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兄弟半途夾帶 未婚妻一手施援
凌天堡守衛森嚴,千軍難破,然而六安是堡里的人,兼且他口才伶俐,說話討人喜歡,他在凌天堡七進七出、八進八出,誰也不會阻攔半點。
事實上,每隔上十天八天,六安總會下山一次,誰也不知他溜去那裡,只知他回堡時,絕不會跟出堡時一個模樣——有時提上一身手信禮物,見者有分,不消說,這情況是少有得很的。有時他會換上一身光鮮衣服,身上滿是脂粉氣味,喝得醉醺醺的;有時一臉霉氣,鼻青臉腫,不知給誰狠狠打了一頓;有一次甚至精赤著身體回來,胯間只圍著一塊破布,據說是輸光輸凈了。
最絕的一次,他帶了五件活物回來。一頭大肥豬、一頭胖黃狗、一頭大花貓,一條金腳帶,結果給守衛變了一盆香嘖嘖的燒豬,一窩熱騰騰的龍虎鳳;第五件活物卻是一個人,一個嬌小怯弱的少女,不過既然有燒豬和龍虎鳳作為孝敬,守衛自然也就視若無睹。反正,少女明天大清早便走了,跟先前一般的嬌小怯弱,卻是走得又快又穩。反而送她出堡的六安,卻好像有點腳軟了。
六安並不是個好孩子。好事不懂,壞事他全部懂得。他老爹長福早就拿這兒子沒法子,反正他兒子夠多,索性當少生了一個。偏生六安人到內堡、見著燕凌天時,總是換了一副乖巧的模樣,使他在堡主跟前,甚至比老爹還要吃得開。
他離開燕微生不到一個時辰,就出堡下山了,身上帶著大包小包,幾乎要用擔挑才挑得起的行李,扛得直喘氣。
守衛笑著問他:「六安,少爺不要你,要你捲鋪蓋回鄉下嗎?」
一向伶牙俐齒的六安,也許因為心虛,竟然一時答不上來:「你……才回鄉下!」
守衛見他答不上來,更樂了,毛手毛腳想打開行李:「看看你這小子在搞什麼鬼?」
六安定一定神,方才懂得罵道:「搞你媽的皮!我這陣子輸得急了,連壓箱底的衣褲也得抬給源發押的三叔,好來翻本。」
守衛笑道:「翻什麼本,還不是一樣輸光?倒不如請我吃一趟花酒,至少得回一句多謝。」
六安罵道:「謝你的媽!就憑你這一句,老子輸了便拿刀子來,將你剖皮折骨!」
守衛大笑聲中,六安高一腳低一腳走,早去得遠了。
六安下山後,走過鐵索橋,繞過林間道路,快步往城裡奔去。城門於戍正關上,他扛著擔子,前腳後腳,恰好在關門前走進城裡。
明早卯時,城門再開,六安第一個便走了出來,手裡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包袱,卻拖著兩匹馬。
他牽著馬匹,走過林間道,又回到了鐵索橋,這時遠方微曦,恰好是五更時分。
一會,燕微生背著一個大木匣子,快步走了過來。
燕微生見著馬匹,又驚又喜道:「你連馬也買了?」
六安道:「跟少爺一起闖蕩江湖,怎能不買馬?」
燕微生哈哈大笑,忽然問道:「你買馬的錢從何來?」
六安懷裡揣出一大疊花花綠綠的紙箋來,笑道:「從此而來!」
燕微生拿了紙箋來看,只見箋上都是寫著龍飛鳳舞的小字,似草書又不像草書,倒像是大夫開的藥方,又像道士畫的咒符,一個字也看不明白:「這些是什麼?」
六安愕然道:「紙上不是明明白白的寫著嗎?少爺博學多才,怎地居然看不懂?」
燕微生搖頭道:「這些也算是字?你倒念來聽聽。」
六安念道:「交來脫色破舊白玉一件,合當紋銀二分另錢五十八文。字寫得這樣工整,沒理由少爺看不懂呀。」
燕微生叫道:「這樣子字也叫工整?」
六安道:「是啊。」千翻萬翻,終於從中間找出另外的一張來:「這張的字,才叫潦草,那個『九成色足金』的『足』字,寫得像個『襖』字。」
燕微生左看右看,一點兒也看不出兩張字跡的不同,搖頭道:「『足』字可以寫得跟『祆』字差不多,倒真是天下奇聞。」
六安搖頭道:「這兩個字原來就是差不多嘛。」
燕微生道:「如此說來,這兩匹馬就是用典當回來的錢買的?」
六安道:「照呀。我連家裡的鍋子也偷來當了,才湊夠八十兩,買這兩匹馬。若然出走不成,給老爹發覺了,一定給打個半死不可。」
燕微生大笑,一跨騎上馬背。他在堡內騎過幾次馬,也頗有控馬之技。加之雙腿力大,輕輕一夾馬腹,馬兒知道遇上了一「高人」,自然乖乖的聽話,不敢作怪。
六安見著燕微生背後的大匣子,大得幾乎裝得下一個人,說道:「少爺,你不是不帶行李的嗎?這個讓我替你拿。」
燕微生道:「首飾寶石自然是要帶的。想著想著,松月寶刀和冷刀我使慣了,不能不帶。湖水藍縷金絲龍紋金剛石鈕扣短打是我最心愛的,百結金衣、紅色火狐大氅、綠色的那件西域怪衣,不帶又都捨不得,還有哪,你賣給我的小紅頭,如果不把它帶出來,它肯定捱不過三天。就要餓死了……」
六安連連點頭:「是,是……」接過匣子,依樣葫蘆的馱在背上,翻身上了馬。
燕微生道:「對了,這是給你的。」從懷中揣出一冊薄薄的薄子,遞了給六安。
六安接來一看,只見簿內滿是蠅頭小楷和圖形,似乎是練武圖譜之類,明知故問道:「少爺這是什麼?」
燕微生道:「這是我家武功的入門練法,你好好練習,不出三年,相信便會小有所成了。」
六安似乎也不是十分歡喜,只道:「少爺,燕家武功向不外傳,這種貴重的物事,六安只怕消受不起。」
燕微生笑道:「你跟我闖蕩江湖,以後必將多歷兇險,怎可不懂武功?再說,這只是入門功夫,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高深武學,就是給爹爹知道了,他也決不會怪責我。」
六安道:「多謝少爺。」
燕微生忽地捉住六安的手,鄭重道:「六安,我與你自小一起長大,名為主僕,卻是情同手足。今日你跟我一同闖蕩江湖,你也再不用叫我少爺了。此後咱們以兄弟相稱,你只管叫我作大哥吧。」
六安急道:「少爺,這怎可以?」
燕微生道:「我說可以,就是可以。」
六安不迭搖頭,一味說不。
燕微生板著臉,道:「六安,彆扭扭捏捏,像回一個男子漢,快叫我一聲大哥,否則先把你揍得扁扁的才說。」掄起拳頭,作勢便要痛打六安一頓。
六安拗他不過,只好乖乖叫道:「大哥。」
燕微生這才滿意,翻身上馬,說道:「此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等得你的入門功夫練熟,我便把燕家刀法傳授給你,今後在江湖,盡有你揚盛風光的日子。」
二人揚鞭策馬,馬不停蹄。六安居然騎得有板有眼,想來是堡里的守衛教他騎的。這一跑便是大半天,直到夕日欲頹,黃昏近晚時候,走到了百里開外。
六安沒有學過內功,只是仗著年輕力壯,強挺到如今,早已筋疲力竭,氣喘吁吁道:「少爺……大哥,不能再跑下去了。」
燕微生心情甚是興奮,意志高昂,一點不覺得疲累,見到六安的樣子,一勒韁繩,馬匹長嘶,停下步來。
他皺眉道:「你沒事吧?」
六安勒定馬匹,喘過幾口氣,方道:「我還可以挺得住,只是恐怕馬兒吃不消了。」
燕微生輕撫胯下馬身,滿手是汗水,點頭道:「也好,咱們便歇一歇吧。」
二人下馬歇息。
燕微生打量四周,兩旁草木鬱郁深深,廣袤深邃,令人心曠神恰。他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去到這麼遠的地方,只覺天格外高,風格外爽,毛孔舒暢莫名,渾身說不出的痛快,深深吸了幾口氣。
六安坐了一會,忽又站起身來,說道:「大哥,不如走吧。」
燕微生詫道:「瞧你的樣子,氣喘還未定下來,怎麼便走?這裡涼快得緊,你再歇一會吧。反正我們有三天的逃跑時光,堡中的人決追不上咱們。」
六安道:「不是這個。天色漸黑,如果咱們趕不上市集,恐怕便要在野外露宿了。」
燕微生正有此意,本欲道:「江湖人野外露宿,聽故事倒聽得多了,今日咱哥兒倆試它一試,倒也好玩。」
六安指著前方,不遠處炊煙裊裊,一整排的層層茅舍,儼然而列,說道:「前面有個小鎮,不若我們去吃一個飽飽的,今晚就在那兒渡宿一宵。」
燕微生這才發覺肚子經已餓得咕咕作響,心想:「總不能不吃飯。要想野外露宿,以後還有大把機會,不必急在一時。」點頭應承六安:「好。」
二人不敢繼續策馬,牽馬前走,緩緩走向小鎮。
小鎮其實不小。至少不比凌天堡山下的小鎮小。他們走進鎮上最熱鬧的一條大街,兩旁儘是形形色色的店鋪,高櫃低抬,盡陳貨物,店內夥計與買貨婦人討價還價,打情罵俏,燕微生覺得十分新奇,駐足觀看。
六安道:「大哥,天色夜了,咱們須得先找客店。」
燕微生道:「你說得對,差點忘了。」
鎮上最大的客店叫北來順,亦是最大的飯店,大大的招牌,金字黑底,二人一找便找著了。招牌題字的居然是王安石,燕微生左看右看也不像王荊公的墨跡,不過想來小鎮之內,聽過王荊公大名的也沒有多少人,是不是真跡也沒有相干了。
六安道:「大哥,你先坐著點萊,我跟掌柜取房。還有,我要賣了那兩匹馬。」
燕微生奇道:「怎麼要賣馬?莫非你買馬之後,已經沒錢算賬?」
六安壓低聲音道:「這兩匹馬是堡下的小鎮買的。凌天堡耳目眾多,遲早查到。咱們要掩人耳目,就得賣馬,讓他們失去線索,然後喬裝改扮。待得下了江南,就是田長江的天下,再也不用怕凌天堡追到了。」
燕微生暗暗佩服六安心思縝密,說道:「你就是盡多鬼主意。」
六安道:「少爺,菜來了,你儘管吃,不用等我。我去賣馬,還得買點喬裝衣服,須得花點時候。」
燕微生道:「早去早回。」
這時堂倌走了過來,哈著腰道:「客官,要點些什麼菜?」
燕微生道:「隨便給我一點小菜便成了。嗯,熊掌不用了,紅燒魚翅,蝴蝶海參,清湯燕窩,烤羊,要小羊大腿內側的肉,清蒸鮮魚,什麼魚也可以,不過須得二斤至三斤之間的,太大條的肉便韌,鮑魚大花時候,你們有沒有隔天弄好的?有便拿來,沒有便不要了。哦,對了,還有甜品,就要豌豆黃、豆兒餡切糕、奶油炸糕、密麻花各一客,一客足不足四枚?」
堂倌聽得傻了:「客官,你……是說笑吧?」
燕微生奇道:「莫非你們沒有這些小菜?」
堂倌道:「客官別耍弄小的了。這些都是頂頂名貴的菜色,那裡算是小菜?不瞞客官,你剛才提的菜名,有的小的連聽都沒有聽過哩!」
燕微生道:「我以為一般大飯館,總該有這些尋常東西。嗯,你們有些什麼?白米飯有沒有?土豆有役有?」他這次學了乖,不敢再問鮑參翅肚之類,心道:「大飯館中,總不會出賣樹皮草根罷?真可恨,六安帶我溜出城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趕著回堡,顧得在街頭蹈踏、買零食、逛賭場,可就沒空叫他帶我到飯館吃一頓二頓飯。」
堂倌數道:「香噴噴的白米飯自然是有的。土豆小店卻沒有了。不過本店名菜可多著,白煮肉、樟茶鴨子、怪味雞、麻辣豆腐、炸肥腸、醋溜活魚、炸鶴就紅燒肘子、雞油龍鬚萊心……」
他雖覺得燕微生傻傻獃獃的,不過見這位主顧衣飾光鮮,帽子鎮的一顆大明珠更是渾圓無怨,流轉生輝,一看便知是寶物,知他身份非凡,是以招呼亦不敢怠慢。
燕微生聽著堂倌念完菜名,挑了七八款沒有吃過的小菜。沒多久,菜端上來,烹調得頗為可口。燕微生早餓得癟了,一口氣把八菜一湯三個甜點吃了個七八成,另加三滿碗白米飯,吃得肚子微鼓起來。
這時候天色已晚,人客多已經走得人八九九,還未見六安回來。
燕微生微感擔心:「難道六安遇上什麼意外?照說堡里的人沒可能這麼快追到上來……」
堂倌又走了過來,哈著腰道:「客官,小店要打烊算賬,你可否先結了賬?」
燕微生吶吶道:「我,我在等人……」
堂倌道:「哦,這不要緊。你先結了賬,坐上多久也是不妨,反正小的睡在飯館里,多夜也是不走的。」
燕微生忽然省悟,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老老實實道:「剛才那位少年是我的兄弟,他在這裡訂了房間,今晚在此留宿的。他不過是外出賣馬,錢放在他那兒,很快便回來。」
堂倌的臉色越聽越是難看,說道:「那小子是你的兄弟?他早就跑掉啦,那裡有訂房間?他只留下一個盒子,叫我在你走的時候,才交給你。」他沒說的一句是,六安給了他一錢銀子,否則他又焉會聽六安的話,此時才告訴燕微生這「瘟生?」
燕微生一聽,已明了了七八成:六安這小子沒種,不敢跟我出走,恐怕是回到凌天堡,裝作沒事人一樣了。「又想:幸好他留下了大木箱子。匣內有寶刀,有爹爹給我的武功秘籍,行走江湖時不在身邊,恐怕不大方便。不說別的,若果沒有了裡頭的珠寶珍飾,這頓飯錢便不知如何解決了。
堂倌捧著一件小小盒子,走了過來。
燕微生不溫道:「誰教你打開我匣內的東西?」他自然認得,盒子內放著一頭紅頭蟋蟀,一直放在大木箱內。
堂倌悻悻然放下,說道:「飯錢呢?」
燕微生道:「你拿大木箱來,就有飯錢。」
堂倌道:「什麼大木箱小木箱?沒有!」
燕微生怒道:「就是他叫你交給我的盒子,你剛剛才說過,如今竟然說沒有!」
堂倌道:「那個盒子,不就是這個嗎?」指著盛著紅頭蟋蟀那個小盒子。
燕微生打開小盒,只是盒內紅黑混成一片,紅頭蟋蟀竟然已給壓成肉醬了。
他只覺頭腦一暈,好一會才明白,六安竟是挾帶大木匣子,逃了。
燕微生心裡像有一把聲音在吶喊:「不會的,不會的,我跟六安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兄弟,他,決計不會出賣我的!」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解釋?六安便是要回凌天堡,也不會把大木箱帶走,也不會留下盒紅頭蟀蟀,不會踩死了蟋蟀才交回給他,那蟋蟀,不啻是向他示威!
燕微生的心空白茫然,如同被人活生生撕裂成兩片,卻又全無感覺,全無痛苦;他平生第一次被人背叛了,出賣他的是他最親信的人,背叛得如此徹底、如此怨毒,被背叛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
卻聽得身旁一把聲音,好像遠又好像近:「怎麼了,錢呢?」
燕微生驀地一醒,定一定神,才道:「他捲走了我的木箱子,我去追他回來!」
堂倌冷冷道:「你去追之前,最好先清了這筆賬。」
燕微生呆在當場,囁嚅道:「我,我的錢都在他的身上……」
堂倌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是吃白食嘍?」
燕微生臉色刷的變得發白:他決想不到,一出江湖,便遇上了這種事情,如此丟人!他固然大可一走了之,那堂倌亦攔他不住。只是,吃白食固然丟臉,卻始終是無可奈何,然而一走了之,卻是明目張胆作賊了。
他,燕微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決計不能作賊!
燕微生結結巴巴道:「我……我去找錢,無論如何,都想辦法找到錢回來……」
堂倌上下打量著他,忽道:「瞧你的樣子,家裡還像有三兩文錢,就這樣吧,我走一趟,替你回家拿錢,不過你可得多給我一串錢作路費。」
燕微生如何敢讓堂倌回家拿錢?更何況,他也決不能讓燕家丟這個大臉,遠道:「我家……很遠……」
堂倌道:「青石鎮有得多大?半個時辰來回,啥地方也盡夠了。在那裡?城鎮西?白衣巷?一里亭?」
燕微生道:「在……北京城……」
堂倌怒道:「小子好大的膽子,吃白食還要耍老子?」
這時,一名客人走了過來,只見那人獐頭鼠目,一臉猥瑣,一來到便先把三文錢塞在堂倌手裡,笑嘻嘻道:「老哥,這小夥子是我的朋友,給個面子,讓我跟他說幾句話,飯錢待會兒就算給你。」
燕微生心裡一喜:「莫非遇上了救星?」
果然,猥瑣男子向燕微生道:「常言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行走江湖,一時手頭不便,也是常有的事。且讓咱家跟你小哥兒湊乎湊乎,想一個辦法來。」
他把燕微生拉到一旁,嘰里咕嚕說了一大番話,燕微生初時面有難色,終於勉強點頭。
猥瑣男子召來堂倌,問道:「老哥,毛坑在那兒?」
堂倌指了方向,心道:「毛坑在裡頭,諒你們也無法藉著屎屎尿尿遁走。」
二人進入毛坑不久,猥瑣男子獨個兒走了出來,手裡捧著一大把衣服,塞了三錢銀子給堂倌,說道:「這是打賞,裡頭的小子,你喜歡怎樣處置他都成。」一溜煙的跑得不知去向。
堂倌又驚又喜,四下打量,只見掌柜埋首算賬,不動聲色把銀子揣入褲頭,走到掌柜身前,清清喉嚨,說道:「老闆,有個小子吃白食,此刻躲在毛坑之中,不肯出來,咱們是先痛揍他一頓,然後提去官府;還是先痛揍他一頓,然後逼他在這裡幹上十天半月?」
燕微生家裡的茅房是他一人專用的,座落在他住的小房子背後,寬大舒適四周實牆,以擋夏熱冬風,頭上通風,以散臭氣,廁內另種鮮花,放置香料,馬桶內里滿鋪鵝毛,便溺一沉到底,臭不外泄。
如今這個茅房,卻是臭得厲害。馬桶蓋子雖已合上,臭氣還是從四方八面包圍而來。茅房地方狹小如豆,放了馬桶之後,人只能坐在馬桶之上。燕微生自然也是坐在馬桶上。
他赤身露體,只穿一條內褲,凜烈北風穿過茅房的木門,吹入房內,冷得他簌簌發抖。他一向不怕冷,結冰的寒天還能穿著一件單衣短打練拳刀,今天亦不算是太冷,至少在高山之上的凌天堡比起這兒冷得太多了,不知怎的,偏偏燕微生此刻卻覺得幾乎連血也凝結起來。
雖是臭得刺鼻、冷得熬骨,燕微生的腦筋反而轉得飛快,不停胡思亂想:他想到了父親,想到了死去的母親,想到前晚還在家裡享著高床暖枕,想到昨晚收拾出走的興奮,想到六安居然背叛了自己,心裡不禁陣陣悸痛:六安,他,沒理由要背叛自己啊……
又想:「別的東西倒還罷了,燕家的刀譜卻是燕家代代相傳的寶物,如今竟然在我手上失去,怎對得住燕家列祖列宗?唉,本來我便打算把燕家刀法酌量傳給六安,給他拿走了,又打什麼緊?」
「可是,把燕家刀法傳給六安是一回事,給他偷走了刀譜又是另外一回事啊!爹爹知道了這件事,非把我打死不可。」
想著想著,忽地驚覺:「啊,只怕也有大半個時辰了,恁地那位朱先生還未拿回當衣服的錢和新衣服給我?」
他這時才覺得不妥:「燕微生啊燕微生,你與那朱先生非親非故,怎地如此容易信人,把所有的衣服都交給他?你剛剛給六安騙了一次還不夠,立刻又給人騙了第二次,真是蠢蛋中的蠢蛋!」
隨即又安慰自己:「不會吧,那位朱先生雖然樣貌不佳,你也不可這樣猜度別人。也許當鋪路途太遠,耽擱了時光罷了。」
可是當鋪的路途再遠,來回也用不著一個時辰。燕微生已在茅廁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燕微生正在患得患失,自怨自艾之際,忽地聽到一陣衣袂破空之聲,心下一驚:「來人輕功好高!」
忽聽得廁外一把女子聲音道:「小夥子,你給人騙了。」聲音極是嬌柔動聽。
燕微生愕然道:「小姐,你是對我說話嗎?」
「啪」的一記重物墮地聲音,燕微生聽出是一個人給拋在地上。
女子道:「這個人騙走了你的衣服,便要逃之夭夭。幸好路上遇著了我,及時截住他,拿回了你的衣物。」
燕微生喜道:「多謝了。未知姑娘高姓大名?」
女子沒有應他,只道:「你的江湖閱歷十分淺,似乎從未出過門。須知江湖險詐詭譎,須得處處提防小心,知道嗎?」說話語氣,竟像姊姊教訓弟弟一般。
燕微生問道:「你是誰?」推開廁門。
女子見到燕微生,輕叫:「你幹什麼,快關上門!」別過頭,飛身而出越上牆頭,身法曼妙之極。
燕微生這才發覺自己短褲醜態,滿臉通紅,連忙閉上廁門,心頭怦怦亂跳,眼中還盡見著那個女子。
女子的聲音遠遠傳來:「你的飯賬我已給你算了。以後行走江湖,須得小心!」
燕微生心頭的震撼難以形容:女子身形婀娜,一身素里,臉上戴著的,赫然是個白如羊脂的白玉面具。
這女子,赫然便是花玉香!
一時之間,燕微生只覺羞慚無地,百般滋味盡上心頭:「我逃了她的婚,她卻來解我的窘!」
過了良久,他方才平伙心情,走出茅廁。
猥瑣的朱先生直挺挺躺在地上,手裡還摟抱著燕微生的衣帽,動彈不得,想是給點了穴道。
燕微生穿回衣服解開朱先生的穴道,說道:「你走吧。」
朱先生又驚又喜道:「你……肯這樣放我走?」
燕微生道:「是。君子愛人以德,我不讓你走,難道拿你去治官不成?」
朱先生趕忙便走,忽聽得燕微生道:「慢著。」聽得朱先生直往下沉。
燕微生道:「希望你下次騙人之前,先想一想那人給你騙后的苦況。」
朱先生道:「是,是。」心道:「原來這小子真的是個獃子。」跑得更快離開。
燕微生走到北來順門口,坐了整整一晚。晚間風寒凜冽,幸好他內力深厚,叩齒集神,暖意自丹回升起,勉強抵禦得住冷風。
到得天亮,街上漸見行人,燕微生站起身來,心想:「須得想辦法賣掉身上的衣帽,方有盤纏下江南去。那朱先生雖是騙子,倒多虧他提醒我這條法子。」
燕微生鼓起勇氣,截住一位路人,吶響問道:「請問……當鋪在……」說到這裡,脹紅著臉,再也說不下去。
路人道:「想找當鋪嗎?得去善福寺。」
燕微生忙道:「謝謝,謝謝。」到得他省起不曉得善福寺在那兒,還待再問時,路人早已去得遠了。
他心裡納罕:「當鋪居然會開在寺院附近,真是奇哉怪也。」
他找到另外一位路人,問明善福寺的所在。路人還未答話,忽地聽到一把女聲插口道:「你想到善福寺嗎?讓我帶你去。」
燕微生一看,只見是一名中年尼姑,樣貌清秀,雙眉彎彎,剃光了頭也覺風韻,想來年輕時定是一位大美人。
路人道:「有觀師太帶你到善福寺,那就最好不過了。」
他一叫便叫出尼姑的法號,看來這位有觀師大在鎮中也是一位名人。
有觀師太領著燕微生,迂迂迴回走過幾條街巷,終於到達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寺院門前,黑字牌匾寫著:
善福寺
燕微生左看右看,附近卻見不著當鋪,正欲詢問有觀師太,赫然發覺,身旁的有觀師大竟已不知所蹤!
這時候,善福寺大門「呀」聲打開,有觀師太合什出迎,說道:「小施主,你是來捐香油,還是來典當?」
燕微生嚇了一跳:「這師太輕功好高。怎地走進了寺院,我竟然懵然不覺?」大惑不解道:「師太,這間寺院……什麼典當?」
有觀師太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寺院即當鋪,當鋪即寺院,普渡眾生,又有何寺院當鋪之分?貧尼便是這裡的主持。」
燕微生更是大奇:「師太,這間明明是和尚寺,你卻是尼姑,這……」
有觀師太道:「寺院既然可以是當鋪,和尚寺又何嘗不可作尼姑庵?皈依我佛,萬物眾生俱是平等,又有何男女和尚尼姑之分?小施主,這是你的心障而已。」
燕微生道:「師太所見,確是高明。」
有觀師太道:「這間善福寺,原是貧尼的方外至交四智大師所持的。五年前,四智決意托舛雲遊,便把寺院傳給貧尼打理。」
燕微生道:「如今四智大師呢?」
有觀師太道:「大師一走不回,想來早已身登極樂,涅磐西天去了,善哉善哉,真是可喜可賀。」
燕微生道:「那麼,四智大師連當鋪也傳給你了?」他見這有觀師太滿口歪理,對於寺院兼營當鋪也覺得成毫不奇怪了。
其實這只是燕微生有所不知。當鋪之為事業,正是出於唐代的寺院。不過自宋代以後,商業蓬勃,民間當鋪乘時而起,和尚寺的當鋪才日趨式微罷了。
有觀師太道:「正是如此。聽小施主的口氣,你不是來捐香油,而是來典當物事的了。」
有觀師太道:「有借有還,是上等人。你跟我來。」燕微生跟著她,走進善福寺內。
大雄寶殿的左面,有一房間,有觀師大著燕微生等著,自己鑽入高櫃之後,說道:「當些什麼,舉上來。」聲音也粗了許多,儼然當鋪朝奉。
燕微生道:「師太瞧在下的身上,有什麼可以值錢的?」
有觀師太一口氣道:「你的帽子鑲綴的寶石是京城二安堂的貨色,不過嘛,二安堂的徒具名氣,雕工其實二三流,二手寶石又難找買家,馬馬虎虎,便算你二十八兩三錢銀子吧。你身上穿的是杭州隆豐店的真絲,不過綢緞一旦做成衣服,就不值錢,見你小施主一表人才,算貧尼吃虧點,連上衣服帽子一起當過來,湊成三十兩給你吧。」
燕微生啼笑皆非:「我把衣服也當給你,穿些什麼離開?」
有觀師太把一套灰灰黑黑的衣褲遞給他,說道:「善哉善哉,為人為到底,你把帽子連上寶石斷當給我,這套衣褲便算送了給你。你換過罷。」
燕微生掩鼻道:「這衣服恁地臭?」
有觀師太進:「放在倉里太久,難免有點氣味。你穿兩天,慢慢臭氣便散了。」
她把燕微生領到一間密室,燕微生換過衣褲,出來后,把華衣連上帽一併遞給有觀師太。
有觀師太早就寫好當票和預備了銀兩,一併遞給燕微生。
燕微生拿過當票,只見字跡龍飛鳳舞,竟似比先前六安那幾張還要難看幾分。十分奇怪,多看兩眼,居然漸漸辨出票上的字來:
交來脫色破舊絲衣一件,絲褲一條,合紋銀一兩七錢,月息三厘五分,三月為期,逾期作斷當論。
帽上寶石是斷當的,不用當票。
燕微生穿著「新衣」,走出善福寺,只覺渾身不對勁,痕癢得如被蟲咬。
他到兵器店買了一柄單刀,雖是不大乘手,但總算可以傍身使用。忽地「哎呀」一聲,伸手往背後一拍,把掌心放在面前一看,竟是一隻死了的虱子。
一看身上,只見無數虱子不停在衣服跳躍,嚇了一跳,連忙找了一條小河,把身體和衣服均洗得乾乾淨淨,尋思:「這位有觀師太顯然是一位武林高人,居然躲在和尚寺開當鋪,真是奇哉怪也。看來武林之中,真的是卧虎藏龍,什麼樣的地方也有奇人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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