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竟見此人
月色皎潔,樹下光景清晰得緊,錢冰最愛下棋,他在塔中陪那人下了多年圍棋,這時見獵心喜,幾乎忍不住湊也上前去瞧瞧,如此大是不妥,便住足不前,但畢竟是少年人心性,乘樹下人聚精會神之際,悄悄從暗處溜到樹后,瞟著右邊不遠之處一棵大樹,輕輕躍了上去,撥開枝葉,正對著桌上棋盤,瞧得清清楚楚,只見莊主手持黑子,臉上得意洋洋,再看看那局棋,黑棋已佔盡優勢,那病容滿臉的何先生,臉色本就焦黃難看,這時苦思破解之法,雙眉緊皺,就更顯得病入膏肓,離死不遠了。
錢冰凝神瞧了一會,白棋雖已被圍得水泄不通,那病容老者猶自不肯服輸,手持棋子,久久不能下著,忽然小梅天真地指著棋盤道:「何伯伯,這還有一個空格兒。」
病容老者輸得心焦,心中正怪這小娘們多嘴多舌,但仔細一瞧,那空格果是唯一死中求生妙著,當下心中狂喜,表面上仍裝著沉吟不已,好半天才將棋子四平八穩的放在小梅所指的空格子內。
莊主微微吃了一驚,沉吟片刻,也著了一子,但那病容老者適才下的一子,確是上上棋法,承先啟後,數子之後,竟從重重包圍中殺出生路,作活了一大塊地盤,殺到分際,兩人計算棋子,那病容老者原本一敗塗地的棋局,竟反贏了數目。
那病容老者喜得合不攏嘴來,哈哈笑道:「師兄,我說我近來棋力大進,你偏偏不相信,今日卻又如何?您讓我六子是無論如何讓不了的了。」
莊主卓大江微微一笑,他深深瞧了小梅一眼,只見她笑吟吟地正一顆顆把炒米花往口中送,臉頰白中透紅,又是稚氣。又是可愛,任何火爆脾氣的人,見到這種自然嬌憨之態,都由不得心平氣和,會心一笑。
卓大江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忖道:「蓉兒的美麗並不比這小姑娘差多少,可是剛強得簡直不象個女兒家,自來男至外女主內,她那天地不怕小老爺的脾氣,是我作爹爹的縱容了她。」
他想到此處,不由又想到傳了自己衣缽的叛徒,不覺意興闌珊起來,那病容老者卻興緻勃勃,又邀他開始著局。
小梅輕聲道:「這麼多格子,叫人看都看得頭昏腦脹,何伯伯還這好興趣,唉,我是永遠也學不會的。」
病容老者何子方得意道:「小姑娘虧你好耐心,看完了一局棋,要是我那蓉瑛,只怕早就溜走了,這種東西太複雜,女孩子家怎能學會?」小梅嫣然一笑道。
「何伯伯,你真成!」
其實何子方這人武功奇高,棋藝卻是平常,偏生也是個大大棋迷,他自幼和師兄卓大江同門學藝,學圍棋比誰都學得早,下的盤數,只怕少有人能比得上,但卻限於天分,進展至一個境界,無論下得多熟,也始終不能更上一層,他師兄卓大江的棋是他一手教會,數十年下來,卻是青出於藍,讓他到了六子,照理說他應心灰意懶,不再言奕,但他仍是興趣盎然,從不怪自己棋力不成,總是怨棋運太差,是以也頗能自得其趣。
這天下第一劍卓大江,為人城府深沉,內心好勝心極強,他從小處處占師弟上風,這學棋本意是要勝過師弟,卻不料對此大有天才,雖是甚少出手,他研究昔人名譜,建浸此道極深,已是天下數大高手之一了。
兩人又對奕起來,樹上的錢冰只見卓大江棋力高超,著子雖是平寬,但隱約之間卻是一派大將之風,那何子方,棋勢閃爍,總是別出心裁,佔小便宜貪吃棋子,往往敗了大事。
卓大江在角上,下了一子,立刻大勢底走,他連著數子,何子方又陷入重圍。
正在苦思當兒,忽然破空之聲一起,砰的一聲,一顆白色棋子落在棋盤當中,那棋盤是石板製成,棋子從遠處拋來,竟若吸石吸住一般,端端正正佔了一個空相,這內家動力實在驚人。
卓大江頭都不抬起,口中緩緩退:「牛鼻子,你又技癢了是不是?你當我不知道你來了么?賣弄個什麼勁兒?」
錢冰朝棋子來的方向一瞧,只見前面一棵大樹尖梢冒出一個道人,那道人立在一枝粗如這處小指的權枝上,身子隨樹枝起伏,就若附在枝上一般。
那道入哈哈一聲大笑,身形如一隻大鶴般凌空飛落,月光下道施飄曳,實是瀟洒無比,他在離地丈余,一提真氣,輕輕落在石桌之前,如輕絮般毫無半點聲息。
卓大江微微一笑道:「牛鼻子,別來無恙?」
那道人五句左右年齡,臉上劍眉斜飛入鬢,神采飛揚,實在不象清泊修為的出家人,雖是發髯微白,但仍是英俊洒脫,他向卓大江師兄弟兩人一稽首道:「貧道奉敝掌門師兄之命,特來拜訪兩位。」
卓大江道:「牛鼻子,我當你是熬不住棋癮,這才千里迢迢跑來我這裡,原來是無事不來。」
那人嘻嘻笑道:「找卓兄下棋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不然我可懶得向師兄討這個差。」
何子方冷冷地道:「牛鼻子,你有事來巨木山莊,不會規規矩矩從大門走,偏偏要賣弄什麼本事,作個不速之客,這算是什麼名堂?」
何子方適才專心下棋,別人到了身後樹上也不知道,大感失面子,這時乘機罵起山門來。
那道人脾氣甚好,仍是笑嘻嘻道:「何兄上盤第一百二十八子下得真妙,貧道好生佩服。」
何子方最喜別人贊他棋藝高超,聞言一肚子不高興都消失,連連搓手掩不住滿臉得色,卓大江暗暗吃驚忖道:「這牛鼻子記性之強,天下再難找出第二人來,如非他天性太過無滯,武當派武功只怕要以他為第一了。」
站在一旁的小梅心中不住沉吟:「這道人長得很有氣勢,怎麼名字這樣難聽,叫什麼牛鼻子,笑死人了。」非苦研鑿磨而得。
忽然小梅不注意手一松,一粒炒米花落在空棋之中,卓大江不自覺用手捻起,放到口中,炒米花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味在舌間尚未消失,卓大江滿面喜色,砰的一聲,就在炒米花落下的空格著了一子。
那回輪到那道人沉吟不決,他臉色漸漸凝重,好半天額間汗珠微現,小梅被卓大江和那道人瞧得心虛了,她羞澀的笑了笑,似是自語地道:「我去給伯伯端兩盤葵瓜子來。」
轉身慢慢走進屋去,那道人咋舌道:「那個小姑娘,我笑道人服了。」
卓大江道:「牛鼻子,你不服再來一盤如何?」那道人搖搖頭道:「卓兄,你我學棋數十年,連人家小姑娘一子也破不了,還有什麼臉面,這小姑娘論棋力或然不是我幾十年功力的對手,但她這一份天資已是駕凌貧道之上,罷!罷!罷!笑道人從此不再盲棋。」
卓大江道:「想不到牛鼻子也有認真的時候,真是難了,哈哈!」
那道人臉色一整道:「敝掌教師兄令貧道來請教卓兄一事。」卓大江道。
「天玄師兄近來可好?」
那道人是武當掌教天玄真人師弟,他天性滑稽,無拘無束,終年笑口常開,是以別人都叫他笑道人,他武功學淺根本無人知道,生平很少與人對過手,只因他脾氣好極,而且遇事得過且過,讓人一步,又有這個硬扎師兄撐腰,別人自然不會和他為敵,每年只有武當師祖張三丰生日那天,才回武當派一次。
笑道人道:「掌教師兄思念卓兄,貧道臨行之時,再三殷殷要貧道要向卓兄致意。」
卓大江笑道:「好說,好說,牛鼻子有事快說,何必吞吞吐吐!」
樹上錢冰心中一震,暗自忖道:「這人原來就是天玄道人師弟,天玄,天玄,我遲早要找你。」
笑道人道:「不怕卓兄見笑,最近敝派弟子連遭外人擊傷,掌教師兄為此事大為憤怒。」
卓大江心中一驚,順口說道:「武當為天下內家之宗,誰有這膽子尋貴派弟子晦氣?」
笑道人道:「受傷的弟子回來報告,出手的都是一人,而且用的功夫是點蒼龍宮神劍和七煞掌。」一
卓大江大吃一驚正待開口,笑道人道:「點蒼、武當一向情誼深厚,敝掌門人實在不願為此小事締結誤會,卓兄以為如何?」
卓大江臉色一寒道:「點蒼自三弟執掌門戶,門下弟子絕不敢在外生事,我那幾個徒兒個性,我信得過。」
笑道人道:「卓兄休怪,別說你作師父的信得過,就是敝掌門師兄也信得過。但此事千真萬確,絕非貧道信口空言。」卓大江道:「牛鼻子,依你說便怎樣?」
他這人天生護短,言語中已大有怒意,那笑道人道:「敝掌教師兄將此事前因後果一推敲,覺得只有一事可能,因為此人功力極高,不瞞卓兄,掌教師兄親傳弟子武當七子都吃了大虧。」
卓大江沉吟不語,笑道人又道:「掌教師兄說,此人極可能是貴派叛徒余志飛。」
他此言一出,卓大江臉色大變,良久才道:「余志飛已被逐出門牆,天玄師兄盡可放手處置,何必多此一舉,要牛鼻子你千里迢迢跑來問我?」
笑道人嘻嘻笑道;,
「師兄心細如髮,事事顧慮,貧道也跟他說卓兄光明磊落,心地寬廣,何致為此事生出芥蒂,但他總是不放心,要聽卓兄一句話」
卓大江哼了一聲道:「牛鼻子別捧我,你在背後怎麼損我,可沒有人知道。」
笑道人連呼罪過,卓大江正色道:「回告天玄師兄,這孽徒既敢用本門功夫為惡,我卓大江第一個容不得他。」
笑道人一挑大拇指贊道:「卓兄如此胸懷,不愧一派宗主。」
何子方插口道:「牛鼻子,你怎麼愈混愈下作,連江湖幫會的語氣作風也學上了。」
笑道人搖頭笑道:「幫會都是下作的么?丐幫從前如何光景?」
何子方被他笑語搶白,發作不得,笑道人道:「貧道這便告辭,我還有兩個小徒侄孫巴巴等著我教兩手飯的玩意。」
卓大江道:「牛鼻子,代我問候天玄師兄,故人想念得緊哩!」
笑道人連聲應諾,錢冰心神一疏,身子微微一動,發出一點聲音,驀然一陣風聲,一條人影拔向樹上,錢冰連考慮也來不及,身子一晃,踏著樹梢逃得遠了。
笑道人追上前去問道:「卓兄,如何?」
卓大江臉色鐵青搖搖頭道:「這人好快身形。」
笑道人倒不以為意,他笑道向兩人告辭,卓大江站在樹下,口中喃喃自語道:「鬼影子,鬼影子。」何子方沉聲道:「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屍還魂之人。」
卓大江默然,兩人走近大廳,這時月已當天,庄中一片寂靜,「巨木山莊」四個大字閃閃發著金光。
又是一天開始了,當晨光涼微時,卓大江的獨生女兒卓蓉瑛再也睡不著,她輕輕推開了窗,讓晨光透進淺綠色的輕紗,然後她安然地坐在窗畔,涼風拂過她面上,觸面生寒。
她抬頭一看,日頭剛剛從山後露出,長夜已盡,忽見後院中小梅穿著陳舊的布裙,正用小漏斗繞著花哩!
後院中種滿了各色奇花,晨光中都是含苞待放,卓蓉瑛知道太陽一出來,這些花都會怒放爭艷,但頂多只有幾天便又凋謝,看花開花謝,真不知世上為什麼沒有永恆不變的事。
院里小梅一壺一壺的水澆著,她那純潔的臉孔真象一朵白蓮花一般,令人實在連碰都不忍心去碰一下。
「這樣好的姑娘,偏偏這麼愛操勞。」卓蓉瑛想著,忽然對小梅大生憐愛之心,心想如將她扮起來,那才叫好看哩!就是五色的玫瑰也比不上。
小梅澆完了水,她歇了歇氣,輕手輕腳走了回來,只見卓蓉瑛坐在窗畔,心中一怔,甜甜的笑叫道:「卓姊姊,你起得好早!」
卓蓉瑛道:「小梅,你更早呀,這花園有人管,你一大早便起身去澆水,別累壞了。」
小梅感激地一笑道:「卓姊姊,我頂愛花,我小時家裡種了很多很多梅花,花開的時節。我每天痴痴的看,連吃飯都忘了。」
卓蓉瑛笑道:「難怪你象花一樣好看!」
小梅臉上紅,卓蓉瑛道:「我聽爹爹說,我們家中來了一個大天才,小梅妹妹,你瞞得我好苦。」
小梅道:「我從來沒有和別人下過棋,那些局都是從古人棋譜中看來的。」
卓蓉瑛道:「你來了,爹爹也高興得多,這些花兒也幸運了,有真正愛它的人啦!」
小梅奇道:「姊姊,難道你不愛花?」
卓蓉瑛道:「我原先也很愛玫瑰花的,不然怎會種得滿院子都是?可是有一次我很好興緻替它修剪,手中被刺了幾個孔,我一氣便不愛了。」
小梅道:「愈是好看的花愈是嬌嫩,我修花剪草也常被刺得出血。」
卓蓉瑛道:「我滿心愛它,它卻會傷害我,我氣得拿起花鋤,幾乎把滿院玫瑰挖光,要不是老王阻止我,你今天那裡看得到這玫瑰。」
小梅笑道:「姊姊,我聽人說你們這兒伐木很好看,待會吃過飯,咱們一塊去瞧瞧可好?」
卓蓉瑛道:「伐木有什麼好看?不如到湖裡去划船釣魚去。」
小梅不住央求,卓蓉瑛纏她不過,兩人吃過早餐,雙雙漫步走到林場之中。
小梅邊走邊看,眼睛卻在四下搜索,卓蓉瑛見她心不在焉地和自己瞎搭訕,心中不禁奇怪,也不知道這個姑娘,腦中異想天開胡思些什麼。
小梅忽然遠遠地看到錢冰吃力地揮動著巨斧,一次次砍向大樹,她不由停住了腳步,心中默默數著砍的次數,希望那樹趕快倒下,好讓錢冰休息。
卓蓉瑛道:「這檀木運到北京真是價值連城,可是在此地卻有人用來引火炊食,當真是暴棄天物。」
小梅隨口答道:「一件東西在需要的時候才有價值,姊姊你說對么?」
卓蓉瑛道:「你說得不錯,小梅,你在這裡瞧瞧,我要去找一個人。」
小梅點頭答應了,卓蓉瑛也是想到和自己昔日心上人極相似的錢冰,不知他離開了沒有。
小梅見錢冰累得滿頭大汗,那裡象錢冰昨天說得那麼輕鬆,心中十分不忍,那斧頭一起一落,她心也好象跟著起落止,心中數著的數目老早都亂了。
她暗自忖道:「這樣的苦工,能賺多少錢呢?他……他生得如此……如此秀氣,受得了這種勞作?」
林風吹亂了她的秀髮,他心中想著計較,只見卓姊姊從另一條小徑走到錢冰面前,錢冰一抬頭,微微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很瀟洒拭了拭汗道:「這棵樹早上一定能砍倒。」
卓蓉瑛嫣然一笑道:「我以為你走了哩,你有什麼困難?」
錢冰含笑道:「本來是有困難的,但現在沒有了。」
卓蓉瑛道:「這話怎麼講。」
錢冰道:「我賺足了川資,一切問題豈不都解決了?」他說完又揮動巨斧砍了兩下道:「對不起,我還要趕工哩!」
卓蓉瑛無話可說,站了一會轉身便往回走,小梅心中想:「原來卓姊姊也認得他,可見他是很……很引人注意的,但卓姊姊為什麼不幫助他?」
她心地極是純潔,只道見人困難便該幫助,根本沒有想到其他問題,別人是否能夠接受,那就更不在考慮之內了。
她在和卓蓉瑛回家路上,心中打轉好了主意,笑顏逐開,中午時光,乘大家休息時,悄悄又溜到林中去了。
下午卓蓉瑛邀她到鎮上去買東西,小梅推說有事,卓蓉瑛道:「上次我們每人縫了一件絲夾襖,不是講好今天去取的么?你如不去,如果做得不合身,可別怪我。」
小梅央求道:「卓姊姊,我今天實在有事,你一人去取吧!」
卓蓉瑛道:「我實在想早一點看你穿那新衣好看的模樣,好,好,我替你順便取回來。」
小梅囁嚅道:「卓姊妹!我……我……不想要……要那衣服了?」
卓蓉瑛道:「什麼?你嫌這鎮上手工不好么?那裁縫頂有名的,是北京來的裁縫師傅哩!」
小梅臉漲得通紅,說不出理由,卓蓉瑛道:「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做了的衣服總不能不要,我替你取回來便是了。」
小梅鼓起勇氣堅決地道:「卓姊姊,那不行!」
卓蓉瑛見她態度一本正經,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瞧著她的小模樣,實在無氣可施,嘆口氣道:「你真是磨人精,你心裡到底想些什麼,我一點點也不知道。」
小梅萬分抱歉地道:「過幾天我們再一塊去拿,卓姊姊,我一定陪你去。」
卓蓉瑛雖是一萬個不了解這異想天開的姑娘轉著什麼念頭,但看著她的央求,也只得罷了。
小梅道:「我爹爹說我是一個小孩子便該穿得樸素一點,不然就不倫不類了。」
卓蓉瑛想了想道:「不管你怎麼胡說八道,但只要看到你誠懇的臉孔,我只有覺得它有道理,你是個小孩子,這話倒是不錯,不然怎會有許多古里古怪的念頭。」
小梅伸伸舌道:「對不起,對不起!」卓蓉瑛悠悠地道:「小梅你怕長大,可是有一天你得真正長大,怕也是沒有用的。」
小梅心中暗笑:「我那裡伯長大,我巴不得長大成人哩!」
兩人閑聊了好半天,卓蓉瑛找爹爹去了,小梅心中十分高興,她偷偷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銀錠忖道:「我現在只有五兩銀子了,那絲襖卻要十兩,我可買不起啦!等爹爹來再說吧!」
她心中想:
他定是個落魄書生,大概考運不好吧,落第又無錢返鄉,這才出此下策,他這返鄉一定會埋頭苦讀,明年金榜登科,說不定是個狀元也不一定,那時候金轡遊行,萬人爭看,他一定會想到目下之窘。但他如當了狀元,可是大大名人,不知我還能見到他不?
想著想著,好象這些事情都是真事,眼睛不覺潮了。
這時日近黃昏,炊煙四起,小梅走到房裡,只聽見卓蓉瑛姊姊正和卓伯伯爭吵,她本不願意聽別人父女之事,但隱隱約約之間,聽到卓姊姊聲音哽咽,少女好奇,不由駐足去聽。卓伯伯壓低憤怒的聲音道:「蓉兒,你難道對他還存留戀么?」
卓姊姊哭聲但很堅決地道:「我從前救了他一命,決不能見他死在爹爹手中,不然我當初何必救他?」
卓伯伯道:「他到處惹禍,就是不死在我之手,也必死在別人之手。」
卓姊姊道:「如果死在別人手中,那是他的命運。」
卓伯伯長嘆一聲道:「咦!蓉兒,蓉兒,你這凝情任性的性兒,就和你媽媽一樣,罷了!罷了!」
卓姊姊道:「謝謝爹爹!」腳步聲起,小梅知道卓姊姊回她房間去了。
小梅似懂非懂,忽然聽到卓伯伯蒼老的聲音道:「情劫害人,一至於此。」
吃晚飯的時候,小梅見卓姊姊位子空著,她跑去了看那碧珠鳥兒也不在欄杆上,便知道姊姊又去敢步,她見卓伯伯何伯伯臉色都異常沉重,不知怎的,心裡也跟著沉重起來。
她吃了碗飯,再也受不了這種氛氛,站起身道:「我去找卓姊姊去。」
她先回房去加件衣服,才一推開門,只見床上放著一個紙盒。她好奇的打開紙盒,裡面裝著一件絲襖,正是自己打制那件。
她呆了一呆,又見衣襖旁邊放了好幾個元寶,她仔細一看,正是自己中午偷偷塞在錢冰枕頭底下的銀兩,九十五兩一點也不少,元寶下壓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小梅姑娘: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困難,謝謝你的美意。」下面是錢冰的名字。
小梅只覺滿腹委屈,幾乎哭了出來,看看那新夾襖,真恨不得撕爛掉,她心中想:「一定是他聽到我和卓姊姊談話,他聰明得緊,所以立刻聯想到我沒錢去取衣物。」
一時之間,她好象被人侮辱了,又好象看到錢冰在拚命作苦工賺錢,她想了半天,愈來愈是糊塗,自忖道:「難道人就不該互相幫助?他為什麼要拒絕我的好心?我這絲襖有無均可,又有什麼重要呀?」
她悶悶的走出庄門,不由又走到林子中,才入林不遠,又聽見碧珠兒清脆鳴叫,知道卓姊姊就在近處,正想呼喚,忽然左邊不遠之處,一個凄清的聲音念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聲音愈來愈低,凄涼之處,真令人愁腸寸斷,小梅忽然悲從中來。一生之中,她是從來沒有如此煩惱過的了。
她原本來找卓姊姊,可是這時心情沉重,什麼也不想做,站在林中凝凝出了一陣神,又茫然走了回去,心中卻暗暗地道:「明天我一定要還他代我取衣的銀子。」
然而明天她卻無法還了,錢冰懷著異樣的心情,大踏步地離開巨木山莊,他下一個目的地該是武當山,要尋訪天玄道長了,但是——
第二天巨木莊主卓大江發現樹上多了一個標記,他陰沉的取了下來,一言不發,臉色冷得嚇人。
且說錢冰在小鎮上投宿了一晚,次晨向南走去,那瘦馬經過一段時間休息,跑起來甚是精神。
走了十幾天,這日到了江西南昌,他一路上每天行走,沒有休息過,已是僕僕風塵,天未黑便落了店,他囊中不豐,只敢住在小客舍中,揀了一間比較乾淨房間,梳洗一番,倒頭便睡。
這一睡睡到兩更時分,忽聞隔壁一個女人呻吟之聲,先還是微微發聲,後來忍痛不住,喘息之聲愈來愈重,似乎已到了病危時機。
錢冰沉吟一會,輕輕叩壁,隔壁呻吟之聲立止,但過了一會,忍耐不住又輕聲呼叫起來。
錢冰再也忍耐不住,下床出門想到隔壁來問個究竟,迎面走來一個店小二,錢冰趕忙道:「這隔壁旅客有重病,快去請個大夫瞧瞧!」店小二搖頭道:「客官,這女客人夫君交代過,誰也不要進去打擾他夫人。」
錢冰心中好奇,但想到人命關天,又追問了幾句,那店小二道:「已經好幾天這樣子了,客官您別擔心。」
錢冰無奈,出店吃飯回來,走到隔壁房間,不由停了一停,並未聞呻吟之聲,心中略放,方一進房,忽然隔壁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巧妹,今天我可真的跟從上了,你放心,你這病保管藥到病除。」
另一個女聲柔聲道:「大哥,你天天跑來跑去,人跑得又黑又瘦,我看了心裡好難過。」
那男聲道:「巧妹你別胡思亂想,只要治好你的病,就是再辛苦又算得了什麼?」
「巧妹」低聲道:「大哥,你為了求葯,得罪了很多高手,連……武武……武當道士也傷了……」
「哈哈!武當派又怎樣?只要咱們夫妻相守在一塊,別人又能把我們怎樣?」
這客舍原本甚是低級,兩室之間隔著一層薄板,說話之聲稍大,隔壁便聽得清清楚楚,那男子豪氣十足,說起話來,旁若無人。
「巧妹」幽幽地道:「大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那男子道:「什麼?」
「巧妹」停了半晌道:「萬一……萬一……我不幸,你……你……干萬要過下去。」
那男子怒道:「你再胡說,我可要生氣了。」
「巧妹」斷斷續續地道:「我一閉上眼,便看見媽媽,大哥……大哥……你要……要……答應……答應我。」
她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那男子滿腔豪氣,被她這麼一哭,真是化為煙霧了。
「巧妹」又道:「大哥,我命薄連累了你,使你……成為……成為……眾矢之的,我實在……實在……早該……死去的!」
忽然「拍」的一聲,那男子重重擊了自己頭一下,「巧妹」一嚇,突然神色大變,笑語溫柔,不再講死說別。
那男子道:「這才是好姑娘,聽話的姑娘。」
巧妹心中想:「如果尋不到靈藥,我和大哥只有幾天相聚了,我要使他好好快樂。」當下道:「大哥,你還記得咱們結婚那天么?」
那男子道:「怎麼不記得?咱們兩人既然都是被人不齒,我們又何必理會他人?我們買了上好的紹興酒,帶了食盒,到我們初次相識的山上去吃自己的喜酒。」
巧妹懷急地道:「那裡真的靜極了,靜極了,月亮便好象在我們頭上一樣,清風和流水是我們的客人,大哥,我真願是兩個人在一起,就象那天一樣。」
她歷歷在目的敘說著,就如眼前一般,那男子插口道:「什麼?咱們還有一個人。」
巧妹道:「是啊,紀大哥提了兩隻雞,三斤肉施展上乘輕功趕來陪我們喝酒,咱們喝一陣喝一陣,笑一陣,哭一陣,後來大家都醉了,三個人擠在山洞中呼呼睡去。」
那男子道:「巧妹,你真好記性!」
巧妹道:「大哥,我知你在一起的時光,每時每刻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大哥,我一件件講給你聽好嗎?」
那男子道:「巧妹,你累了,休息一會才講。」
巧妹急喘地道:「我要講,我要講,大哥你聽喲!」
那男子柔聲道:「等你病好了再講,我愛聽得很。」
兩人旁若無人地談著話,錢冰在隔壁聽得呆了,那巧妹又道:「大哥,我十多天沒給你梳頭了,看你亂成這個樣子,你早晚奔走,要多穿衣多吃點的東西。」
她煩煩絮絮地囑咐著,那男子愈聽愈是難過,這光景真象是生離死別,這年輕的妻子,怎麼今夜突然會如此?難道天數如此,自己奪葯會失敗么?
巧妹說著說著,疲倦得睡著了,那男子悄悄吹熄了油燈,推開窗戶,一躍而出。
錢冰倒在床上思潮起伏,心想如果那作丈夫的求葯不到,
他這年青妻子不幸死去,那真是人間一大慘事。
睡在四更左右,忽然人聲嘩喧,兵刃之聲從遠而近,錢冰心中一驚,起身推門,只見牆外跳進一人,全身浴血,整個夜行衣全部染濕,手持長劍,步伐蹣跚往店屋中衝來,錢冰和他照了一個面,兩人都吃了一驚,原來那夜行人正是上次在巨木山莊南湖畔和錢冰見了一面的少年,兩人相貌幾乎完全一樣。
錢冰心內雪亮,他知此人定是卓大江的叛徒。那浴血少年不暇多留,快步走到房內,擊開窗子,飛身入內,抬起他年青的妻子,往外便走。
那浴血少年才一跳出圍牆,「拍」的一聲掉下一物,他急於在逃走並未留意,錢冰上前拾起,正要追上前去交還,正在此時,突然牆上跳下五六條大漢,高高矮矮全有,手握兵器圍了上來。
錢冰在暗處原可不露面,但他頭腦中忽然掠過一個想法,心中忖道:「我何不助助這對苦命的夫婦?」
當下靈機一動,掠身走出,一縱之下,竟躍過眾人往反方向跑去,和眾人照了個面,黑暗中,眾人只看清他的面孔,也來不及想到他怎麼全身完整毫無傷痕,一聲吆喝,又紛紛轉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