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箕豆相煎
大宋高宗的第十二個年代又過去大半了。
在北方,那該是已經開始飄雪了,但是那江南的臨安,只是開始有些寒意罷了。
臨安的城垣矗立在凌晨的霧氣中。那城牆雖然很高,但卻顯得有些凋敗,和城中皇宮的屋宇輝煌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東市的「野味肉店」剛打開了木板門,一個鬍子花白的老漢正用鐵鉤把一支支拔好毛的山雞野兔掛上門鋪,他一面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一面把東邊的窗戶打開。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白皚皚的屋背,他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啊,昨夜打霜了。」
這是今年臨安第一次的霜,這老兒獃獃望著那潔白的薄霜,過了好半晌才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吟道:「胡未滅,鬢未秋,淚先流,此生誰料?心在故園,身老臨安!」
「唏律律」,一聲駿馬長嘶,這老兒連忙住口,走到門前一看,一面招呼道:「晦,黃老兒,有沒有新鮮的兔肉?」
這老兒笑道:「啊,原來是何大爺,今兒怎麼這麼早啊?」
何胖子皺眉道:「嘿,今天沒空跟你瞎聊啦。丞相府里昨晚半夜來了兩個客人,聽說其中之一是丞相的親哥哥,丞相陪他聊了一夜啦,一大早又要野味下酒——嘿,我問你可有兔肉?要上好的——」
那老兒拿起鐵鉤道:「有,有,您瞧這兩隻好罷?」
何胖子抖抖馬鞭道:「好、好、快些包好,丞相等著要下酒哩。」
那老兒手忙腳亂地拿乾淨荷葉把兔肉包了,送上馬車,何胖子跳上車,一抖鞭,車輪滾滾,疾馳而去。
那肉店老兒摸了摸鬍子,喃喃道:「秦檜還有個兄長?俺老黃在臨安住了這多年了,可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秦檜還有一個兄長?」
臨安城東,那座雕龍漆鳳的大公館,正是當今丞相秦檜的宅第。
六更未交,路上行人還稀少得緊,但在府中後院密室中,丞相秦檜正在據案和兩個粗布灰袍的老者談著。
密室的門窗關得緊緊的,一切下人侍從都被摒退,室中暖意洋洋,不時飄來陣陣酒香。
秦檜坐在太師椅上,他舉杯向方桌對面的兩人道:「嗨,咱們先干一杯!」
方桌的對面坐著一個瘦削清瞿的老者,老者的身旁卻坐著一個白髯老和尚。
秦檜一口乾了杯中之酒,舉壺再倒,但是壺中巳空,他放下空壺,眯眼對那和尚笑道:「大師來自西域,不遠千里,亦將有利於吾國乎?哈哈哈。」
那老和尚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俺苦和尚但只喝酒吃肉,旁的事清,嘿,你問他吧。」
說著指了指身旁的老者。
秦檜觸了一鼻子灰,大笑解嘲道:「大師乃佛門奇人,快人快語——」
接著轉頭道:「嘿,大哥,前回你不是說什麼首陽大戰,又說什麼青蝠劍客,現在可早該打過羅,結果如何——」
說到這裡,他又變腔笑道:「哎,我真糊塗,憑大哥的功夫我還要問什麼結果?真老糊塗啦……」
老者冷冷笑了一下道:「若不是你派來的那兩人急急忙忙把我招走的話,我可就要勝了,哼」
原來這兩個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百步凌空秦允和苦和尚!
秦檜乾笑一聲道:「那時委實有急事,所以不得不立刻請大哥回來,後來說是情報錯誤,所以就沒有再麻煩大哥啦。」
那苦和尚聽他們說得隱隱約約,但卻毫不追問,只當沒聽見似的,閉著眼養神。
秦允用手指輕叩桌子,皺眉道:「三弟,這個我就不明白了,你在家裡太太平平地做你的大官,姓岳的在外面流血流汗替你打仗,這真是再好沒有的事,幹麼你一定要置他死地?」
秦檜乾笑數聲,沒有回答,秦允又道:「上次我問你可是有私仇,你又大笑否認,究竟……」
秦檜笑道:「大哥,以你瞧岳某如何?」
秦允道:「我說你還是少弄花樣,岳某著實是一個大將才,便是找都找不著的,你何必要除去他?」
秦檜看了看苦和尚,只見他當真閉著雙目,似乎睡著了一般,便用手指站著杯中余酒,在桌面上寫了「徽欽」兩字。
秦允一看,立刻恍然,他暗道:「啊,原來如此,要是前方打了勝仗,當真把金人趕出關外,那徽欽兩帝迎回來,不僅你的丞相做不成,我看當今皇爺也成了問題,怪不得,怪不得……」
秦檜道:「所以這才要仰仗大哥之力呀——」
秦允雙眉一皺,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半天。他忽然直截了當地問秦檜:「我要你設法弄到手的東西怎樣了?」
秦檜知道他今日來此的真正目的在此,當下搖頭苦臉道:「難、難、難,那玩意兒放在皇上古玩珍寶庫府之中,如何弄得到手?——-」
他說到這裡,臉色一變,又堆滿詭秘的笑容道:「大哥,這個我可不明白啦。你若喜歡古董什麼的,我這裡可也不少,你說的那玩意兒雖是年代不短的古貨,可是那模樣色澤都沒有什麼好看,我這裡比它強的貨色多的是。你只要高興,隨便拿幾樣不就得啦?」
秦允道:「你懂得什麼,我若得了那東西,可以在千招之內叫姜慈航落後一丈!」
秦檜搓手道:「難、難、難——」
秦允忽然雙眉一豎,厲聲道:「那麼你當時怎麼說的?你說趙者兒惟你之言是從,皇宮國庫你可以直出直進,取一件古玩有如探囊取物,那麼你全是要我的啦?」
秦檜毫不畏懼,也是雙目一瞪,壓低了嗓子道:「我要問當時你怎麼說的?你自己說的話有沒有兌現?你說拿姓岳的頭顱來見我,姓岳的頭在那裡?嗯!」
秦允拍桌道:「姓岳的大破朱仙鎮,當今名震天下,你想要老子去替你幹掉他,嘿嘿,我秦允在武林中混到這個地位全不要了?是你要做官可不是我秦允要做官,我為什麼要替你干這等事?」
秦檜也拍桌喝道:「好啊,是你先不守信用,那可怪不得我!」
秦允心中略一盤算,恍然暗道:「聽他口氣,那「青玉佛』必然已經在他手中,否則他怎知道那『青玉佛』的模樣?又是什麼形狀不美啦,什麼色澤不美啦,哼!
他心念一動,便冷冷笑道:「也罷,那東西既然並不到也就算了,不過我做大哥的可要警告你一句,若是你蓄意刺殺岳飛的事泄露了出去的話,那可大為不妙哩。姓岳的用兵如神,當真是眾望所歸,嘿嘿。」
秦檜聽得心中猛然一跳,暗道:「多謝大哥關照啦。」
說著便起身拿起桌上空酒壺,轉身向牆邊酒櫃走去,在櫃中挑出一瓶密封白瓷缸,回頭笑道:「你看我們兄弟這大年紀了,碰上面還和小時候一樣吵個沒完一嘿,這是御賜的陳年名酒,咱們先喝個痛快——」
說著將泥封啟開,倒了滿滿一壺,霎時酒香撲鼻,漾溢全室。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輕敲,秦檜喝道:「什麼人?」
外面人答道:「小的何立,送大人要的野味兔肉——一」
秦檜哦了一聲,開門一看,只見何胖子端著四樣香噴噴的野味小碟進來,放在桌上恭聲問道:「大人沒有事么?」
秦檜揮手道:「你出去。」
何立退出后,秦檜把門叩上,拿著酒壺過來,親自把三隻酒樽倒滿,緩緩道:「明午皇上賜宴,我送兩件珍玩去,趁機進入庫房,再為大哥想想辦法。」
秦允暗道:「分明已經在你手中了,你還要耍什麼花樣?」
他一面笑了笑,一面暗用真力,在苦和尚的椅邊刻了一行字,說時用手扯了扯苦和尚。
苦和尚用手一摸,只覺椅上刻著:「稱霸武林。在此一舉。」
他立刻領悟,當下站起身來,大聲道:「秦大人——-」
秦檜忙道:「不敢,不敢。」
苦和尚哼哼冷笑一聲道:「俺苦和尚雖說是個酒肉和尚,可是少說也有幾十年修行了,嘿嘿,可是對於『名』之一字卻是無法堪破,老實告訴你罷,洒家這次再入中原之意,就是要和令兄聯手一爭武林霸王,試想有我兩人聯手,天下有誰能敵?可是就只有姜慈航這廝,即是咱們勝了他,卻也無法追得上他制於死地,嘿嘿,下面的話我也不用說了,你該知道那活兒對令兄的重要了吧,若是——嘿,令兄還有個手足之情在,我苦和尚可是毫無顧忌,說干就乾的啊!」
他年幼雖老,可是這番話一說出,凸目瞪眼地,幾十年前殺人越貨的秉性全耍了出來,倒把秦檜愕住了。
秦檜究竟不驚為一代梟雄,他忽然雙目一翻,也大聲道:「這倒怪了,咱們是親兄弟的事,倒要你來管啦?大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還不會盡心力而為之么?難道要你來嚇唬我才肯答應的么?這倒奇了。」
秦允不料秦檜說出這番話來,忙扯了扯苦和尚的衣角,苦和尚「呼」的一下坐了下來。
秦檜其實也是暗捏冷汗說出這番話的、這時見苦和尚坐下,便又笑道:「來,咱們先干一杯再嘗點野味。」
秦允見事情轉變突然,一時倒料不定秦檜在打什麼主意,那知酒方落肚,忽然個天旋地轉,他暗叫一著不好,連忙提氣閉穴,豈知以他的功力,竟然閉封不住——一
他大喝一聲:「三弟,你好狠——」
把手中酒杯對準秦檜擲去,卻聽得轟然聲,一道鋼板落了下來,秦檜已被隔在板外,那隻水晶酒杯「砰」的擲在鐵板上,竟然齊齊陷了進去!
他狂喝一聲,雙掌揮出,「碰碰」有如千斤巨石擊在鐵板上,震人心弦。
那邊苦和尚把一杯酒全都喝了下去,中毒更深,早已倒在地上,秦允雙掌揮出后,有如全身軟瘓,倒在桌邊上,一霎時間,他一生的種種情景都浮上心頭,他軟弱地低下了頭。
觸目所及,只見苦和尚臉上七竅都流出黑血,形貌可怕巳極,他大叫一聲,忽覺臉上一熱,伸手一摸,鼻孔下全是黑血,霎時之間,有如全身血脈迸裂,不可一世的百步凌空秦允從桌邊倒在椅子上,衝勁使椅子翻倒,於是他就死在椅邊的黑腥血泊中。
「當」一聲,一件東西從他的懷中滾了出來,只見那東西白玉瑩然,正是少林寺的「萬佛令牌」哩!
北風吹著,卷著咋夜的落葉飄殤在空中。
自從芷青和君青去向金戈艾長一送戰書,匆匆已是大半年了,但是,他們仍沒有回來。
山頭上,一方卓方和司徒丹靜靜地坐著,幾乎每天他們都在這山上消磨一整下午,從這山上望下去,蜿蜒的官道歷然在目,他們希望在那小路彎入森林的盡處,大哥和君弟的影子會突然出現。
一方撫了撫自己鬢邊的頭髮道:「我想不出理由,大哥和君弟為什麼還不回來。」
司徒丹用小手支著下巴,輕輕皺眉道:「岳伯伯又不准我們去找。」
卓方沉默地聳了聳肩,他在地上撿起兩塊石子,一個拋出,另一個曲指一彈,「颼」的一聲射了出去,兩個石子在空中輕輕一碰,一起落下山去。
司徒丹忽然輕笑了一聲,一方側目道:「笑什麼?」
司徒丹道:「朱大嬸昨夜卜了一卦,她說大哥他們絕沒有危險,而且還有遇合,朱大嬸的卜卦是很靈的。」
一方莞然道:「嗯——也許大哥會遇上一個奇人,傳他一套掌法,而君弟呢,會遇上一個漂亮的姑娘。」
司徒丹笑啐了他一口,但是芳心中卻是不安起來。
天漸漸黑了,卓方說:「我們回去吧。」
今天。他們是不會回來的了。
一方走了兩步,回頭卻看見司徒丹仍然輕皺雙眉,凝視著黃昏的晚霞,他不禁停住了步子,卓方已經走出十來步了。
司徒丹轉了轉黑白分明的眸子,悄聲道:「二哥,你說君青真會碰上……一個漂亮的姑娘?」
一方哈哈大笑起來,自從那一夜后,他從沒有笑得這麼開心過。司徒丹嬌靨一紅,伸出手來。
一方伸手握住她的小手,輕輕一牽,她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碎草,以掩飾她的窘狀。
一方望著這個未來的弟媳,腳步也似輕鬆了一些。
夕陽輝煌中,山下傳來一陣馬嘶聲,一小隊甲胃鮮明的金兵揚塵而過。
雪花飄舞著。
大地上鋪起一層均勻的白被,一望好幾里都是平坦的一片銀色世界,那些尚未枯萎的生物在雪花中再也透不出些許生氣-一
這裡是一片起伏的丘陵。雖然在雪花下分辨不出高低,但東端那一座特立秀出的山峰,卻在白皚中顯出那麼不平凡,令人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種雄偉的感覺。
這一座山本來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自從年前青蝠劍士以一挑武林七奇之後,這座山在江湖上已是人所周知的了。
首陽山。
歲暮窮冬
一大清早,雪就沒有停過,加上刺骨凜凜的北風,這片荒遠的山崗上,根本就沒有人跡,然而山半腰中卻隱隱約約傳來陣陣步履聲,好象有什麼人在這荒山上散步似的,但是,沿路上卻沒有留下一絲足跡。
難道是這裡竟有身懷「踏雪無痕」的武林人物?抑或是那些印痕又被大雪所掩蓋?
山腰的一塊平地,邊上有數株大樹,樹身上堆滿著積雪,以至細幼的枝丫都有一些彎曲下來。
樹影下,緩緩踱出一個人來,從雪地反映出的天光下,已足夠使得這個人物的輪廓清清楚楚的顯露出來。
只見他雙眉灰白,面色微紅,白髮白髯蒼蒼一片,兩眼的神光吞吐不定,那一股威猛的氣息若隱若現。
這麼寒凍的天,那人仍是一襲夾袍,雪白的布料上一塵不染,更顯出穿衣人的不凡。
老人輕輕移動一步,轉了一個身,只見他背上負著一支帆布的袋兒,系口的帶子飄在兩脅;,一端輕輕的握在手中,略一轉動,卻見手掌中瑩光一流,敢情那支修長的中指上端端正正套著三枚細窄通明的玉環,三枚並著的寬度,也不過只有大半截手指長。
老人仰首望了望天色,似乎有些兒沉不住氣息,又是輕輕一邁步,這一步可真怪異得緊,只見他一腳跨出,身形有若流水,已自滑出三四丈之遠,這種功夫,簡直有點令人不可思議的味道。
老人跨了二步,又自停身,細細沉思一回,猛可面色一沉,雙目精光暴長,額下白髯簌簌而動,似乎發現什麼大事,右手微微一張,低眉一瞥那三枚玉環,輕輕沉聲說道:「青蝠!青蝠!」
隨著他的目光,果然山麓下一條細小的人影一陣晃動,如箭般衝上山來。
老人輕輕一哼,向左滑了十丈,停立在大樹下,負手仰天而觀。
山下那人好快的足程,不到半盞茶工夫,已算上山腰來,幾個起落,便縱上大石場邊緣。
老人目光一掃,猛可咦了一聲,暗暗道:「呵,竟是蕭一笑這廝,我到以為是青蝠到了——」
那來人上得平場,一眼便瞥見老者,雙拳合抱一揖,洪聲道:「啊!是岳大俠,蕭一笑這廂有禮了。」
老者正是名震天下的岳多謙,乍見笑震天南蕭一笑不由一驚,直到他發話完畢,只因蕭一笑乃是含氣而發,聲音洪亮之極,樹木上的積雪簌簌一陣子震落,岳多謙一怔,心中暗暗有氣,冷冷答道:「蕭老師別來無恙?」
話中暗運真力,那簌簌下落的積雪落到頭頂尚不及尺余便似受到攔阻,向斜邊飛開。
蕭一笑何等人物,一眼已然看明,心中不由暗暗讚歎,口裡卻道:「蕭某路經此處,適逢岳老先生,真是湊巧,敢問岳大俠有何貴幹?」
岳多謙暗暗一哼,忖道:「蕭一笑不知從那裡得到我的消息,或是真的湊巧趕上山來,我且不管它,只是——」
沉吟未決,只見蕭一笑似乎急欲自己回答,隨即輕輕一咳,沉聲說道:「老朽到這兒等候另外兩位朋友——」
蕭一笑由衷的驚嘆咦一聲,岳多謙頓了頓,才繼續往下說道:「老朽想和那兩位朋友了一了舊賬!」
只因他的語氣甚為肯定,也不由蕭一笑不信,蕭一笑一怔,好一會才道:「原來如此,蕭某到是打擾了。」
岳多謙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蕭一笑呵了一聲,忽然又道:「岳大俠可否記得上次首陽大會中——」
岳多謙心頭一震,以為蕭一笑有什麼要損及自己上次失敗的話,面色一變,上跨半步道:「記得又怎樣?」
蕭一笑一怔,隨即會意,歉意的一笑道:「啊……我……我是說,上次你曾說要告訴蕭某——」
岳多謙一怔,茫然道:「什麼?」
蕭一笑吸一口氣才道:「是什麼人殺羅信章羅鏢頭全家!」
岳多謙如夢方醒,心頭一怔道:「糟了,假如我告訴他,這廝必定不顧一切去尋青蝠,不行,我岳某和青蝠有約在先——」
心思方動,又轉念忖道:「但我也曾答應這廝要告知他內情,這卻如何是好?」
心念數轉,不由怔在當地。
蕭一笑咳了一聲道:「上次岳大俠說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如今……」
岳多謙心中一急,衝口道:「不錯,那不便之處及會尚未消除。」
蕭一笑「呵」了一聲,滿腔不能置信的口氣。
岳多謙心中略感內疚,勉強一笑道:「蕭老師為友於里奔波,這等俠風仁心,果真令人敬佩不已……」
他話未說完,但蕭一笑卻似觸動心事,大聲道:「罷了……罷了……蕭某忝為人友,卻始終不得為友報仇雪恨……」
話聲戛然而止,想是他已觸動悲處,心頭一陣激憤,恨恨一腳跺在地上。
岳多謙心中一凜,暗暗忖道:「姓蕭的好一條漢子!」
口中卻再也忍不住說道:「老實說,老朽雖明知那人是誰,但內中曲折太多,蕭老師能否在得知詳情后,再一聽老朽肺腑之言?」
蕭一笑一怔,聽對方的口氣,分明是要告訴自己線索,但卻不知對方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岳多謙也不再多加說明,低聲道:「我明白蕭老師認為劍洗羅家的人,非劍神胡笠莫屬……」
蕭一笑點點頭道:「不錯,羅家的僕人曾親耳聽著是那人自己說的,「有誰能說我胡笠之對手!」……
岳多謙浩然一嘆道:「是了!老夫也明知蕭老師的疑心,但你可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人的姓名叫作「胡立之』的?」
蕭一笑一怔,口中喃喃念到「胡笠之」,「胡笠之」,「胡笠之」,電光石火般,那一句「有誰能是我胡笠之對手」已然領悟,呆了一呆,失聲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岳多謙輕輕一拂白髯,蕭一笑又道:「岳大俠可知這胡立之又是何等人物……」
這話問得好生急突,岳多謙雙眉一軒,沉聲道:「他……他……」
驀然岳多謙雙目一凝,口中冷冷道:「那一位駕到,岳某失迎……」
幾乎在同一時,蕭一笑也發覺到有人潛入這方平場,岳多謙話聲方落,一條人影一閃,一個青衫老者當面而立,面目清瞿,蕭一笑認得出,正是那以一挑七的武林怪傑-一青蝠劍客。
青蝠冷冷掃了全場一眼,在蕭一笑的臉孔上一瞥而過,最後落在岳多謙的臉上。
岳多謙的雙目好象放射出一種深不可測的寒光良久,良久,青蝠才道:「老夫送死到啦……」
蕭一笑原本巳是驚不可言,再也想不透何以青蝠劍客竟又自現身,但一聞此語,分明是大家早就約好了的,心中不由暗暗忖道:「方才岳鐵馬說要等候兩人,難不成便有一位是青蝠劍客?」
一念方興,卻見岳多謙上前半步道:「岳某敗兵之將,能再一會閣下,可真三生有幸!」
青蝠劍客一哼,大刺刺的道:「好說!」
岳多謙也不再理會,只道:「岳某還約有另外一位朋友,借便此一會了結兩樁公案,閣下且等候一會——」
青蝠哼一聲,心中忖道:「他還另約有人,說什麼要了結公案?沒聽說過鐵馬在江湖有上什麼大仇家,什麼人值得他如此慎重?」
口中卻不好意思詢問出來,只默默立在一邊,掃過蕭一笑又道:「蕭老師此來有何見教?」
蕭一笑不對他那託大的神態十分過不去,此時索性雙目一翻,沒好氣的道:「怎麼啦——」
青蝠領教過他的火爆脾氣,暗中一哼,也不再於以理睬。
蕭一笑本想再出言問岳多謙,到底誰是「胡立之」,但一下子情局已然弄僵,也不好再多口舌,但又不甘先行一步,一瞬間三個蓋代奇人各據一方,高傲的情感使大家都不互相打招呼,偌大的牛場上,登時又靜了下來
……
……
北風如刀。
官道上兩條人影飛馳著。
晨光下看的清切,兩人都是二十多的少年,左邊的一個較為老年,那敦厚的面容和那英挺的氣概,正是岳家的少年英傑——岳芷青。
不消說,右邊的,那英俊可愛的少年,正是年小的幼弟君青。
兩兄弟半年來寸步不離,功夫可沒有一刻擱下,從那輕靈的身形看來,顯然君青的功夫又有了顯著的進步。
兄弟倆人又奔了幾步,迎面一陣寒風吹來,芷青昂首挺胸,絲毫不在乎,大聲道:「君弟,再加快些,前而便是首陽山了。」
君青嗯了一聲道:「大哥,你瞧咱們趕得上時候么?」
芷青低低道:「時間不會差錯的,只是……只是……」
君青登時醒悟大哥的心思,兩人沉默了一刻。
還是君青忍不住先打破寂靜道:「大哥——」
芷青嗯了一聲,君青望了他,才緩緩的說道:「你瞧-一爸爸會不會出什麼事?」
芷青困惑的噢了一聲,一路來心中何曾有一時一刻不為這件事情擔著心?
君青低低嘆了一口氣?芷青沉吟道:「我想對於青蝠,爸爸何許有較多的把握,然而那金戈-一金戈——一唉!」
誰說不是?金戈艾長一名列七奇之首,功力簡直令人莫測高深,這一戰是岳家聲譽所在,怎不令兩兄弟緊張萬分?
沉默——
路上的奔行速度愈來愈快了,芷青瞧著幼弟行雲流水也似的身形,心中暗暗忖道:「這些日子來,也難為他了,他的劍法此刻足可和任何一流高手相抗而無遜色,雖則,功力仍有不足-一」。
君青的話聲打斷了芷青的思維,只聽他道:「大哥,你相信我的劍法可以和青蝠抗擊么?」
芷青應了一聲道:「功力方面,你當然不足,但只耍你一下手便用那松陵老人的絕技,至少,勝負要在千招之後!」
君青嗯了一聲,腦海中流利的印出那每一式劍法,芷青瞧見他那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由一陣子高興。
……
首陽山在望了,芷青指指半山腰的平地道:「快些。這就上去——」
「快些。這就上去——」
君青緊跟著芷青的身形,輕身功夫已提足到十二成,遠遠瞧過去,簡直有若兩道白線在銀白的地上滾動,剎是好看。
半山腰中,岳多謙瞧著尋丈外的青蝠,勉強開口打破良久的寂默,說道:「閣下若是急不待迫,這就動手——」
青蝠仰天一笑道:「岳大俠歇歇吧,我到要瞧瞧到底是什麼人值得你廢這大的心!」
岳多謙冷冷一笑道:「等會也好!嘿——」
青蝠笑聲未絕,猛然一挫聲調,冷冷道:「岳大俠招呼老夫到這兒來可是為了那散手神拳的事?」
岳多謙雙目有若火燒,冷冷道:「正是如此——還有清河庄蘆老爺子的事-一」
青蝠劍客臉色一怔,似有話想說,但知冷冷一笑忍住道:「好!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岳大俠儘管沖著老夫來吧!」
岳多謙一怔,撫了撫白髯,冷冷道:「范立亭可曾被你打過一掌?」
青蝠哈哈大笑道:「老夫還會賴不成?」
岳多謙緊接著道:「如果范立事不曾被你打那一掌,我問你,綠林十三奇會是他的對手么?」
青蝠奇道:「綠林十三奇?」
岳多謙哼了一聲道:「范立亭在十三人圍攻之下,全身沒有剩下一塊好肉——」
青蝠想道:「他媽的,綠林十三奇是什麼東西?我青蝠要……」
岳多謙冷冷道:「不敢勞駕,范立亭已經自己解決了。」
青蝠老臉漲得通紅,狠狠地道:「姓岳的,我看咱們也不必等了,現在就動手吧!」
他一怒之下,揮手之間,長劍已到了手上,一彈而出,直攻向岳多謙胸腹之間,岳多謙錯步跨了一尺,青蝠翻手再刺,但他忽然醒悟的他的身份豈能動手偷襲,當下長嘯一聲,躍身收招——
說時遲,那時快,青蝠劍尖才收,忽覺一縷尖風疾比閃電地射至,他急快向後退了一步,只見眼前一花,一個英俊的少年巳橫劍立在前面,而岳多謙的身邊也多了一個魁梧的少年。
青蝠怔了一怔,哈哈笑道:「哈,又是你們-一」
君青微微歪了歪嘴角道:「無恥!」
青蝠知他是指方才自己突然偷襲的事,當下老臉通紅,怒道:「無知頑童,你要怎地?」
君青怒氣勃勃地道:「看劍——」
那邊岳多謙驟見愛子,一時間渾忘一切,只抓著芷青的手,竟然不知身在何處。
芷青激動地叫道:「爸爸,媽媽他們好?」
岳多謙笑著點了點頭,他原是懷著滿腔豪情而來的,在這一剎那間,他幾乎覺得自己又要兒女情長了,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一看。
這才發現君青竟然和青蝠劍客幹上了——
芷青叫了一聲:「君弟,快退下來——」
岳多謙卻一把扯住芷青,原來他在這一剎時已全神沉醉在自己的劍式之中,他起手一劍揮出,正是松陵老人豪言天下第一的卿雲式之一——卿雲爛兮。
青蝠劍客心中暗道:「岳家孩子中算那大哥功力最深,這孩子看來稚氣未脫,我-劍把他兵器震飛便了,免得傷了他,岳老兒面上須不好看。」
他連起真力,長劍一彈而出,但是霎時之向,君青的劍式一開一合,極盡盤曲舒捲之熊,青蝠的心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象是對手的劍式中飛出一種力量,要逼使他自己的破綻暴露出來——
青蝠劍客兼通百藝,但是劍仍是他主要兵器,他一生使劍,與人動手不計其數,甚至和大名鼎鼎的劍神胡笠對敵時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一驚之下,硬生生從劍網之中退了出來。
君青功力不及青蝠,是以青蝠能夠進退自如,而君青卻無法控制追擊,青蝠一皺雙眉,又自揮出一劍,這一式好不精妙,看來似是探試,實則暗藏三個殺著,君青水到渠成,一式虯縵縵兮攻出-一
青蝠何等功力,一觸即知,他發現自己遇上畢生未聞的離奇劍招,他攻勢未全而收,瞬時點出五劍!
這五劍乃是胡家神劍中的妙著,喚作「狂風飄絮」,君青從劍神指點下,深知其中奧妙,他忽然單劍一抱,釘立原地,一動也不動,而青蝠的劍子卻刷刷刷從他身旁飄過,直到第五式,那劍尖滴溜溜一轉,飛快的射向君青眉心,君青擊劍一擋,「叮」的一聲,輕輕鬆鬆地破了「狂風飄絮」!
那邊蕭一笑大聲喝彩道:「妙極!妙極!」
岳多謙側首問芷青道:「君兒從那裡得到這等劍術至高妙諦?」
芷青輕聲道:「劍神胡莊主!」
岳多謙想起胡笠求自己手下容情的往事,不由暗中長嘆一聲,他喃喃道:「饒他一次;我已經屢引了諾言,至於今天,沒有人再能阻攔我了……」
場中青蝠怒氣衝天,他喃喃道:「好啊,胡笠啊胡笠,你竟敢和我搗蛋……」_
敢情他一眼就看出了君青必然受了劍神的指點。
他長嘯一聲,劍如游龍翔鳳,君青這些日子來,寢寐之中都在默想青蝠劍客的一招一式,凡是他所能記憶的每一招,他都幾乎思索過一百遍,這時他絲毫沒有畏怯之心,只是全心全意浸淫在武學之中,手隨心動,一式一式地攻出。
他從「虯縵縵兮」轉手之間,用了兩招自己杜撰的劍式攻出,青蝠原來心驚於卿雲四式的離奇威力,但是他憑著功力和機智,竟在攻守之間默默摸試著卿雲的路子。這瞬時之間,君青突然施出兩招自己杜撰的招式來,那兩式姿勢雖然粗陋可笑,卻是力道迥然一變,反倒把這位用劍名手逼得手腳微亂。
岳多謙雙眉一軒,暗道:「這兩招必是君青杜撰的,妙呀,妙呀。」
青蝠劍客大喝一聲,運出八成以上的功力,一連揮出兩劍,只見一種古怪嘶聲疾風而起,鳴鳴劃破長空之寧靜——
說時遲,那時快,君青手腕靈巧地一翻,卿雲四式中最俱威力的「日月光華」已然施出,只見一溜烏光從劍尖上飛出,霎時漫天都是劍影——一
青蝠劍客萬料不到君青竟然搶攻起來,他一觸之下,連忙施出十成真力,君青的劍勢原如水銀瀉地,這一下但聞「叮叮」之聲不絕於耳,竟被完全封回。
「他若有我這般功力,我豈不立刻橫屍地上?」
霎時之間,劍光再起,兩人又已斗在一處,青蝠劍客一面攻擊,一面暗暗拖延,要想把君青劍法的奇處看個全,君青劍如飛虹,愈戰愈是順手,那蒙面客(他們猜斷必是胡笠)所說的種種劍學妙諦,一句一句飄過他的心頭,他的手上愈施愈輕鬆,而劍尖上卻愈來愈沉重。
連岳多謙都幾乎渾忘一切,他也沉醉在雙方的神奇招式之中——
當日劍神胡笠和青蝠劍客過招一時,曾使其他武林六奇深深陶醉,如今岳多謙竟然又有了一點這種感覺。
四周靜悄悄的,這比起當日的首陽大戰的場面要冷清千倍,然而,這也是一場好鬥,所不同的是,青蝠的對手換成了年僅十八的岳君青!
匆匆之間,又是數十招過去,君青精神抖擻,了無敗意,他憶起當時劍神胡笠曾對他說:「就憑這個,青蝠要勝你,當在千招之外!」
他也知道,他的功力差得遠,所憑藉的,全是這套鬼神莫測的劍法!
於是他豪性逸飛,他想到天下武林將要對他劍敵青蝠的大加喝彩……
然而忽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聰明的他立刻在腦海中衡量清楚——
如果他能力敵青幅千招而不敗,以他的年齡來說,他的聲望必然大放燦爛光輝,甚至蓋過首陽山以一挑七的青蝠劍客,而鐵馬岳多謙曾是青蝠的手下敗將!
場外的芷青也考慮到這個問題,他側目望著父親,顯然,岳多謙也明白這其中的關係,但是他毫不動情,只無限欣然地望著場中生龍活虎的君青。
對於此時的岳多謙來說,還有什麼比親眼看到自己的愛兒,一夕之間擠身而入天下高手之列更令他感到安慰?
青蝠打出了真功夫,一招招全是妙絕人寰,出人意表的絕學,顯然的,他已經摸悉了君青劍術的大概路子。
君青一連倒退二十五步,但是場外沒有人驚呼,只有緊張的呼息聲,因為旁觀者全是一流的高手,他們知道君青雖敗不危,正在退中化解敵勢,以求反擊!
他心中思潮起伏,父親在首陽山上臨崖浩嘆的情景也浮上心頭,他大吼一聲,心中主意已決-一
說時遲,那時快,君青長劍斗然倒轉七斗,一式「虯縵縵兮」力削而出。
青蝠早已摸熟了這一招,但卻始終無法搶攻,一退之下,正好讓君青有餘力去撥開劍子使出「日月光華」神招。
青蝠劍客明知這「日月光華」有令人預料的威力,但卻不得不為那一式「虯縵縵兮」迫退半步。
他是何等人物,一再處於守勢,心中怒火填膺,一怒之下,猛吼一聲,右臂一顫,真力悉數運出,想藉此硬和君青的「日月光華」一拼,那知君青劍子才收,霍地向後斜縱尋丈,住下手來。
青蝠已打上火頭,功力仍蓄而不發,狠狠道:「怎這麼啦-一」
君青咬牙偏頭向岳多嫌道:「爸爸,您來吧,我——不成——」
岳多謙一怔而悟,忖道:「這孩子——」
青蝠廢然吐出真力,岳多謙含混的「噢」了一聲,走上前去拍拍君青道:「好吧!你去歇歇——」
說著轉過頭來對青蝠道:「岳某有言在先,咱們這一戰……唉,不必多言,你先歇歇,岳某決不佔這個便宜。」
青蝠劍客哼一聲,但轉念道:「對這孩子可真也化了不少直力呢!等會和岳鐵馬本人之戰,確實不可分毫大意呢!」
是以僅哼了一聲,便默默站定,調復真力。
雖說首陽山一戰便已打敗了岳多謙,但此刻心頭卻仍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強若青蝠,直到於今仍想不透上次岳多謙的那式何以半途而廢。
丈許外,岳多謙負手而立,雙目凝天,寧靜的氣氛,正好是這一場大戰的序幕。
半盞茶時刻一幌而過,青蝠緩緩睜開雙目,冷冷一聲低笑,沉聲說道:「慢著,老夫有句話想說——」
岳多謙一怔道:「什麼?」
青蝠冷冷道:「姓岳的是為范立亭的事來找我,老夫明白,但老夫得先說明,范立亭並沒有敗在老夫手下,姓范的雖已身故,但老夫不願占這一點便宜?」
岳多謙一驚道:「是么?」
青蝠冷冷道:「那日老夫和他拚鬥千招,他忽然瞥見老夫頭巾上一物,登時臉色大變,猛出一奇式,生生抓去老夫頭巾上之物,但也為老夫擊中一掌,只能算是扯平,老夫敬他是條漢子,見他受傷,不再動手,掉頭而去!」
岳多謙心中狂喊道:「立亭弟,立亭弟,你為了岳家,竟冒險如此!」
敢情范立亭當日誤以為那寶珠是「鐵騎令」上之物。
青蝠微微一頓道:「老夫說明此事,並非怕事,乃是認為范立亭的功夫不在老夫之下,不願占這樁小便宜,嘿,我已說明啦,不要再多說了……」
岳多謙心中思潮起伏,半晌說不出話來,范立亭雖非死於他手,但因此而死……
青蝠忽然又似想著一事,道:「上次在那首陽山上,這位蕭老師曾問及岳老師那華山羅信章鏢頭是死於誰人,並似武斷乃劍神胡笠所為,可有這回事?」
蕭一笑斗然一怔道:「有又怎樣?」
青蝠冷冷道:「蕭老師別瞎指啦。是老夫所為!」
蕭一笑驚呼一聲,岳多謙也不料他竟會自行說出,心中一震,蕭一笑已歷吼道:「你再說著——」
青蝠冷然道:「老夫一劍血洗羅某全家,羅某是你姓蕭的什麼人,都沖著老夫來吧!」
蕭一笑猛然道:「胡立之,你,你是胡立之?」
青蝠一怔,半晌才勉強點首道:「不錯!」
他可不知道為何蕭一笑竟得知自己的姓名,不由懷疑的瞧瞧岳多謙。
岳多謙明白他心中所思,也不解釋,冷冷一哼。
蕭一笑斗然回頭對岳多謙道:「怪不得岳大俠不說,原來如此——」
岳多謙不置可否一哼。
蕭一笑大踏步上前道:「胡立之,償命吧!」
青蝠冷冷一嗤,就待動手。
岳多謙心中一急,暗忖道:「不好,他倆若是先拚起來,今日之會便無形中破壞無疑——」
一念及此,靈機一動,猛可向身邊芷青打個手勢。
芷青明白爸爸的意思,上前數步道:「姓蕭的等會兒,家父和這位青蝠約好先動手,你憑何從中擾亂?」
蕭一笑-怔,怒道:「干你什麼事?」
芷青明白他的脾氣,故意冷冷道:「姓蕭的工夫還差的遠,別想和人家拼了——」
蕭一笑大怒回身道:「什麼?」
芷青冷然道:「當年范叔叔在鬼牙谷和你一戰,不是手下留情,你豈能活到今日?」
這一著果然利害,蕭一笑生平最忌此事,一怒之下,雙目赤紅,一掌遙擊過去,狂吼道:「放屁,先教訓你一頓——」
芷青一揮掌硬接下來,大笑道:「動手么,有種過來打吧!」
蕭一笑狂態,一個箭步急奔而去,他本是火爆性質,加上芷青一再相激,理性已失,芷青有意引開他,便向左方山石堆中走去。
一剎時兩人都走遠了,岳多謙吁了一口氣,暗念芷青的功夫應付蕭一笑,一下不會出事,便放心的面對著青蝠冷然一嘿道:「如何?」
青蝠明白他支開蕭一笑,也自沉聲說道:「來吧!」
岳多謙恭恭敬敬提出碎王雙環,略一捏抉衣衫,一揮而道:「閣下請先!」
青蝠深知此戰之重,不再客氣,手中青鋒一豎,陰沉沉的盯著岳多謙緩慢移動的身形,猛一彈出,同時間裡,低低說聲:「有僭!」
剎時漫天青影,岳多謙身形好比矢箭,一退而進,雙環輕矯,下盤已欺入戰圈中心。
青蝠冷冷一哼,手臂猛可一帶,長劍登時彈回手中。
岳多謙不料對方變招急速如此,右臂急沉,大玉環一式「玉碎清泉」,猛可一封。
這「玉碎清泉」一式,不是岳多謙生平絕技中一招,使用時真氣須倒轉八脈,是以威力奇猛,青蝠但覺手中一重,霎時間已奮力戰出十餘劍。
但聞「叮」,「叮」一陣清脆之聲,青蝠的劍式一一被封出門外,攻勢不由為之一挫。
岳多謙毫不停留,左環順勢一摔而出,用的是「八方風雨」的招式,這一式是「奪命十二式」之首,但見玉影大盛,青光一斂,已將青蝠困在環中。
青蝠但覺四周玉影銜綿而生,一急之下,振腕一挺長劍,壓著劍鋒,猛可一劍削出。
這一劍威力好生奇異,斜奔岳多謙心口各大要穴。岳多謙直覺一瞬間主客易勢,對方劍勢大盛,自己心口大穴幾乎都牢牢為對方所罩,心中一驚,百忙中右環一盪而起,大環先圖自保,在胸前布出一張密網,而右環也借勢發出內力,以鋪攻勢。
胡立之一劍扭轉局勢,不守反攻,這一式簡直有驚天動地之能、正是「胡家神劍」最後奪命三式之首-一「塞北飛花」。
青蝠但覺對手右環有一股古怪的力道自環緣發出,直襲自己左方,慌忙一立左臂,同時右劍也奮全力一挑而出。
剎間金玉之聲鏗鏘而作,兩人足下一掠而過,巳自轉了半圈,易位而立。
君青在一旁,只覺爸爸環招之快,簡直有些看不真切,但從青蝠劍式中,他又領悟了不少自己難以到達之處,心中一動,只覺心神已隨那奧妙的劍式而轉,竟生出不知身處何地之感。
岳多謙和青蝠劍客都明白,要分出高下,至少已是千式之後,是以均存了速戰速決之念,霎時環影劍光大作,一瞬便是百招。
這百招中,岳多謙簡直是以快打快,環招經常一發即收,很少有遞滿過的,都是一見敵人有封式,立刻變招,是以一時金玉之聲俱無,竟未硬交一次。
青蝠自然亦是如此,在這一百招中,他的劍法已使到十二成功力,但卻不能越雷池半步。
兩人一分又合,仍採用以快打快的方式,不到一個時辰,巳拚鬥近千招。
岳多謙有兩隻兵刃,而青蝠的左掌卻不時並立點出,實不遜於任何真刀實劍。
君青在一旁看得簡直如醉如痴,爸爸的威風是自己從未能想像到的,瞧他一環擊出,泛出的內力足以使山石為之粉裂,從那雙雪白的長眉上看來,爸爸的雄心似乎在那一軒之間流露無遺。
轉眼又是數百招,岳多謙驀然後躍半步,酣戰中青蝠豈會放過機會,一劍彈出,同時發起兩腿,襲向岳多謙。
岳多謙大吼一聲,雙環在這一瞬間,猛可一合,向前一推。
這一推,去勢好慢,但卻隱帶風雷之聲,雖僅推出半寸,但激開氣流,登時發出尖銳刺耳聲。
君青一驚,神智一清,緊張的不由立了起來。
青蝠劍客面色一黯,情知這是岳多謙全身功力所集自己一劍不敢占鋒,猛一沉劍,丁立一步。
岳多謙緊險著上前一步,雙環猛一合擊,「當」地發出一聲碎玉摧冰之聲,藉這一擊之勢,右環猛一揚,玉環閃處,激起漫天白影。
說時遲,那時快,岳多謙左環一翻,在右環下成一個直角,猛然一翻,有若長江大河,竟在右環下穿出打上青蝠心口。
青蝠那會不認識這一式,在岳多謙手中,已是第三次使用來對付自己了,正是那奪命十二式的最後三式:「三環套月」!
青蝠一生共和岳多謙交手三次,而岳多謙第三次使出這一式祖傳絕學,青蝠仍覺其中變化奧妙難解,好象和上二次又有了顯著的不同。
森森玉影中,青蝠但覺這一式仍是這樣的高奧而至使自己不退後簡直不成,他盡量設法在身前鋪出一張劍網,然而他又覺得岳多謙的環式好比一柄巨斧,環緣呼嘯而來,自己的劍網隨時有破壞的可能。
於是他努力將長劍斜壓削出,想在玉環的側方猛擊,然而剎時他又感到岳家的碎玉雙環又象是一枚巨大的銅球,是這樣的巨大,沉重,自己毫無一絲把握將之帶偏!
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青蝠一掄長劍,劍身弧形而震,在本能而又極自然的情形下,青蝠放棄一切方法,仍採用那二次的老方法-一後退半步!
岳多謙玉環一擊走空,但緊接著又是一震,左環平蓋壓擊而下,右環橫里一掃。
青蝠直覺三十年前的往事-一閃過,那一個可怕的寒夜,岳多謙也是使用這兩式,逼使自己一連後退七七四十九步,
而後那三枚玉環……
而三十年後岳家祖傳的碎玉環招里,最後十二式「奪命神招」在這裡又再度發出最大的能力,青蝠只覺眼前是一片玉影,自己雖儘力掃出一排劍式,但那巨大的餘力使自己不斷的後退——後退——
岳多謙輕輕伸開自己的右手,那三枚玉環輕輕跳了起來,這是岳家最後的工夫了,鐵馬岳多謙生平也只曾動用過一次!
局勢的驟變引得君青站在當地,青蝠用最後一劍揮出了玉環的包圍。
岳多謙輕輕吸了一口氣,仰頭的時候,順便瞥了一下陰寒的天-一
忽然他瞥見一個少年沒聲息的站在場邊,那正是芷青,岳多謙忽然有一種在幼兒前的慈感,然而立即被那一陣干雲的豪氣所衝散。
岳多謙正確的將右環交向左手,冷冰冰的道:「你有種試一試這個么?」
青蝠奮力站定身形,不假思索信口而出:「有何不敢?」
這兩句問答剎時在雪地中傳出老遠老遠,芷青和君青同時都是一震,他們驟然感到一陣熟悉的感覺,是的,那日夜裡,爸爸說的故事,三十年前,青蝠劍客不也是如此回答么?
岳多謙的中指一揚,第一枚翠黃的玉環在指尖處升起,滑活的打了個圈兒,只見他右臂一震,猛可食姆兩指一彈,嘶地一聲,環而奔出!
「岳家三環」-一「岳家三環」
岳家的後代在默默的期待著。
青蝠劍客面部的肌肉在一剎時間收縮起來,長劍持重的舉著。
環兒在空中走一個最普通的弧線,青蝠只覺這一個環兒的來勢,要比岳多謙臨敵中那一招都要來得猛烈,以他的目力,竟有點模糊起來,到底——這環兒奔的上?中?左?右?
環兒的弧線斗然變快,青蝠在這生死一瞬間吃力的掃出一劍,劍身逼出的真氣,直直將周身半丈外完全封圍。
「嘶」一聲,環兒竟然穿破那層層劍氣中,青蝠劍客急嘶一聲,長劍斗然倒轉,劍尖指向腹部,猛可向外一挑。
「叮」一聲,這一挑好不準確,劍尖正好掃著那玉環的外緣,拖著清清一聲,玉環登時被帶歪準頭。
青蝠長劍震動未休,岳多謙冷冷道:「接招!」
青蝠來不及抬眼,但覺周身壓力大增,第二環已自臨身不及三丈!
青蝠憑空一劍刺出,全身平平向地上一卧——
綠光閃處,穿脫劍網……
芷青,君青根本沒有瞧到第二枚玉環是如何出手的,岳多謙冷酷看著青蝠斜斜的身形,猛可一沉手掌。
那枚黃色玉環不可思議的有如一件兵刃,隨著這一壓,登時向下一竄,激射青蝠。
青幅直到現在,仍沒有看清這枚玉環的來勢。他直覺感到那枚環兒已當頭而下,一如三十年前。
電光火石間,這三十年來旦夕不忘的一式又重臨上空,青蝠的腦海中登時閃過千萬種防守的的方法,那是三十年日夜思慮的結果。
這些結果都一度為他所依賴,然而到這一剎那,真環實式出現,他直覺一切都無能破解。
本能地,他一劍頂出,劍氣嘶嘶發出,又使用上次的舊招,然而棋差一著,劍氣的尖鋒距那環兒僅僅半分,那環兒掃過大名鼎鼎的青蝠的「泥丸」要穴。
三十年前,那一粒胡家的神珠在頭上承受到這一擊,留下了岳家三環的第一個印痕,三十年後,這一枚神珠沒有放在頭上,岳多謙的內力,借導在玉環下,悉數擊入他的「泥丸」宮內,在體中震斷了主脈!
青蝠吃力的跌在地上,一片空白侵蝕了他的心靈,猛然一躍,卻是一個踉蹌,他明白,這一身功夫是廢去了。
岳多謙冷靜的肅立著,右手中指尖上頂著那一枚仍十曾出手的白玉環,又一次,幾乎逼他使用了呢!
青蝠為難的看著岳多謙,喃喃道:「好!好。」
岳多謙抬頭瞧著那悠悠白雲,內心中思潮起伏不定,范立亭的往事在頭腦中一閃而過——
青蝠拾起長劍,一端支著身體,雙目散漫著,只覺那一片無邊的空白在心中滋長,驀然,他瞧見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在腳尖前,定神一看,正是那枚細窄的綠玉指環!
他心中一震,不自覺間說道:「岳家三環,三環無敵——」
剎時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失敗,又想起了三十年的苦練,然而,這一切均為這枚綠王指環所擊碎,飄揚到遙遠的地方!
他只覺得一切的豪氣都逝之而去,他明白這後果,終於,他堅強的一反身,慢慢走了開去。
岳多謙瞧著他的背影,兩顆精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滾動,只覺視簾一片模糊,他竭力控制著矛盾的情緒,不讓淚水流出來,當他成功的作到后,青蝠劍客胡立之蹣跚的身形巳消失在雪地里。
……
岳多謙迴轉身來,瞧著自己的兒子,也許是這一下發生的出於突然,君青面上一片茫然。
目光移到芷青的臉上,岳多謙找到了一絲放心的笑容在他的臉孔上,驀然,芷青一個蹌踉,踣倒地上。
岳多謙心神一震,整個身子平平穩穩滑了過去,緊接著,君青也撲了過來。
岳多謙輕輕撫一下芷青的命門,吁了一口氣道:「芷青,不要緊!」
芷青臉色蒼白的點點頭道:「我知道,爸!——」
君青焦急的問道:「大哥,大哥……」
岳多謙輕輕道:「君青,你過去把那二枚指環兒拾回來——」
君青只覺心中一震,慌忙走了過去。
岳多謙拍拍芷青道:「淤血塞阻心脈,不要緊,芷青,你方才為何不散氣於血?」
芷青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爸,我怕在場邊倒下會分散您的注意,而又忍不住要硬延著看——」
岳多謙慈祥的笑道:「好孩子!快將氣血散開,爸爸為你活血——」
芷青一驚道:「活血?那豈不要消耗真力么?爸爸,還有金戈——」
岳多謙不待他說完,伸手一拍,點中了命門,內力源源導入,剎時已使淤血散開。
芷青緩緩睜開雙眼,只見父親盤膝而坐,頭上蒸氣直冒,心中不由一急,暗暗忖道:「希望能不影響爸爸對付金戈的實力!」
君青輕輕走過來,岳多謙驀然一躍而起,道:「芷青,笑震天南怎麼?」
芷青振奮的答道:「我和他連對四十掌,不分上下,最後我使出寒砧摧木掌力全力一擊,結果我當場吐出鮮血,而他也一跤坐在地上——
岳多謙吁口氣道:「好孩子。好孩子!」
芷青又道:「登時他氣憤說什麼姓蕭的連岳家的小孩也勝不了,沒有臉在江湖上走動,便一怒而去-一」
岳多謙噢了一聲道:「這倒好,省卻不少麻煩!」
正交談間,驀然人影一晃,路角邊趕上兩個人來,君青很快,歡呼一聲,奔了上去!——
芷青抬頭一看,原來是一方,卓方也到了。岳多謙微微一笑道:「也好,岳家的事情大家都到場啦!」
一方卓方早已奔上來的叫「爸爸」,高興的說不出話來,岳多謙忽然想起那次首場大戰失敗的情形,不由激動的拉著兩個兒的手——
驀然,山坳角處傳來一聲低沉有力的冷笑——
岳多謙呼的一聲轉過身來,大家只覺眼前一亮,一個光頭老人昂然站在七步之外,於中一支光耀閃爍的金戈,在雪地上顯得無比刺目。
岳多謙心中微微一震,他白髯簌然地朗聲道:「艾兄請了——」
金戈艾長一把手中的長戈在雪地上頓了一頓,這支金色大戈在首陽山麓曾殺得青蝠劍客長劍出手,他微微笑道:「岳鐵馬今日方見大顯威風,艾某佩服不已。」
岳多謙知他巳把方才和青蝠相鬥之情形看去,當下微微一笑,並不打話。
艾長一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來,他一言不發,把那油紙包放在地上,沉聲道:「鐵騎令旗,岳兄今日拿回去吧!」
說著緩緩把金戈舉在當胸。
岳多謙知道那油紙包內的就是岳家昔日威震天下的鐵騎之令,金戈的話,等於說只要你勝了你就拿去,他望著那紙包,心中激動著,那激動中又帶著一些微微的惴然——
因為他自知內力已損耗了不少,他暗中深深提了一口氣,在這大戰前,每一秒鐘他都要用來恢復他的真力。
金戈輕輕把戈頭斜上轉了一圈,這是他的起手禮,當日在對敵青煙劍客之時,他也是這一個起手之勢。
岳多謙知道時候已經到了,他準備了六十年,為的就是這一剎那,現在,時候到了,
於是他緩緩揚起了手,黃色的玉環跳到了指尖上,如陀螺地旋轉著。
艾長一心裡也明白,在他和岳鐵馬之間,那些拳腳兵刃的招式都巳用不著了,要決勝負,只在這三環之間。
他把全身功力運入百骸,他小心凜凜地要在那神鬼莫測的三環中奪得勝利。
黃色的玉環愈旋愈快,忽然岳多謙拇指一扣中指尖,「嘶」的一聲彈出,那黃玉環脫手而去。
金戈一動也不動,只凝神注視著那疾飛而至的玉環兒,手中的金戈微微換了一個方向,金色的戈頭映著地上的雪光閃動了一下。
岳多謙打出第一環,身軀向後幌了一下,同時輕輕噓了一口氣,站在一邊的一方等人骸然低聲呼了一聲,敢情他們也發覺岳多謙內力不繼。
那環兒從空中忽然斜飛下來,繞過一個弧度飛到金戈的胸前,那環兒來勢不算太快,卻似深重無比,挾著一股勁風嗚嗚而至。
金戈艾長一依然不動分毫,直到那玉環飛到身前不及一寸,他陡然暴吼一聲,金光閃處,那長大笨重的金戈卻猛然疾比閃電一穿而至,但聞得「叮」的一聲,那雙玉環已被他的戈頭金戈挑住。
艾長一隻覺斗然上間,一股強勁的內力由那小環沿著戈桿傳了上來,他又是聞聲吐氣一喝,內力突發,那小環在金光閃閃的戈尖上愈進不得,如陀螺一般旋轉起來,那環緣愈磨愈利,愈轉愈快,竟把那戈尖深深的勒掉一圈,艾長一內勁斗發,「拍」的一聲,那套在戈尖之環應聲被崩成粉碎,灑了一天黃粉!
岳多謙右手再揚,綠色的玉環又跳到指尖上旋轉,艾長-一抖金戈,退了兩步,換了一個方向。
岳多謙手指彈出,發出「嘶」的一聲,他自己又是身軀一顫!
這一回艾長一卻是大反靜態,那綠色玉環在空中一曲一折地飛了過來,環兒每一變動,他的身形都是一變,快得無」以復加,似乎緊張已極,那支金戈竟比短劍還要靈地在他身前化成了一片金光!
艾長一已經施出了艾家戈法中的「天羅逃刑」的功夫,委實稱得上滴水不入,可惜艾長一絕少出現江湖,也從沒有使過這手絕學,是以在場無人識得。
綠色玉環「嗚」的一聲飛到有艾長一面前,霎時之間,猛可發出一陣有如赤紅烙鐵潑上冷水一般的「茲茲」之聲,那小小綠環竟然硬生生從那片金光中一擠而入!
艾長一骸然呼氣,他雙肩直豎,猛可向後仰倒,呼的一聲那綠環宛如活物,跟著轉彎射向他的唇上死穴!
只見金戈艾長「呼」的一口氣吹出,這口氣在他十成功力鼓足之下,競如有形之物,整個周遭大氣為之一旋——
「拍」的一聲,第二枚綠環落在白雪之上!
岳家兄弟雖在緊張萬方之中,也忍不住驚呼出來——
岳多謙長吸了一口氣,他閉上了雙口,但瞬時又張了開來,他不知道自己所剩的功力到底夠不夠發出最後前一環,也是最耗功力的一環。
他也知道,如果能力不逮,勉強硬為的話,那無異是逼使自己進入「血江崩潰」之危,但是他不能不拼!
於是岳鐵馬第三次揚起了右手!
中指上僅剩的白玉環兒又開始旋轉了,這枚指粗白玉環帶在岳鐵馬的手上已有五六十年,而這是第一次正式採用來攻擊敵人!
金戈艾長一全力破去岳多謙的第二枚玉環,不敢絲毫怠慢,一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有很多功夫,是自己所始料不及的,他不能明了為何這玉環在戈影中能一次而入?
他緊張的注視著岳多謙,只見對方右手一揚,那一枚雪白的玉環巳脫手而飛。
有了兩次經驗,他不得不把「岳家三環」再重新作一番估計,丈許長的金戈猛然一昂,雙目如鷹,瞪視那環兒的來勢。
岳多謙如釋重擔的發出最後一環,全身一顫,功力只剩下六成左右,岳家的子弟,包括芷青在內,根本沒有瞧見這一環是如何出手的。
玉環勢奔若電,在金戈這等大行家眼內,自無可看得出內藏深奧的手法,
環兒每一偏轉,便攻向自己的死穴,生像是岳多謙的內力已附於其上,丈許的金戈不停的揮舞,無非是針對那每一下玉環的攻勢。
玉環越來越近,黃金的戈身上一下都發出鳴鳴怪響,剎時間,艾長一立足之處,方圓半文,白雪熔化為水。
艾長一光頭冒出蒸氣,精純的內力已孤注一擲,那綿密的戈影排排而生,照說玉環不可能攻入戈內。
剎時玉環一轉,金戈只覺自己周身三十六大要穴全在這一剎那間受到控制,玉環隨時有偏襲的可能,情急之下,雙目盡赤,大吼一聲,戈兒斗然一震——
說是遲,那時快,玉環已破網而人,好比世間一等利刃去刺破一塊金板,卻不發山一點兒聲息。
金戈艾長一斗然畢直仰面倒在地上,雙足釘立,全身重量在雙足上,身子和地與平行,這種功夫,實是罕見,然而那白色玉環一跳而下。
說時遲,那時快,艾長一長戈斗然倒轉,金光一陣幌動,戈尖竟爾抵住自己的胸腹。
玉環一掠而下,艾長一雙手一板,戈尖反挑而出,這一式之險,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連岳多謙這等功夫,好不由驚呼出聲!
這一式是艾家祖傳的救命守式,喚稱「十方風雷」,艾長一自成名江湖,從來用這式,這時被迫,搜盡腦海也只想出此式;一挑之下,勁風嗚嗚然,玉環已被挑起半分,又端端正正套入戈尖。
艾長一金戈一動,但覺戈上的內力如山,一泄而入,在這救命守式使出后,對方的內力,已攻入半尺以內。
艾長-勉強挑起長戈,玉環巳飛快的滑至長戈中間,他大吼一聲,想用內力去崩裂它,然而,喀的一聲,黃金的戈身齊腰而斷,玉環餘力不衰,又割破了艾長一的衣袂。
艾長-一呆,怔了半晌,猛可上踏步,揚掌待發。
岳多謙三環一出,功力減半,他萬料不到最後一環仍未將金戈擊在地上,見金戈一動,全力提起真力,蹌踉地前跨兩步,左右雙手一橫一直,正是「雲槌」的起手式。
他明知自己此時動力不濟,但他準備拼著最後五成功力用這一招與敵俱傷。
金戈怒目揚臂上前二步,左右各手持半截斷戈,但是卻猛可一停,仰天哈哈大笑!
岳多謙一怔,只見金戈狂笑道:「艾某豈是出爾反爾之人,哈,哈——」
笑聲未落,金戈抱拳一禮,沉聲道:「後會有期!」
他奮臂一揚,那帶頭的半截金戈直飛向山壁,奪的一聲立在山壁之上,直沒入三尺之深!那尾桿的半截卻挾著一股銳風飛落萬丈山下!
艾長一掉轉頭來,就在山壁上直飛上去,一步步如縱天之梯,快捷無比地消失在首陽山巔!
岳多謙仰望山巔,那艾長一身形消失處的白雪皚皚,然後他的視線慢慢地收了回來,落在地上;那放在白雪上的油紙包。
他緩步上前,拾起了紙包,正當他要打開那紙包的時候,忽然他像旋風一股旋轉過身來-一
果然身後十丈遠處奔來兩個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翁,一個美艷絕俗的少女。
那老者揚手叫道:「恭喜岳老兄,方才岳老兄大演神威,岳家三環畢竟是無敵天下的——」
岳多謙抱拳道:「白兄,別來無恙,大慰吾懷-一」
一方和卓方同時還如巨雷轟頂,那眼帶幽怨的姑娘正是白冰,他們曾試過一切方法,但是他們明白知道,即使他們能夠忘記她,但是那份感情是無法趕除的了,好像火鐵烙在肉身上的印痕一般,隨著年代的過去,那是增加它深刻和清晰罷了。
岳多謙和白玄霜的寒喧,他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直到他們發現白冰激動的眼光完全落在躺在地上的大哥臉上——
白玄霜的聲音顯示他內心的激動,他堅決而傷感地道:「萬佛令牌沒有尋得之前,老朽是無暇顧他的了……」
接著,他們看見岳多謙嚴肅地走了過來,他抖手打開了手中的油紙包,一面陳舊的小旗掏了出來!
織錦的底,鐵灰色的駿馬在旗幟上奮蹄欲飛!那旗杆頂上的明珠,形色的確和那胡家的明珠十分相似,就為了這,可憐范立亭喪了性命!
岳多謙喟然望著這歷盡滄桑的鐵騎令,躺在地上的芷青也睜大了眼睛。
岳多謙緩緩彎下腰來,對芷青道:「芷青,這是你的了!」
芷青抖然之間,宛如觸電一般躍立起來,岳多謙伸手按住他,把那令旗遞在芷青手中,他微笑著道:「老的一輩也該休息一下了,是么?」
芷青雙手接過岳家的令符,他激動地發現父親的眼角上噙著兩顆淚珠。那是歡欣還是傷感?他一生只盼望望這場勝利,如今他得到了,但是他卻感到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值得他爭取的了,他暗中道:「從此,武林中將不會出現岳多謙的名字了。」
白冰望著芷青輕輕地問白玄霜:「爹,他受了傷?」
岳多謙望了望芷青,對白冰道:「不妨事的。」
白冰對芷青說一句話,但是芷青卻像是了無知覺地望著夭空,她咽了一下口水她覺得,自己象是要哭出來一般,喃喃地低聲道:「天啊,難道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愛他?……」
耳邊傳來白玄霜爽朗地聲音:「岳老哥無敵三環威震環宇,小弟可謂眼福不淺——」
他說到這裡,牽著女兒的手,緩緩道:「小弟先走一步,咱們就此別過——」
岳多謙拱了拱手,朗聲道:「後會有期——」
其實他心中卻正在想:「從此,我將埋身名山深谷之中,我們是後會無期的了——」
於是他有些激動地叫道:「白兄多自珍重!」
自玄霜揮了揮手,帶著白冰去了,一方和卓方竭力剋制住自己,但是他們卻忍不住不約而同地斜瞥向白冰,白冰的目光卻完全落在躺在地上的芷青身上,而芷青的雙眼,卻正痴然地望天空悠悠的浮雲。
白冰輕輕地對自己說:「別了,別了……」
兩滴淚珠掛在她美麗的臉頰上。
岳多謙輕輕抱起了芷青,他安詳地望著幾個孩子,他的聲音平靜得緊,這使卓方想起,當日爸爸敗給青蝠時,他在孩子面前也是如此的平靜。
「孩子,禾甘菜香,倦鳥知返,我們回終南山去吧。」
他抱著芷青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正當他們走出山腳,只見迎面一個年輕和尚騎驢走了過來,那和尚走到一棵大樹下,跳下驢來,便盤膝坐下,一語不發。
岳多謙不禁奇怪地望了那和尚一眼,那和尚忽然朗聲吟道:「吾年三十九,是非終日有,
不為自己身,只為多開口,
何立自東來,我向西邊走,
若非佛力大,豈不落人手?」
岳多謙聽得不由一愕,他喃喃道:「何立自東來,我向西邊走……喂,何立是誰?」
那青年和尚雙目一睜,手指山下一個飛馬狂奔上山的人道:「何立來啦,何立來啦,他是秦太師的家將。」
岳多謙不覺一驚,暗道:「秦太師?秦檜?……」
那和尚雙目一閉道:「告訴施主們一個消息,國失於城,寶國軍節度使岳元帥就要遇害……」
岳多謙大吃一驚,正待追問,只見那青年和尚又低聲念道:「……何立自東來,我向西邊走,
若非佛力大,豈不落人手?」
這是那山下之人巳自趕到,那人是個胖子,拔刀喝道:「大膽妖憎,岳賊黨羽,竟敢信口雌黃,妄論丞相是非,還不跟我何立回去伏罪?」
那年青和尚朗笑一聲。吟道:「若非佛力大,豈不落人手?」
那何立下馬舞刀上前,岳多謙待要喝止,那何立卻已大叫一聲,退了三步,岳多謙問道:「怎麼?」
那何立道:「和尚巳死了。」
岳多謙上前一摸,只見和尚笑容仍在,身巳僵硬,實已圓寂了。他想到和尚所吟的詩句,不禁心中一凜,暗贊道:「這和尚年紀輕輕,卻是異人。」
岳多謙伸手一把抓住何立,冷冷道:「我知道你是秦檜的家將,你方所才說的『岳賊』可是岳飛?」
何立忽覺手上如加了一道鐵匝,又熱又痛,手中握著刀卻是動也不能動,當下駭得面如死灰,結結巴巴道:「大王饒命,是……是……是岳飛……不管小人的事……」
那青年和尚所說「國失干城」四個字飄入岳多謙腦海中,他反手一推,何立跌倒地上,他喝聲:「快走!」
抱著芷青一步飛跨,人在七丈之外,一方追趕上去,問爸爸道:「到臨安去?」
岳多謙道:「不錯,咱們快!」
大宋高宗紹興十二年的最後一天。
臨安被籠罩在大雪中,而銀白的雪野被吞噬在黑夜裡。
這是大年夜,在往年,雖然在這四更夜半,臨安城中的燈火會通宵達旦的,但是如今,正是所謂國破家亡,寄旅異鄉的遊子又有何樂可作?
城垣上守夜的衛兵也懶洋洋地靠在閣柱上,忽然他眼前一花,黑暗中似乎覺得有幾條人影一掠而過,他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卻又不見什麼了。
岳多謙扶著傷勢未痊的芷青,帶著他三個兒子,從城垣上一掠而過,現在,他們在屋脊上飛奔。
今夜的臨安似乎還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岳多謙奔過了兩重街屋,遠遠望去,皇宮的屋宇依稀可見,街心靜蕩蕩的,忽然一陣依依晤晤的聲音,街角一個醉漢走了過來,那廝手中還抱著一隻酒壺,嘴裡不斷地哼著不成曲的小調。
岳多謙輕輕地跳了下來,他一拍醉漢肩膀,那醉漢卻哼道:「朋友,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咱們干一杯……」
岳多謙問道:「朋友,天牢在那裡?」
那醉漢伸手向東一指,又依依晤晤地哼唱起來。
岳多謙一招手,飛快地橫過馬路,向東而去。
一轉過幾條衚衕,他們又躍上屋背,這時忽然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那聲浪似乎充滿著憤慨和悲壯,岳多謙怔了一怔,加速向前奔去,就在這時,忽然那前面傳來驚呼之聲,岳多謙仰首一看,也是驚咦一聲——
芷青等人一齊抬頭仰首,只見西天一顆帶角金星劃過長空,隕落下來,岳多謙暗中一凜,一個不祥之兆閃過心頭——
驀然——
「霹靂」一聲,一個焦雷突然響起,一片黑雲如千軍萬馬般飛到頭頂之上,霎時在嚴寒的大雪中,竟然下起傾盆大雨,同時狂風怒號,有如虎嘯猿蹄。
岳多謙吃了一大驚,他沉聲喝道:「快走!」
五條人影飛快地在大雨中掠過,轉向東方,只見眼前一亮。
成千的人默然地在街上移動,有如一條黑色的長龍,大雨打在他們的身上,宛如未覺,岳多謙望了望,他們的方向正是向著天牢,他暗中長嘆一聲,「唉,晚了,岳飛休矣!」
他們從房屋上飛快地奔向天牢,遠遠只聽見有人在喊著:「風波亭,風波亭!」
從屋脊,他已能看見獄前的布示板上貼著大幅白紙,上面寫著「奉旨,斬決人犯岳飛……」
他們五人不約而同暗嘆一聲:「完了!」
岳多謙眼前浮出了國失干城四個字,芷青腦海中卻飄過岳飛那直搗黃龍而痛飲的豪態,他一跺腳,屋背上的瓦頓時裂了數塊。
他們緩緩地轉過身來,對著街心那一條緩緩移動的長龍,那是孤臣孽子無言的抗議,像是憤怒的大江,滾滾地流著。
有人開始低聲唱起,霎時大伙兒合了起來,那歌聲愈來愈高昂,愈來愈悲壯,高昂的極處,反倒成了渾厚的一片,在狂風暴雨中低沉地洶湧著——
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