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
船過了城陵磯,駛向湖口。遠處,岳州府城在望。
這是從江陵下放至武昌的貨船,要在岳州停靠一夜,在城陵磯改為逆流而上,船速驟
減。
統艙中,客人們有些在打吨,有些預定在岳州登岸的旅客,則在拾奪行李。
譚正廷已將大包裹整理停當,呼出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跪坐改為箕坐,下意識地整理
衣褲。
右側靠在艙壁上假寐的健壯中年人,雙手捧著肚皮躺得四平八穩,突然張開雙目,盯著
譚正廷笑笑說:「老弟,準備好了?」
「是的。」譚正廷伸伸懶腰:「江湖人雙肩擔一口,行李簡單,沒有什麼好準備的,說
走就走。周兄,如果行程不急,何不在岳州歇歇腳?據兄弟所知,岳州的三湘劍客羅廣是相
當好客的。」
「算了,老弟。」周正撇撇嘴:「三湘劍客羅老三人雖然不錯,為人四海,但他那位羅
老大真是令人不敢領教,那是個氣量狹小,連狗都不想沾他的貨色。你是本地人,應該知道
貴地的人情風俗。」
「天知道。」譚正廷苦笑,年青的面孔顯出有點無可奈何的神情:「十四歲離家,十年
湖海泛舟做江湖浪人,這十年來,我連三湘的土地也沒踏過半步,故鄉的事,只能從同道的
口中略知一二而已。岳州到底變成什麼鬼樣子,天曉得。」
「哦!原來如此,你是十年來第一次還鄉?」
「是的。」
「難怪你有近鄉情怯的表情流露在外。」
「是那麼明顯嗎?」
「至少你那坐立不安神情就瞞不了人。」周兄坐正了身軀:「貴地出了一位在江湖頗有
名的人,是你的本家,浪子譚彬,一個亦正亦邪的浪子,大概是你的宗親,譚家在三湘是大
家族呢。」
「大家族中有大富豪大官宦,也有乞丐小偷。」譚正廷臉上有飄忽的笑意:「兄弟只是
一個在江湖賺了幾文鬼混錢,回來看看本鄉本土的江湖小混混,哪敢與浪子譚彬沾上親?」
「浪子譚彬聽說年初在山西道上,惹火了五台山的密宗高手魯巴呼圖克圖,挨了一記致
命的大印掌,從此失蹤,這半來音訊全無,可能完蛋了。哦!老弟,還有興趣重返江湖嗎?」
很難說。「譚正廷說:」如果故鄉容得下我,也許我會留的,十年,闖夠了,二十四歲啦!
人生有幾個十年?落葉歸根遊子思家,能安頓下來,總比在江湖玩命好,是不是?」
「不一定。」周兄又躺回原處:「你來自江湖,會回到江的,江湖人不管在何處,都靜
不下來生不了根,除非你是武林世家子弟出外歷練,不然就不可能留下來老死鄉土。哦!你
聽說過密宗大印掌嗎?」
「略有風聞,不曾見識過。」
「那是一種歹毒無比,霸道絕倫的內家掌力,與佛門的金剛掌天龍掌同源異宗,比玄門
的天罡掌更具威力,被擊中的人,徵狀與被紅砂掌擊中差不多,掌印朱紅浮腫,內腑逐漸腐
蝕潰爛,如無奇葯救治,挨不了幾天,如被擊實,可立即斃命。
浪子譚彬音訊全無,恐怕真的死了。唉!死了也好,像他那種遊戲風塵的人,是創不出
什麼局面來的。」「哦!周兄,聽口氣你有不少牢騷。」譚正廷笑問:「你認識浪子譚彬
嗎?你對他又有些什麼不滿的?」
「曾見過他幾次,可惜沒有機會交朋友。」周兄笑得頗為得意:「他名頭響亮,我的確
也不好高攀。而且他長像兇猛,令人望而生畏,不好說話。呵呵!我對他沒有什麼不滿的,
那畢竟是江湖道上的一個硬漢,有關他的傳聞,是值得咱們這些小人物替他喝採的。」
「哦!兄弟所聽到有關他的傳聞,怎麼不一樣?」「什麼不一樣?」
「他的像貌呀怎麼變成長像兇猛了?聽說他很年青,不修邊幅不拘小節,與常人並
無多少分別。」「鬼話!我曾經在河南許州的酒樓和他隔桌喝酒,看得一清二楚,他濃眉大
眼手長腳長,腰大十圍雄偉傲岸,要不哪能將開封的第一條好漢黑鐵塔常忠,從城牆頭舉起
來扔落在護成河裡?天下太大,傳聞人言人殊,有大多數傳聞是靠不住的,你該相信我這目
擊者的正確消息。」
「哦!原來如此,承教了。」譚正廷抓起了包裹:「船快靠碼頭了,周兄,山長水遠,
後會有期,祝你順風。」「謝謝你老弟的祝福,不送了,後會有期。」周兄挺身拍拍他的肩
膀:「回江湖來吧,海闊天空,男子漢志在江湖,值得的,歡迎你重返江湖。」
「再見。」
春末,湖水低落,再過十天半月雨季光臨,大江的渾濁江水便會倒灌入洞庭,湖水便會
急劇上漲,冬春與夏秋的水位相差很大,因此,冬春的岳州碼頭顯得格外壯觀,從水濱至岳
門前,百十級碼頭顯得遼闊空曠。
船靠上了北碼頭,北面便是到達華容的渡口。譚正廷背包裹,走上了碼頭。
右前方那座十字形三層高的岳陽樓,總算讓他感到一震撼,-別十年,這座樓似乎也老
啦!油漆剝落,覆瓦出現裂坍孔,真有點垂垂老矣的感覺。物換星移,十年畢竟不是短日
子。
一切景物似乎改變不多,但已看不到一張熟面孔。進了陽門,城內市街似乎比十年前要
繁榮些。走在大街上,沒有個人認識他。雖則他曾經發現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但對方對他
這個少小離家壯年回的人,已經毫無印象了。
西大街是本城的商業區。正走間,前面三湘老店前的那店伙,含笑攔住去路,欣然地
說:「客官,剛到嗎?天色不早,在小店將就些吧,包君滿意。哦。客官從下江來?」
「從上江來。」地笑笑:「你這裡是……」
「小店專招待上江來的客官……」
「在下所說的上江不是指湘江,而是蜀江。」他舉步便「在下不能落店,要回家。」
「回家?」店伙一楞。「東門落馬橋附近,就是迎春坊的那頭。」
「哦。你是落馬橋的人,怎麼口音帶官腔?怪事。」
好在他鬍子沒白,頭髮還沒掉光,否則就會應了那位大人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笑
問客從何處來?他從江湖來,回家啦。
可是,故鄉並沒有多少可愛的愉快往事讓他回味。他父早逝,給他留下一棟聊以棲身的
房舍,黃金似的童年,皆消在南津港一帶漁村裡,與港北孝感廟的老香火道人十分投緣。
大多數時日他都不回家,住在孝感廟流連忘返。孝感廟香火旺,一年到頭都有善男信女
為成了神的羅家三姐弟上香祈福,住在廟中頗不寂寞。
孝感廟的全名是孝烈靈紀孝感廟,香火道人有七八名之多,有兩位是巫師,俗稱端公。
與他感情最深的那位香火道人姓陽,叫陽道士,其實不是道士,而是多年前從船上下來,花
了不少銀子在廟中寄食的孤客,有時幫著料理香火事宜,大多數時間皆消磨在至湖中釣魚
上。他像是陽道士的影子,有陽道土的地方就有他……
陽道士在孝感廟一住八年,突然有一天失去蹤跡。那年,他十四歲,把屋交給他的堂叔
譚伯年管理,帶了一些金銀,飄然離開故鄉,一去十年無音無訊。今天,他終於回到久別十
年的家,除了臉型還留下一些往昔的形影下,整個人都變啦。落馬橋西的一條小巷,是東大
街岔出的一條巷道,小巷曲曲折折,房屋很不整齊,居民絕大多數是中下人家,境況略佳
的,要數一些專走湖濱各縣運銷土產百貨的小行商,以及擁有船隻的小船東。
已經是傍晚時分,小巷子相當幽暗,有些人家點了門燈,但為數不多。巷中行人三三兩
兩匆匆而過,該是返家晚膳的時光了。
他背著包裹,在一家有小院子的房舍前止步,左右看看,似乎附近並沒有多少改變,只
是院門油漆剝落,門環已經銹得好像小了一層:「篤篤篤。」他上前叩門。
不久,院門拉開了,一位中年人當門而立,手中舉著一根松明。
「誰呀?」中年人用困惑的眼神打量著他。
「咦!大叔你是……」他也大感困惑。
「你找誰呀?」
「哦。找譚二叔譚伯年。」
「哦!是找譚二叔的,他早就不在了。」
「什麼?他早就不在了?這不是他的家嗎?他家裡的人呢?」「不知道。」中年人直搖頭:
「這家房子,已經換了好幾個買主了,我是最後一個。聽說譚二已經帶了家小,到長沙一帶
謀生去了。」「那……那是多久的事了?」他有點不知所措。
「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糟了!」他叫苦,在這裡,他只有這麼一位親人。
「哦。你是……」
「我是他的侄兒正廷。」
「哦。我聽人提起過你。進來坐……」
「不了,我要到街上去看看。」
他匆匆地說。
他到了東大街,折入北面的橫街。這一條是市街,雖比不上東大街繁榮,但內容卻充實
些,有各式各樣的行業在些建店面,有些老招牌已是三兩百年的老字號。夜市方張,街上行
人眾多。
迎面出現一塊大招牌:岳陽茶行。
這是他留在岳州的唯一產業,一棟連三進的土瓦屋,作店尚可派用場,委屈他的堂叔管
理,租給別人開店。
十年,變化大並非奇事。堂叔攜家到長沙謀生去了,房子也賣了,看來,他的房子恐怕
也凶多吉少。
無論如何,他得碰碰運。
踏入明亮的店堂,長櫃內一位年青店伙向他和氣地一笑客氣地問:「鄉親好像是從鄉下
來,要那一種茶,請吩咐。」「在下不買茶。」他放下包裹笑笑:「能不能請貴店的東主來
談談?」「哦。東主不在。」店伙見他身材高大氣概不凡,雖則穿青布短打扮,但人才一
表,所以不敢怠慢:「這樣好了,帳房衛三爺在,小的去把他請出來……」
「也好,勞駕了。」
「請稍候。」
有不少人前來買茶,其他夥計皆沒留意他。
片刻,年約四十上下,臉團團的衛帳房出到店堂向他走來,眼中有疑雲。
「這位定是衛三爺了,久仰久仰。」他迎上客氣地抱拳行禮。
「正是區區,弟台是……」「在下姓譚,譚正廷,譚伯年是在下的堂叔。」
「哦!在下記起來了。」衛三爺訝然輕呼:「當初令叔出售房屋時,就曾經說過這房子
是他的侄兒的,你就是他的侄兒了。來,裡面坐,請。」
邊間隔了一座小會客室,也作為大主雇品嘗名茶的地方。
衛三爺肅客入室,小可奉上香茗。
「老弟台好像剛回來不久呢。」衛三爺注視著他的包裹:「是否找到地方安頓了?」
「沒有。」他簡要地說:「在下本來打算回家來安頓的。當初在下委託家叔管理房屋
時,說好了不管房屋租與何人,但必須留在下的二進卧房,就是來作為書房左首那一小
間……「
「老弟台,這間房子,令叔已經在五年前賣給敝東主了,原房契上,留有老弟台委託令
叔出售的附言,已經過衙門公證認了,中人牙子一應俱全,怎麼老弟台好像不知道這件事,
難道令叔沒將這件事告訴你?」他心一涼,這間房子不是他的啦!
「家叔的事,在下不久前才知道的。」他苦笑。
「令叔一家聽說到長沙去了,好像在長沙買了地。」衛三爺說:「老弟台,明天來一趟
好不好?和敝東主面談,敝東主會給老弟明白的交代。」
「不必了。」他嘆口氣:「哦!貴東主是……」
「是仁德坊的尹五爺尹瑞昌嘛。老弟台應該知道尹五爺的。」
他當然知道,尹五爺是本城有名的仕紳,名列本城十大富豪之一,東門外楓橋一帶的田
地都是尹家的。不但本城的人知道尹五爺,連江湖朋友也知道尹五爺尹瑞昌其人,因為尹爺
與三湘劍客羅廣是親家,三湘劍客的長兄神拳羅威與尹五爺是連襟。
但是,他大感困惑。尹五爺是財家萬貫,曾是東鄉一帶的糧紳,早年曾連任五屆糧紳地
位身份與眾不同,怎麼做起毫無身價的茶行東主來了?奇聞。
「當然,尹五爺是暗東。」衛帳房主動打消他心中疑團,繼續說:「明東主是個丁八爺
丁光文。」
他又是一怔,白花蛇丁八,岳陽門一帶的地棍頭兒。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仕紳財主招
一個臭名昭彰的地棍主持店務這裡面大有文章。好在他是見過大風浪的人,所以並不感到太
諒訝。
「這一切在下都毫無所知。」他笑笑喝了茶放下茶杯離座道:「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天
色不早,在外得先找地方安頓呢,謝謝啦!告辭。」
他回頭重奔岳陽門,那一帶的客棧多,往南街一折,看到前面高掛著東湖客棧的大招
牌,雖然街燈並不太亮,但店門口的燈籠上,可以看清店名。
店門還在前面十餘步,左右上來了兩個人,四條粗胳膊抓住了他一雙手反扭向上抬,結
結實實架住了他,提在手中的大包裹跌落在腳下。
「哎……」他驚叫。
前面又出現一個人,喝聲走。
左首不遠處便是一條小黑巷,進了巷,兩個挾持著他的人將他向牆上抵。
跟來的人將他的包裹向下-丟,站在他面前像一座山,先是一陣刺耳的獰笑,然後陰森
森的語音直鑽耳膜:「岳州容不下你,你知道嗎?」
他無法掙扎,挾住他的兩個傢伙力大如牛。
「你……你們……」他惶然問。
「不要問。」巨人般的大漢說:「明天,乘下武昌的船,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要回來,
知道嗎?」
「有誰肯告訴我為什麼嗎?」他忍不住大聲問。
「不為什麼。你明天走嗎?」
「我是回鄉落戶的……」
「砰砰!」肚子挨了兩記得拳……
「哎……你們行兇……」兩肋又受到重拳。「救……命……」「砰砰……」一連串重拳
在他的兩脅、肚腹開花,記記著肉,下下沉重,打得他五臟翻騰,眼前發黑,開始時還能呻
吟,最後像是昏厥了。
他被推倒在地,刺耳的語音清晰入耳:「這是小小的警告,你得放明白些。」
「天哪……」他含糊地叫。
「譚正廷,明天走。記住:你已經接到警告了。」
「我……」
「走了之後,有多遠就走多遠,不要回來,不然,哼!」
三個傢伙丟下他走了,他狼狽地爬起,發瘋似的去抓自己的包裹。
小巷口突然傳來一聲輕呼,有人叫:「快攔住那三個痞棍,裡面有人被他們打了。」
腳步聲急驟,兩個人影奔到,一絲幽香首先人鼻。
「來扶起他,先找地方安頓。」悅耳的嫩嗓音出自扶住他的人口中。「春梅,你替他拎
包裹、」
「客……客店……」他含糊地叫。
是兩個女人,架住了他急急往外走,巷口圍了一群人,七嘴八舌亂糟糟。
「讓路讓路。」春梅大聲叫嚷。
扶進了東湖客棧,夥計們吃了一驚,一個店伙叫。「洪姑娘,做做好事。請不要把死人
在店裡送……」
「閉上你的臭嘴!」洪姑娘嬌叱:「快領路到上房、,慢了誤事,你得打人命官司。」
七手八腳將人送入客房,譚正廷像是變了一個人,臉色青中泛灰,渾身大汗,身軀猛烈
地顫抖,手腳冰冷,呼吸重濁,頰肉綳得死緊,往床上一放,蜷縮著象發虐疾,痛苦的神情
令人毛骨悚然。
姑娘們當然不便進一步照料陌生男子,洪姑娘抓住了兩名店伙,一連串吩咐:「你,替
他寬農,不要亂動他的身軀。還有,準備湯水。你,去,趕快把對街的桑郎中請來,別忘了
叫他帶救傷丹。你……」
桑郎中來了,房中燈火旺,兩位姑娘裡外張羅,監督著店伙趕看熱鬧的人。
譚正廷的可怕神情並未好轉。桑郎中大概是名醫,名醫都是慢吞吞不慌不忙的,慢慢察
看病人氣色,慢慢檢查傷勢,最後離開病人,回來桌旁坐下。
「桑大叔,你不下藥嗎?」洪姑娘焦灼地問:「他是被人打的,傷得不重?」
「洪姑娘,我也被弄糊塗了。」桑郎中老眉深鎖:「骨頭都是好好的。沒有碎斷的骨頭
惹麻煩,胸腹的淤血並不嚴重。問題,四肢冷如冰,胸口卻灼熱如火,這根本是病而不是
傷,我也沒看過這種怪病。看他的脈博和呼吸,好像有什麼怪物捏住他的喉嚨,壓住他的心
室……」
「這不是廢話嗎?桑叔……」
「洪姑娘,你急也沒有用。」桑郎中抓住了醫囊:「病狀有點像心絞症,但又不像,抱
歉,我不能下藥。」
「桑叔……」
「亂下藥會出人命的。」桑郎中苦笑:「讓他好好休息,讓他自己松下來。救傷藥物都
是虎狼之葯,我可不敢冒險下。明天去惠民局找謝郎中,他也許能治。」
床上的譚正廷,不再抖得那麼厲害了。
桑郎中搖頭苦笑著走了,不敢下藥。
洪姑娘向店伙交代一番,也無可奈何地帶著春梅走了,大姑娘在客店的客房逗留,那可
不是有趣的事。
店伙被洪姑娘吃定了,不敢怠慢,多扛來一床棉被讓病人蓋上,送來了一大壺熱水面盆
等物,等了寸香工夫,發現譚正廷的呼吸平穩下來了,方帶上房門出房而去。
店伙走後不久,譚正廷虛弱地掀被而起,拖出床下放著的大包裹,解開取出三隻大肚皮
瓷瓶,各倒出一顆不同顏色的小指頭大丹丸,用水送入腹中。
他不上床,先閂上房門,再席地而坐。本來似已恢復正常的臉色,又在他吸入一口長氣
后發生劇烈變化,呼吸更亂,更粗濁,臉色灰中帶紫,大汗如雨,全身在痙攣,臉上出現忍
受極端痛苦的線條,緊閉的雙目似在費力地閉攏。他正以堅忍不拔的毅力,與體內的無邊痛
楚作殊死斗,這是一場他必定得贏的豪賭。
久久,他終於能穩定地控制呼吸了,身上的肌肉逐漸放鬆,最後,他像個坐化了的遺
蛻。
一早。店伙來看他,發現他的傷勢並不如想像中的嚴重,氣色雖差,但已經可以下床走
動了,也就心中一寬,至少不要打人命官司了。
好心的店伙照料他洗漱,備好湯水,勸他去找郎中治療,以免遺下難治的後患。
「我需要的是飽餐一頓故鄉的魚鮮。」他向店伙笑笑說:「這些年大多數時日在北地混
口食,那些地方什麼都不缺。就缺乏魚鮮。」
「要吃些什麼?小的這就去替你準備。」店伙一面收拾一說:「天沒亮,魚鮮就送來
了。過幾天一漲水,鮮味就差一點啦!」
「你看著辦吧,要有下酒的,來兩壺酒。」
「什麼?你還能喝酒?」
「喝酒可以舒血,有什麼不對嗎?」
「病人不能喝酒……」
「鬼話!哦!夥計,昨晚救我的那位洪姑娘是什麼人?你們好像有點怕她,她的膽氣真
不小,有男子氣概。」
「不是怕她,而是不好得罪她,她沒有男子氣概,相反地美得像朵花。」店伙笑笑說:
「她是山下洪家的小姐,憑良心說,人真不錯,脾氣雖然不大好,但講理。」
山下,指城南角的巴丘山,也就是傳說中巴蛇埋骨的地方,那一帶住了不少有錢有勢的
人。姓洪的一家來頭不小,在翁湖設有本府最大的造船廠。
「哦!是洪大爺洪建業的千金?」他問。他對山下洪家當然不陌生,心潮一陣波動,眼
前浮現一個小女孩的幻影。
「對。」店伙說:「有她出頭,那幾個把你打得半死的人,想再來就不那麼容易了。你
歇著吧,小的去替你準備一頓豐富的早餐。」
「別忘了酒。」他笑笑說。
早餐送來,花魚(鱖)湯,紅燒東湖鯉、油爆蝦、椒蒜爆銀魚乾,一盆飯兩壺酒。他一
面進食,一面思索挨揍的原因。
不必多猜測,定然是他堂叔賣了的產業,內中定然有問題,有人怕他出頭,所以要趕他
離開。
打他的三個傢伙,八成兒是白花蛇丁八的爪牙。十幾年前,丁八就是地方上的宿棍頭
頭,與羅家的徒子徒孫們稱兄道弟,橫行岳州無惡不作。
如果他去找丁八,談不會談出結果,打起來他休想在故鄉立足了,結果將是與羅家結
怨。羅家是岳州的武林世家,地方上明暗勢力大得驚人的大家族、南津港泊舟區一帶的地頭
蛇們,有一半羅家的徒子徒孫,與羅家結怨,他怎能站得住腳?
羅家三兄弟,除了三湘劍客羅廣為人還有點講理之外,老大神拳羅成,老二浪里蛟羅
遠,從不和任何人講理,徒子徒孫們當然更是囂張,惹不得。
翁湖距南津港不遠,洪家的岳陽船廠規模不小,廠中的工匠都是些孔武有力的粗豪人
物,有些當然是與羅家的徒子徒孫沾上關係的人。洪姑娘湊巧救了他,並不等於要替他出頭
討公道。總之,羅、尹、洪三家,彼此之間關係密切,掌握著地方最雄厚的潛勢力,他一個
孤零零的回鄉遊子,是無法與他們抗衡的,他真不該回來。
果然所料不差,早膳后不久,洪家來了一位小管事,帶來一位郎中,怪親熱地向他問
候,說是奉小姐之命,帶郎中來替他治傷。最後,送上五十兩銀子,要他治好傷趕快離開岳
州,以免發生更可怕的意外,絕口不提昨晚行兇的人和事。
他退回五十兩銀子,對去留的事沒表示意見。
客店的人是同情他的,但也不敢有所表示。
郎中告訴他,內傷很不輕,十天八天就可以離開,留下藥方和一些葯散,隨小管事走
了。
他到藥局檢了幾服藥,出南門到南津港走了一圈,想找兒時遊伴打聽一些故鄉事,結果
是找到三位玩伴,他們見到他就如看到陌生人,毫無興奮的表情,甚至比對陌生人還要冷
淡,問起他堂叔遷離岳州的經過,一問三不知。這種反應已在他意料之中,他早料到不會有
什麼結果。
跑了一趟孝感廟,十年前的老香火道人一個都不見了,香火依然旺盛,人事已經全非。
再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他忍下了這口氣,準備休息兩天,重新踏上他鄉路,大丈夫
四海為家,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垂頭喪氣返客店,跨入店堂,他眼神一動,彎腰駝背有氣無力的萎頓外貌,顯得更萎靡
更虛弱了。
有三位旅客,正在櫃檯前辦理住店手續。其中一位生了一雙陰森森的鷹目,眼神冷得像
寒冰,令人不敢對視。那緊抿著的薄嘴唇,流露出殘忍刻薄的神情。蒼白的面孔,無時無刻
不呈現拒人於千裡外,冷酷傲慢不可一世的神色。穿一襲已泛灰的舊青袍,腰帶上垂著一隻
精巧的織金簫囊,簫隱在囊中看不見廬山真面目。
他認識這個人,也認識這管簫。
可是,他像個落魄久病的浪人,沒有人認識他。
他在店堂的長凳上歇息,知道這三位旅客是同伴,下江來,住在東院第二進丁號與戊號
客房。旅客流水簿上,記載的姓名是趙海、錢耀、孫坎,名上帶有水、火、土,姓更是趙錢
孫連在一起。
店伙領旅客入內去了,他正想離開店堂,外面卻進來了一位敞開胸襟的大漢,靠近他獰
笑著說:「譚正廷,好一點沒有?」
「沒什麼。好多了,內傷並不重。」他強笑:「下手的人並不想要我的命,第一次警告
嘛,打壞了就沒有第二次警告的機會啦!」
「好一點就好,走吧,我帶你去和他們談談。」
「你是……」
「我姓鄧,鄧坤,你不會認識我,我卻認識你。走吧,走一趟對你有好處的。」
「如果我不去……」
「如果我是你,還是去為妙。」鄧坤臉上的陰笑像貓嘲弄爪下的老鼠:「因為早晚會有
人把你抬去,不如乘走得動自己走去比較好一些。」
「好吧,鄧老兄,這就走嗎?」
「對,這才是識時務的人,走。」
店堂里旅客陸續登門,店伙們都在忙,沒有人留意這一面的動靜,即使有人留意,也不
敢過問。
進入一條小街,扶住他的鄧坤一面走一面說:「老弟,你總算是土生土長的鄉親,而且
長年流浪在外,所以他們手下留情,給你一條活路,你知道嗎?」
「我深感盛情。」他有氣無力地說:「不過,他們如此對待鄉親,也算是夠狠夠毒了。
鄧兄,是不是敞堂叔出了什麼意外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令叔欠了一筆賭債,賣掉你名下的家產,剛好了斷,在這裡存身不
得,只好到長沙謀生羅!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家叔從不賭博。」他冷冷地說:「而且他也無權售賣我名下的家產,我會到衙門裡去
查的。」
「這你去查又有何好處呢?」鄧坤誠懇地說:「難道說,你不希望令叔乾乾淨淨地過日
子嗎?到了,就是這一家,他們在等你。」
這是一座有院子的巷口大宅,院門大開,裡面站著一個青衣大漢。等他和鄧坤進入,院
門閂上了。
大廳中,高高上坐的白花蛇丁八丁文光相當神氣,半百年紀依然剽悍氣概外露,瘦長的
身軀,加上頂門尖尖的腦袋,額頭上有一顆顆自汗斑,真像一條白花蛇。兩側的大環椅上,
分別坐著六名大漢。
「呵呵!譚哥兒,相信你還認識我,請坐。」白花蛇丁八獰笑著說:「十年不見,你長
大了,真有點不認識啦!你突然回鄉,確是令人感到出乎意外。」
他在最外側的椅子落坐,六名大漢皆虎視眈眈狠盯著他,一個個像猛虎盯視著爪下的羔
羊。
「小可也感到意外。」他苦笑:「挨了一頓見面禮,幾乎丟掉小命。諸位用這種手段對
待鄉親,是不是太夠情義了?」
「是下面的弟兄不懂事,聽說你回來了就亂了章法,實在抱歉。」
「事情過去也就算了。」他說:「小可對落馬橋的產業並不在意,也無意追究家叔售產
的根底,只希望八爺給小可一些肯定的回答。」
「你要知道些什麼?」
「請教,家叔是不是全家平安離境的?目下是不是仍然健在人間?能不能將家叔的下落
見告?」
「三件事,我可以給你肯定的答覆。」白花蛇了八說:「其一,令叔是光明正大辦妥遷
籍手續的,全家平安離境有目共睹;其二,他一家在長沙寄籍,早些年還與本城的朋友有書
信往來。其三,最近兩三年斷了音訊,是否還有長沙就不知道了。」
「至少,小可總算知道一些風聲,謝謝。」
「我請你來,一方面是為昨晚弟兄們無禮的事道歉,另一方面是補償人的損失。來人
哪!」
白花蛇鼓掌三下,內堂轉出一個大漢,捧著一個托盤,盤中有十錠十兩重的銀錠,大踏
步到了他身旁,往茶几上一放。
「百兩銀子補償你的損失。」白花蛇得意地說:「沖洪姑娘的金面,我對你客氣,算是
替你壯行色,在三天之內,你必須登上船離境,你辦得到嗎?」「
「我不要你八爺的銀子。」他一口拒絕:「但我會離開,可是不一定在三天……」
「三天之內,你必須離開。」白花蛇斬釘截鐵地說:「最近本城恐怕將有大事發生,我
不能同時過問你的事,你不走我會分神,討厭得很。」
「這……」
「我已經對你夠客氣,夠情義了,你知道嗎?」白花蛇臉色一冷:「咱們三湘的子弟,
去年與下江的人結怨,這件事不能善了,對方說過要大舉報復,很可能在天氣轉暖時敞開來
干,所以我很忙,無暇兼顧。走吧!走得愈遠愈好,不然,哼!你願意在三天內離境嗎?」
「傷一好我就離開……」
坐在一旁的鄧坤,露出了猙獰面目,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拖起,兇狠地說:「你少給我
耍死狗!只要你能走動,你就得滾蛋。今天已經證明你可以走動,回去給我卷包裹立即乘船
離開,不然我會好好收拾你。」
「昨晚打我的人就是你。」他咬牙說:「你收拾我,是要把我捆上石頭,丟入洞庭湖喂
魚鱉嗎?」
「你以為我不敢?」
「算了算了。」白花蛇做好人:「譚正廷,你也是在外面跑了幾年的人,應該識時務明
利害。鄧坤,我說過給他三天,就是三天,不要逼他。」
「八爺,他還沒有肯定的答覆呢?」鄧坤陰森森地說:「這小子一身殘骨頭,不把他拆
了他是不會服貼的。」
「譚正廷,你答應三天之內離開嗎?」白花蛇和氣地問。
「能走時該走的,我會走的。」
「我要肯定的答覆,你得發誓在三天內離開,在場的人;是見證。」白花蛇不笑了,對
他的答覆深感不滿。
「可是,小可還不能決定是否能……」
「住口!你休想找借口,你得到別的城鎮養傷,決不可以留在岳州。」白花蛇沉聲說:
「這是為你好,不要不識好歹,答覆我。」
「我再給他一頓狠的。」鄧坤兇狠地說:「然後把他抬上船,送他走。」
聲落掌發,啪一聲響譚正廷挨了一耳光,接著被劈胸抓起,小腹挨了兩記重拳,打得他
暈頭轉向。
「不要打他了。」白花蛇獰笑:「把他送回去,給他三天,免得讓人說閑話,帶走。」
三個人連拖帶拉,把他拖出院子,又挨了幾記重的。最後,鄧坤把他放在街口的牆根
下,拍拍手獰笑著說:「就給你三天,丁八爺大仁大義,你可不要辜負他的好意了。這三天
內,放聰明些,不要到處亂跑,免得在路上出了意外,知道嗎?哈哈……」
三個人狂笑著走了,他幾乎爬不起來啦!幾個好心的人發現了他,把他送回東湖客棧。
進入店堂時,那位佩簫的人,恰好經過店堂,好像要出店,好奇地駐足旁觀,直等到店
伙咒罵著行兇的人把他送回客房,這人才出店走了。
這一次打得也不輕,但他的氣色比上一次要好得多,服藥行功時,痛苦的情形也比上一
次減輕。
痛苦終於過去了,他下了床,喝了一大碗水,一面用巾拭汗一面喃喃自語:「好漢不吃
眼前虧,也許我真的該離開。看運功情形看來,復元之期快了,不能栽在此地,把傷養好再
來並未為晚。虎落平陽,我認了。」
正想召店伙結帳,打算今晚就離店,到碼頭找船,在船上過一夜免得麻煩,卻聽到外面
人聲鼎沸。
拉開房門,看到后伙正緊張地向客人解釋。他傾聽片刻,原來不久前有人在店堂鬧事,
兩個地棍不知怎地與旅客衝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旅客把兩個地棍打得頭破血流,地棍逃
走時聲言將糾人前來報復。店中的旅客少不了心中著慌,深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因此人心
惶惶,出門人誰都不希望惹事上身。
他退回房中,喃喃自語:「發動得真快。可是,這件事可又把我拖上啦!那兩個地棍顯
然是派來監視我的,挨了揍會不會把帳記在我的頭上?倒霉!」
東湖客棧氣氛一緊,店伙們個個心事重重。
白花蛇威風八面往櫃檯一靠,向敢怒而不敢言的三名店伙沉聲說:「把旅客流水簿給
我,我要知道那兩個混帳東西的來路,看他們……」
對面會客室的門口,踱出一個背著手的青袍人,嘿嘿嘿一陣陰笑:「不要查了,在下告
訴人也是一樣。」
一個眼圈發黑,嘴唇腫裂的打手切齒叫:「就是他!是他……」
白花蛇舉手制止同伴叫嚷,臉一沉,擺出要吃人的面孔,離櫃一步步向青袍人走去,直
逼至對方的面前。
八打手兩面一分,把青袍人圍住了。
「現在,你告訴在下吧,在下正在聽。」白花蛇咬牙切齒地說。
「大爺我姓石,來自九幽地府,專收孤魂野鬼,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狗東西……」
「劈啪!」耳光聲暴響,是白花蛇在挨耳光。青袍人的手本來是背在身後的,出手揍人
快逾電閃,旁觀的人,看清變化的少之又少。
白花蛇連退三四步,哇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血中有兩顆斷落的大牙。
「你這混帳東西出口傷人。」青袍人笑吟吟地說,臉上毫無怒意,但那雙冷電四射的眼
睛,卻可看出懾人心魄的殺機:「你再口出不遜試試看?太爺如果不要掉你半條命,就不配
姓石。」
八打手大吃一驚,做夢也沒料到對方在被包圍之下,竟敢先出手揍人。
「把……把他弄……弄回去……」白花蛇含糊地厲叫。
青袍人根本不願等八打手先動手,一聲長笑,但見青袍飄動,手腳齊張,人影一閃,狂
叫聲震耳而起。
砰一聲大震,一名打手被扔飛出店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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