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腿齊拆
鐵長翼一把抓住了鐵廣的脈門,鐵廣叫道:「爹爹,我…」
鐵長翼道:「孩兒快莫開口——」
他一把扯開鐵廣的胸襟,伸掌抵在華蓋穴上,用上乘內功將一口真氣逼入鐵廣的體內,鐵長翼一掌拍在廟柱上,他緩緩地道:「老大,沒麻煩嗎?」
鐵長翼沒有答腔,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喘了一口氣道:「好了,沒事啦。」
鐵長翼道:「內傷嗎?」
鐵長羽道:「被人劈空掌力所傷的。」
鐵長翼沒有哼腔,於是破廟寂靜下來,月光從隙孔窗口射進來,顯得有些慘白,蟲嗚聲都聽不見,死一樣的靜。
廟門吱吱地被風帶開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
敏珊站在門口,她一步也不會移動,長長的秀髮一直被在雙肩上,使她白哲的臉頰顯得更加純真無邪,她心中正在苦思著一個問題:「方才那打出霸拳的人是誰?他為什麽要匆匆破壁而出?他怕與鐵氏雙俠朝相嗎?……」
他知道今世有一個人能使霸拳,但這可能是他嗎?
可是她所知道的關於鐵氏雙俠等上一輩的人物和事迹實在太少。她想?半天一點頭緒也沒有,夜涼如冰,黑夜的長空顯得無垠遼-,她的思惟也像脫了韁頭的野馬,馳騁在無際的原野上,廟裡面微微的月光像輕紗一般灑在三個男人的臉上,那個父親的眼光中射散出無比的慈愛,溫柔地落在受傷的孩子臉上,她背過了臉不敢再看,她悲傷地想道:「如果世上有人肯這樣瞧著我,我便是受了更重的傷我也願意呀,可是這世上我一個親人也沒有,恐怕等我死的時候,只有輕風和月光來陪伴我了……」
她自憐地撫摸了一下披在肩頭的長發,開始漫無目標地走出破廟,她像這樣無所是事地閒蕩已經十天了,此刻她心中充滿了悲傷自憐,只望尋個清靜地方痛快地大哭一場。
她走出不及十步,忽然一個聲音悄悄地傳來:「女娃兒,還認得我嗎?」
她回頭一看,卻不見一個人影,不由心中又驚又怕,正待開口相問,那聲音又從左面傳來:「女娃兒,我在這裡呀。」
她連忙向左一看,只見一個老人好端端站在草堆中,臉上笑容可掬,似乎心中十分歡喜,她仔細一看,正是常敗翁。
敏珊不禁又驚又喜,她結結巴巴地道:「沈老前輩您怎麼會在這裡?」
常敗翁笑嘻嘻地道:「我早就在這裡了,本來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找著一個山廟打算將息一夜,殊不知那門子得罪了菩薩,片刻之間男男女女跑來四個之多,又是受傷羅,療傷的羅,我老人家心想反正得不著安寧,便出來散散步便了。」
敏珊睜大眼睛,叫道:「啊,原來是您,原來天下惟一會霸拳的就是您老人家…那麽…那麼您為什麼走了又回來呢?」
常敗翁道:「我回來瞧瞧你啊,我衝出破廟的時候,瞧見你來了,我便想來瞧瞧你。」
敏珊心中一震,怔怔地望著常敗翁,她此刻心中充滿著自傷自憐,常敗翁這句話使她覺得有說不出的親切,霎時之間,她像是天地攸攸之中,被她抓到了一線可以攀附之物,瑩亮的淚珠在她的眼眶中來回地流動。
常敗翁咦了一聲道:「奇了,有人欺侮你?」
敏珊眼光一轉,微笑著扭轉半個身軀,這一剎那間,她真嫵媚極了,那微笑中兼合著嬌艷和凄清,常敗翁抓了抓腦袋,忽然道:「那個姓唐的小子呢?」
敏珊呵了一聲,這些日於以來她幾乎已經忘記那萍水相逢的唐劍寧,她對他並沒有太多的好感,這時候驟然聽常敗翁這麽一提,心中反倒一怔,唐劍寧那挺拔不群的音容又在她腦海中浮起來,她停了一會才道:「他……他沒有跟我在一起-啊,對了,沈老前輩和百步追魂姬文央之戰……」
沈百波哈哈笑了起來,他擦了搓掌,嘻嘻地道:「我告訴你是可以,可是你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否則日後讓姬老兒聽到了,大家面上會不好看-」
敏珊吃了一驚,但她委實不敢相信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姬文央,難道會敗給這每戰皆北的常敗翁?不過她仍希望這是真的,於是她驚度集地叫道:「那麽-沈老前輩您勝了?」
沈百波盡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平淡:「嗯,贏得可真險啊。」
敏珊由衷地為他慶幸,她不知要說些什麽,只連聲地道:「那……那真好,那真好……」
沈百波心中暗喜,表面上裝著蠻不在乎的樣子,他聳了聳一肩道:「勝負之爭,俗人之事耳。」
這句話他何止說過千百遍,但是這次在得了勝,以後說來,那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敏珊仰起頸子道:「沈老前輩您到那裡去啊?」
沈百波道:「我可沒有一定的去處,女娃子,你呢?」
敏珊搖了搖頭道:「我——可不知道……」
「你們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了!」驀地里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敏珊的話。
常敗翁頭都不回,他也冷冷地道:「鐵老大,說話別太神氣啊。」
「你是誰?……啊,哈哈哈哈,原來是沈老敗,嘖嘖嘖,什麼時候生出這麽標緻的一個大姑娘?怎麼我都不知道!」
另一個聲音道:「老大,幸好方才咱們沒有下重手,否則豈不糟了?」
常敗翁道:「老沈一生光桿,那有福氣生得這大的女兒?哈哈,兩位這許多年納得好福啊。」
敏珊轉過身來,她忽然而訝然了,因為他發現那鐵氏雙俠的兒子仍然面如金紙地躺在他父親的懷中,她原先以為經過這一會兒的療傷,鐵廣早就該好了,但是此刻看起來卻顯得更加嚴重的模樣。
於是她的眼光移到鐵氏雙俠的臉上,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一對名震天下的高手竟然長得如此一付出眾的相貌,面如滿月,劍眉星目,隱隱有富貴王侯之相,絲毫沒有武林人物的味道。
鐵長翼望了望昏在大哥手中的鐵廣,皺了皺眉頭道:「自與沈兄一別,匆匆又復十載,敝兄弟與沈兄雖然善緣,然而敝兄弟在天山無目不估念沈兄,今日重逢,本當詳述別情,實是我這侄兒身受重傷……」
沈百波呵呵大笑道:「咦,鐵老二怎麼正經起來了?嘿,你那寶貝佳兒趁早準備後事吧。」
鐵長翼怒道:「沈兄此話何意?」
沈百波道:「你不信嗎?那你便試試,憑你們兄弟,縱有通天內功,也無法治療這小子之傷,你越要用力治療,他便死得越快。」
鐵氏兄弟聞言一齊臉色大變,鐵長翼想道:「我用內功療廣兒之傷,眼看已經差不多,卻不知怎地突然血氣又散,這沈百波怎會知道?莫非是他?……」
他一念及此,心中疑心大起,他轉望了鐵長翼一眼,鐵長翼心中也正有此意,兩人心意早通,一望而知對方之意,不由一齊怒目瞪向沈百波。
沈百波心中對這兩人雖則十分顧忌,但是他內心有一種潛在的衝動,使他十分想在這兩人面人『抖』一下,因此在不知不覺之間,他的臉上露出無比的傲氣,而這種傲在盛怒下的鐵氏兄弟是替忍受不下的。
只見沈百波回瞪了他們一眼,聳了聳一眉。
鐵長翼向前走了一步,厲聲道:「姓沈,可是你打傷了廣兒?」
沈百波心中正在想:「哼,這小子那愈治療愈沉重的傷勢,我看都不看也知道必是姬文央老鬼打的,嘿,由此看來,姬老鬼『六陽意功』雖破,可是威力猶存呢。」
他想到這裡,嘴角上又浮出一個不屑的冷笑,這不屑的笑容乃是常敗翁最著名的標幟,鐵長翼看得心頭火起,他憤然冷哼了一聲,鐵長翼也把手中的鐵廣放在柔軟草堆之中。
常敗翁斜望了他們一眼,又望了望地上的鐵廣一眼,他心想:「這小子瞧那樣子也必是狂得可以,姬老兒這一掌可真教訓得好啊。」
他是個極富幻想的人,思維一放開了,便像狂風暴卷一般地胡思亂想起來,他一抬眼,碰著鐵氏兄弟那憤根的目光,他哺哺自語道:「這兩個老糊塗久居天山,必然不知姬老兒掌力的奇特之處,是以疑心到我老沈的頭上來啦。」
他原來頗有幾分顧忌鐵氏雙俠,但是此刻他的思想已經脫離了現實,是以他根本想不到這一層來。他想到這裡,不自覺地一偏嘴,心想:「疑心便疑心吧,我還怕了你嗎?」
他的長相本就十分滑稽,這時嘴巴一扁,乍看上去倒像是在扮鬼臉一般,鐵長翼以為他在扮鬼臉嘲弄自己,不禁更是怒火上涌,鐵長翼道:「沈老兒,快先給廣兒治傷,這筆賬咱們以後再算。」
敢情他認定是常敗翁把鐵廣打傷的了。
常敗翁自言自語道:「我明知是誰打的,可是我偏不告訴你,你又能怎樣?」
鐵長翼只見他哺喃自語,也聽不清楚他是在說什麽,低頭一看,鐵廣昏迷末醒,分明傷勢十分嚴重,父子情重,他不禁大聲道:「沈老兒,如果你不怕的話,咱們兄弟可得教你再嘗一次天山神掌的滋味了。」
鐵長翼吼道:「沈老兒,納命來!」
常敗翁被自己一陣胡思亂想,頗有一點自我陶醉樂淘淘的味道,心中再也不知『怕』是何物,他挺了挺胸膛,叫道:「還是你們兩個一齊上嗎?那我可放心了。」
他這話倒好像是若是鐵氏雙俠中一人獨上反而難以應付的樣子,事實上常敗翁雖是嘲弄之辭,倒也並非胡說,要知天山鐵氏雙俠兩人都是一代武學大師,功力之高,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但是臨敵之際,卻練是兩人齊上,從不落單,更奇的是兩人雖然一齊動手,卻從來不肯依合戰之法互為攻守,只是各自為政地湊合而戰,有的時候反倒礙手礙腳,各自牽制,是以雖是二人,卻遠不能以二人功力相加而論,這真是武林奇聞了。
但如果兩人湊到了路數,又遠不是常人二個相加能及的了,只因像鐵氏雙俠這般高手都是信手成招,舉手投足之間,便能化出新招來。
常敗翁與兩交過一次手,是以明白其中『妙』處,若是說與別人聽,錯非親見,只怕是無人肯信這等怪事了。
敏珊在一旁聽得糊裡糊塗,她意識到一場大戰就要爆發了。
鐵長翼罵道:「姓沈的若是看咱們兄弟不順眼,盡可以到天山來尋咱們便了,又何必把怨氣發在孩子輩的身上?哼!」
沈百波心想:「分明是姬文央下的手,可是我何必要講?」
於是他也哼了一聲道:「有一種人有眼無珠,還自以為了不起得緊哩。」
鐵長翼一揮手道:「大哥,常敗翁是有名的不見棺材不流淚,咱們還跟他多講什麽?」
於是大名鼎鼎的鐵氏使各自向前跨了一大步,舉起掌來。
沈百波在心中暗呸了一口,想道:「媽的,又要代人背罪了。」
於是他驀然後半步,低聲道:「姓鐵的可非動手不成嗎?」
鐵長翼斗然大笑道:「正是!」
沈百波動也不動,僵立在當地,鐵氏雙布在他的臉上,找出一絲出奇的陰森,生像有一股寒意直逼心胸。
常敗翁吸一口真氣,慢慢道:「姓鐵的,這次可是你逼我老沈——」
鐵長翼呸地一口吐在地上,沈百波語聲一止,登時,周遭的空氣彷佛為之一緊,敏珊微微感覺有些氣悶,但她知道,立刻——
鐵長翼上前一步,鐵長翼雙足一凝,側立在兄長左後方,登時形成合圍的形勢,沈百波的臉色,深沉的令人不明其故,但是他的內心,卻存了一種生平末有的緊張的感覺。
鐵氏雙俠他不是沒有見識過,但這一次他卻穩穩感到非取勝不行,關於這一點,雙俠自然絲毫不知,但他們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雖然,對手曾是他們兄弟兩人的手下敗將。
沈百波猛可一掌疾推而出,拳風疾盪,左掌也擊向對手。
鐵長翼左手輕輕一勾,舉手之間,勁風鬥起,分明勁道十足,沈百波不料他隨手一揮便是如此威力!右掌一沉,飛快的在內緣劃了一個半圓,鼓足真力,一擊斜向上而去。
幾乎在同一時刻中,鐵長翼雙拳如風,自兄長體後,斜崩而出。
沈百波右掌整個被鐵長翼牽制,左拳慌忙一滑,猛力將對方掌力卸至門外,同時右掌一吐,內力疾涌而出。
鐵長翼適可而止,不進立退,雙掌一撤,錯身閃開。
呼一聲,勁風一激,巨大的拳勁遙遙擊在土牆上,簌簌地打下泥灰。
敏珊暗暗吐了吐舌頭,這才真箇領教劈空掌的功力。
剎時間,鐵氏雙俠已連環攻出十餘掌,常敗翁拚立原地,雙拳交錯拍出,硬對十掌,足下並沒有移開半步。
鐵氏雙俠齊齊一驚,心中暗暗忖道:「這老兒的功力,確實增強不少。」
沈百翁足下不敢再停,身形縱起空中,左虛右實,飛快地一繞。
鐵長翼清叱一聲,身形也迎空而起,對準沈百波竄去。
沈百波雙掌護門,下盤虛空一盪,斜掠開去。
他並不敢與鐵老人換內力,但卻深知在空中一擊,真氣稍耗,鐵老二的雙掌立刻招呼上來,自己非吃大虧不可。
兩條人影一閃一掠,速度同樣驚人,敏珊但覺雙目一花,兩人已交叉而過,剎那間,鐵長翼連發三掌。
沈百波左上右下,勉力閃開兩掌,右肘一撞而出,鐵掌扇張!暗用外家『大石捧碑』的功夫,一式『倒打金鐘』反拍而出。
『拍』一聲輕響,沈百波身形一震,落下地來。
鐵長翼身形平平飛開尋丈,猛然呼的一聲,在空中竟然平轉而掠,擊向常敗翁背心。
這一下變招太快,常敗翁雙足末凝,正用心防備鐵長翼的攻擊,斗覺背後勁風大作,一急之下,橫躍三步。
敏珊但覺人影一分而合,她看不出這種高手拚斗時,每一步,每一式都暗含的玄機。
說時遲,那時快,沈百波身形有若閃電,一掠開來,鐵長翼雙掌走空,而迎面鐵長翼雙掌正全力拚出,情勢驟變成雙俠自相對掌。
敏珊心中一喜,幾乎脫口呼妙,但美目一瞥沈百波,卻見他滿面緊張之色。
鐵氏雙俠四掌砰的一交,猛可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側身向沈百波遙擊過去。
沈百波大叱一聲,全力一拳封出,『轟』的一聲,沈百波再也立足不穩,倒退五六步才立下身來。
掌力未盡,直襲向破廟側牆,砰的一聲,整個士屋都為之一震。
鐵氏雙俠這一擊之強,遽爾可知。
敏珊這才明白敢情雙俠早算準沈百波必要橫避開去,是以兩人四掌一對,借這一擊,將雙方的掌力都借『移山接石』的功力,轉襲沈百波,這便等於兩人四掌,威力自然絕倫。
沈百波身形一斜,便知究竟,但閃躲不及,只好全力以赴,但仍被推後五六步之多。
鐵氏雙俠一見常敗翁居然沒有一擊而傷,不由相視一眼,心中暗道:「好深的內力。」
沈百波勉強抑住血氣,深深調息一下,心中默默道:「再不能讓他們來一下了,我非得以快打快!」
心念方動,身形便如風而動,撲向雙俠。
鐵長翼首當其衝,迎面一招『蒼鷹搏虎』直迎上去。
沈百波身形有若游擊,一滑而過,雙指並立如戟,手臂一陣濺動,連點鐵長翼胸前十大要穴。
鐵長翼下盤不動,上半身斗然,向後移開半尺,同時左掌一立,發出一股勁力,硬擋一記。
鐵長翼一掌走空,不待招式用老,反身便是一擊,但見人影一合而分,三人在迫不容發之際,已互換一招。
三人斗然齊聲猛吼,人影一穿,又自拚在一處。
這一來招式大改方才硬打硬撞的方式,三人都是越打越快,掌隨身走,招不遞滿,立刻撤回,身形有若游魚,連問之下,已然博近百招。
敏珊逐漸醉心於搏鬥之中,凝神之際,也能看清三人的招式。
她覺得常敗翁沈百波的拳招確實一局妙無比,每招每式,都有著令人難以預料的奇絕,再加上功力深厚,舉手投足之間,風雷之聲隱隱而現,真可說得上氣壯山河,勢如江河!
反觀鐵氏雙俠,招式何嘗不是令人驚嘆,但她突然發現!似乎雙俠在合手連擊的配合功夫上,並不十分嚴密。
逐漸,有許多招式雙俠的攻守並不能配合,常反而顯得有些泄滯的模樣。
先時她尚以為人家高手的攻守自含有玄機,自己不能領悟,但愈看愈是懷疑,心中暗付道:「怎麼雙俠一向攻守連合,但在聯手方面,卻並不配合?」
心中百思不得真解,剎時雙俠反錯過數個機會,顯然是由於兩人不能密切連合,以致礙手礙足。
天山鐵氏雙俠,一向形影不離,每一動手,也必是兩人齊上,他們兩人的功夫,單說已是天下一流,兩人聯手,自是天下無敵。
他們也深知此理,但兄弟兩人天生就一付怪脾氣,偏在攻守路子上大有出入,從不下苦功鍛練,幾十年下來,功夫根深蒂固,但聯手之間,常有不能配合的地方,反倒沒有單獨動手對來得輕夷痛快,否則沈百波再高功夫,豈是兩人對手。
但話又說回來,到底是蓋代奇人,兩人聯手功力之強,仍舊是舉世無雙。
沈百波在幾十年前便和鐵氏雙俠碰過,也深知其中奧妙,但他一點也不感到奇異,敢情他們這種蓋世奇人,在思想古怪方面,卻大有相同之處。
且說三人免起鳶落,剎時又是十多個照面。
常敗翁緩緩在體內調勻真氣,到這個地步,他已逐漸志記了緊張,一心沉迷在拚斗之中。
鐵氐雙俠的掌力越放越重,範圍越來越大,他們知道,再過百招,他們的掌力便要放到只發不收的拚命地步,到那時,便是這一場苦戰的結束!
沈百波的足步,由快而慢,最後釘立在地上,雙掌翻飛,攻守俱備,心中卻默默忖道:「老沈拚著耗費真力,用那移山手法,連退九步,那霸拳總不致發不出來!」
高手之戰,根本一目了然,沈百波心知形勢必須如此,心念一定,反倒沉著下來,見招折招。
鐵氏雙俠出招如風,呼呼兩式,沈百波連退三步。
鐵長羽右手一振,左臂並指一式『玄鳥划沙』,疾奔沈百波右胸,鐵長翼一揮手,左臂暴長,輔助兄長的攻勢,一式『鷹出雲海』,直打而出。
沈百波但覺力重如山,勉力一架,足下一掠,閃出四步。
鐵氏雙俠大吼一聲,如影隨形,疾掠而至,沈百波右掌沖手一擊,左拳一閃一吐,在脅下翻出一式。
拍一聲,沈百波真力倒轉,後退一步。
鐵長羽雙掌不退反進,一卷而出。
鐵長翼掌出如風,一掌由下而上,偷印向常百波下陰要穴。
沈百波斗然真力一塞,使出移山手法,左拳一盪,勾至鐵長羽的掌緣,猛力向外一折。
鐵老大氣發丹田,雙掌一沉,身形絲毫不移動分毫。
同時間裡,常敗翁右膝一曲,正好頂向鐵長翼下印的一掌。
呼呼兩聲,勁風激蕩處,沈百波髯發俱張,移山手法盡使,沉重而穩健的後跨一步。
剎時間,常敗翁面如醇紅,發須上指,鐵長翼面上猛然閃過一泛驚懼之色,鐵長羽卻沉靜的不改分毫。
沈百波右掌當胸,左拳由上而下,一劃而出。
「霸拳!」
鐵氏雙俠在內心底里狂呼。
幾千個招式一剎時流過兩兄弟的腦海中,但卻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式足以破解這雷霆萬鉤的一擊。
呼的一聲,幾乎在同一時間中,兩兄弟身形同時升入天空,他們只找出這一式硬拆的方法。
「驚天一博!驚於一搏!」
李敏珊在心中暗呼。
說時遲,那時快,沈百波怒叱一聲,神拳平推而出。
「嗚」,「鴨」怪聲陡然發出,鐵氏雙俠身形已彈至最高,鐵長羽十指齊張,猛抓下來,在這千鉤一發之際,他已用出全身功力。
幾乎就在同一剎中,鐵長翼的神拳也下壓而來。
天山鐵家的功夫,在這一瞬間,已然吐露無遣。
常敗翁根本沒有絲毫想到自身,他全付心神已然沉醉在這一拳中。
三股勁風一觸,嘶的一聲尖銳叫聲,將周遭的空氣,似乎撕裂了一絲,登時激起一個巨大的漩渦。
李敏珊努力穩定身形,用雪白而寬大的衣袖猛拂著迎面飛來的泥灰,耳邊只聞一聲悶哼,分明見了高低。
她慌忙張開袖子,想要瞧個明白,美目一掃,只見好端端的,三人都釘立在地。
月光下,她忽然看見,鐵長翼蒼老的面容上,浮露了一個痛苦的表示。
她僵直的將目光移向鐵長羽,只見他修長的身軀立在地上,但令人一眼便瞧得出站立的是多麽浮虛,下盤是多麽不穩。
最後,她移向常敗翁,只見他身形釘立在地,雙膝微微屆變,平靜的面孔上,仍有一二分紅丑沒有消失。
她怔了一怔,看不出到底是誰吃了虧。
鐵長羽喘了一口氣,用著沙啞而低沉的聲音道:「霸拳!想不到……沈百波是你!」
常敗翁似乎很熟悉地聽了這一句話,在面孔上勉強放出一個笑容!
鐵長翼努力壓下一口氣,嘶聲道:「老沈,你好……」
沈百波的嘴皮一動,拚出個幾字道:「多過癮的一戰……」
鐵氏雙俠想不到他在這時說出這話,兄弟兩人心中一怔,齊聲豪壯地笑出聲來,但那笑聲越來越低,到了最後,簡直比哭聲還難聽。
李敏珊心中一慘,怔怔的站在當地,一陣夜風吹來,令她微微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寒意。
驀然,一個低微的聲音在黑暗中升起:「……爹爹,叔叔……不是…他…不是……沈…………」
鐵氏雙俠有若觸電,循聲望去,只見昏迷的鐵廣,又自倒在塵埃!
剎時,雙俠的心中生出一絲古怪的感覺,轉頭望向沈百波,那像是說:「不是你?」
常敗翁很吸一口氣,冷然道:「是姬——文——央!」
鐵長羽面上猛然一震,沈百波冷冷又道:「雪蓮!天山雪蓮!」
鐵氏雙俠如夢初醒,心中暗道:「雪蓮,雪蓮可以治癒廣兒!沈老敗真夠意思!」
雪蓮是天山特產,雙俠手頭存有多量,心中不由大寬。
但轉念一思,自己不分皂白地亂打一通,不由慚愧地望著沈百波。
常敗翁從雙俠高傲的目光中,找出一絲感激和半分慚愧的感情,於是!他那蒼老的面孔上,也露出了一絲安慰。
鐵長羽沉聲道:「沈百波,當年鐵某打你一掌,今日甘拜下風,咱們扯成平手!」
常敗翁低聲應道:「今日你中我一掌,我挨你兩腳,咱們是勝負不分!」
鐵長羽向弟弟一望,縱聲大笑起來。
沈百波低低而豪壯的笑聲,也響了起,這三個蓋代奇人,在苦戰之後,所言所行,仍然不滅分毫。
笑聲未決;常敗風羽猛一踉蹌,跨倒在地,幾乎同時,鐵氏雙俠也一跤倒在地上,李敏珊一驚,低呼一聲,目光一瞥,只見三人的足部,軟軟的在地上,分明方才一戰,三人的腳骨都受折斷,而三人卻在斷後仍能苦持不倒,這等功夫,這等行為,可真是駭聞動聽的了。
旭日初升,晨風微拂——
常敗翁睜開雙眼,看見萬道金光一閃,心中一怔,好容易才想起敢情自己在野地上躺了一夜。
撐起身子,只見四風靜悄悄的,昨夜的事一一浮上心目,猛一抬頭,瞧見對面大樹上斷了一對粗枝,他微微一笑道:「老鐵拐著走了!」
想到『拐』字,他連想到自己的斷足,他天生異秉,心想過了一夜自己的斷腳多半已好了,但還不放心,低首一瞧,只見自己雙腳上重重里了數層花布,心中一怔,忖道:「什麽人?」
心念方動,破廟側人影一閃,走出一個白衣少女,沈百波恍然而悟道:「女娃兒,謝謝你了!」
李敏珊見他已醒,歡聲說道:「沈老前輩,你的雙足好些嗎?」
常敗翁得意的暗笑一下,緩緩道:「娃兒,咱們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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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兒,你到那裡去?」
「沈老,我去打點泉水來。」
常敗翁靠在一棵大樹根上,揮手道:「走,咱們一起去。」
李敏珊道:「不,沈老前輩,您腿上傷還沒有好,讓我侍候您吧。」
常敗翁輕輕道了聲:「好,好…」
他看見敏珊婀娜的身軀輕盈地消失在叢林處,他的嘴角上現出一個溫暖的微笑,他想:「這小妮子可真乖。」
他可忘了這小妮『不乖』的時候凶霸霸的模樣。
他低頭看了看腿上大紅花布包紮的繃帶,心中暗笑道:「要是旁人如此折斷了腿骨,少說也得躺上幾個月,可是我老沈,哼!只消三天就好得十足啦,我要故意裝裝,也好要要這女娃子。」
他伸手把敏珊仔細替他包紮的綳布給拆了下來,口中連道:「嗯,縛得緊緊地,風都不透一點,可真難受死啦。」
他索性把褲管也撈起來涼快涼快,說也奇怪,那腿上長得完好無疵,連疤都沒有一個。
正在此時,腳步聲起,他知道是敏珊回來了,連忙手慌腳亂地把剛拆掉的繃帶七手八腳地綁好,然後裝著腿痛的模樣,倒靠在樹榦上。
敏珊走了過來,她叫道:「沈老,前面水是有的,只是太遠了,咱們還是一起去吧。」
常敗翁點頭道:「好罷。」
他裝模作樣地拿起拐杖,撐著站了起來,敏珊低頭一看,看見原來綁得好好的繃帶,已經變得一塌糊塗,倒像是一團爛繩子里在腿上一般,她不禁嗔道:「您一定又打腿上弄開了。」
常敗翁那張口是賊賴慣了的,無論什麽事,則使毫無關係的事他也要先賊賴幾句,這是數十年積下來的好習慣,已經成了口頭禪,他一聽這話,立刻不加思索地賴道:「沒有人弄開過呀!」
敏珊嗔道:「您自己看。」
常敗翁低頭一看,那繃帶著實綁得太糟了,但是他這一看,立刻又賴道:「是了,我知道原因啦,必是你昨天綁得實在太松,一陣跋-長途下來,自然要亂了。」
敏珊將信將疑,望了他一眼道:「那麽現在我替您綁一綁。」
常敗翁又道:「不用,不用,咱們先找到泉水再說。」
敏珊見他頭頭是道,知道說不過他,只好轉身前行。
走了好一會兒,卻始終不聞泉聲,常敗翁道:「咱們不要迷失方向啊。」
敏珊道:「大概不遠了。」
愈走山勢愈是怪異,路也漸漸狹小,終於消失在草叢中了,敏珊道:「沒有路好走了,咱們回去吧。」
常敗翁道:「不,不,前面就有水,我已經聞到水的味道了。」
敏珊望了他一眼,繼續前行,他們走了好一段極為難行的路,敏珊以為常敗翁必然走不動,回頭一看,只見他蠻不在乎地走著,不禁奇怪。
忽然,前面豁然開朗,一眼望去,全是一片碧綠,原來竟是一個大湖,那水線得如玉珀一般,敏珊歡叫一聲,跑到湖遑,用手捧了一勺水澆在自己的臉上,真有說不出的涼快。
常敗翁微微吟笑,也走到湖邊,敏珊道:「沈老,這是什麽湖呀?」
常敗翁道:「我怎知道——喂,你看那邊——」
敏珊依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對面湖邊一片紅色的東西,湖水也被染紅了一片。
敏珊道:「那是什麼?」
常敗翁臉色斗然一沉,低壓著嗓子道:「血!」
敏珊驚呼了一聲:「血?這裡荒無人煙,那來的血?」
常敗-羽皺眉想了一想,忽然道:「你從那邊繞過來,咱們去看一看。」
敏珊正要開口,常敗翁把手中拐杖一拋,猛然奮身一躍,身形拔起五六丈,如大鳥般飛落湖中,在波面萍葉上一點,身形又起,姿式美妙已極,只消幾個起落就到了對面岸上。
敏珊驚得合不下口來,呆了半響,她才輕罵了一聲:「好啊,你敢情是騙我的,你的傷早好啦。」
常敗翁在對面手一揮,敏珊也連忙繞道過去,到了對岸,只見常敗翁正在彎著身體看察一件事物,她跑上前去一看,嚇了一跳,原來地上竟是一隻死去的怪獸。
那獸屍龐然巨物,敏珊問道:「這是什麽?」
常敗翁道:「這叫做獨角牛,這種獸類一向是產在西藏,怎會到江浙來的?又怎會死在這兒的?」
他伸手摸了摸那死獸頭上的獨角,忽然他發現那角上刻著一個宇,他低頭一看,只見牛角上刻著一個『溫』字。
霎時之間,常敗翁想起一個人來,他的臉色大變,敏珊驚問道:「什麽?」
常敗翁喃喃的道:「獨角大聖?西藏溫家?」
敏珊道:「什麽西藏溫家?」
常敗翁道:「一百年前西藏的獨角大聖溫鍵在峨嵋山上掌斃當時神州第一高手洪若水的故事,你可知道?」
敏珊點頭道:「可是百年來便不曾再聽到溫鍵的消息……」
常敗翁道:「百年來溫家雖然行蹤不明,但是這獨角怪獸分明是溫家的標幟,可不知當今溫家當家的是溫鍵的孫子還是曾孫?」
敏珊望著常敗翁,常敗翁忽然道:「聽!」
果然遠處有人聲微微傳來,常敗翁道:「咱們去看看,記住,千萬要小心!」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緊張,因為他料想溫家的獨角牛既然死在這裡,溫家的人大約也不會遠,而溫家雖然百年來不聞音訊,但是百年前那件事太令人難忘了,中原神州公認的第一高手死在溫鍵的掌下!
常敗翁帶著敏珊,猛可施展輕功,身形如箭一般在草叢中飛馳,那遠處的人聲愈來愈近,終於,常敗翁停下身來——
他們從林木孔隙中一探望出來,登時嚇了一大跳,只見林外是一片平地,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大大小小的獨角怪牛,少說也有上千頭,那邊站著十多個裝束古怪的執鞭漢子,看模樣是趕牛的人,對角大樹下站著一個年輕的胖子,穿著一襲金絲袍子,滿面驕傲神氣,他身旁站著一個帶瓦楞帽的老漢,那老漢手中也拿著皮鞭,雖然土裡土氣,卻是雙目精光——,一派武林高手的模樣。
這老漢正自指手劃腳地在與他對面之人爭論,他對面之人背對著常敗翁和敏珊,但從衣著上看去,是一個道士。
那老漢道:「出家人不在道觀里修道,卻來管這等閑事趕嗎?」
那道士的聲音十分清朗,就如一口大鐘嗚響一般:「施主趕著這許多異城怪獸到中原,遇田而食,遇野而過,天下農人就不要吃飯了嗎?」
那老漢臉色一沉道:「哼,小道士我們真人不說假話,你可別仗著學了幾手三腳貓的武功便伸手要管天下事,好,既然你學武的,告訴你,咱們主人姓溫!」
那道士哈哈笑道:「姓溫便怎的?獨角大聖溫家便怎的?貧道若是怕的話早就走路了。」
他這話委實驚人,表示他明知對方的來路,卻依然滿不在乎,常敗翁不禁雙手大拇指一挑,低聲道:「好個小道士!」
那老漢臉色忽然一沉,抖手一鞭打出,皮鞭卷在一棵腕粗樹枝上,他一反腕,『拍』的一聲,那樹枝竟然應聲而折。
這一手乃是上乘的內家功夫,常敗翁吃了一驚,心想看不出這趕牛的傢伙也有這手功夫,溫家的威名果然不同凡響了。那皮鞭扯斷了樹枝後忽然有如一道電光一般向那道士臉上飛來,道士雙腳動也不動,一伸手,呼的一聲便把皮鞭抓住,那老漢吃了一驚,用力一拉,道士一放手,皮鞭立刻飛回,但是飛到一半,忽然變成一寸寸的斷截落在地上。
道士這手內功露得十分漂亮,常敗翁喝道:「這道士是誰?好深的功力啊。」
那老漢呆了一呆怒聲道:「看不出你這雜毛果真有幾下子,嘿,報上名來吧。」
這時那站在樹下的年輕伙子一步步走了過來,他雙眼看天,臉上神情狂傲已極,那道士似乎也看出這胖子每走一步,地下都是一震,必是暗含了極厲害的功夫待發,他不禁隨著胖子的步行身軀向左轉了一下。
這一來常敗翁和敏珊都看個清楚,這道士竟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相貌長得極是英俊,而且氣度十分穩重,毫無青年人脫跳飛揚之氣。
那胖子道:「問問他叫什麼名字?」
那老漢道:「小雜毛喚做什麼?我家少爺要親自教訓你!」
青年道士昂然道:「貧道丘九淵。」
常敗翁可了一聲,對敏珊道:「原來是武當的丘九淵,我可要管一管!」
他驀然大吼一聲,有如一隻大鳥一般騰空而下,正好落在那年輕的胖子面前——
黑沉沉的石頭甬道里,忽然現出了一個拳大的火光。那黃紅色的火焰,照在青黑色的石壁上,有一種令人肅然的氣氛。
同時,執火把人的臉透過火光中看去,也是紅紅的,但不管從任何角度看去,這人的臉容是樸厚而討人喜歡的。
在他身後,還有一人,雙手拿著一張發黃的老羊皮,正籍著這寶貴的光輝,在細細研究路徑。
他們是誰?他們就是唐劍寧和多事老人。
多事老人把手中,那份『天殘地缺圖』反覆地看了幾遍,咧著嘴對唐劍寧問道:「小子,你那份圖可真是摩雲客親手交給你的?」
唐劍寧為了多事老人的緣故,腳下也放得極慢,聞言更止步不前,略略回過頭來對多事老人說道:「當然,這是我們雁盪鎮山之寶,而且連紙頭的成色都和老前輩的那份古圖一色一樣,難道老前輩竟看不出端倪來了嗎?」
多事老人用手摸摸鼻子,連連唔了幾聲,索興往地下盤腿而坐,右手支著下顎,那份古圖也放在腿上,仔仔細細地思考起來。
劍寧知道他在用神,當然不敢打擾,只得撐著火把,呆山且在一旁。
原來劍寧手中的那支火把,系得自他所發現的那石室中。那石室和隔鄰的石室竟一模一樣,當然,可沒有另一對百陽朱果。
為何在這陣圖的外圍,會有完全相似的兩個石室,這點便連多事老人也捉摸不透。但劍寧卻靈機一動,想起了自己身上有一份雁盪派的秘圖,他自己按圖索驥當然頗為吃力,而多事老人卻一定是輕而易舉了。
果然,多事老人大樂,因為雁盪山中這大石洞,完全是按著一個古代已失傳的陣圖所布設的,多事老人一生浸淫此道,而且手上也有了四分之二的古圖,當然想盡心計,務求找出全豹。他們手上這二份古圖一對照,竟在接頭之處,道路布置完全符合,而且羊皮紙的成色也完全相同,多事老人怎會不高興得要死呢?
照劍寧的意思,是希望在第二個石室中,化些功夫揣摩一下,因為他還不死心於『白虻三式』希望雁盪大俠生前會另有指示。但多事老人卻心急如焚,非馬上趕路不可。
多事老人一方面是擔心姬文央在洞外的戰果,另一方面也是初得秘圖,急欲求證自己平日研究的心得,是否與事實相合,所以連一刻兒也等不及。
劍寧拗不過他,知道便連姬文央都讓他兩步,而且多事老人又一再保證,以後仍可按圖再至故地,他心想稍為-擱兩天也無妨,便只得覓了個火把,在前面開路,而每過一轉彎的地方,或者是布置機關的地方,多事老人都仔細地用炭筆記下來,並和原圖相比較。如此一來,多事老人心中既有所得,自然大樂,但劍寧可慘了。
因為一來多事老人走得甚慢,又時時要劍寧照顧,二來多事老人生性多疑而且愛管閑事,所以每過一處.他都要仔細考慮,小心研究,然後再讓劍寧來行動,這樣子前進,速度自然快不起來。
但劍寧因多事老人有恩於已,而兩人目前也須協力求生,當然只得耐心地由他消耗。
劍寧自吞服了百陽朱果之後,原木以為馬上可以見效,但是,直到目前為止,卻連些微反應都沒有,心中雖是十分狐疑,可是也不好意思向多事老人請教-到底他還是一個出道不過半個月的青年人!
且說多事老人心中正在盤算對下一個機關的應付辦法,而劍寧默默地執著火把守在一旁,兩人都不作聲,這時,石甬道中靜極了,遠遠看去,活像是一幅老人燈下潛讀圖。
忽然,多事老人頭也不抬地道:「小於,站近些,光太暗啦!」
劍寧哦然地笑了一聲,他知道多事老人一遇到窘境,便會遷怒到旁的事物,所以他只得走近他半步,又彎下腰去,把火把湊到多事老人的眼前。
多事老人唔地點了一聲頭,也不知道是讚許他聽話,還是對陣圖有了新發現?
忽然,多事老人精光霍霍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了兩個轉。然後咦了一聲道:「喂,小子,你師兄待你不壞吧?」
唐劍寧被他這沒頭沒腦地一問,心想多事老人真是好笑得緊,這時候還查問這些不幹時要的事。但一提到唐師兄,劍寧便湧起了一股不能自制的情感,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多事老人迅速地介面道:「那他為什麼要害你?而且不是我機警,便連我這陣圖老祖宗也陪在裡面!」
劍寧大為詫然,然而怒意溢於一賣表,重重地問道:「老前輩,這話怎麽說?」
多事老人微微抬起頭來,他可不管劍寧心中受不受用,仍是一股輕鬆勁兒,他頑皮地眨眨眼道:「小子怎麼沉不住氣啦?」
劍寧只當他是以言相戲,他這人最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尤其不能讓別人譏及唐師兄,他怒道:「老前輩!」
多事老人知道這個年青人是真的動了氣,心想他們師兄弟倆真是要好得緊,便低下頭去,微吐舌頭,連連搖頭道:「你這小子和姬文央那老鬼倒真是天生一對,怪得緊。」
他那股樣子活像一個小姑娘做錯了事,還嘟起小嘴說人家做錯了的神情。劍寧被他這一逗,心中的氣便消去了幾分。
多事老人卻忽然老臉緊繃.右指在圖上指划著道:「小子,你可知道如照著你那圖,今生今世我們都別想走出這陣?現下我是改了條路走的。」
劍寧才知道他方才話出有因,也不禁吃了一驚,但知道茲事體大,他對布陣之學本是外行,也不便發表意見,只得哦了一聲,表示他心中的驚訝。
多事老人右手指著圖道:「方才從第二石室走來,我們已過了幾道機關?」
劍寧道:「過了兩關。」
多事老人一拍手道:「這天殘地缺陣的布陣原理是一波三折,換而言之,下面這道機關著實有些名堂在內,所以要特別小心。」
劍寧點點頭,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記在心頭。只因多事老人精深於此道,所以他的一言一語,都莫不是這方面的權威經驗。
多事老人續道:「由我現在手上已有四分之三的圖上可看出,這陣法的結構是對稱於陣心的,也就是從陣心走出去,東南西北四角的布陣原理是一致的,不過是機關的種類及布置的距離不同罷了。」
劍寧願看他的手指看去,果見右上角和左下角的符號都非常類似。
多事老人見他唯唯諾諾,便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到底道行還差,如果這天殘地缺陣只是如此簡單,那我又何必煞費心血?你想,如果按照這陣法的大結構的原則,我們在走出第二石室的時候,便應該受到襲擊,因為,我們走入第一石室,也就是你吞服那寶貨的時候,便受到了襲擊。」
劍寧馬上反駁道:「可是,那不是陣心,走入石室和走出石室的遭遇便不必一定相同。」
多事老人滿意地點點頭道:「那我們在前一道機關,便應受到襲擊了?因為從第一道石室到第二道石室也算一折,而走出第二道石室遇到第二折,便構成了一波三折,但是我們卻安然渡過,這又是為什麽呢?」
劍寧為之語塞,多事老人以右指連連戮自己的前額道:「比較合理的說法是,第二道石室本來陣圖中是沒有的,因為你看,如果照我現在定的方位,方才二道石室應該在全圖的右上角;但你再看左下角,相對的位置上只有一個方框,而節使是右上角,也只有一個方框,假如每個方框是代表一個石室,那麼怎會有兩個相同的石室出現?」
劍寧好奇地問道:「為何一個方框不能代表兩個石室?」
多事老人冷冷地嗤了一聲道:「那麼執有這圖的人,將永遠走不出第一道石室,因為如何從第一道石室到第二道石室的機關就無從標明了。」
劍寧知道自己問的全是外行語,臉上頗有些訕訕,多事老人見風轉舵,他心中已頗喜歡這個生長在漁村中的大孩子,並不願太使劍寧難堪。
所以,多事老人笑道:「你方才說原先盤腿坐在地心陰泉之上的是你的師父-雁盪大俠,假如你沒猜錯,那麼這添上去的石室一定是他開鑿的,他的目的可能是為了對付你那五個逐出門牆的師兄-雁盪五子,而且,我想,他的妙計一定成功了,否則雁盪五子斷然不會葬身於石窟之中。」
唐劍寧心中慘然了,他彷佛已見到當年師徒火拚的慘劇!他想:假如師徒之間都要如此布置心計,那麽人生又有什麽快樂可言呢?他同情雁盪大俠了。
多事老人續道:「你唐師兄一定不知道有百陽朱果這會事,否則他不會不告訴你,但他又一定知道其中的一間石室,要不然他不會叫你來找,所以他知道的,應該是第二道石室,也就是你發現的那個。」
劍寧這才想通為何他事先並沒有聽師兄講過百陽朱果,不禁呀了一聲。
多事老人好像笑他少見多怪似地,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道:「但雁盪五子知道的,一定是第一道石室,要不然他們不會從那條路進來,他們的目的可能是在百陽朱果上,要不然,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你師父在逐出他們多年後,才收了你的唐師兄,這許多年,要布置一間相同的石室並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摩雲客平常出入的也一定是我們走的這條路,因為他只有這條路線的圖示。」
劍寧恍然大悟道:「師父一定是以第一道石室為誘餌,來對付雁盪五子,而把本派其他重寶,完全移到第二個石室內,那麽白虹三式一定是在第二石室中無疑了。」
多事老人點點頭道:「雁盪大俠料定五子必然重來,所以先破壞了開啟翻板的機關-三丈青,我本來以為是朽壞了的,但現在想想並不盡然,因為其他的機關一個也沒壞,為什麼偏偏壞了這一個?所以即使五子能得手,也不能逃出,這計不為不毒。
因此,便連雁盪大俠吞服了那十二小時便散功的百陽朱果,恐怕也是故意的?這又是出我當時的意料之外了。」
劍寧非常佩服多事老人的推理能力,但他心中的疑點甚多,因為雁盪大俠為何有這種反常的行為呢?譬如,他為什麽不吞服另外一枚——只要不親近女色,就可以延年益壽,功力倍增的那枚?
他不敢多問,因為,他知道的太少。
但多事老人何等江湖,一眼便知他心中有些狐疑,便哈哈乾笑道:「這嚕嚕嗦嗦的一大堆,也不過是我的猜想,至於你師父和雁盪五子之間的那碼子事,恐怕除非雁盪大俠復生,誰也弄不清楚了。不過,如果雁盪五子的死事一傳出去,江湖上的人更加會責怪你師父的行事做人了。」
劍寧心中很堅定地對自己說道:「我唐某人一定要為師父洗刷令名。」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堅定不拔的神色。
多事老人暗暗吃驚。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低微的喊聲:「咱們沖!」
這是翁白水的聲音。
多事老人和唐劍寧訝然地互相看了一眼。劍寧這才想起,方才多事老人又真是多事,在這緊張關頭,怎又會想到一個石室還是兩個石室的問題上去的?
多事老人卻一板正經地道:「小子,方才我們走過的機關的歌訣是什麽?」
唐劍寧答道:「老前輩說是『樑上燕,聲呢啾,撥五下,見洞幽。』」
多事老人道:「不錯,那是指方才那石門頂上刻的一個小燕子,但下面這首有些古怪。」
說著,把手對著古圖邊上的一排歌訣上的一首歌詞指指道:「日正中,月上樓,方三丈,鬼見愁。」
說著,又把右手的食指微曲,以指節輕敲自己的額頭,喃喃地念道:「鬼見愁,鬼見愁?」
劍寧由這三個字便可知道,下一道機關硬是一個難惹的貨色,他把頭湊近古圖一看,不禁對多事老人驚道:「老前輩,我們豈不是繞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原先入洞的瀑布附近了?」
多事老人不悅地揮揮手道:「當然,否則我們怎能和姬老鬼見面?」
劍寧知道他不高興自己打斷他的思路,只得歉然而默默地退在一旁。
於是,石甬道中靜的連針兒落地都能聞聲了。
忽然,多事老人雙眉微皺道:「小子,你拿著火把到前面去照照看,如果走道的盡端有什麽怪玩意,千萬先別動,讓我先看看再說。」
劍寧拿著火把走了。多事老人一人枯坐在黑暗中,只覺得涼風颼颼,老在他頸旁直轉,不禁打了十多個寒噤,他手無縛雞之力,想想自己處身在如此一個死寂的環境里,真是心膽俱寒。
他左等右等,劍寧還不回來,而他一離開了火光,真是寸步難行。他無奈地用右手不停地搗著地面,嘴裡卻大喇喇地道:「這等鬼仗勢,豈能拿老夫奈何?」
但他仍是不能放心,愈想汗毛也就愈為肅立,他只得扯大了嗓子吼道:「小子,你死到那裡去哩?」
於是,不久之後,劍寧拿著火把從甬道的轉角處跑了回來,多事老人一見到黃色的光亮,心中便安了許多,笑嘻嘻地問劍寧道:「怎樣,前面有什麽暗記沒有?」
劍寧也來不及回話,急忙把多事老人一把抱起,邁腳便走,多事老人掙扎不得,只得捏緊雙拳亂捶劍寧的背,邊走邊罵道:「小於,又不去送你的終,這麽趕命幹嗎?」
劍寧也不躲避他的拳頭,只是急急的對他道:「我方才似乎聽得姬老前輩呼喚著老前輩的名字。」
多事老人更加不樂道:「這還不好?我們更可以走得從容些。」
劍寧劍眉微揚道:「但是,其聲之微弱,已到了真氣渙散的地步。」
多事老人聞言一驚,心想莫不是姬文央扶創而戰,反被那些後起之秀所乘,心中也大為著急,但他嘴中還很硬,他道:「你這小子年紀青青,那知道什麽叫做真氣渙散啦!」
劍寧腳步仍不放慢,卻沉聲道:「我知道,因為唐師兄臨終之際,我幸能陪侍在側。」
他說到最後的幾個字,已是低不可聞。
多事老人平時嘻嘻哈哈,其實也是個性情中人,否則他也不會和姬文央結成生死之交了。因此,心中也是默然,但他仍責怪劍寧道:「那你也可以先通知我一聲,又不是搶新娘,搶新娘也得客氣一點呀!」
劍寧心想要先通知你,你又亂七八糟地搭上些閑事,姬文央那吃得住這一拖?但既聽他如此說,便只得放下他道:「老前輩,前面不遠處,便是走道的盡端了。」
說著用手遙遙一指。
多事老人一把扯住劍寧的衣袖道:「且慢,如果觸動了機關,方圓三丈之內,便連鬼見了都要見愁的。」
劍寧也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可輕舉妄動。他更知道多事老人比他還要關心姬文央,絕不會故意拖延。
多事老人從劍寧的手上取過了火把,小心翼翼地挨近了走道的盡端,他拿了火把上下左右地照了又照,然後又作了幾個姿勢,好像作要跳起來的準備動作,然後才恍然大悟地道:「有了,有了!」
劍寧一個箭步,便已到了他身邊,多事老人反被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道:「小子,你再莽莽撞撞,咱們兩個都要死在這裡。」
劍寧歉然地笑了笑,多事老人仍又低頭沉思,口中卻輕輕地念道:「日當中,月上樓,方三丈,鬼見愁。」
他抬起頭來,雙眼精光霍霍地望著劍寧道:「小子,你過來看,這不是日當中,那不是月上樓?」
劍寧湊過頭去,果然見到靠近火把之處的石壁上,有一個刻得不深的回形記號,在這◎宇上面,刻了一個頗為精細的〗字,劍寧茫然不知所云,看看多事老人,多事老人道:「◎宇是象形文字的日字,〗是月宇。」
劍寧方才了解到那首歌訣的意思。但他仍忍不住問多事老人道:「那什麽叫做三丈呢?」
原來這是一條狹長的甬道,如何由這石壁算過去方圓三丈之地?
多事老人敲敲前額喜道:「有一種機關,一發動之後,便會現出陷井之類,但這玩意太簡單,布這天殘地缺陣的人,不會搞這等低級東西。」
說著一頓,問劍寧道:「依你現在的功力,跨一步可達多少遠?」
劍寧不假思索地道:「三四丈之遠;沒有太大的問題。」
多事老人道:「這不過是在吞服百陽朱果以前的功力,再說,你和艾錕那一堆人相比較又如何?」
劍寧想起目已上山時和艾錕,翁白水等的一般交往,自己是要比他們差了一般功力,便爽朗地答道:「是要差許多。」
多事老人很欣賞他地點點頭,彷佛是在讚許他的謙虛,口中卻道:「那麼反跳三丈,並不是太稀奇的事,你想,設計這陣圖的人,豈不會顧及於此?他若要真箇作機關,埋陷井,應當搞個十丈路,那麼便連姬老鬼也沒有幸理。」
劍寧聽了,覺得多事老人句句在理,但還是摸不透其中玄虛。
多事老人道:「假如我設計這陣圖,我便會把陷井之類,放在三丈之外,然後故意布些疑陣,讓你觸動機關之後,便慌忙反跳,就正好中了我的計算。因此,反應愈快的人,愈要上當,就連姬老鬼這等精露鬼也要發愁了。」
劍寧道:「不錯,正是方三丈,鬼見愁了,但老前輩怎會想來的?」
多事老人笑道:「一個人要跳起,以何種姿勢比較方便?」
劍寧有莫明其妙之感,但他仍擺了個姿勢,只見他膝蓋微曲,腳跟微微離地,上身稍為前傾。多事老人滿意地道:「你的個子不高不矮,正與大多數人相合,現在你的手,剛好可以放在那日月二字的中間,是不是?當你一見到這記號,你便會不注意地彎下腰去觸及他,而無意地做成這個姿勢,因此,只要你心念一動,你自然而然地便會反跳而上了當了。你看前幾道機關則不然,譬如第一道的『左上青,右下星』,在那種部位,你必須蹲下去,或立起腳尖來,才能發動機關,而這次卻是『日當中』了,你現在了解布陣那人的心計沒有?」
劍寧這才知道他方才在石壁前面幾番比劃的用意,心中大為佩服多事老人的精細,其實像多事老人這種多管閑事的人,如果沒有特殊的秉賦,早就只能多事一次,而折在他人的手上了。
多事老人牽著劍寧退到石壁五尺之地,便拉著劍寧盤腿坐地,對劍寧道:「你現在伸直右手,以劍尖迅速點日月二字中間的二點各一下,我相信必定有暗器或聲響發射出來,但三丈以外其他的機關,可能要等一會兒時間才會發動,因為一個高手能在空中硬生生地轉向,如果發動的過早,便會妙計成空了。」
劍寧問道:「萬一老前輩失算了怎麼辦?」
多事老人憤怒地白了他一眼道:「那還不簡單,老夫以身殉其所學!」
劍寧聞言,雖是叫苦,但也只得暗暗運氣,極迅速地彈出一劍。只見劍尖微揚,早已叮叮二聲,已命中了機關,就在他收回佩劍的一剎那?忽然轟地一聲,阻路的石板便向外倒去,而甬道上面也射出了大把暗器,這些暗器的角度基是陰狠,都是幾近垂直地射下來,這樣便逼得發動機關的人,往後方退躍回去。
因為暗器發射的角度小,所以只有少數射到他們面前附近,但也都一一被劍寧削去,多事老人樂得舒服,毫不在意地哼著小調,一付隔岸觀火的樣子。
多事老人忽然拍掌大笑道:「天靈靈,地靈靈,觀音菩薩來顯靈!」
劍寧雖被多事老人方才那般推理所說服了,但是仍不敢大意,因此暗暗運勁,以防萬一。同時他右手放在多事老人背後,到時候也管不得多事老人願不願意『以身殉學』,先救人要緊,因為他一來曾答應姬文央要保護多事老人,現在自不能算交差,二來他心中已對多事老人頗有好感,自不願棄他於絕地。
但是,卻大出他們意料之外的是那塊石壁轟然往後便落,但只落到三分處,忽然鏘地一聲,震得兩耳欲聾,而石道中更是嗡嗡之響大作,那石板想是遇著了大石塊之類,竟然擱在當地,也不再往下落去。
而背後三丈之處的機關也不見發動,多事老人被搞糊塗了,反而怔怔地坐在當地。
嗡嗡之聲稍為小了一點之後,石壁那邊竟傳來了隆隆的飛瀑之聲。
唐劍寧猛然想起,自已在抵抗葛賢寧他們的時候,曾移動了兩塊大石,阻止了從飛瀑進入山洞的隘口,莫不是這塊石頭,恰好阻住了石壁往後倒去的去勢。
多事老人何等精靈,前後一想,也知這事有蹊蹺.他頗為不擇地道:「那個小子隨便移動了洞中的布置!」
劍寧好奇地問道:「這是為了什麼呢?」
多事老人用右手比作石壁,作扇形的轉動道:「這塊石壁是以下緣為軸,成轉動的形狀,往外面倒去的,當初設計這機關的人二定算好了倒在某一個角度時,那往後跳的人正要落地,便剛好能觸發三丈外的機關,而且據我的判斷,是前後各三丈,甚至左右的石壁上都有毛病,否則便不能叫『方三丈』,但現在根本沒達到預計的程度,便中止了,這些布置巧妙的機關,豈不是形同虛設了嗎?」
劍寧心想,這多事老人真是喜歡多事的緊,自己無中破去了這等厲害的機關,常人只會領手慶幸,但他卻還一肚子不高興呢。
多事老人喃喃地道:「這小子真多事,誰叫你當時亂搬石頭的啦!」
他也不想想劍寧當時禦敵的實況,錯非是大石助守,老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此時反責怪劍寧多事,真令人啼哭皆非。
大凡多事的人,沒一個人會自認多事的,相反的,總認為別人礙手礙腳,多管閑事的,多事老人不過是其中之最罷了。
劍寧望了望剽擱著石壁,見那些暗器也不發射了,他估量了露出來的空隙,尚可容他馱著多事老人從中間穿出,心中便有了計較。
多事老人見他直看那大石隙,便也知道了他的心意,兩手一撐,已然一湯而從地上翻起來道:「於今之計,只有讓你小子背我出去啦!」
劍寧心中暗吃一驚,不料多事老人洞察世故至此,竟能鑒貌辨色。
這石壁並不高,不過兩人來長,因此劍寧並不費力,當他身子穿過間隙,往下便落。他早就有慮及此,因為他若非在穿過間縫的時候,便開始往下落,則背上的多事老人,便會被上面的石壁擦傷了背後。
在斜斜的石壁之下,便是那塊巍然巨石,因此劍寧長劍輕彈,極迅速地在大石上點了一下,劍身柔軟,著力便弓成弧狀,卻又順著他前進之勢輕輪一彈,他便利用這反彈之勢,身子已穿過了飛瀑,姿勢真是美妙之極。
他正要落地,不料背上的多事老人卻破口大罵道:「好小子,你倒會損人,讓我在上面替你淋水!」
原來飛瀑之勢何等驚人.而且劍寧又是垂直於場面而飛出,所以身形便略略降低,而成一個水平拋體的軌道,因此,多事老人馱在劍寧背上,可淋得個不亦樂乎了。
劍寧倒也沒想到這著,祗因平時他們這等武功的人,穿越飛瀑的速度遠比目下為大,而且又多半運劍或用掌護身,倒不如現下這般狼狽。
劍寧正要回話,不料身形落處,忽覺水氣瀰漫產霧蒙蒙,真是舉目不見五指,不由大驚,遼以為為自己置身在飛瀑的底下呢?
多事老人拍手大笑道:「現下可由不得你了,快放我下來,要不然我叫你終生走不出這古石陣去。」
原來劍寧這一落腳,竟已飛身入了瀑布前面的石陣中。劍寧心想此老硬是古怪,不要真得為淋濕了這件小事,而弄得兩個人都走不出去,聞言略一計較,便輕輕地多事老人低道:「老前輩,如果外面那些人沒走怎辦?」
多事老人一想,要是方才姬文央真的是真氣渙散,那麽艾錕這班人可能居勝,也就是伏伺在旁了。須知那些人莫不是恨多事老人入骨的,他怎會冒險嘗試?但他也明知是劍寧拿來要挾自己的,可是他又不諳武功,此時伏在劍寧的身上,雖是極力地屏神細聽,也聽不出什麽名堂來。
他無可奈何,只有就著劍寧的耳朵細聲道:「那你就往左走三步,見到了一根尖石柱,再前三步,從一塊方形的大石後繞過去,再走個七八步便可走出這陣去了。」
他也是聰明人,不正面回答劍寧的問題,以免有怯懦之說。
劍寧聞言大喜,便依言而行,如此二轉,便覺眼前水氣盡空,一派清涼的氣色,心神為之一振。
但多事老人卻在他背上驚叫一聲道:「姬老鬼!」
劍寧到底是閱歷不及多事老人多多,一走出石陣,只忙得自己高興,卻把急急忙忙趕出來的意圖忘了,他聽到多事老人這一驚叫,方才警悟,忙放眼看去,只見姬文央盤腿閉目而坐,氣色遠比前幾日劍寧初見他時還差得多。
一個平時不生病的人,最生不得病,也最經不起病魔的折魔。一個平時清心寡欲而從沒受過引誘的人,卻又最容易受外來的引誘而變心。
同樣,一個從沒受傷,或者是能剋制傷勢的人,一日感覺到自己受了內傷,這份傷勢也就可以說是驚人的了。
姬文央正是這方面最適當的例子。
唐劍寧出道末久,自然不懂這門子道理,但多事老人卻一眼看出了端倪。他也不徵得劍寧同意,雙掌猛然往劍寧肩上一推,身子便從劍寧背上滑了下來。
劍寧被他這意外的動作所震驚了。
因為,如果翁白水他們是埋伏在旁邊的話,多事老人離開了劍寧的保護,不啻是自殺的行為,況且,多事老人是何等看重自己的生命!
劍寧是青年人,而青年人唯一的特點便是衝動。
當劍寧意味到,這就是友情的時候,他的內心激動了,他的兩眼潤濕了。
他想:「天下人都以為姬文央是個冷血的動物,殺人不眨眼,多事老人遊戲人間,不知倩義為何物,但由自己目睹耳聞的看來,他們竟比常人還要重情意些。」
其實,孔子說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姬文央和多事老人所以不合於世人,是因為他們是狂狷之士。然而越是狂狷的人,他們的友誼越不易得到,也越不容易失去。但是,一個極容易失去的友誼及能夠叫做友誼嗎?君子之交雖淡如水,但愈在危難的關頭愈為相收,漸漸會比蜜還濃的。
現在,正是在觀察像姬文央和多事老人那種狂狷之士的真面目的大好時機。
他們使劍寧深深地感覺到,常人所謂的友誼,只是一件裝飾品——就像是珍珠金玉之類,只是用來在人面前贏取誇讚的東西而已。
劍寧的內心,漸漸地和多事老人與姬文央合而為一了。這或許是武林數十年內的大不幸,一個所謂的『魔頭』往往就是如此形成的。
但是,我們從唐劍寧的歷史可以看出,他絕不會為世俗眼中的一個正常人。
任何事物都有發徵的,尤其是一個人的性格的養成。
劍寧一歲的時候,便死了父親,依寡母為生,到了能夠操作的幼年,又去幫他人放牛,因此,在他十歲以前,他的前途不過是一個幼年不幸的農夫,但自己從遇到了殘廢的摩雲客之後,他的命運有了重大的改變,可是在摩雲客和他母親先後棄世後,他又回復到了『孤』,而他之一再遇到奇人,如摩雲客,常敗翁,姬文央,多事老人,又註定了他將是武林中一顆光芒畢露的『星星』,因此,在如許的境遇之下,一顆『孤星』便漸漸地長成了,這就是所謂的成事在天嗎?
劍寧覺得自己能了解到狂狷之士的可貴之處了。
君子有所不為,但也必有所為的呀!
他見到多事老人奔到姬文央的身邊,多事老人長跪在姬文央的身邊,雙手放在姬文央的肩上,輕輕地喚著姬文央,勉強地笑道:「姬老鬼,你,你又贏了。」
劍寧知道,多事老人心理一定在說:「我累了你。」
但是,一切的道歉,對兩顆本已融合著的心,本是多餘的。
他見到姬文央的雙眼猛然一撐,兩顆眼珠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然後,眼皮又迅速地垂了下來,他見到姬文央的嘴稍為蠕動了一下,這是一個英雄式的笑容——當他處在光榮的歷史與殘酷的事實之間的時候。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從唐師兄的臉上,獲得了類似的啟示。
於是,多事老人憤怒地抬頭怔立在一旁的劍寧叱道:「你呆在那裡做什麽?」
劍寧被他這一叱責,方才從激動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他訕訕地道:「老前輩,我不大懂得療傷的道理。」
多事老人又急又怒道:「不會,就得學呀!我來教你。」
只因要用內力代人療傷,至少自己的功力,不可與傷者差太多,否則治傷者要將內力攻入傷者的體中,便會受到對方肌肉自然而運轉的反震之力,而結果反自蒙其害。須知姬文央現在雖是負傷之軀,真力虛脫,但他本能的潛力似是極為驚人的,因此劍寧若一旦運功不得法,那不但無補於姬文央的傷勢,而且連他自己也得賠在裡面,不但如此,可能更重了姬文央的傷勢,所以劍寧遲遲不敢下手。
多事老人見多識廣,自然知道療傷之術,但虧在他自身些微武功都沒有,空有一肚子的理論。
劍寧內功本來便有幾分火候,再加上百陽朱果無形中的滋補,更是大有精進,但他自己並不知道,因為他一直沒機會來真正測驗一下自己的功力。
多事老人咧著嘴道:「你盤腿坐在姬老鬼的身後,右掌貼住他的背心,左掌搭在他的頸背上,右掌發力,左掌收力,幫助他運氣,助他一提真氣便可以了。」
原來,以姬文央這等功力,豈會像常人一般地一蹶不振?他不過是因新敗於常敗翁,身心都失去了平衡,而方才又和武林下一代的英豪們,作了個總決戰,精神自然支撐不住,而兩天前被常敗翁擊傷之處又舊創複發,因此真氣運行不便,滯然停留在丹田左右;只要能藉劍寧的內力一提,也不至於氣若遊絲了。
劍寧聞言,只得依他的話作了。姬文央仍是兩眼緊閉,不作聲響,劍寧知道他心中一定是難過之極,而劍寧的內心也在激蕩著,因為,他是在為天下第一的百步追魂療傷呀!他忽然想起,飄零仙子李敏珊初提起姬文央那股驚駭莫明的神情,他不禁傲然而笑了。
他右掌一翻,正好貼住了姬文央的背心,左掌也放到了姬文央的頸背上,他擺好了姿勢以後,抬頭往多事老人看看,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作對了沒有。
多事老人慾言又止,雙目盯住他半響,方才陳重地點了點頭。
多事老人心中知道,如果他的判斷錯誤,也就是新服百陽朱果的唐劍寧不能勝任這工作的話,那麽,他可以說是一手毀了武林中二代的宗主——姬文央和唐劍寧。
姬文央和唐劍寧,這是武林二代中唯有的兩人呀!
他想叫劍寧住手,但他又沒說出口他是處在尖銳的矛盾之中!
劍寧的上唇微微地翻動了一下,象徵著他對多事老人嘉許的心悅。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心中在默禱著。
他想:雖然唐師兄沒見過姬文央,但他若遇上了,一定會像自己這般地喜歡他的,因為,英雄重英雄呀!
劍寧心中一直引以為憾的,是他對師兄的傷勢,不能有絲毫的貢獻,但是,現在他有了一個奇異的想法,他想把姬文央作唐師兄,而不惜犧牲自己,來治療他的傷勢。
青年人的情感是盲目而且易於衝動的!
因此,他心中強烈地響著一個聲音:「唐師兄助我吧!」
於是,他覺得夜風像唐師兄那麼寬大的手掌,輕輕地他的頭上拂動著,而且,在他的耳旁敦厚地說著:「好孩子!」
於是斂起了心神,他長長地吸入一口氣。
於是,他緩緩發出了內力。
於是,一個武林未來的宗師——唐劍寧的內力,進入了一個武林當代的宗師——姬文央的身體內。
這是多麽偉大的一剎那!兩代的精華,交融在一個不平凡的軀體內。
明月輕輕地投在他們的身上,在他們的周遭灑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細粉。
夜風吹散了他們的影子。
飛瀑氣勢萬狀地直瀉而下,發出震人心懷的隆隆之聲。
除此之外,周遭靜極了,連一聲夜蟲的嗚聲都沒有。一片令人心欣的寂靜,滲和著潮濕的水氣,瀰漫在這小小的空間里。
於是,一個極低的調子響了,那是一聲幽然的長嘆。
唐劍寧抬起頭來望望多事老人,多事老人會心地點了點頭。
剎那之間,聲音變了,變為天下武林億萬人的歡呼:「唐劍寧,唐劍寧!」
於是他依稀地聽到自己在應著:「唐劍寧,唐劍寧!」
水氣更盛了,廣場上一片茫茫。
但武林這一百年之內的命運也在這一剎那中決定了,不過究竟如何,卻像那水霧中的景色,是一片白色而且令人憂鬱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