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血淚盈襟
大道沿汾河北岸向東伸展,二十五里是蒲州的河津縣;再往東五十里是絳州的稷山城。
入暮時分,他們到達河津東面十餘里的大黃村投宿。
這裡是薛仁貴的故里。他們在村西的射雁灘,發現三名騎士超越而過,並未介意,還以為是千里追風暗中派來接應的人。天一黑,天候變了,大雨如注,全村死寂。
住處靠近薛仁貴祠,那是一家狹隘的農舍,三個人和衣擠在柴房中,聽雨聲久久不能成寐。
「婷婷,你這半天心事重重,眉宇間有隱憂,在想些什麼?」
林彥輕拍身旁的婷婷柔聲問:「告訴我,我願為你分擔痛苦、恐懼、快樂,和憂愁。婷婷……」
「大……彥哥,我……我的心好亂。」婷婷偎近他,將他的手緊緊地抱在懷中:
「我……我好害怕。總有一天,你會發現……發現我……天哪……我該怎麼說呢?」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事不好啟齒呢?」他撫摸著婷婷涼冰冰的粉頰:「你不信任我嗎?是不是為了你爹娘的事煩心?
我向你保證,我會專誠將你送回家。哦!婷婷,你的家到底在何處?」
「你……你最好是不知道。」婷婷將他的手掌緊貼在腮邊,臉頰潤濕陰冷:「彥哥,我多麼希望帶你去見我爹娘,可是,我……我不能,我……」
「婷婷,為什麼不能?難道說,你爹娘對我有成見?或者……」
「彥哥,求你不要說了。」婷婷幽幽地說:「請告訴我,如果我請求你立即遠走高飛,帶我回你的江南故鄉,從此不再在江湖闖蕩,遠離刀光劍影血腥,你能答應嗎?」
「這……婷婷,恕我,我……」他訥訥地說。
「為了我,也不能答應嗎?」婷婷激情地抱住他問。
「恕我,婷婷。」他艱難地措辭:「我投師學藝,不是為了在故鄉享隱世之福的。假使我把親命師訓丟在腦後……」
「彥哥,我想……我的希望落空了,我……」
「婷婷……」他掙扎般抵喚,想擺脫心靈的重荷。
「一場春夢了無痕……」婷婷凄楚地低吟。
龍姑娘睡在外側,突然挺身而起悚然低叫:「糟!我忘了出去警戒……」
林彥突然一躍而起,抓起枕畔的冷虹劍低叫道:「唉聲!
來了不速之客,你們慢一點出去。」
屋外風雨交加,聽覺大受影響,但他仍然聽到了異樣的聲音,豹似的竄出半掩的房門。
「砰」一聲大震,廚房的後門被風吹開了,天宇中電光一閃,耀目的光華中他看到人影亂晃,黑影疾射而至。
「打!」他叱聲似沉雷,暗器出手。
在殷雷狂震中,他沖入風雨搶出後院,魚躍而前,手觸地立即側滾兩匝,滾至牆根倏然上升,側滾登上院牆頭,方徐徐挺身站起。不少暗器射在他先前著地的地方,兩具屍體躺在院角。四個黑影已越牆而遁,匆匆撤退。
「追!」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村西是射雁灘,也叫紅蓼灘,高大的柳樹綿亘數里,寬.有兩里的河灘雜草叢生,河心還有兩座小洲。追出村,人影四散。他不願窮追,黑夜風雨中敵我不明易遭暗算,他在一株巨柳下止步,扭頭一看,兩位姑娘正冒雨趕來了。
「退回去……」他叫,驀地轉身劍發絕招怒海沉舟,一聲慘號,兩個高大的人影翻騰著摔倒在丈外。
「狂瀾十二式的絕招怒海沉舟,大家小心。」有人在黑暗中怪叫,人影逐漸合圍。
「閃開!」另一個怒吼。
他一聽語音廝熟,駭然一震,身形暴起飛退兩丈,半空中折向,巧妙地繞樹疾轉,手一扳柳枝,在閃光和火焰中重新回頭凌空下搏。
是姓翟的金剛降魔作噴出的火流耀目生花,除了火看不見其他景物,沒料到林彥竟能在倉卒間暴退,更沒料到他的輕功神化得利用樹枝反彈回到原處上空,如怒龍般凌空下搏,劍過無聲,腦袋被冷虹劍剖成兩半。
林彥也勢盡落地。暴雨熄不了烈焰,火光下無所遁形,一把斬馬刀與一把屠錘,已在他飄降時同時攻到,他已無法收把自保。
婷婷在生死關頭恰好趕到,一聲嬌叱,一劍刺入使屠錘的神力天王心坎,同時身形左射,一腳偏踢了長兵刃斬馬刀。
刀掠過林彥的頂門,嚇了他一大跳。
「婷婷,謝謝你。」他叫,劍飛撲河岸的人叢,左手連揮,飛錢在暴雨中先一步取敵。
「錚!」他身後的婷婷被使用斬馬刀的人纏住了。
衝來的人甚多,來勢如潮,有幾個人被飛錢擊中,但依然有不少人逢擁而至。
他火速後退,大吼一聲,一劍把使用斬馬刀的人慾翻,向婷婷急叫:「敵眾我寡,黑夜中危險,走!」
夜黑如墨,暴雨傾盆,襲擊他們的人也不敢窮追,失去了他們的蹤跡。
馬匹丟掉了,他們只好靠兩條腿趕路。
破曉時分追兵到達稷山城,一部分走狗馬不停蹄向絳州趕,一部分留在縣城,並大索四郊,追查林彥三人的行蹤。知縣大人被陝西欽差府的文書壓住了,不敢過問這些欽差府兼陝西鎮守使護軍的事。
毒龍料定林彥去了坐騎,腳程快不了,人地生疏不敢走大道,走小路腳程更慢,不可能超越稷山,因此留下來派人窮搜四郊。城南是汾河,把守住汾河浮橋無法飛渡。林彥可能從城北郊建城而走,所以將重點放在城北,親自帶人駐紮在城北郊的仁義村,坐騎不卸鞍,隨時可以出動,準備十分周到。
辰牌已過,毫無消息。
馬隊來自縣城,王九功帶了十八名隨從,馳入仁義村的祠堂,這兒是毒龍的臨時指揮所。
幾個走狗將副統領迎入,已感到氣氛有點不尋常。毒龍正在召集首腦人物,在供堂中計議,看到了王九功,離座含笑招呼:「副統領辛苦了,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正感到人手不夠分配。請坐。」
王九功陰沉沉地走近,皮笑肉不笑地說:「統領追得好快,但不知可有消息?」
「別提了。」毒龍氣沖斗牛,狠狠地拍案發牢騷:「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本座手下這些飯桶真會把人給氣死。昨天傍晚才把渡船修好,冒險派一些人過河,臨行前千交待萬吩咐,要他們趕到前面去布下埋伏。真他娘的見了鬼了,他們一到大黃村,便接到眼線的消息,竟然貪功心切,不自量力冒失地發起襲擊,剛接近便被小狗發現了,一擊即走逃了個無影無蹤,你看氣人不氣人?」
「他們還是三個人?」王九功問,眼神陰暗不定。
「不錯,還是三個人。」
「統領所派的那位姑娘貴姓呀?」
毒龍一怔,惑然間:「副統領,你說什麼?」
王九功冷冷一笑說:「我說統領派在他身邊的那位穿綠裝的年輕女人。」
「哦!副統領,你記錯了吧?據本座所知,那位巫山神女陳鳳,該是你派去的。」毒龍盯著王九功冷笑:「這件事本座早就知道了,那根黃竹打狗棍一出現在城隍廟南山酒樓,本座就心裡有數啦!」
「統領真的沒派有人在他身邊?」
「你這些話有何用意?」毒龍怪眼怒睜。
「看看這些東西,你知道是誰的物品?」王九功說,舉手一招。
一名爪牙奉上一隻布包,放在長案上打開。那是婷婷的包裹遺留物,香囊蘭香沁鼻。
毒龍瞥了各物一眼,冷冷地說:「本座從沒見過這些東西。」
「不要掩飾了,統領。」王九功大聲說:「你派去的這個鬼女人,屠殺了我兩位最得力的助手黑白兩喪門,你得負完全責任」
「什麼?胡說八道!你……」
「我問你,他是不是蕭萬里的女兒?」
「蕭萬里的女兒?」毒龍變色問。
「你想否認?」王九功大聲說:「梁公公早就懷疑你與林小狗暗中勾結,看來不是空穴來風了。」
「你是說,那兩潑婦除了龍小賤人之外,另一人是蕭萬里的女兒?沒有錯?」毒龍問。
臉上有興奮的神色,也有強行壓抑的憤怒。
「告訴你,上林苑綠苑蘭宮不要說人,連一草一木也瞞不了我王九功。」
毒龍獰笑著招來兩名黑衣殺星,不再理會王九功,向一名殺星說:「兄弟,辛苦些,你追上寇老五,叫他把人帶到老榆溝守株待兔。」
「哦!上次的老地方?他會去?」殺星問。
「不錯,他會去的,有人會帶他去。」毒龍語氣深具自信。
轉向另一名殺星說:「你趕到渡口,找到范善昌,要他趕快把老朋友接過河來,馬上就走。」
王九功冷冷一笑,陰森林地說:「你那位老朋友來了,他得還我公道,我等他。」
「你少給我搗亂。」毒龍厲聲說。「你如果礙手礙腳,不會有好處的。」
「統領在威脅我嗎?」
「你心裡明白。副統領,你不能怪我,老朋友把人派出去,連我都不知道。你也不能怪他,他也是為你我打算,林小狗如果逃掉了,後果你我心裡明白。本座只能說,對貴手下黑白兩喪門,本座深感抱歉和遺憾。」
「難道……」
「九功兄,冷靜些好不好?那丫頭如果不有所表現,怎能取信於林小狗?咱們這次千里追蹤,始終未能掌握小狗的確實行蹤去向。這一來,不啻替咱們指出小狗的墳場所在地,只等咱們去替他覆土,難道你不滿意?九功兄,損失三五個人,值得的。」
王九功氣消了一半,哼了一聲說:「統領,你那位老朋友還在河西?」
毒龍點頭說:「他們是另一路,本座也不希望暴露他們的身份,如非必要,不打算動用他們。」
「統領,這裡面恐怕另有陰謀。」
「什麼陰謀,你是說……」
「如果人真是你那位老朋友派出的,那麼,他們沒有理由仍然留在河西,早該趕到前面等候的魚兒上鉤入網,不錯吧?」
「這……對呀。晤!似乎有點不對。」毒龍說,粗眉攢聚,不住沉思。
「你也懷疑了?」王九功追問。
「我不喜歡這種撲朔迷離,難以控制的情勢。」
「恐怕你那位老朋友不過河來了。」
「備馬!」毒龍向手下大叫:「我趕回去看看。」
「你走得開?」
「你暫時替我主持,留心北面的山區。」
「如果你那位老朋友不聽范春昌的催請;拒絕過河,怎辦?」王九功追問。
「他敢不來?哼!我過河去拖他過來。」毒龍大聲說。
毒龍這一走,錯過了大好機會。
林彥的腳程,快得出乎毒龍意料之外,當夜大雨中離開了大黃村,雖然丟失了坐騎,三人冒著狂風暴雨,放開腳程急趕。他知道神州三傑在史村等他,恨不得插翅飛往史村。同時,走狗們已經追及,他必須加快趕到前面去,保持安全距離。
五更天,他們越過了稷山城,天竟便到了,小杜村.找到千里追風留在此地的信使,重新獲得坐騎,抄捷徑改定平陽府的太平縣投宿。
南北大官道在平陽至聞喜一段,分為二線,太平一線稱西路,曲沃一線稱東路,中間隔了一條汾河。史村在東路,位於平陽與曲沃之間的中途站,後來設驛,可知道這座村莊並不小。
史村附近行政區錯綜複雜,上行有五六座村莊,卻分別由三縣管轄。北行五六里,第一座小村叫白雁村,村北向右岔出一條小徑,通向東北三裡外的老榆溝。村東也有一條小徑,可通東面的浮山縣。
在一位信使的引領下,四匹馬在入暮時分到達白雁村,在村東一家農舍前下馬,門開處,神州三傑偕同三位健仆迎出,金筆生花呵呵大笑道:「小兄弟,算算你也該來了,辛苦辛苦。」
林彥飛躍下馬,上前行禮;替婷婷引見畢,誠懇地說:「三位老哥哥義薄雲天,小弟銘感五衷,大德不言謝,小弟心裡記得就是。樊老哥,找到我魯叔了嗎?」
三傑的臉色暗下來了。金筆生花強笑道:「小兄弟,旅途勞頓,屋裡坐,等會兒再說……」
「老哥哥。」林彥抓住了金筆生花的手臂,不幸的預感,像浪潮般向他襲擊,嗓音都變了:「請告訴我。」
「告訴他吧,早晚要告訴他的,他有權知道,他不是一個脆弱的、受不起打擊的人。」
金蕭客黯然地說。
林彥只感到腦門「轟」一聲響,隨即萬籟俱寂,渾身發僵,呼吸似乎有點困難,喉間便被甚麼東西堵住了。
「我們來晚了三個月。」金筆生花挾住他愴然地說:「他受傷沉重,身中五處重創,內腑離位,四肢失去活動能力,頭部受過打擊,一直就昏昏沉沉知覺模糊,拖了將近半年,終於……他終於去了。」
「魯叔」。他痛苦地叫。
「我們所住的這一家,主人宋永嘉,他就是將魯老救回的人,盡心奉養一個瀕死的陌生人半年之久,生養死葬,將魯老視同家人,這份高貴情義感人肺腑,舉世難求。小兄弟,你要用子侄禮拜謝他。」
宋永嘉一家五口,是本地樸實的農人,年方四十,一妻兩子一女,生活相當清苦,居然對一個垂死的老乞兒伸出同情憐憫之手,奉養半載生養死葬,委實難得。林彥執子侄禮拜見畢,眾人在廳堂中就座,問起救虯須丐的經過,不勝呼虛。
據宋永嘉說,他是在一個凄風冷雨的清晨,在北面的老榆溝,一座久廢了的溝邊小廟旁,發現已重傷垂危的虯須丐,躺在茅草掩蓋的乾溝里,惻隱之心驅使他不顧危險把老人背回來。此期間,老化子偶或有短期間的清醒,可以讓人扶扶著到村前村后散散步。老人家去世后,身上只留下幾件隨身小物件。
宋永嘉取來一個徑尺大的古舊革囊,裡面有幾錠碎銀,火刀火石紙媒管筒,鹽包,幾塊飛蝗石。唯一直錢的東西,是老花子左腕上的六寸寬皮臂套,四排護套釘全是金制的。
臂套證實了老花子的身份。林彥指出臂套是榮叔替虯須丐計制的,因為虯須丐的左臂腕后外側近陽谷穴處,生了一顆小指頭大的血痣。血痣也就是所謂動脈瘤,稍一受傷便會血流不止,而與人交手時,這處部位最易受傷,因此榮叔訂製了這具護套給虯須丐防身。
談及發現老花子的經過,宋永嘉說:「說來也真是巧,去年冬來得早,十月初已經下了兩場雪,為了準備歲杪的肉食,必須早日獵些飛禽走獸過冬。這幾年風不調雨不順,一年比一年難過,附近的人,所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誰家不是靠飛禽走獸過冬?老榆溝一帶,有不少八九斤重的野兔,我在那兒沒了不少套兔的陷講,天不亮就得前往收取獵物,去晚了可就被別人取走啦!那天要不是早一刻發現他老人家,恐怕他就得流盡鮮血死在溝中了。」
「大叔,魯叔他老人家,生前可曾提及出事的經過嗎?」林彥問。
「沒有。哥兒,那真是個鐵打的,前胸背後五處全是致命的創傷,換藥時連哼都沒哼一聲。問他,他只會搖頭。有次我好像聽他說了一句清楚的話。」
「什麼話?」
「好像是見了鬼啦四個字。」
「見了鬼啦?」林彥沉思自語:「這話有何用意?」
在對面下首悶坐的婷婷臉色蒼白,坐立不安。
「大叔,那天晚上附近可曾發現異常的事?」
「沒有。」宋永嘉答得很肯定。
「老榆溝附近有人住嗎?」
「沒有,那一帶全是荒野,生長著不盡的榆林,沿溝黃蘆密布,走進去不見天日,經常可發現大青狼,平時連膽大的人也不敢接近。西面兩里地是大官道,榆林一直沿伸到官道西面的汾河河灣。」
「魯叔必定是從官道附近,負創逃向老榆溝的。」林彥說:「出事前後,可有大批車馬通過?」
「那已經是五六天以後的事了,聽說是什麼欽差的貢品過境。」
「那就怪了。魯叔應該是跟著貢品走的,為何先走五六天?
那麼,魯叔的死,與欽差府的走狗無關了。唉!可惜婷婷未能在巫山神女口中間出口供,但那潑婦已招出魯叔的打狗棍,是王九功交給她的。哼!我會找到狗東西,他必須從實招供。」
林彥咬牙切齒地說。
「彥哥。」婷婷怯怯地說:「魯叔死在走狗手中是不會錯的,殺他的人也是奉命行事,死在魯叔手下的人也為數可觀,你又何必激動憎恨不休呢?那會影響你的情緒的。」
「婷婷,我承認我對此事的態度有點偏激。」他的情緒並未平靜下來:「我不是聖賢,我不能原諒那些為名利而賣身投靠的走狗。親痛仇快,人之常情;魯叔是榮叔唯一的知己,我為他老人家報仇,並不完全是為了私怨,只有懲罰那些助紂為虐的人,才能阻止那些喪心病狂的人為梁剝皮賣命。從現在起,落在我手中的走狗,殺無赦!」
婷婷打一冷戰,倒抽一口涼氣,林彥臉上的殺機,令她心中凜凜,悚然而驚。
「我記起來了。」宋永嘉說:「那天晚上,村西胡家的大牛,在河灣與幾個潑皮的烹狗,曾經聽到路東一帶林子里傳出可怖的鬼嘯聲。由於那一帶經常鬧鬼,因此他們並未在意。」
「魯叔是個不信鬼神報應的人。行事光明正大無畏無懼,他決不會真的見了鬼,很可能牽涉到裝神弄鬼的人。哼!我會慢慢查出來的。」林彥憤憤地說。
次日一早,眾人攜了香燭祭品,至村東三裡外的小山下,找到了虯須丐的墳墓。神州三傑在此地逗留了將近兩月,墳塋早經僱人加以整修,而且立了墓碣,一切皆不用林彥操心。
午膳后。神州三傑動身赴河西岸,要在襄陵山區協肋平陽府的官兵,截擊當地的著名悍匪九龍山三霸。那是毒龍安置在山西的一支精兵,毒龍在山西唯一可以動用的人手,很可能出動這些巨寇,四齣攔截林彥。早些天,三位老人家已和官兵接洽妥當,最近便要大舉進兵,毒龍即使來了,也無法動用這些綠林巨寇。
林彥也準備動身北行,估計追兵不久便可趕到。送走三位老哥哥,林彥向兩位姑娘說:
「北上須經過老榆溝的西端,我們去看看魯叔遇害的現場,也許可以找出一些有關兇手的線索呢。」
「快一年了。還能找得到什麼呢?不如早些離開,毒龍可能很快就會趕到了。」婷婷提出反對意見。
「他們沿途搜索,不會來得那麼快。」林彥說:「再說,距西安已遠超出十日馬程,我不打算再逃了。不前往看看,於心難安。」
他把所有的金銀,全留給宋永嘉,請宋家照拂虯須丐的墳塋,這才動身北上。
老榆溝一帶真是名實俱符的荒野,沒有村落,不見田地,起伏不定的丘陵區叢生著老榆樹,雜草叢生荊棘滿地,人走過去只可看到狐兔驚竄,飛鳥似乎除了山雀之外種類甚少,難怪村民說裡面有妖魅為患。
林彥是不信妖魅的,領先離開官道折入,沿途留意附近的景物。快一年了,不可能找到慘案留下的遺痕。
深入里余,前面兩里左右的老榆溝在望,那一望無涯的高大黃蘆綿綿無盡,直向東北沿伸,可知那條五六丈寬的大溝,是向東北伸展的。
他的目光,突然被右側的一株枯榆所吸引。榆樹的壽命相當長,高大不下於白楊,是上好的建屋木材,鬧飢荒時,所結的榆錢可以充饑,嫩的榆錢還可以當菜蔬。這種樹生命力十分強韌,榆錢落在何處就在何處生根,整株枯死的機會並不多。
這附近的榆樹樹齡並不大,粗的還不足一人合抱,也許有人偷挖榆根,剝皮回去做榆皮面解饞呢。
樹下的草地是完整的,不可能被人把根挖走了。他心中一動,走近察看。這一看,看出樹的死因了。
一邊,有一處被利器所砍的創痕,深度有一尺以上,已佔樹的干粗一半以上。另一邊,樹皮早已脫落。上下端未脫落的樹皮,仍保持原來的褐色,但外表已有點泛灰,一條條扁平的裂紋尚未變形,可知枯死的時間並不長。
「這是可怕的掌力擊中了這裡。」林彥說:「是一種陽剛掌力,當時就把樹皮完全震脫了。」
龍姑娘上前伸手按摸脫皮處,有粉屑隨手而落。
「咦!不對。」林彥說,伸手用勁揉擦。
片刻間,碎屑紛落,出現一個五指宛然可辨的大掌印。他用手指往裹探,悚然地說:
「其力直貫樹心,樹皮是以後自行脫落的。這是練九陰真氣的人,以陰柔而歹毒的九陰摧枯掌全力一擊所造成的損害,整株樹難怪枯死了,中掌處木質已被震腐。那一邊的一刀,還不至於把樹的生機摧毀,這一掌才是致命傷。」
「天下間練九陰真氣的人有幾個?」龍姑娘問。
「我不清楚,等單老前輩到來,一問便知。」
龍姑娘指著創口說:「這一刀力道也駭人聽聞,大概是可怕的沉重寶刀。」
林彥細察片刻,肯定地說:「不是刀,勁道確是驚人,砍痕的輪廓相當清晰,已把兵刃的形狀表示出來了。」
「你是說雁翎刀?」龍姑娘問。雁翎刀有時也可稱劍,是衝鋒陷陣的好兵刃。
林彥用手指指點點,一面說:「最窄的雁翎刀也有兩寸二分,而這刀痕前端鋒刃所形成的三角切口不足一寸,約在八分左右。這是說,刀身寬度僅一寸六分左右,厚度也比雁翎刀薄一半。」
「你是說……」
「這是武林人所使用的闊鋒長劍。這種劍長度該是三尺六寸,如不是臂力驚人身材高大的武林高手,不配使用這種劍。
我想,這一帶定是交手的現場,再找找看。」林彥咬牙說,虎目中殺機怒涌。
婷婷打一冷戰,臉色泛灰。
「大哥,這是說,兇手的輪廓已經勾畫出來了,呼之欲出……」龍姑娘說。
「單老爺子一到,就可以知道了。」林彥搶著說:「他老人家見多識廣,無所不曉。」
這一找,果然發現了不少遺痕,附近的樹榦上,有黃竹枝留下的打擊痕迹,有刀劍拂過的創痕。
「這裡就是交手的現場。」林彥的話充滿自信:「圍攻魯叔的人,為數眾多……咦!小妹,不要過去。」
龍姑娘正從右面十餘步外的一株樹后繞出,走向前面的荊棘叢。
「大哥,怎麼啦?」龍姑娘扭頭問。
「你前面十餘步外的荊棘,為何無風自搖?」
「這……是野兔吧……」
「退!」林彥大吼,飛躍而上,左手一揚,一枚扁針破空而飛,同時冷虹劍出鞘。
龍姑娘和他相處甚久,對他了解甚深,聽他的吼聲飽含急怒感情,便知他有所發現,大事不妙,不假思索地向下一仆,奮身急滾。
荊棘中人影暴起,枝折聲入耳。
三枚暗器從她的背部上空掠過,破空的厲嘯令她毛骨悚然。
荊棘中躍起的人,凌空下搏勢如鷹隼。
林彥同時到達,扁針先一剎那將另一名從側方衝來的青衣人擊倒。
兩人同時腳落實地,同時發招搶攻,急如雷霆行生死一拼,「錚」一聲暴響,雙劍接實。青衣人的劍被震出偏門,中宮暴露在林彥劍下。
「嗤」一聲異響傳出,冷虹劍乘勢斜揮,擊破對方的護體氣功,劃開了對方的右肋。一照面生死立判,出劍冷酷,不帶任何感情,剎那間便是生死分野,強存弱亡。
林彥身形疾退,一把拖起尚未站起的龍姑娘倒縱而回,叫道:「走!東南!」
婷婷跟在他身後.急問:「彥哥,為何不往北走?」
人影紛現,附近共有二十餘名高手,吼聲似殷雷:「小狗!
你插翅難飛。」
追逐的人輕功比他們差了三五分,他一面掠走一面說:「不能向北走,他們已追到前面去了。」
「我們……」
「不要在他們預期的地方決戰,我們要自己選定有利的地方埋葬他們。」
「大哥,我們人地生疏。」龍姑娘說。
「你忘了我們在太白山區的事?那時也是人地生疏。」他說:「我不相信他們比我們熟悉。這裡距西安足有十日馬程,就在此地給他們徹底了斷,我希望毒龍也來了,一定要在此地埋葬了他。」
他們向浮山縣方向急走,去勢奇疾。
山嶺、丘陵、地塑、深溝、叢莽、荒原,構成了這一帶高原區,錯綜複雜的地形,限制了生活條件,因此人煙稀少,地瘠民貧,只有強盜土匪才能夠在此生息。三人一進入山已似乎平空消失了。
追逐的人在一處地塹前聚集好半天方全部到齊。
為首的人年約半百,巨熊似的身材相當唬人,左臂挾了把沉重的開山大斧,銅鈴眼凶光暴射,生了一張憨蠢的鯰魚嘴,扭頭向左右三十餘名同伴大聲問:「那一位對此地熟悉?
有人曾經在這一帶混過嗎?」
三十餘名走狗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沒有人作聲。
左側不遠處的內堂大總管一劍三奇苦笑道:「寇五爺,除了五爺你之外,誰也沒有到過這鬼地方。」
「廢話!」寇五爺的身份似乎比內堂大總管要高,語氣相當不禮貌:「寇某僅經過官道,鬼才到過官道以外的地方。上次帶那些人前來埋伏,寇某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僅在官道旁睡大覺等消息。」
「五爺,咱們到底追是不追?」一名花甲老人問。
「追不追?你老兄大概昏了頭。」冠五爺冷冷地說:「小狗機警絕倫,就是不往咱們的埋伏里鑽,功虧一簣被他逃到此地,如果不追,咱們如何向統領交代?」
「咱們站在此地,就能擒得住林小狗嗎?」
「你……」
「好了好了,咱們再七嘴八舌議論不休,小狗恐怕已經逃過邊境,到國境外逍遙去也。」花甲老人的語氣飽含嘲弄:「足跡是從這裡走的,這時他們該已精疲力盡找地方躲起來了。女人先天體質就差,跑不了多遠的。」
「晤!很可能躲在這一帶。」冠五爺說,向下面一指:「下面荊棘叢生,草木繁茂,最易藏匿。三哥,你帶人往南搜。」
一位挾托天叉的大漢應贈一聲,把八名手下帶至一旁。
「四哥,你帶人向北搜。」寇五爺向一位挾了按鐵齊眉棍,背上有一隻奇異大革囊的大漢下令:「兄弟帶人過對面去,搜對面的樹林。記住,不可遠出兩裡外,有所發現速以警嘯招呼。」
前面這條南北行地塹,寬有二三十丈,深亦有六七丈,是億萬年前地層變動所留下的遺痕,由於年深日久,塹壁處處坍方已變成犬牙交錯的不整齊峭壁,大雨時便是排水的溪流,雨止便是草木叢生的乾溝與道路,垂直堆積的黃土層相當堅硬,風化的程度並不嚴重。陝西、山西大河兩岸,這種地塹為數甚多,有些村落就建在塹下,挖窯居住冬暖夏涼,人如不走近塹旁,決想不到塹下別有洞天。不知當地民情風俗的外地人,走在光禿禿的平原上,突然發現不遠處從地底冒出一個人,真會大吃一驚。
兩撥人沿塹壁的泥階下降。寇五爺並不急於越塹到對岸的樹林,向花甲老人說:「對面沒有上去的路,你往右走,看何處有地方可以攀登。」
「好,在下這就前往察看。」花甲老人說,沿塹向南急步走了。
不久,南面的樹林傳出花甲老人的大叫:「五爺,這裡有一條小路,過來吧!」
小徑橫過地塹伸向東西,塹兩側皆有挖好的階道,便於行人升降。寇五爺帶了十名爪牙,疾降疾升到達彼岸。站在塹壁頂端向東望,三二十步外便是茂密的樹林。寇五爺不是頭腦簡單的莽夫,派兩個人在前開道,先到達樹林,自己帶著八名手下在原地等候,要等前面兩個人的手式以定行止。
兩個人影剛進入林緣,突然扭轉身軀摔倒,身軀被樹下的草叢所掩,似乎是平空消失了。
「咦!」寇五爺訝然驚叫。
右面十餘步外的及腰草叢中,突然站起腰帶上插了連鞘冷虹劍的林彥,雙手又腰邁步接近,笑道:「閣下,感到奇怪吧?那兩位仁兄,已經赴枉死城報到去了,現在,你們也該準備上路啦!呵呵!有誰敢與林某公平決鬥?」
寇五爺先發出警嘯,開山斧抄在手中,雙手一張,五尺長的鐵斧柄握得緊緊地,大踏步迎上,用打雷似的大嗓門傲然地叫:「小狗!你聽清了。人人都說你小輩如何了不起,太爺卻不信邪,讓你斗一斗太爺的開山斧,看太爺能否把你劈成兩片,接招!」
「呵呵!你表現得很有英雄氣概,不錯。」林彥拔劍說:「似乎在下第一次碰上這種勇敢的人,饒你一命。呵呵!你貴姓大名?我,江南林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我,刮天王寇全忠。小狗納命!」
林彥向火雜雜衝來的刮天王哈哈一笑,身形左閃,避過一斧,一面遊走一面說:「妙極了,八大天王的老五,藝臻化境名列第二的高手。喂!毒龍來了嗎?」
刮天王連攻七斧,吼吼如雷聲勢驚人。可是,林彥不接招,繞著對方兜圈子走位,不時作勢返劍,神定氣閑保持接觸。
「小狗為何不接招?」刮天王火暴地怒吼:「這叫公平決鬥嗎?」
「林某等你的黨羽趕來,以便大開殺戒,殺你們幾個人,在下不甘心。」林彥泰然地說:「這地方不錯,下面正好埋葬你們,不然你早就死了。」
「賊王八!你就會吹牛……」
刮天王的咒罵聲未落,林彥一聲長笑,豪勇地衝上,劍發「飛虹戲日」。這一招相當冒險,開山大斧面積大,即使不攻招,斧擋在身前,對方的兵刃絕難攻近身。劍攻上盤更是危險,斧一招招勢必定瓦解,劍向上崩中宮大開,不啻自陷死境。
刮天王被這記狂妄的招式激怒了,一聲怒吼,巨大的斧頭上封,身形無畏地健進。
沒有兵刃接觸聲傳出,攻來的劍虹在斧前急退,閃電似的下沉,再向下吐出,一吞一吐快逾電閃。
刮天王果然了得,斧頭封空,斧柄間不容髮地下沉猛撥,錚一聲架開了擊下盤的一劍,危機間不容髮。接著一聲沉叱,斧頭反擊,「吳剛伐桂」砍向林彥的腰肋,斧沉力猛銳不可當。
林彥也有點心涼,這巨熊般的傢伙反應迅捷絕倫,不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渾人,這一斧威力大得驚人,不能硬接。他向右急閃,在斧刃前一閃即逝,從對方的右側一掠而過,冷虹劍一帶,鋒尖掠過刮天王的右上臂外側,衣破肌傷。
人影倏分,刮天王斜衝出丈外,瞥了創口一眼,冷笑道:「你的冷虹劍不錯,不愧稱三大名劍之一,太爺的內功,竟然無法反震自保,但你無奈我何。」
「真的?」林彥不笑了:「你的混元氣功已有九成火候,但絕難禁受在下給你的致命一擊。」
「少吹大氣。」
「你準備了。」林彥說,冷虹劍徐升,神色莊嚴地邁出一步,握劍的手似乎並未用勁,鬆懈地舉劍而已。但他的虎目中,卻煥發著奇異的光華。像火焰,像利鐵,像鋒刃;那令人心膽俱落的殺氣,似乎從雙目中向對方以泰山壓卵的聲勢,把對方壓得神分意散,失去抗拒之力。
刮天王一怔,情不自禁打一冷戰,退了一步說:「好小子,你想施妖術?你……」
林彥以行動作為答覆,身劍合一冉冉而至。
「錚錚!」刮天王連封兩斧,立還顏色乘機反擊,回敬一把沉香劈山。
可是,招式未能攻出,就在這將發未發的剎那間,冷虹劍已以不可思議的奇速和無與倫比的駭人勁道,併發出懾人心魄的異嘯,「錚」一聲將斧頭震偏尺外,順勢鍥入風雷俱發,劍虹如匹練斜飛而出,遠出丈外人影倏止。
「好快的霸道劍術!」三丈外觀戰的花甲老人駭然叫。
「噗!」開山大斧跌落在草中。
刮天王右小臂血如泉涌,右胸右肋血肉模糊,雙手下垂不住發抖,臉色灰敗呼吸一陣緊,站立不牢搖搖晃晃,吃力地死盯著林彥,用近乎虛脫的聲音說:「你……你用妖術。
沒……沒有人能……能在電光石火似的剎……剎那間,擊中我四……四劍之多……」
林彥眼中的殺氣在慢慢消融,輕拂著劍淡淡一笑說:「我說過饒你一命的,所以第五劍從你的鳩尾大穴前撤回。你已經死過一次了,閣下,珍惜你拾回的生命,走吧,丟掉殺人的斧頭,拋卻不可能成功的富貴榮華夢。回家做一個安分守己,堂堂正正的人。本來,在下要殺光你們的。」
「你……」刮天王訥訥地說,俯身伸手拾斧。
「你如果摸到那把斧頭,在下必定殺你。」林彥聲色俱厲地說。
劍徐徐上升,他眼中的殺機重現。
刮天王打一冷戰,站直腰桿大聲說:「好,我走,我欠你一條命。」
「你是條漢子,你走了,就不虧欠我什麼了。」林彥說,眼中的殺機徐消。
刮天王扭頭便走,似乎身上的痛楚並木存在,邁出丈外,扭頭向八名發怔的同伴說:
「老六老七,走吧,聽我的勸告,不要與他交手,那不會有好處的。不要管我的死活,我要走得遠遠地,天下之大,該有我容身的地方,這時放下屠斧,也許還不算遲。」
刮天王走了,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年,高大的身軀不再挺直,一步步去遠。
八個人只有一個人站在原處不動,片刻,瞥了林彥一眼。
搖搖頭嘆口氣,也頹喪地走了。
「大哥,下一步棋如何走法?」藏身在林中的龍姑娘叫,並未現身。
「還有兩批人快到了,就在此地打發他們。」林彥說,上前拾起開山斧,仰天長嘯。
最先登上塹口的人,是挨了齊眉棍背有怪革囊的大漢,帶了九名爪牙,精力充沛地登上塹口。
林彥站在三丈外,將開山斧向前一丟,微笑著說:「刮天王已經走了。我,刺客林彥。
你是蓋天王程潛了,背上的奪魄天羅,能罩住三丈外的人嗎?」
「三丈內無人能免一死。」蓋天王傲然地說。
「那麼,你髮網羅吧,在下要用暗器殺你。」
蓋天王哼了一聲,舉步邁進。
「打!」林彥沉叱,雙手齊揚。
蓋天王只看到兩枚金錢鏢迎面飛來,冷哼一聲說:「班門弄斧!」
齊后棍一伸,左右一振,要擊落兩枚金錢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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