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店夜戰

第四章 鬼店夜戰

不覺三更時分,夜闌人靜。如霧好夢正酣,趙四公子如老僧入定,一切俱寂。

一塊人形黑影,徐徐從床底梟梟升起,攝入如霧背部。

趙四公子張開眼睛,心道:「原來是頭攝青鬼。」

那攝青鬼乃最惡毒之魂魄,一旦進入人身,便能攝走魂魄,使人神智盡失,狀若瘋顱。

有時魂魄未能找回軀殼,使成無主孤魂,世世不得超生。

如霧倏地打個呵欠,坐起身來,伸個懶腰,嬌笑道:「睡得好暢快啊!」食中二指從背後一-,竟-起進入她身體一半的攝青鬼,拿到面前。攝青鬼身體虛虛幻幻,也不知她憑二指之力,怎能-住。

攝青鬼料不到竟會被如霧捉住,萬分驚惶,乞求道:「小姐饒命!」

只見那攝青鬼大約二十來歲,荊釵布裙,作尋常農家少婦打扮,眉清目秀,頗有姿色,渾不似兇猛害人之攝青鬼。

趙四公子笑道:「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你可知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誰?」

如霧聽到趙四公子說自己是「漂亮的小姑娘」,不禁一喜,暈生雙頰。

攝青鬼驚惶地搖頭,表示不知。

趙四公子道:「她便是大魔神王之女!」

攝青鬼一聽,嚇得破了膽子,哀求道:「小姐饒命!奴家有眼不識泰山,小姐饒命!小姐饒命!」

如霧只是望向趙四公子,心想:「不管如何,我總是聽你的話辦事。」

趙四公子道:「你在此不知害了多少無辜,須饒你不得。」

攝青鬼忽地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道:「大人有所不知,奴家實有冤情,故在此攝人魂魄,望能引誘高人注意,為奴家申冤。」

趙四公子點頭道:「你!說吧。」

攝青鬼依言相告。

她本名帶金,是此地富農之女,由於頗具姿色,兼且讀過幾年詩書,眼角甚高,尋常農家小弟看不上眼,故此過了適婚年歲,仍未覓得夫婿。

而她在及笄之齡,父母俱亡,是故無人催婚,她既尋不到如意夫婿,寧願獨身。

一日,當她正在家閱讀清照詞,忽有一名少年俠士沖入閨房。他胸前衣衫盡染鮮血,顯是受了重傷,性命垂危。他沖入房內,只說得三個字:「小姐救……」支持不住,撲地暈倒。

帶金見他面目英俊,奄奄一息,憐惜之心頓起,遂悉心救治。

少年姓莫,是山西某武林世家之傳人,那日遇上仇家,一場激戰,為仇家重傷,輾轉逃來此小農村,湊巧為常金所救,也是冤孽。

農村之中,帶金何曾見過如此少年英俠?救治期間,便已芳心默許。終於,在一風雨交加之夜,帶金把身和心都交了給他。

少年傷愈之後,便要找仇家報仇,答允帶金,以三月為期,重回農村與她再會。

三月過後,少年果履諾言,回來探望帶金。春風再度,少年方才告知,他已結婚約,即將回家完婚。

帶金一哭二鬧,少年好言相勸,帶金堅決不肯妥協,反告知他已懷孕三月,少年無奈,遂答允先帶她回家,再作打算。

詎料到此荒野客棧,少年竟爾下手殺害,把地分屍后,殘骸便埋在此房地下。

帶金慘死後,冤魂不散,留在客棧,害人泄憤,並希望得遇高人,為她報仇申冤。

趙四公子聽罷故事,嘆道:「又是一段紫玉釵。」

如霧道:「你指的,可是李益始亂終棄霍小玉的故事?」

趙四公子道:「想不到你倒讀了不少人類之書。」

如霧道:「父王說,欲滅人類,必先熟悉人類。」

趙四公子沉吟一會,對帶金說道:「你害人無數,我可饒不得你。但我保證,為你報仇,你往生極樂吧。」

他劈空掌遙轟地面,砂石四飛,震出一個深逾十尺的大坑,一塊塊骷髏骸骨,從坑中彈跳而出。

如霧揚手擲出帶金之魂魄,四分五裂的骷髏骸骨立時再度整合,成為一副完整骸骨,魂魄嵌入骨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四公子大喝一聲:「魂魄歸位!」

他手持法印,念梵文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

此段梵文大悲咒,超渡無主冤魂,實有無上妙方,趙四公子三年前從蒙古友人洪合台處學得。如今其咒依然,洪合台卻已埋骨蒙古。此刻念之,不禁戚然。

趙四公子伸手一捏茶壺,幾滴冷茶從壺口射出,飛濺骷髏,聊作聖水,再大喝「六字真言」:「-嘛-吧咩-!」

一咒既罷,帶金魂飛魄散。骷髏骨重又跌回大坑,砂石泥土紛紛從空中落回,蓋著骷髏骨頭。地面除有少許隆起外,一如先前無異。回看如霧,卻已淚流滿面。

趙四公子心想:「他是魔王之女,竟如此多愁善感,真是咄咄怪事。」太息道:「齊大非偶,自古皆然。那少年始亂終棄,固是可恨。然而帶金迷戀輕薄少年,貪圖富貴,卻是痴心妄想,終難免禍。有道是:「章台金樓,怎覷玉鏡?」」

如霧輕輕道:「然而,那個少女不痴心妄想呢?」

趙四公子嘆了口氣:「但她以孩子作計相脅,自招其死,殊為愚蠢。」

如霧奇道:「甚麼?她懷孕是假的嗎?」

趙四公子道:「你難道瞧不出他的身形體態,婀娜一如常人?懷孕三月,不應如此。人鬼雖殊途,這點倒是一般無二。」

如霧嬌嗔道:「對於女人,你倒是博士。」

趙四公子笑道:「不敢當。」

春夜無聲,一院無話待雞鳴。趙四公子從懷裡拿出火摺子,又再燃起油燈。

燈火搖曳,映照如霧嬌嫩的雅臉,幾分風塵、幾分憂鬱,一陣心疼,直涌趙四公子心頭。

過了良久,如霧才又輕聲說道:「在人類天地,門當戶對,真的如此重要?」

趙四公子頜首道:「正如帶金所言,那少年既有名門淑女待他而嫁,自不會娶個農家少女。」如霧道:「可是,他們早已有肌膚之親啊……」隨即想到,這是個想也不能想的問題,臉上一陣飛紅,再也說不下去。

趙四公子道:「美色當前,豈會不受?春風過後,男人才會回復理智。」

如霧叱道:「無恥!」

趙四公子但笑不答。

如霧忽地想起一事,低下頭,低聲說道:「你……也是這樣的人嗎?」

趙四公子大笑道:「趙四風流朱五狂,我趙四風流,尚在朱五狂猖之上,小女孩居然有此一問,真是可笑!」

如霧低著頭,默然無話。夜殘奇靜,一燈如豆,傳來一陣陣抽抽噎噎的低低啜泣聲。

趙四公子硬起心腸,並不說話,心想:「此時讓她死心,省卻以後麻煩。」揚聲說道:

「馬公子,進來吧。」

馬文才推門而入,說道:「趙四公子耳力過人,在下好生佩服。」

趙四公子道:「馬公子夤夜到訪,有何貴幹?」

馬文才一手提大酒罈,笑嘻嘻的道:「睡不著,找你喝酒。」一掌拍開泥封,酒香薰鼻,其色晶瑩潤澤。

趙四公子一嗅,道:「這是十年陳的西鳳酒。」

他雖不嗜酒,然而素以博聞強記為榮。趙家窖藏甚豐,況且多年來走遍天下,於酒之一道,識見亦頗不凡。

馬文才翹起大拇指道:「好眼力!」骨骨骨以壇作杯,喝了一大口:「先飲為敬!」

趙四公子接過酒罈,喝了一口,只覺其味清洌醇馥,贊道:「東湖柳,柳林酒,確是甘泉佳釀。」

這西風酒,確是關中名釀,以鳳翔柳林鎮萬純凈井水所釀,蒸后存入「酒海」儲存,少則三年,多則二三十年不等。所謂酒海,乃系柳條編製的大酒簍子,內壁塗以豬血、石灰,並用紙張復糊,以存酒味,是釀製西鳳酒的獨門秘方。

他們喝的,雖非西鳳極品,但窖存已達十年以上,味道已是一流。

馬文才含笑道:「花開美酒喝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

趙四公子大口喝酒,哈哈豪笑。

昔年蘇東坡任鳳翔知府,曾飲此酒,譽為人間妙品,並賦詩東湖之上。那首詩,便是馬文才剛才吟的兩句。

趙四公子用衣袖抹一抹嘴,問道:「深夜之中,此酒從何得來?」

馬文才笑道:「偷來的!」

趙四公子一笑道:「偷來的酒最好喝。」呼嚕呼嚕,再喝一大口。豪飲滋味,尤甚於小酌。

馬文才道:「適才小弟酒癮大發,遂偷到酒窖,見到此壇酒封最舊,便順手牽羊,留下五兩銀子。」

趙四公子笑道:「五兩銀子一壇酒,那掌柜可是走了運,不枉今早被你一頓臭罵。」

馬文才瞪他一眼:「甚麼臭罵?」忍不住笑了起來。

二人相視,由淺笑而大笑,先前隔膜介蒂盡消。

趙四公子以茶杯代酒杯,淺淺斟了一杯給如霧,好讓她也一份湊興。

酒過三巡,趙四公子笑道:「乾飲無味,有酒無餚,殊為可惜。」

馬文才從懷中揣出個小瓦罐,潛運內力,無數細小圓石從罐中飛出,滿天花雨,直射趙四公子全身三十六處大穴。

趙四公子雙手一收,漫天石頭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綜,再一放,赫然滿鋪在桌上。手法之快之巧,猶如雜耍。

那些小圓石,一顆一顆鋪在桌面,全都是胡桃。

趙四公子笑道:「胡桃佐酒,妙極妙極。」拿起一顆,拇食二指輕輕一-,桃殼應聲碎裂,放入口中,香脆無比。問道:「此等上品胡桃,又是從何處得來?」

馬文才笑道:「還不是從──」

趙四公子介面道:「──時遷那裡得來的?」

二人又再相視大笑,只覺得此良朋,實是人生一大快事。

二人喝一口酒,唱一曲歌,吃一顆胡桃核,暢論天下大勢、談文論武,好不暢快。

趙四分於固是博學風流,馬文才年紀雖輕,但識高見廣,胸襟大是不凡,二人言談投契,如沐春風。

酒酣耳熟,趙四公子試探問道:「馬兄,敢問尊師是否新娶了一位妃子?」

馬文才盡一碗酒,說道:「在下只有一位師母,玉皇后。」

趙四公子心知事有蹊蹺,緩緩說道:「實不相瞞,玉皇妃原是在下舊識,在下意欲知她為何會嫁給尊師。」

馬文才冷笑道:「她還不是貪圖師父權勢武功,為她那個甚麼巴顏族復國!我呸,這妖女!」

趙四公子恍然大悟,心中暗嘆:「明慧,這又何苦呢?」徐徐說道:「馬七俠,且聽在下一言。」

馬文才見他神色凝重,心下疑惑,道:「請說。」

趙四公子道:「忠言逆耳。」

馬文才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趙兄,你我今日一談,已為深交。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趙四公子道:「恕在下直言。馬七俠,你少年早達,恐非佳兆。」

馬文才愕了一愕,笑道:「趙兄,你說話無需婉轉。我知我是少爺脾氣,橫行霸道、要強好勝,性格改不了,有甚麼法子?」

趙四公子正色道:「這些俱是未節,最重要的是,濫殺!」

馬文才正色道:「為公事,我可以殺十萬人,為私事,我從來未殺過一個人。」

趙四公子回心一想,果然,遂無法反駁。他本欲提起馬文才劍劈化蝶后之梁祝,然而未婚妻與人私奔,一時狂怒失常,也是人之常情。而馬文才心高氣傲,身為朋友,亦不該在他面前提起此件恥事。轉口說道:「你為尊師拚命打江山,有否想過,值得嗎?」

馬文才道:「家師氣魄蓋世,實為當世第一人。天下皇者,舍他其誰?」

趙四公子道:「玉皇大帝驚才絕艷,實為當世第一人,可惜好大喜功,專橫好殺。」

馬文才別過頭,通:「弟子不聞師過。」

趙四公子暗暗頜首,心想:「你為人狂傲,然而如此尊師重道,確是難得。」笑道:

「如此,我們不談此事。」

馬文才點頭道:「家師是我最尊敬的人,而趙兄,卻是我最佩服的朋友。」

趙四公子失笑道:「我?有甚麼值得你佩服的地方?」

馬文才道:「我自弱冠即闖蕩江湖,打遍天下無敵手,誰知竟還及不上趙兄,單這一點,已令在下佩服。」

趙四公子道:「你我未嘗真正較量,誰高誰下,誰可知曉?」

馬文才苦笑道:「趙兄別謙,在下自知不及。」

趙四公子道:「英雄本色,但求無愧於天地,武功末節而已。再說,我在這年齡時,武功也及不上你。」

馬文才道:「趙兄謬讚,文才愧不敢當。」

趙四公子道:「玉皇大帝的釋迦彈指及龍捲氣旋,的確是驚世絕學,令人佩服。」

馬文才道:「家師博學,泰山仰止。望之彌高,鑽之彌深。」

趙四公子道:「若論武功博學,尊師未必及得上白鹿洞主人和紅教法王,只是他別出心裁,對武學之創見啟發,確可雄視當代。」

馬文才通:「然。」

趙四公子隔窗望園,月光灑入,滿簾花影,春風陣陣輕吹,他忽道:「馬七俠,如此良夜,不若你我出花園,散步談心。」

馬文才搖頭道:「不,我倦了,就此告辭。」不再言語,就此走出房間,回手帶上房門。

他才出房門,房外突傳出鬼聲喧天,哭號如狼嗥,風聲、殺戮聲,聲聲入耳,如同指甲刮牆壁,令人毛骨煉然。

趙四公子推開房門,負手抬頭觀天:月一眉,銀漢殘星明滅,寒山遠火,鱗光閃爍;春濃似酒,使雨迷,寒風襲罩衣,但他內力深厚,暖意自生,當無懼區區無力春風。

園外,春風迷眨馬文才雙臂迴旋急轉,打出龍捲氣旋,一道暴烈罡風捲起無數妖魔鬼魅,發出尖銳凄厲的慘號,身體被捲成肢離破碎,破碎的血肉骨頭不能逸離風眼,猶然隨著強大無匹的旋風急轉。

馬文才手上不停,悠閑地說道:「萬獸天君落在我們之後,心下焦急,便派遣嘍-,今夜在此突襲,阻得一時便一時。」

趙四公子點頭道:「所以你便留宿在此,以逸待勞。」

馬文才道:「萬獸忒也魯莽,憑這些嘍-,那能攔得住我倆──」話未說完,身後一株千年巨樹驀地塌下,兩根粗壯樹榦如巨臂,牢牢抱著馬文才。

趙四公子心道:「此陣果然另有樞紐。」情如馬文才極為自負,必不願自己出手相助,遂繼續袖手旁觀。

如霧不知何時,走出房,佇立在趙四公子身旁,說道:「他是忍法八魔的老二,千年樹魔。」

趙四公子道:「不必擔心,馬文才盡可應付得了。」漏了一句沒說的是:我們不用枉作小人。」

果然,馬文才長笑一聲,身體一縮,縮小了三分一有多,千年樹魔雙臂頓時抱他不住。

馬文才向下一滑,便已滑脫千年樹魔的懷抱,他回身伸掌一劃,「天刀」攔腰把千年樹魔割成兩截。

千年樹魔被削成兩截,碎然跌倒地上。見樹榦粗如巨柱,年輪一圈一圈,多得數也數不清,果然不愧為「千年」樹魔。

馬文才拍拍手掌,回身向趙四公子走去。

驀地分成兩截的千年樹魔疾從后彈起,分從左右朝馬文才背後「撲」去,下截樹榦以雷霆萬鈞之勢疾撞馬文才胸口:上截樹榦的樹枝如無數尖劍,直刺他全身;樹葉則成漫天暗器飛過來,避無可避。

馬文才背後就似長了眼睛,轉步回身,雙掌一圈,已震開漫天樹葉。掌緣如刀,「天刀」再展,削削削削削,木屑橫飛,不消一盞茶時分,已把千年樹魔削成如小山高的一堆碎木。

趙四公子心道:「玉皇大帝武功絕頂,倒還罷了。他發明了這許多神奇犀利的武功,創意之高確是前無古人。」

日出,光華萬道,芎蒼賽色,朝露遍庭。無數妖人妖獸屍骸重疊,腥臭撲鼻,中人慾嘔。

馬文才以掌燃木,生起熊熊大火,盡焚妖人殘軀。

過得一頓飯時候,妖人身體盡化飛灰。趙四公子雙掌一拍,氣勁一卷即收,大火立熄,笑道:「可別要把老掌柜店子也燒掉。」

馬文才一笑,說道:「燒了不打緊,大不了賠錢。」

趙四公子笑道:「廢話別說,咱們這便起程吧。」

馬文才道:「且不忙,來到長安城,不吃一碗黑米粥,似乎對不起肚子啊。」

趙四公子微微一笑,卻不言語。

馬文才從懷裡拿出一張字條,字條如此寫著:「萬獸天君剛入關中,預計明抵長安城。]

趙四公子鬆了一口氣,立刻道:「對,此刻不吃,或許明天給萬獸天君殺掉,以後再也沒機會吃了。」

馬文才道:「或許明天在下給趙兄殺掉,以後亦沒機會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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