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如煙
飄零仙子拿著那兩隻一式一樣的翠綠玉鐲,她伸出手來撫摸著鐲上雕鏤的龍鳳,她低著頭,長長的黑髮從肩上垂了下來,遮住了大半個臉,但是卻露出了眼睛以下的側面的線條,那鼻子、嘴唇、下顎,真美極了。
劍寧帶著一些激奮,也有一些喜悅,因為至少他找到了摩雲客臨終時托囑給他的人,他們坐得很近,劍寧的鼻息中嗅到一種清淡的幽香,雖然這是春天,但是那不是花香,花香也沒有這麽沁人心脾,那是飄零仙子身上散出的幽香。
劍寧不禁不自知地向飄零仙子靠近了一些,他呼吸的時候向著飄零仙子的那邊吸氣,那香味真好間極了,但是忽然之間,他想起一件事來——
他想起摩雲客對他說的話:「不要接近和你年齡相偌的女子。」
他不禁吃了一驚,連忙向後移了一兩尺。
飄零仙子被他這突然的舉動驚了一跳,回頭問道:「什麼事?」
劍寧不禁雙頰大紅,嚅嚅道:「沒有什麽……沒有什麼……」
飄零仙子瞪了他一眼,緩緩問道:「你——你從什麽地方得著這鐲?」
劍寧道:「師兄摩雲客給我的。」
提到摩雲客,劍寧心中一陣翻滾,到底從一個村童到武林中人,是有一段遙遠的過程,而若不是摩雲客有心成全,他又何以致此?
因此,他默然了。兩顆如黃豆般大的淚珠,在他雙眼中含著,他衝動地從手上脫下那玉鐲,兩手不停地翻動著它,彷佛這鐲子的轉動,能把他帶回到過去和師兄練武的時光似地。
她是一個女子,女子的天性是容易激動,但是,唐劍寧的表情,使她震惑了,於是,她內心中湧起了一股莫名的同情心,她竟忘了自身的悲劇。
她也漠然地撫摸著腕上的玉鐲,忽然,她有一個奇特的感覺,她竟覺得那揚翅欲飛的鳳凰,忽然已變成非常陌生了。
她努力抑住內心的衝動,她只是裝得淡淡地說:「你是他的師弟?」
劍寧猛地抬起頭來道:「你不相信?」
她苦笑了,但仍笑得十分醉人,彷佛是在向他說:「天下事又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
劍寧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反應,只是能直覺地意會到,她是善意的,她是相信自己的,因為他想:「我是不是又和她何干?她為什麼要不相信我?」
末經世道的他,把一切事物都認為是有因果的,但妙的是,世界上太多的是一些毫無道理,沒頭沒尾的事。
因此,他也木然地淺笑了。
高山上的春風仍是刺人的,但周遭的景色卻強烈地顯示出春天的氣息。
偶而從遙遠的林木深處,傳來吱吱的猴子打架聲,點綴著這寂靜的山谷,使它的景色更是動人。
她忽地站起身子道:「外面太冷了。」
她慢慢地走向一個岩洞。他起初仍是在獃想著,等她已走了兩三步,他才緩緩地抬起頭來,望望她那美麗的背影。
他下意識地把鐲子套上了左腕。然後,他才跟著她走回山洞去。
山洞裡的感覺和外界是完全不一致的,裡面雖然暖和的多,但卻有些陰森森而缺乏生氣。
她忽地轉身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劍寧驚訝地說:「你是誰?」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這句話是問她呢?還是回答她?
他並不知道她是誰,他只記得師兄在授藝的時候,曾叮囑他要密切保護那玉環的主人——她。他也可以推斷她叫敏珊,他曾聽到小妹妹低低地哼著那支搖籃曲,而也提到了她的名宇,但這並不充分,他根本連她的姓都不知道呢!
她淺笑了一下道:「我那隻玉環和你的正好是一對,是不是?」
劍寧點點頭,不作聲,因為,他已察覺出她是非常的激動,他只有靜觀其變,他非常希望常敗翁能及時趕回,因為他自認對於一個年青的女子,是毫無應付的能力。
她厲聲道:「你怎麼知道,這隻玉環不是我檢來的?偷來的?搶來的?」
那尖銳地聲音,從深遽的山洞中反射回來,更是聳人毛骨。
她雙目圓睜,雙拳緊握,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從額上出現了。
劍寧震驚了,他完全不能了解,他簡直是莫明所以,但他仍報之以微笑,他想安慰她說:「我完全相信你,因為你沒有理由要冒充這玉環的主人。」
但他沒有出聲,因為,他完全不能預測她下一步是要做什麽,他自覺一個遠行的盲人,走一步是一步,走了再說。
她忽然雙手掩面痛哭道:「我是一個棄兒!我是一個棄兒!」
她的聲音逐漸低了,她啜泣著,那洞里傳來了嗚嗚的聲響,不知是她的迴音,還是山洞中有股氣流在激蕩?
劍寧的雙目濡濕了,因為,他雖不是棄兒,但卻是孤兒!茫茫天下,何處為家,浮萍尚有根,落花也可入土,只有他唐劍寧,卻沒有一個去處。
他本要安慰她的,但他逼得把這些話來安慰自己,那幾句話,是他的師兄摩雲客說的,此時卻在他心中盤旋著,彷佛有一股極強大的壓力,在他胸中孕藏著,時時要破壁而出!
他極力對自己說:「大丈夫志在天下,劍寧呀!劍寧!四海為家!」
他抬起頭來,注著洞外的雲天。
春天的雲彩是動人的,蔚藍色的高空,抹上了幾道白蒙蒙的雲霧,像景泰藍瓷瓶中的幾朵白梅,也就像大海中悠遊的幾條白舟,如絹綢,如白雪。
那些善變的白雲,忽然兩兩三三的聚合在一起,雙眼一陣朦朧之後,在他那淚珠兒滾滾的眼中,竟化成了一個跌坐著的老者。
他心中高呼道:「唐師兄!唐師兄!劍寧在這裡!」
但那老者祗是對他慈祥地笑了笑,雙唇輕輕地蠕動了幾下,雖然他們相隔著如此之遠,但他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孩子?四海為家!你要好好保護她!」
他又笑了,笑得是如此的和靄,那像是一個叱哇武林的雄者?
劍寧習慣地閉上了雙眼,因為在往常,摩雲客說完了之後,一定要用那大手掌,摸弄他的頭髮道:「孩於,快回去,你媽等久了。」
於是,他覺得春風竟飄進了山洞,在他頭上輕輕地拂過,就好像他心中那熟悉的手掌,正在撫摸著他。
他激動地脫口喊道:「唐師兄,我不回去了,媽媽已經跟爸爸去了!」
他猛地睜開雙眼,但眼前那有著師兄的身影,那白雲又變回了原狀,卻在他眼前輕靈地飛來飛去,彷佛是在取笑著他。
山洞中傳來了冷冷不絕的迴音,更使他心中凄寂。
他回過頭來,看見敏珊已安靜地睡著了,她的睡容是多麽的美麗,甚至那雙紅瞳的像水蜜桃般的雙眼,仍不能減去她那股令人心悅的情意。
於是,他記起了他媽媽曾經教他念過一些詩句,其中有一句是:
「離雁雲中飛,
孤星天上懸。」
於是,他凄然了,他默默地注視著沉睡中的她,良久,喃喃地道:「你是離雁,見棄於同群,我是孤星,日亘暮暮,光華自照,孑然一身,浪跡天涯,孤星未嘗不羨離雁,因他能在空中自在地翱翔,但離雁呀!離雁!你可羨我孤星,高高在上,耿介拔俗?」
於是一股英雄豪氣油然而生,他拉出佩劍舞道:「曲高和寡,非曲之尤,孤星孤星,何孤之有?」
那白虹劍下上盤旋,豪氣萬千,一曲方終,猛地脫手射出,疾如流星殞石,錚地一聲,已自沒入洞壁山石之中,只餘劍柄露於其外。
那豪壯的歌聲,和著他龍吟般地劍石相擊之聲,不啻猿嘯擾亂人心神。
他的感情奔放了,他長長的呼了口氣,吐盡了心中多少日的沉鬱。
他別過頭來,看看她。
忽然,他猛地一震,因為她那雙秋水寒星般地眸子,正怔怔地瞪著他。
她早已醒了,而且,她的右手放在劍柄上。
他初是一呆,繼而爽朗地笑了,他知道她早已醒了,而且看到他拔劍,但是,她怎會誤會到他想殺她呢?
她也羞澀地笑了,右手緩緩地從劍柄上移去。
她的動作是笨拙的,她顯得十分狼狽。
於是,他上來解圍道:「你醒啦!我不敢吵你,所以沒叫醒你。」
忽然,他自知失言了,因為,她是被他吵醒的。
果然,她懶慵地從乾草堆上撐起身子道:「你沒叫醒我,卻唱醒了我。」
他歉然地笑了,雖然他想盡量小聲,但比起她可仍大得多,因為,她只是無聲地輕展貝齒,嫣然而笑。
他們的笑聲,又抹去了他們之間的多少隔膜。
他見到她要起身,情不自禁地上去想扶他,忽然,他想到了一句話,那句話像春雷乍響,在他心中一聲如霹震,那是:「不可和你年齡相若的女子接近!」
他迅速地收回那已半伸的右手,嘴中脫口道:「白虹三式!」
這是今晨他第二次的失態,因此敏珊奇怪地看看他還:「白虹三式?」
他的右手,不知放在何處是好,因此他順手一帶,如像本意在此似地把白虹劍自壁上抽出,隨口答道:「這是一種絕世的武功,練成以前,一定要……」
他忽然止口,難為情地望望她。
她興趣大起,忙逼他說下去道:「一定要怎樣?」
就在這百忙之中,劍寧想出了一個理由.他為了怕她再追問下去,迅速地答覆她說:「一定要專心才可。」
她有些失望地道:「噢,專心?」
他忙解釋道:「專心就是不要分心。」
她嗤然一笑道:「你這叫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言下大有司馬昭之心,路人可見之意。她本不知劍寧是否在騙她,但生性多疑的她,又豈能不用話來試試。
果然,劍寧臉紅了,他不好意思地想扯開話題,他反問道:「你到底是……」
話說出了口,他才想到,如此的問題是會刺傷她的心,方才那一場啜泣不是因此而起的嗎?但他要改口可來不及了。
出人意料的,敏珊並沒有生氣或傷心,她只是在嘴角上浮起了一股輕微的苦笑,夷然地說道:「我是一個棄兒。」
這話對劍寧而言,他應該不覺得陌生,因為十多分鐘前,她曾連說過二遍,但他卻有非常陌生之感,這語調是多麽的平靜!
他無言地看看她,她彷佛已看穿他的內心似地道:「一個人並不應該常常放縱自己的情感,但偶而一兩次的發泄,卻又是無可厚非的啊!不管我是如何的表現我心中的意念,事實並沒有改變,而且.每次我痛哭之後,我更感覺到我是一個孤獨的棄兒。」
她說了一大串話,可竟絲毫無動於衷的樣子。
於是,劍寧意會到,他面前的是一個不尋常的女子,因此,他更要找出她情感不穩定的理由——那就是她的身世。
因此,他緩緩地說:「我比你好不了許多,我是一個孤兒。」
敏珊好像早知道了似地,她只是點點頭。
劍寧見她的反應不熱烈,便繼續說道:「我父親是個死在海中的漁人,媽媽是葬在海中,故我從此就討厭海,我寧願替人放牛,也不願去打漁!」
飄零仙子同情地哦了一聲。
劍寧見她仍是漠然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他直接地問道:「你呢?」
敏珊反問道:「我?我又有什麽好說的。」
劍寧大聲地問:「你的母親……」
敏珊激動地用雙手緊掩耳朵,打斷他的話道:「我不要提到她,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劍寧是非常敬愛自己的母親的,因為,他的成長全依寡母之功,因此,他驚訝了,他不願意見到別人輕視為人母者。但是,他也知道,她是特殊的,她是一個棄兒!所以他竭力忍住胸中不滿之氣,猛地一掌,把身邊一支石筍打個粉碎,彷佛這股怒氣,就完全出在這枝殃及池魚的石筍身上。
他仍不免大聲地說:「那麽,你的父親是誰?」
敏珊張大了眼睛,她雙手無力而緩緩地垂了下來,她注視著洞外瞬刻萬變的雲天,茫然地道:「我有兩個父親,你問的是那一個?」
劍寧往後退了一步,因為,他直覺地知道,她已不能控制她的倩感,對一個歇斯底里的女子,尤其是像飄零仙子這種高手,是不得不防人一著的。
他冷峻地說:「兩個父親!」
敏珊忽然雙目怒張,大聲說道:「不錯,我有兩個父親,但他們都不要我!實際上的父親,賦給我生命,名義上的父親,供養我的生命,但是,我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高潮過後,必是令人窒息的平靜。
現在,劍寧冷靜下來,他開始懊侮了,別人不願提及過去的傷心事,自己又何必去刺激人家?
他們都不說話,彷彿都是在凝聽那深不見底的山洞中所傳來的陣陣迴音。
良久,劍寧緩緩地道:「你不願提也就算了。」
但敏珊的淚珠,早就是像二串珠子似地,掛在她那醉人的臉上。
劍寧更是手足無措,男性的尊嚴使他不想道歉,但不道歉又怎麼辦呢?因此,他低下頭來,輕聲地說,好像不是說給她聽,而是對自己說似地道:「是我不好。」
敏珊也低下頭道:「你並沒有錯,我不該生氣。」
「我的身世,我早已知道,但我實在是不想提及,而且也從沒向任何人提及,但你不同,因為……」
她有些囁嚅,劍寧驚奇地介面道:「為什麽?」
她考慮了一下,方始遣:「因為你是那隻龍鐲的主人。你遲早應該知道我的身世的。」
他莫明所以地哦了一聲。
她接著道:「我先說個故事給你聽。」
「從前有個人家,收容了一個鄰村一個孤兒,那孩子秉賦特異,而且志氣也不小,但那家人家的小姐和他很要好,他們,他們將會有孩子了。」
劍寧介面道:「那孩子便是你,而你的生父卻沒要你的母親,是不是?」
她木然地道:「那時候,我的生父並不知道我母親已有了身孕.這是我師父在後來告訴我的,但他被一個雲遊的異人收容,他本不甘屈居村裡之中,因此他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別,只留下一張紙條,說他不久之後便回來。」
「我母親仍不死心,等了他幾個月已實在不能再拖下去,剛好幼時便有一個玩耍的夥伴,極力追求她,她便無可奈何地嫁了他。」
「當然,我的養父是知情的,至少在結過婚以後,他並不喜歡我,因為他和我的生父從小便相互競爭,甚至他們在競爭著我的母親。」
「當然,我的母親也不會喜歡我,因為我是……。」
「但四五年以後,我的生父回來了,他見過我,但我想他心中也一定不喜歡我,因為在他心目中,我母親是不忠的。」
「我便是夾在這三道裂縫中的可憐蟲!」
劍寧同情似地道:「這樣看來,我比你還好些,我雖然少年失估,但總享過些家庭天倫之樂。」
敏珊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家庭?我根木沒有家。」
「在我十歲那年,我養父及生母便把我送到師父處習技,其實,他們是拋棄了我,我從此便沒再見過他們。而且,我恨他們,我也不願再見他們!」
劍寧始終不相信,天下有不愛自己女兒的母親,那是因為,他大愛他的媽媽,而他的媽媽也深深地摯愛著他,於是,他泫然了,但不知是為了已仙逝的母親,還是為了敏珊?
他迸出一句道:「送你去習藝又有什麽不對?你母親不過是怕你受養父的欺侮。」
敏珊冷酷地道:「她把我生父送給她的信物,也一併交了給我師父,你想,這還是喜歡我嗎?我是一個棄兒!」
當她說到「棄兒」這兩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完全沒有她常有的悅耳的那種音調。
劍寧猛然憬悟,舉起自己的左手,搖搖那鐲子道:「鳳鐲便是那信物?」
她默然地點了點頭。
劍寧大叫一聲,他接看問道:「摩雲客是你生父?」
他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他心目中,唐師兄是個完人,就像是一塊完整無瑕的白璧!
但正如他所害怕的,那答案是正面的。
於是,他記起來,為什麽李家夫婦見著白虹劍出現時的神情,李夫人夜晚私訪他的經過。李小妹妹口中時常哼著的搖籃曲,她說是她那出外習技的大姊教她的,一切的一切,那彷佛是霧中的疑問,竟解決於一朝,雖然,這解答是多麽的令人失望。
他憤怒了,因為他心目中的偶像,竟受到了致命之傷,他想反擊,他想大聲地對全世界說:「你們在說謊!那不是唐師兄作的,你們誣賴他!」
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真的,唐師兄是作了錯事,雖然是事出誤會,但總歸是錯了的啊!
他的內心是非常的複雜,充滿了失望,悲傷與憤怒。
他希望作最後的證實,他說:「你是不是住在李家村,李居良先生是你的!」
她像受驚的小鹿,也像雷雨中的免子似地,往後一退道:「你到底是誰,你怎會知道這些事?他是我的養父。」
劍寧知道他的推測都對了,不知是悲傷好,還是自喜推理能力的進步好,因此,他只是裝出平易的腔調說:「我住在唐家村,曾在你家中作過兩年工人。」
她彷佛只聽了上半句,喃喃地說:「唐家村,唐家村?」
「你和摩雲客的關係究竟如何?」
她的聲音高得嚇人,劍寧很奇怪,她竟直呼其父的外號,他想:「她恨師兄,她根本沒把他看作父親。」
他對於她漠視唐師兄的態度感到痛恨,他想:「不是唐師兄要我保護她,而她又是如此的容易衝動,我真想舍之而去,誰願意受她閑氣?」
但瞬刻之中,他覺得,他之所以不離開她,為的是另一個他自己也說不出的原因,他只是直覺地認為,接近她是令人喜悅的。
但他也不能再容她損及生父了,因此,他靜靜地轉過身去,背朝著她,不作一聲,根本不回答她,給她一個不理不睬。
她有些憤怒了,女性的自尊心使她覺得受了侮辱,她也恨恨地轉了個一百八十度。
劍寧眺望著洞外的遠山,他極力剋制住自己,不開口說話。
而敏珊面對著洞壁,無聊地將秀指在壁上刻劃著。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太陽又拔上了不少,洞口的亮光漸漸往外移去。
此間,除了山風及松濤之外,只能聽到他們兩個平易的呼吸聲,他們無形中是在比定力,看誰先忍不住要講話。
忽然,劍寧輕輕地搭訕了,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似地:「奇怪,沈老前輩怎麼還不回來?」
常敗翁已下山多時了。
飄零仙子惱怒他不理自己,故意大聲地對洞壁道:「石頭,我看沈老前輩准出了亂子。」
這句話不啻是罵劍寧是塊石頭。
劍寧也氣她不過,對著洞外一株松樹道:「木頭,唐師兄仙逝以後,天下還有誰能敵得過沈老前輩?」
敏珊一聽,心想:「好啊!你倒冤上我了。」
她卻不管自己先罵人家作石頭的,她眼珠一轉,便暢聲道:「石頭,我說你真是足不出洞,少見多怪,天下能人多得狠,摩雲客……算什麽?不過是一個殺人魔王而已。」
劍寧聞言大怒,這時那還管她是個女子,要讓她三分,他大怒道:「木頭,要不是師兄有話,准把你劈了當柴燒,省得嚕嗦,算我倒霉,還要保護你這不知好歹的大木頭!」
敏珊本是高傲不過,芳心更是恨得他要死,也怒道:「你這石頭偏是自作多情,誰要你保護我啦,不是看你沒得腦筋,一劍把你砍作兩半。」
這時兩人都在氣頭上,誰都不甘休,劍寧反她一頓搶白,不禁生氣道:「你這木頭只會挺腰突肚說大話,便是你身邊那根巨木,也不夠我唐師兄一指。」
敏珊聽到他影射自己師父,更是又怒又氣道:「石頭,我師父從不輕易出手,又那願和摩雲客這等魔王動手。不過,能勝過摩雲客的人可真是車載斗量,多如過江之鯽,隨便舉個例說,百步追魂姬文央的武功便勝過他多多。」
她是存心氣劍寧了,所以竟然一再痛罵他的唐師兄,她的生父。
劍寧聞言暗中嘀咕,這百步追魂姬文央可是誰?怎麼唐師兄從未提及過,其實這些老輩人物,提之也無用。因為,他們都是十數年末涉足江湖,生死都已是謎了。
但是他口中那肯認輸,說自己並不知道這百步追魂姬丈央的大名,因此,他債聲說道:「木頭,什麼百步追魂,千步追魂的,看雁盪門人給他好看。」
敏珊冷笑道:「石頭,我就是說你是孤陋寡聞吧!你少夜郎自大,人家那手百步追魂掌,除了霸拳可真破不了,你少丟人現眼!」
劍寧也曾略耳聞過這拳中之霸的霸拳,但印象極為饃糊,因為這自南宋以來,失傳已久了,但他又羞又急,仍不甘服氣道:「木頭,少說笑話,白虹三式天下無敵,剪除一個百步迫魂又有何難?」
他豪氣萬千,禁不止長嘯一聲,有若游龍般地.在人耳中盤旋不已。
嘯聲止處,從洞口上面竟伸入一個人頭來,呵呵大笑道:「娃兒在吵什麼?」
兩人聞言大驚,此人不是常敗翁是誰?
他輕輕一個滾身,已自立在地上,只見他摸摸鼻子,想了想,又搖搖頭,敲敲腦袋道:「不成,不成!我非去一趟不可。」
這時,飄零仙子李敏珊已自轉過身來,她見狀問道:「沈老前輩說什麼不成?」
劍寧正要開口,不料又給她搶了先,瞪了她一眼,但她也不服輸似地呶起小嘴,回瞪了他一眼。
常敗翁望著天上的悠悠白雲,忽然道:「娃兒,咱們就要分手了。」
劍寧吃了一驚,他脫口道:「分手?我們。」
常敗翁笑道:「當然是啊。」
劍寧縐了縐眉道:「為什麽要這樣快分手?」
常敗翁哈哈笑道:「是怎麼相逢的;就怎麼樣分手,這是最好的安排。」
劍寧想到自己也要趕到雁盪山去,這種話問得是何等的稚氣,他黯然點了點頭,心中默然道:「是怎樣相逢,就怎樣分手,離別,離別又算得什麼?當我把親愛的媽媽的遺體丟入茫茫大海時,那等離別的滋味都嘗過了,還有什麼樣的離別比這更令人難堪?」
常敗翁呵呵長笑道:「聚散苦匆匆,像你這娃兒這般模樣,只怕是要苦上三輩子了。」
飄零仙子摸了摸搭在肩上的長發,仰首闊道:「沈老前輩二十年不出湖海,今日驟臨凡塵,前輩動向晚輩可得而聞乎?」
常敗翁笑道:「我老兒從小頑皮不喜讀書,是以至今斗大的字也不識得幾個,你倒是別掉文來的好。」
劍寧也道:「沈老前輩此去何處,也好讓晚輩們……」
常敗翁正色道:「女娃娃.你可知道當今武林中以誰最是難惹?」
唐劍寧對於武林中事一竅不通,飄零仙子聽了他的話,卻是臉色大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透出又驚訝又敬佩的神色,似乎十分激動地叫道:「啊——您要去尋那姬文央?百步追魂?」
常敗翁雪白的雙眉一揚,緩緩道:「不錯,老夫正要去找他晦氣!」
敏珊只道是剛才她與劍寧鬥口誇說了姬文央,而激怒了常敗翁,她叫道:「姬文央生性嗜殺,殘忍無比,自是應該得而殊之,只是,只是……」
常敗翁笑道:「你不必為我擔憂,當今世上除我之外,再無他人能向姬文央挑戰——」
飄零仙子聽他說得如此狂妄,不覺一怔,常敗翁續道:「你可明白老夫之意——這並不是說天下真無人能及老夫,而是說當今武林身具功力能與姓姬的一拚者,必是成名多年之老前輩,正因為姬文央武功神奇,深不可測,所以大家對他都存有高深莫測之心,試想誰願以數十年英名去和他一賭?是以只要姬文央不招惹到他們的頭上,他們就絕不會去尋姬文央一拚的——」
他這番話說得雖是不留餘地,但是卻是句句不假,武林中人一生在刀口子上闖蕩,為的還不是一個「名」字,成名高手愛惜令名,那是不可厚非的,而古今武林雖然英傑輩出,但是能夠武功蓋世而兼懷捨身取義之俠肝義膽者,究竟是少之又少!
飄零仙子想到此處,不禁對這位白髮老翁更是欽佩萬分,她為人坦誠,心中所思,立刻形之於色,常敗翁見她嚅嚅欲言,知她心中之話,一揮手阻住,大笑道:「然而老夫之挺身一鬧姬文央,你若以為是為了『武林正義』四字,那就大錯特錯了。」
敏珊不禁被他一句話說得作聲不得,常敗翁笑道:「其實當今武林真正敢稱得起上不愧天,下不作地的好漢又有幾人?又何必一定要苛責於百步追魂姬文央?他不過多殺幾個人罷了,而世上殺人不見血的兇手多不勝數,比之姬文央來,猶為可恨萬倍!成名高手想到若是和姓姬的一戰,吃了敗仗之話,那麽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只有我老兒,嘿嘿,即使敗給姓姬的又有什麽關係?哈哈,常敗翁呀常敗翁,你天生就是『常敗』啊!」
飄零仙子和劍寧發就現常敗翁神色有異,似乎心中有極難解決的苦惱,常敗翁摸了一摸長髯,狂感頓軟,臉上嚴肅無比地對兩人道:「不過有一點兩個娃娃可以牢記,老夫今日尋姬文央決鬧,既非私仇,更不是『武林正義』,老夫亦非善人,千萬莫要使後人以為老夫是個殺身成仁的義士,冤枉了壞人。」
劍寧聽他說得有趣,更因常敗翁喜怒無常,還以為他又故意耍弄自己的,不禁覺得想笑,而敏珊就覺得不對了,她隱隱感出常敗翁有一種吸附後事的味道,這使她立刻聯想到百步追魂姬文央那一身神秘的武功,她不由深深為常敗翁擔憂起來,抬頭看時,常敗翁卻是雙眉緊皺,凝視著天空。
她想了又想,終於婉轉地道:「沈老前輩——」
常敗翁轉過頭來,她期期艾艾地道:「晚輩聽家師說——她說,那百步追魂姬文央的武功有點神秘,尤其,尤其是那一套百步追魂掌,具有鬼神莫測之奇,任你功力再高,世上再也無人能夠將之擊敗——」
常敗翁平靜地道:「這個老夫亦有耳聞——」
飄零仙子道:「她老人家說,除非那久絕人間的拳中之霸重現武林,否則世人絕無打敗姬文央的可能,還有——」
她想到常敗翁二十年不履江湖,一定有許多事情不清楚,她以為他應該知己知彼,於是她遣:「還有一事,近來武林中盛傳那失傳已久的『拳中之堙』並未絕跡,而家師也相信當今世上至少仍有一人身具此技,因為十年前她老人家在陝北千佛岩上,目睹遠處一人單掌劈裂千斤巨石,這等功夫,錯非是那拳中之霸,天下又有何門功夫可致於此?」
常敗翁聽她說到這裡,臉上忽然閃過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又像是得意,又像是錯愕,但是沒有人注意到。
劍寧茫然道:「拳中之霸?拳中之霸?」
飄零仙子膘了他一眼,解釋道:「就是霸拳,自從南宋末年霹靂神拳班悼之後,這手剛猛絕世的霸拳就從武林中悄悄煙滅……」
常敗翁柔聲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劍寧從末涉足武林,這時聽到這些聞所未聞的武林掌故,心中不禁悠然神往,他憧著那昔年霹靂神拳班悼手揮霸拳的英姿神威,他甚至私心對那殺人無數的百步追魂姬文央都有著隱隱的敬佩,然而他心目中最敬佩的還是他那師兄摩雲客唐敏,他忍不住地說道:「如果摩雲客唐敏仍在人間的話………」
飄零仙子聽到這話,渾身顫動了一下,常敗翁見劍寧說到摩雲客時,滿臉崇敬之色,便問了一聲:「摩雲客唐敏嗎?」
飄零仙子咬了咬嘴唇,她大聲叫道:「他殺的人不比姬文央少!他,他………」
她心情激動已極,劍寧不禁十分錯愕而歉然地望著她,常敗翁大喝一聲道:「媽的,你們再吵,我老兒可要走了。」
說著便站起身來,轉身就走,這一下,飄零仙子和唐劍寧全都安靜了下來,常敗翁凝視著兩人,最後目光落在劍寧身上,他的聲音帶著無比的迷惘:「喂,孩子,我要問你一事,什麼叫作勝,什麽叫作敗?」
劍寧不禁大大一怔,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常敗翁道:「讓我說得具體一點,如果有人對你說,他是一個天生的失敗者,他不喜歡勝利,他覺得失敗對他更為適合,他說:『勝敗之爭,俗人之事也。』他說:『勝即是敗.敗亦是勝。』你以為這樣的人如何?」
劍寧認真地想了一想,但也無法領略個中真義,於是他歉然地茫茫搖了搖頭,但是他最後還是道:「我以為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勝自然是比敗好啊。」
常敗翁獃想了半天,反首又問道:「你說世上可不可能有這種人——他為一種潛在恐懼所控制,使他不敢去爭取勝利,甚至那勝利的果實就放在他的手邊,他也不敢,但是他不甘如此,於是他開始欺騙他自己,他替自己掛上冷哂的假面具,裝出不把勝敗放在眼內的狂態.他終日高歌:『勝即是敗,敗亦可喜。』
當他與人爭鬥時,他是可以勝的,真的,他一定能勝的,但是他卻不敢去勝,他心裡那個恐懼實在太大了,他不敢去勝,於是他替自己找一個理由敗了下來,然後,他帶著不屑的冷哂唱道:『勝敗之爭,俗人之事也。』孩子,你告訴我,世上可不可能有這一種人?」
唐劍寧和飄零仙子同時大驚失色,他們無法明了常敗翁這些話的用意為何,那像是童年時夢中的情景,大霧迷茫中,一個蒼老而智慧的聲音在霧中說些使人聽不懂的怪話……又像是愚蠢,又像是智慧……
劍寧不知該回答什麽,但他看見常敗翁的臉上有渴求回答的神色,他不忍使這老人失望,於是他聳了聳一眉,不自然地傻笑了一聲,然後答道:「我想,嗯,世上可能有這種人的,嗯!世上人這麽多,那……那一定是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啊………嗯,是吧?」
最後的「是吧」,他是轉首問飄零仙子,她帶著一種神秘的眼神望著劍寧,那眼神又像是想笑,又像是嚴肅,不過劍寧覺得那眼神真可愛極了。
常敗翁卻是一直認真地聽著劍寧的回答,他聽完之後,臉上沒有一絲覺得可笑的神情,只縐著眉苦思了半天.好像劍寧這一篇胡一言亂語中含有無限哲理似的。
過了片刻,常敗翁臉上已恢復了他原來那不在乎而略帶滑稽的神情,他望了望高聳入雲的古樹,又望了望天,哈哈大笑道:「好了,我要走了,娃兒們,咱們再見啦,希望是——後會有期!」
劍寧不知怎的,心中忽的一緊,他想說些適當的話,但卻找不到適當的字句兒,飄零仙子輕聲道:「沈老,咱們後會有期的!」
常敗翁大笑道:「好,好,我走了,你們可以在心裡為我唱『易水悲歌』,哈哈哈……」
他爽朗的笑聲遠蕩漾在空中,而他的身形已消失在山下。
劍寧感到一種難言的不快,他聽見飄零仙子在低聲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
唱到這裡,她停了下來,轉過頭時,正碰上創寧的目光,於是她又悄悄地低下了頭。
劍寧茫然地道:「我不懂,我不懂——」
敏珊低聲道:「沈老前輩真是一個怪人,他——」
她用一個手指把肩上垂下來的秀髮盤繞著,她最初給劍寧的印象是極為高傲而豪如鬚眉,而此刻劍寧發現當她本性流露出來時,卻是那麽的溫柔可愛。
她停了一會兒道:「他身具曠世僅有的異秉,卻一生只求一敗——」
劍寧忍不住問道:「什麼天賦異秉?」
她翻了翻大眼睛,娓娓道來:「他天生具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強韌真力,他一生真正與人過招只有三次,一次是和天竺第一高手百殘和尚拚斗,第二次是和三十年前的武林奇人威震九洲洪大凱交手,第三次就是二十年前和天山的鐵氏雙俠賭鬥,結果,三次他都敗了,而且三次都被傷得絕無幸理,但是奇的是三次常人無法救治的重傷,都被他那強韌的潛力克服,自療而愈。」
唐劍寧不禁聽得目瞪口呆,他羨慕地道:「你真聰明,知道那麽多有趣的事——」
敏珊嫣然笑道:「這些掌故江湖上每個人都知道的。」
劍寧看著她那嫣然一笑,就如牡丹乍放,真是美極了,他想道:「如果她一天到晚都是這付笑容,那可有多可愛。」
但是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如春風一般的笑容已經消失了,留在那清麗臉頰上的,仍是那無比的高傲和淡淡的幽怨。
良久,她低聲道:「走吧,我們也該分手了。」
劍寧吃了一驚,他想說什麼,但是立刻他忍住了,因為他想到了雁盪山!他們是該分手了。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背對著劍寧,劍寧忍不住道:「你——你到那裡去?」
她搖了搖頭,劍寧可以想見到她的臉上一定掛著那凄清的苦笑。
她隨手摘了一片嫩葉,輕輕把它拋在空中,東風吹來,那葉兒立刻飄蕩著向西落去,於是她輕聲道:「那麼我就向西走吧。」
劍寧關切地道:「你不回家?」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比冰還冷:「我——沒有家!」
她說的時候,痛苦地搖了搖頭,因此劍寧看到她臉頰上一有道晶瑩的眼淚。
他覺得全身一陣衝動,他幾乎要衝上去擁著她的兩肩,但是相反的,他只向後退了一步,他顫震地叫出:「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你的身旁!」
然後他飛快地轉過身來,不敢再回望一眼地奔下山去。
山下是廣大的稻田,有無數的小流河渠縱橫其間,遠處是接雲的高山,劍寧望著那山影雲濤,默默低呼:「啊,雁盪山,快到了——」
忽然間,他多情的腦海中又浮起了常敗翁那滿不在乎的面容,他誠摯地說道:「上天保佑他——得勝吧!」
XXX
夜色蒼茫,遠處的海岸上,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像是在動,又像是不曾移動分毫——
常敗翁騎著一匹老馬,緩緩地從沙灘上踱了過來,每個足蹄都在沙上留下深深的跡印。
他靜靜地撫摸了一下馬鬃,月亮從層雲里鑽了出來,那潔白的光酒在淡黃的沙上,變成了一種慘白的顏色,而他那瘦馬孤騎的影子,就靜靜地躺在慘白的沙氈上。
海濤的嘯聲有如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的浩然長嘆,常敗翁勒住了馬,遙望著無邊的黑暗,和那黑暗盡處的海涯,夜風帶著濃重的鹹味。
他輕輕地從馬上跨了下來,靠在一塊岩石上坐定,老馬抖擻了一下身軀,輕輕地摔著尾巴。
天空正是月明星稀,他雖然沒有讀過幾年書,但是也還知道曹孟德的短歌行,他禁不住輕聲唱道:「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技可依………」
沙啞的歌聲,蕩漾在濤濤的浪聲中,他在黑暗中歪了一下嘴,哺喃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嘿,常敗翁啊,你來和無人敢惹的姬文央決鬧,無論生死,你的名頭必然長垂武林,但是常敗翁啊常敗翁,你真是為了武林正義才奮然找姬文央一戰嗎?」
他想到自己一生率性行事,從來不知『武林正義』四字是何物,然而,這最後的一戰竟是背著『武林正義』的名義,他自嘲地道:「哈,你死了以後,必然得到萬人的崇敬,以後的老師父們對他們的子弟訓誡,說:『要做一個公正無私的好漢,要學常敗翁的榜樣。』……哼。」
他聳了聳肩,凝視著遠處的白浪,一個接著一個,一排接著一排,就像是一群調皮搗蛋的頑童,一個推著一個,在那裡喧嚷、叫囂,常敗翁蒼老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溫馨的微笑,他也有個快樂的童年,雖然是那麼短暫,但是真正的歡樂是不可以久暫而言的,如果對於一個生而失母的孤兒而言,他覺得只要能躺在他母親的懷抱中,那怕是一剎那,那個歡樂就成了永久,永不磨滅。
他喃喃地對自己說:「是的,真正的快樂,那怕是一剎那,那也是永恆的。」
他再看向大海,那大海浪依然橫衝著,狂嘯著,但是在常敗翁的眼中,這些忽然變了,他不再看到那些沖擠著的頑童,他彷佛看到一群英雄豪傑,一個戰勝登上頂峰,但立刻又失敗地倒了下去,後面的一個攀上高峰,隨即也敗倒下去;他的胸中突然沸騰起來,他不敢再看那躺在黑暗中的大海,他只望中空中的皓月,雨滴淚水忽然流了下來,他嘶啞地喊道:「常敗翁啊,你不要再自欺了吧,你真是為了那什麽『武林正義』嗎?你一生以豁達大度自許,視勝負為浮雲虛無,其實你真能不把勝負放在心上嗎?常敗翁啊,你尋姬文央決鬥不過是為了一洗『常敗』之名罷了。」
他嘶啞地喊出了心深處的話,他身負蓋世奇學,一生洒脫,尋常人縱使得罪了他,他也不加計較,非逢絕世高手,他絕不動手,這一生中真正一共只動了三次手,結果-一都敗了。
他曾歪著嘴冷哂:那算得什麼敗?不過是我不想勝而已。他也曾呵呵大笑:勝負之爭,俗人之事也。
但是到了這暮年的時候,他覺得他無法再自欺下去,他要用這一戰來決定,究竟他是不是一個『失敗者』?
自從孩提時候起,他就不曾看到過自己的眼淚,這時候,他的淚水滴在黃沙上,他仰望深遽的天空,他不感到羞慚地喃喃道:「神啊,我一向不相信你的存在,但是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呼聲,請你讓我勝吧,我不能再敗了,我從沒有向你要求過什麽,我只求你賜給我『渴望得勝』的靈感!」
這是英雄的悲歌啊!
月兒正中了,因為那老馬的影子已經漸漸縮到它的腹下,常敗翁是突然驚起,他仰首看了月兒,呼地站了起來,他的臉上傷感已不存在,只剩下無比的壯氣豪興,他飄身飛上了馬背,猛一勒韁,那老馬一聲『唏嘯嘯』長嘶,撒開四蹄向前奔去。
離海漸近,那震耳的海風也愈來愈大,直如雷聲隆隆一般,常敗翁覺得胸中熱血沸騰,他猛然地抖著馬韁,那馬兒四蹄翻飛,黃沙滾滾而起,常敗翁看到了海邊上立著一個人,那人臨風而立,衣袂飄飄,遠遠望去,似乎穿著一襲白衫。
常敗翁狂喝一聲:「姬文央,姓沈的到啦!」
他的內功深厚無比,喝出的聲音穩穩地送出去,直把這大的浪嘯聲都壓了下去,那白衣人哈哈一陣大笑道:「沈百波,果是信人。」
說著拔身形迎面奔了上來,也不見他作勢揚縱,身形卻是輕若無物地飛踱過來,速度竟然不在奔馬之下。
呼的一聲,常敗翁猛一抖韁,那馬一聲長嘶,人立了起來,常敗翁雙掌一按馬頸,身形也落在地上。
白衣人看來年約五旬,生得豹首虎日,身高體澗,氣度威猛已極,一襲儒衫著在身上,儒雅中透出極其雄偉的味道來,正是當今武林無人膽敢招惹的大魔頭『百步追魂』姬文央!
常敗翁打量著這個武林怪傑,拱了拱手道:「久仰大名!」
姬文央也瞪著雙眼,注視著這位以『敗』聞名天下的怪人,他微微拱了拱手道:「沈百波,當今武林敢向老夫挑戰的,只你一人!」
常敗翁哈哈狂笑,他大聲道:「姬文央,當今武林夠得上資格被我挑戰的,只你一人!」
姬文央呵呵一笑,大言不慚地追:「沈百波,你今日必能英名永垂不朽了。」
常敗翁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所指,他想了一想,找不出適當的措辭能使自己顯得比對方更狂,於是他只翻起雙眼,沒有回答。
姬文央忽然正色道:「沈百波,老夫有一句肺腑之言。」
常敗翁不禁一怔,姬文央道:「敢問『勝負』二字作何解釋?」
常敗翁大為驚震,他覺得自己幾乎又要發出那『勝敗乃浮雲虛無』的論調來,這論調他曾一生用來作為『勝敗』的解釋,但是此刻,他發現這一生他都錯了——常敗翁並不是一個值得驕傲的名頭啊!
於是他厲聲喝道:「姓姬的,今天除了動手,咱們不談別的!」
姬文央長笑一聲道:「沈百波,你是一個天生的失敗者,你永遠不會勝,就像江水永遠不會像西流一樣地確定!」
常敗翁也長笑一聲,他的臉上也顯出了那慣有的不屑之色:「姬文央,常敗翁這一次一定會勝的,當你的胸口觸著我的掌心時,我絕不會收勁留情!」
姬文央道:「好,上罷!」
常敗翁飛身一掌攻出,立時一種刺人耳膜的異響隨掌而發,姬文央錯身左跨,常敗翁右掌又自發出!
姬文央何等功力,他大叫了一聲:「好招!」
立刻雙掌翻飛,一連還了四招,招招式奇力沉,莫不是人間罕見的絕學。
常敗翁一手接招,一掌猛玟,他掌落如巨斧開山,一口氣攻了十餘招,攻勢更見凌癘,但是姬文央一步也沒有退後。
百步追魂姬文央十年來威震天下,但也覺得常敗翁功力深不可測,不由大喝一聲,施出了武林人士聞名喪膽的『百步追魂掌』!
這套掌法狠毒精奇,堪稱武林獨步,十年來從沒有人能從姬文央手中走出二十招,常敗翁見他全身衣衫突然鼓得有如皮球,知道他已施出『百步追魂掌』,不由精神一凜,雙掌變掌為爪,在大力金剛掌中夾著鷹爪神功,招招不離對方要穴。
二十招匆匆而過,常敗翁漸覺不妥,姬文央的掌勁中旋轉撞擊,似乎生出一種離奇外旋之勁,每每令他的出招偏落。
果然五十招後,姬文央的拳勢愈來愈快,而沖旋旋動卻是愈來愈大,似乎和他拍出之勁休止相及,只要他的招式不停,外旋之勁就會生生不息,等到旋勁大到相當程度時,則與他攻招之勁相合,一擊一旋之下,頓時有如兩個一等高手同時發招,威力何止倍增!
常敗翁一生浸濕武學,功力何等深厚,立刻發覺其中異處,他暗暗驚駭,想道:「如此打法,天下有誰能敵得過兩個姬文央?」
他奮力還了兩掌,猛提真氣,只見他鬚髮俱張,緩緩一招拒出——
姬文央大喝一聲,掌式又加快幾許,口中唱道:「嘿,這一招叫著『無常過橋』,當年『崑崙老人』白景泰就死在這一招上!」
「這一招叫著『九鬼擲箭』,當年『青洋散人』蕭進就死在這一招上!」
「這一招喚做『羅剎斷梭』,昔日『青城羽士』就死在這一招上!」
他連喝連發,常敗翁奮力招架,但已退後五步,姬文央掌出如風,愈打愈快,只見他白衫飄飄,掌活中隱隱透出慘慘陰風,威不可當。他口中所呼全是當年武林高手之名,如今都已作了他掌下之鬼!
呼,又劈出一掌,他口中道,「這一招喚做『陰魂刨棺』,當年『銀槍俠』沈仞就死在這招上!」
常敗翁猛然暴吼一聲,雙掌崩出,竟挾泰山壓頂之威,姬文央大吃一驚,退了一步。
常敗翁猛吸一口氣,冷冷地道:「方才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姬文央怔了一怔答道:「我說這招喚作『陰魂刨棺』,當年『銀槍俠』沈仞就死於此招-」
常敗翁忽然雙目翻天,慘聲哀號:「大哥啊,二十年不聞音訊,原來你已經死在此人手中…………」
姬文央不禁吃了一大驚,暗道:「莫非銀槍俠是他的哥哥?」
常敗翁忽然把目光移回姬文央的臉上,那目光中充滿著無比的憤恨與狠毒,姬文央一生殺人無數,但也不禁心中一寒。
他大喝一聲,呼的一掌劈出,常敗翁舉掌一封而回,他呼呼又是兩掌,常敗翁依然硬架住了,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自從十五年前在虎牢關頭和摩雲客姓唐的碰過三掌之後,就從來沒有碰過這等硬手了,哈哈,過癮啊過癮!」
常敗翁忽然雙眉一軒,厲聲道:「你那『百步追魂掌』也算不得什麼!」
姬文央冷笑道:「那麽你就再試試!」
霎時間,滿天又是掌風拳影,漸漸地,姬文央的掌力中又產生了那股離奇的外旋之勁,常敗瓜羽雙掌揮出,卻被一滯一黏,勁道全失。
但他心中想道:「我說他這『百步追魂掌』算不得什麼,那是真話啊,若是和我那絕技比起來,當真算不得什麽,可是——」
他禁不住苦笑了一聲:「可是這絕技我曾發誓不再動用啊,這樣打下去,他這奇怪的勁力愈來愈強,常敗翁再強幾分也擋不住兩個姬文央的圍攻啊,唉,我這次又要失敗嗎?我當真是註定了的失敗者嗎?」
他一分心,姬文央的攻勢立刻滲透進來,只見他一掌劈空,姬文央的左掌已拍在他的背上-
這一掌看來輕浮得緊,其實內勁暗蓄,常敗翁踉蹌退了兩步,面色劇變。
姬文央猛喝一聲,陡收『百步追魂掌』,雙掌貫足真力直揮而出——
常敗翁奮力一擋,又退了一步,胸中血氣翻騰,姬文央一連再擊兩掌,常敗翁依然硬封硬架,但是身形又退了一步,姬文央打得興起,一連劈出七掌,常敗翁面如死灰,但他毫不含糊地硬擋七掌,身形退了七步,依然不倒。
姬文央不禁驚駭萬分,他十成內力貫注一口氣打到第十七掌,常敗翁退到第十七步,卻依然硬架住了,姬文央拚出全力正待揮出第十八掌-
只見常敗翁搖幌了一下身軀,『噗』的跌倒地上!
姬文央緩緩吐出了真氣,他駭然凝視著沙灘上一十七個五寸深的足印,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暗道:「這常敗翁功力之深,著實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從他重傷之餘連接我十七掌的情形看來,他的潛力分明猶在我之上,但是他沒有傷之前他為什麽不全力施為呢?」
他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常敗翁,暗道:「難道他真是不想得勝嗎?難道真如他平生所說的『不願得勝』嗎?」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想到常敗翁身挨一十七掌卻是一口鮮血也不曾嘖出,不禁冷然哼了一聲道:「你若是口噴鮮血的話,我還要補你一掌,現在你強自忍住一口鮮血,那是自閉死穴,我連這一掌也不必補了,不出半個時辰你就斷脈而亡!」
他拍拍衣衫,用衣袖揩了揩額上的汗水,緩緩走向海邊——
浪濤依然喧囂著,他吸了一口氣,忽然引吭長嘯起來,嘯聲起初甚是高昂,過了一會兒,已和大海浪嘯融為一片,成了一種渾厚已極的音浪,乍聽之下,彷佛是從海的對面傳過來的。
常敗翁躺在地上,他神智仍然清醒得緊,他苦笑了一下,暗暗對自己說:「沈百波,你又敗了。」
然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道:「常敗翁這名頭也不是容易好得的,至少你具有天下無雙的挨打功夫,否則你敗給人家,一次就讓打死了,那還能『常敗』?哈——」
他運了運真氣,發覺八大主脈已塞其三;這在常人非死不可的了,但是對常敗翁來說,那可算不了什麽,想當年他在酈山之陽和天竺第一高手『百殘和尚』拚斗-一那是平生第一次拚斗,結果,當然是敗了——他被震得八脈阻塞其七,但是他在一夜之間就痊癒如初,直把百殘和尚驚得口呆目瞠,連呼:「異數,異數!」
他輕輕自嘲得說:「這也稱得上得天獨厚,天生異秉啊,嘿。」
「我雖能立刻治癒,但是治癒以後,以後又怎樣?」
「以後——那漫長的歲月里,我,仍是常敗翁,那隻不過在我常敗的記錄上再多添一筆罷了,其他*有什麼哩?」
「在那幽幽秋風的黃昏,我也許會對著梧桐落葉凝思,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天的事,那時,我會習慣地聳聳一眉,帶著不屑的冷哂說:『那算得什麼敗?哼,我若施出絕技的話-哼!」或是再強調地補充一句:我是不想勝罷了,我從來不籍口自欺的。」
此刻,他又恢復了他那曾經做作了數十年的假面孔,數十年來,他以這副帶著冷哂不屑的失敗面孔對付所有的世人,甚至對付他自己,但是殊不知他真正的原形卻是一個極端的好勝者!
他茫茫之中,忽然彷佛看見一個人緩緩走近他,他仔細打量,那是他的哥哥,銀槍俠沈仞,他奇怪自己一點也不驚慌,微笑著道:「大哥,我就要來找你了。」
沈仞道:「胡說,快快療好你的內傷啊。」
他眨了眨眼睛道:「療好乾什麽啊,大哥,我是天生的失敗者。」
沈仞大笑起來:「你用這付假面孔對付世人,甚至對付你自己,但是卻騙不了我,你的心深處,是個極端的好勝者!」
他恐慌地,有如被人揭出原形一般地驚叫道:「大哥,你別說啦。」
沈仞道:「快快起來,用那絕技去擊敗姬文央,替我報仇!」
他痛苦地叫道:「不行,不行,我發過誓,我發誓絕不用那拳法——」
沈仞罵道:「放屁,在大哥面前你還弄這一套嗎?難道大哥還不知道你發誓當吃白菜的嗎?」
常敗翁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沈仞摧道:「快,快!」
躺在地上的常敗翁睜開了眼睛,那裡有什麼大哥沈仞?只是無邊的黑暗和沉厚的嘯聲罷了。
但是這一剎那間,他像是看見了自己的原形,他感到一生中從末有過如此強烈的渴望,他要勝!
遠處,姬文央傲然收住了嘯聲,大步走了,那嘯聲雖止,但是餘音仍是嗡然蕩漾在海風中,那像是有一個人在黑暗中沉呼:「姬文央,姬文央,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姬文央輕快地走著,忽然——
一個堅定無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姬文央,站住!」
姬文央不禁刷地轉過身來,只見遠處常敗翁沈百波巍顫顫地站了起來,他的頭頂上冒著一縷濃濃的白煙,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身形向前一倒,但他踉蹌兩步,並末倒下去,『哇』一聲,又是一口鮮血,但是他的步履倒是穩定了一些,他跨出一步,張口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然而他卻穩穩地站直了,頭頂上的白煙也逐漸停止。
姬文央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真不相信世上有這等奇人,常敗翁站著調息了片刻;忽然大笑道:「姬文央,老夫這一手你可沒有料到吧,哈哈,如是沒有這等上乘挨打的功夫在,還稱得上常敗翁三宇嗎?只怕一次就讓人打死了。」
姬文央駭然暗道:「久聞沈百波天生異秉,我只知道是傳說者胡亂加油添醬,今日錯非親見,真不信世上有這等奇人!」
常敗翁大步上前,忽然喝道:「姓姬的,老夫有一事請教!」
姬文央道:「什麽?」
常敗翁道:「敢問當年家兄銀槍俠敗在尊掌中是失手在何招之上?」
姬文央道:「我不告訴你是『陰魂刨棺』。」
常敗翁道:「不是這個,我是問那時家兄使的是何招式?」
姬文央皺眉想了一會道:「記不清楚了,好像是這個樣子——」
說著他雙手比了一個架式,常敗翁見他右手一抖一揮,那大約是槍的虛招,而左手則並指如戟,由內而外直點出去,他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這是『笑指天南』!」
姬文央不知他是何意,正待發問,常敗翁道:「沈百波還想再接姬兄幾招。」
姬文央點了點頭,心中卻大為忐忑,心想:「這常敗翁真是平生末遇之怪人,若是他果真能勝過我,為何要等我打傷他之後他才全力以拚?」
月光照在常敗翁的臉上,只見他面色紅潤,宛如未受傷之前,而那眉目之中隱隱透出無限奮發之氣,姬文央只覺得似乎霎時之間,這常敗翁的整個氣質完全改變無遺了。
他心存謹慎,一上手就是』百步追魂掌『的絕技,常敗翁擋了兩掌,忽然一跳而開,高聲喝道:「姓姬的我知道啦!『六陽*功』!」
百步追魂長笑道:「不錯,你說得不錯!」
手下卻是猛可劈出兩掌,常敗翁大聲道:「姬文央,過去那麽多武林高手毀在你手上,原來都是毀在這『六陽*功』所生的旋勁上——」
姬文央揮出一掌道:「是又怎樣?」
常敗翁半封半捧,朗聲道:「是我就有辦法破你!」
姬文央笑道:「你試試看!」
常敗翁奮力攻出兩掌,向後翻出半文,雙臂突然高舉,向前走了數步——
姬文央見他臉色凝重無比,不知他要施出什麽功夫來,他一長身形,反迎上去,抖手就是百步追魂掌中的妙著——
常敗翁斗然之間,鬚髮俱賁,他雙掌一推之間,發出一聲霹靂怪震,姬文央雖然吃了一驚,但是他百步追魂掌的招式已然遞到常敗翁的胸前。
忽然之間,姬文央感到自己的勁道觸上一股難以形容的剛烈之力,立刻反彈了回來,他一驚之下發出『六陽*功』,只見一股反旋之勁暴然而長,但是那股剛烈之勁竟然絲毫不受影響,依然直撞過來。
百步追魂姬文央的確是個百年罕見的大高手,他在這等間不容髮之中,居然重新速發三掌!
這三掌是姬文央畢生功力所聚,非同小可,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霎時漫天都是黃沙飛舞,就如千軍萬馬沖盪而過一般——
常敗翁只覺胸內一陣熱血翻騰,他新傷方愈,立刻一口鮮血涌了上來,他長吸真氣,硬把血氣壓住,那百步追魂卻是動也不動,只是臉色慘然有如一張白紙,他抖顫著嗓子,哺哺道:「霸拳!原來你會霸拳!原來你就是傳說中天下惟一會霸拳的人……」
常敗翁不能張口說話,他強抑喉頭熱血,一躍而起,揚手又是一拳打下-
姬文央臉上露出一絲恐懼之色,雖然立刻又恢復了原來的冷傲,但是這是姬文央一生與人交手第一次露出畏意!
他雖能閃躲,但他毫不猶疑地奮臂硬架,但聞『卡』的一聲,姬文央牙根緊咬,他的左臂已經齊肘折斷;常敗翁身在空中,右掌一抖而收,左手並指如戟,突然由里而外地點了出來,姬文央閃避不及,常敗翁的雙指端端正正點在他的下顎中央-
常敗翁冷冷地道:「這招就叫作『笑指天南』——」
他一張口,鮮血涌了出來,哇的一聲噴得滿天血雨。姬文央頭上髮髻已落,滿天長發亂舞,他昂然立在原地,急促地喘息著。
常敗翁調勻了血氣,一字一字地道:「當年家兄在這招『笑指天南』上送命沒手,今天老夫就以『笑指天南』一招破去你的『六陽*功』!」
姬文央摸在顎下被點中的命道,暗暗慘然遭:「完了——完了——」
他捧著折斷的左臂,冷靜地望著常敗翁,他緩緩地抽動了一下頰上的肌肉,低聲問道:「沈百波,你先前為什麽不用霸拳呢?告訴我,你為什麽不先用霸拳呢?」
常敗翁那複雜的心理豈能言語形容,他怔了一怔,低聲反問道:「姬文央,方才你為什麼不閃躲呢?你明知是霸拳,為什麼不躲呢?」
姬文央又怎能說出他的苦衷?像他們這等一等的高手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啊!
於是姬文央仰天大笑起來,他笑聲未完,人已向後倒縱而起,疾奔而去。
常敗翁望著他高大的白色背影,耳中仍蕩漾著那凄厲的笑聲,他喃哺道:「如果——如果他的『六陽*功』練不回來的話,以他的性子,從此世上就沒有姬文央的人了………」
他轉過身來,對著大海,嘯聲依舊,排浪無恙,但是對常敗翁說,那像是一切都變了。
他細細地品嘗著勝利的滋味,他像是突然發覺,雖然他一生都是敗,敗,敗,但是這勝利的滋味卻並不感到陌生,反而感到無限的親切,那麼他在何處曾經熟悉過這勝利的滋味呢?
於是他獃獃地沉思起來——
唉,那是在夢中啊,午夜中醒,深宵夢回,當他白天用失敗來充塞住自己的心胸時,在夢中他會得到勝利的甘美,只是當他醒來以後,他就不給自己思索夢覺的機會,然後,悄悄然地掛上他那不屑的冷哂。
他望看深黑的天空,姬文央的在他耳旁響了起來:「你是一個天生的失敗者……」
「你永不會勝的,就如江水永不西流的一樣確定……」
他又想到自己的慣語:「……那算得什麽失敗!我不想勝而已……」
「……勝負之爭,俗人之事也……」
他緊緊抱住自己的胸懷,喃喃地道:「要使我覺得『想勝』,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勝負之爭,雖然是俗人之事,可是我還是做個俗人吧!」
月兒隱入了雲堆。
突然地黑暗,使那匹老馬驚了一跳,它唏壢壢一聲長嘶……
XXX
近了,雁盪山,近了。
唐劍寧終於走入了雁盪山區。進入了山中,反而看不到那尖形的山峰磋峨怪石。
劍寧望著快要黑的天空,心想,今晚大約要在山中露宿了。
愈走愈深,也愈走愈黑,小徑早已消失在怪石叢草中,劍寧覺得這再往裡走,那必是荒無人跡的原始森林了,但是眼下實在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於是他想到回頭找個地方。
正當他轉過身來,他忽然想到:「佛家叫人回頭,可是我來此是拜師學武的,那能回頭?」
於是他正視了一下前面的重重黑暗,然後大踏步走入黑暗。
沒有好久,月亮就升上來了,劍寧望著這像是沒有邊際的山路,哺哺道:「翻過這整座山脈該是什麼地方了呢?只怕該是大海了。」
他默默走了幾步,想道:「師兄說的『鐵柱畢』究竟在什麼地方呢?昨日我問山下的農民,竟然沒有一個人知曉,我只道山中的樵於獵戶必然知道,那知——這已是荒無人煙的地帶了。」
月光又升高了一些,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他的一刖面,就像是在帶路一般,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劍寧變得更堅強也更脆弱了,當他在厄逆的環境中堅強地掙扎後,他有時會變得像個小姑娘一般地多愁善感,他望著躺在自己前面的影子,忽然之間感到萬分的親切,他低聲地呼喊道:「影子啊,你是這世上惟一永不離開我的了,願你永遠在我前面帶我走路。」
這時候,他已攀上了一個小巒,巒上是一片草坪,月光灑在草坪上,把遠處山群的影子靜靜地閃在地上。
他輕輕坐了下來,揉了揉酸痛的腿肌,深山的夜是無比的寂靜,但是對於劍寧來說,『靜』已成了他喜好,而「寂寞」也成了他的伴侶。
「血呀!血跡!」
忽然之間,他發現在陰影中的草坪上有一灘暗紅色的血跡,他不由在心中如此驚呼。
血跡,他以為這地方既無人煙何來血跡,難道是野獸的血跡?
他不覺摸索著走到那血跡之旁,看了一會也看不出什麼明堂,正在此時,忽然一聲浩然長嘆傳入他的耳朵。
他不禁大大吃了一驚,向那發聲處望去,又不見什麼,但仔細回味了一下,那卻是人類發出的嘆聲!
於是他一步一步謹慎萬分地走了過去,沿著那草坪的邊緣,那是一個向下斜的草坡,從環境上判斷,那長嘆聲必是從坡下黑暗處發出的,他提氣施展輕身功力飄下了草坪,果然,黑暗中這時又是一聲輕嘆。
他叫了一聲:「是誰?」
黑暗中一片沉靜,沒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聲:「黑暗處是誰?小可唐劍寧夤夜趕過宿頭!」
卻聽得黑暗中一個『哎呀』之聲,接著一陣急喘之聲。
他忍不住跑過去一看,只見不遠處一個人盤膝坐在地上,那人依稀看來是個白衣儒生,這使劍寧壯了膽走進去。
那人身材極為魁梧,只是頭上髮髻失落,蓬頭散發,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劍寧見那人這等痛苦,就如自己痛苦一般,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由心中大急。
過了一會,那人長噓一口氣,似乎渡過難關,霎時全身鬆弛下來,白色的儒衫被汗透濕了一大片。
那人看來雖似難關已過,臉上卻並不輕鬆,似乎在極力準備另一場大戰似的,劍寧不禁又驚又奇。
過了好一會,那人眼也不抬,冷冷問道:「你是誰?」
劍寧嚇了一跳,道:「小可唐劍寧……」
那人相貌十分感猛,雖然閉目入定,仍然是一派凶神惡煞的模樣,劍寧想到那灘草坪上的血跡,心想:「這人必然受了極重的內傷。」
他咬了咬嘴唇問道:「閣下尊姓?」
那人也不回答,也不睜眼望他,過了半天,忽然伸手在地上寫了三個字。
唐劍寧在黑暗中不自主地俯身細看,不禁啊的一聲驚叫出來,原來地上寫著的是:「姬文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