕緊起來,揣起來弩弓和箭,掛上寶劍向外就走。到馬柵下,她就匆匆地備好了她的那匹雪色的健馬。
邢柱子追出來到她的身畔悄聲說:「他們是往東去了,兩輛車,兩匹馬……」
春雪瓶點了點頭,卻無力也無暇回答話。此時店伙又跑過來說:「怎麼?老爺你這就要走嗎?」
春雪瓶掏出一錠銀子來交給店伙,店伙說:「這有富餘,我給您碎銀子,還是制錢?」
雪瓶說:「剩下的錢都給他吧!」指了指邢柱子,她就牽韁出店,扶馬上鞍。「吧吧」揮動了皮鞭,她胯下的馬就如同一條白龍,飛一般的向東馳去。
大地上刮動著寒風,白馬上的春雪瓶,身著青衣,紅纓帽掛在背後,腰間懸挂著雙股的寶劍,手搖皮鞭,向東疾馳。逢著車她就駐馬,便用鞭桿挑起人家的車簾向裡邊看,別人見她帶著一頂紅纓帽,也不敢惱怒,可是車裡坐的除了老太太,小媳婦,就是買賣人。
她並沒看見鐵芳,心中著急,策著馬又往東走,一連過了許多條鎮街,並且過了武功縣城,也沒看見鐵芳跟甚麼黑頭鬼的蹤影,連午飯也沒有用,病體覺得愈為慵倦。但她們極力掙扎著,心想驟車決不會走得那麼快,我一定是把他們遺在後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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