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柯拉是被房間里進來的生人給鬧醒的,她醒來后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飢餓。
透過眯縫著的眼,柯拉看到一些士兵把這些外來人帶了出去。士兵們的動作並不粗暴,卻很認真,也很平和。這樣一來,在這個房間里並沒有任何可怕的場面出現。
時間也已經過去了好久——窗外的天已經黑了下來。而人們都已經厭倦了等待,於是,大家就說著道別的話,就要分手了。
「也許我們還能見面?」波克列夫斯基說。
「如果有什麼不當的地方,請不要生氣,」尼涅利婭答道,「儘管對於我來說,你是階級異己分子。」
「那要看我們在哪裡相見了,」波克列夫斯基平靜地說,「不是我戰勝你,就是你戰勝我。」
人們誰也沒有談到死亡、疾病和病毒。似乎這是柯拉杜撰出來的。
柯拉在椅子上坐了起來,她差點沒叫出聲來——她的一條腿麻木了,柯拉說:「如果見到人,要提醒他們別靠近!」
「得了吧,」尼涅利婭生氣地回答,「你又在這裡報喪。」
當然了,他們可不想考慮這些問題!
「什麼時間了?」柯拉問,就像她沒有手錶似的。
「五點了。」教授說。教授也沒有被叫走。
工程師同柯拉和教授道別時,狡猾地一笑,說:「再見。」
「您是知道的,不會有什麼可怕的。」柯拉說。「我最擔心的是他們想把我們都發送到地球上去。」
「你說什麼?」教授大吃一驚,「你怎麼能這麼想呢?」
士兵們過來拉住了工程師的衣袖。
「現在,」工程師平和地說,「我只有兩句話相告……既然他們知道我們已經猜測到了有關病毒和他們的行動計劃的情況,那麼,對於他們來說,再把我們派回去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為什麼呢?難道是為了讓我們去把關於危險的情況通知所有的人並破壞他們的計劃?所以,現在,一切取決於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如果把我們帶到『彩虹』別墅后還繼續往前走,那就是說,他們已經決定要槍斃我們了。這是符合邏輯的。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派回去的那幾個人,就已經足夠了。這些人是無罪的羔羊。他們現在正在與同胞們擁抱。」
「派回去的總共只有兩人。」柯拉說,似乎這能改善什麼情況似的。
「夠了,」士兵說,「走吧,汽車在等著呢。」
「這樣的話,如果我在他們的位置上,我要麼把這些人都除掉,要麼就使他們能夠因患鼠疫平和地死去……」工程師最後說。
工程師快步向門口走去,也沒有回頭看看,就像他跟柯拉和教授根本就不認識似的。
而柯拉對列伊將軍估計不足。工程師走後,門還沒來得及關上,就進來兩個護士。
「走吧。」第一個護士用手指著柯拉說。
本來等待的就是這個結局,但同教授分手,並且是最後的訣別,柯拉還是嚇壞了。
「請別這樣,」柯拉祈求著說,「能讓我們兩個在一起嗎?」
「不行,」護士說,「快點。」
一個護士抓住柯拉的胳膊,姑娘開始掙扎,但這是毫無用處的,因為第二個護士也跑過來幫忙了。她們兩個架住柯拉,把她拉到走廊里。
「再見,柯拉,」卡爾寧在身後說,「我等待著,希望永遠存在。」
令柯拉極為吃驚的是,幾分鐘后,她來到了自己的房間里,門被關上了。
要什麼就有什麼,而這卻是她沒有想到的。柯拉坐到床上,上帝啊,為什麼這種時候了還能想著要吃的?要知道,到了明天,這個身體就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了。這個胃怎麼能不明白呢?柯拉對自己的胃真的生氣了。後來柯拉躺了下來。
時間過得真慢,各種聲音通過天花板下的一個小窗傳進來,小窗上加固有鐵柵欄。這個窗幾乎與地面一樣高。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陣陣的汽笛聲——大概是有輪船經過吧。一隻叫不上名字的小鳥蹲在窗外的灌木枝上,給柯拉唱起了小曲。一陣吵鬧的聲音傳了進來,遠處有幾個士兵在吵架……可是,誰也沒有來到柯拉的窗前,向她解釋一下她未來的命運會怎樣。柯拉心裡想,大概,我現在應該回憶一下自己的童年,回憶一下教養院里甜蜜的生活……後來,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了心頭:病毒在她的體內存活,並繁殖,接著是疾病……現在,在她的體內,心靈的堡壘正在坍塌,心靈的防線正在崩潰——一股外來的邪惡勢力洶湧而來,衝進民宅,闖進廟宇,屠殺和平居民……我這都想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該怎麼辦呢,我只有20歲,還沒有開始在社會上生活,而他們就想把我殺死!誰需要政權,誰就害怕兩手空空。我不知是擋在誰的道路上了。我們這些家兔,為什麼總是站到豺狼的道上?這究竟是為什麼?我們也應該站起來反抗……亮出我們長長的前牙……就這麼想著,柯拉又打起盹來。
夜裡,她被劇烈的頭疼疼醒了。頭疼得是那樣的特別,那樣的沉重和奇怪。柯拉非常清楚:發病了。
柯拉口渴得厲害,她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兩條腿軟軟的。她走到門口,倚著門,喘息了一會兒后,開始敲門,但聲音很低沉,因為門上包著聚氨脂纖維等軟材料……
「我要喝水!」柯拉喊著。但她只是感覺自己在喊。為什麼病發作的這麼早?……
柯拉撲到窗前,窗沒有關。柯拉認為,也許有人會聽到,也許會過來的……
柯拉倚靠在窗戶旁邊的牆壁上,她心裡很清楚,教授說的是對的:他們要讓她死,讓她像霍夫曼那樣死去。就實驗而言,她已經是一隻用不著的家兔。如果家兔已經明白對它進行的是病毒感染,那這還算什麼實驗呢?那就讓這隻家兔獨自喘口氣吧。
「幫幫我!」柯拉對著敞開的窗戶大聲喊道。
四周靜悄悄的,整個收容所都沉浸在睡眠之中……
柯拉摸索著回到床上。她還沒有屈服,但離屈服已經不遠了。應該等待……等待……柯拉再一次處於昏迷狀態。
柯拉再一次醒來是被照射到臉上的強烈光芒刺醒的。亮光移走了,原來這是手電筒的光。
「給她檢查一下,醫生。」上校低沉的聲音傳了進來。
「用不著檢查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回答說,「這是第二階段。」
「那把她帶走。」
柯拉被從床上抬了起來。她心裡明白,把她搬運到擔架上的人,手上戴著橡膠手套,他們害怕她!她已經成了一個可怕的傳染源。
「請給我一點水喝……」柯拉微弱的聲音說,「你們明白嗎,我要喝水。」
「一會兒就讓你喝個夠,」拉伊上校說,「你回到媽媽的身邊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水喝個夠……好了,把她抬走!」
柯拉感覺得出,擔架抬起來了,接著就開始搖晃起來。她被抬著往上走……後來,臉上就感覺到夜晚空氣的涼爽……她被人抬著走……這是往哪裡抬?天空怎麼這麼黑?
「讓開點兒!」不知是誰在前面喊了一聲,「離遠點兒,離遠點兒,這是特別重要的貨物!跟誰說話呢,一邊去!」
辦公樓里燈火通明,柯拉覺得這種燈光很不舒服——這是有害的白光!
「請關上燈,」柯拉請求說,但是,誰也沒有聽見。
連水也不能給拿來?他們答應什麼了?他們答應說讓媽媽給她水喝。可媽媽在哪兒呢?柯拉頭暈起來。她幻想著昏迷過去,那樣的話,就可以什麼也聽不到,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可是,就跟故意做對似的,她不僅沒有昏迷過去,而且,什麼都聽到了,什麼都看到了。柯拉甚至打量了一下抬著她的人。這些人都穿著長長的,拖拉到地上的長袍子,袍子的面料很光滑,戴著防毒面罩面具。他們的身體捂得嚴嚴實實,沒有一點兒地方露出來。拉伊·賴伊上校也和其他人一樣穿戴,只能根據他的個頭兒和使勁兒向後仰著的小腦袋,才能判別出來。
柯拉被抬進了一層樓的走廊里。擔架被抬進了一間明亮的屋子裡。屋子的牆壁上有測量盤和控制盤,這是一個大廳,有點跟上一個世紀的原子能電站和水電站的控制大廳相似。屋子裡有幾個人,也跟前面說的那些人一樣,穿著隔離服,戴著防毒面具。他們在這裡等候擔架。
「都準備好了?」上校問。
一個醫生說:「應該給她注射肌肉活動激素,否則的話,她會摔倒在那裡,一下子就被抓住了。」
「對波克列夫斯基有效嗎?」
「波克列夫斯基當時幾乎是一個健康的人……也就是說,他能控制自己……我們使他失去了對過去的記憶……」
「好樣的,好樣的!」列伊將軍嘴裡嘟噥著,走到跟前來。對於列伊將軍,也只能根據他的聲音才能辨別出來。「我們的加爾布依顧問在哪裡?他正在等待著人們拋棄我,把我在第一棵樹枝上弔死呢。他在哪裡,我的天使?就讓他欣賞一下,由於他的過錯,我們被迫要幹什麼。」
「怎麼會是我的過錯?」加爾布依從玻璃隔離牆後面說,這道隔離牆從大廳隔離出一個小隔離間,就像電視導演的控制台室一樣。
「是你向他們透露了我們的一個小秘密,顧問。我們本來是想讓他們在沒有發病的時候健康地回去,使他們能夠在家裡很人道地死去,死在親人的懷裡。而現在,我們要在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打發他們回去……他們這些人,現在已經不是人了,而是可怕的疫情傳染源。我都為地球感到可怕!」
「算了吧,將軍,」加爾布依要求將軍,「這些話從您嘴裡說出來,我都感到痛苦。」
「哪些話?」
「一個仇視人類的人和一隻野獸的話。」
「你知道你是誰嗎?加爾布依。你是一個出身於很不錯的家庭的男孩兒,你總是長不成大人。你能夠給自己購買所有的玩具,但是你不想看到周圍有人死亡和挨餓。因為你感到不愉快……你也是從地球上跑來的,因為你想得到糖果。算了吧,糖果你已經得到了。請把這個姑娘打發回家去吧。我們還有一個候選人。他正在門后等著呢……瞧!」
「你敢殺害我?」加爾布依說。
「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將會自己死去的,原因是羞恥和良心不純潔。」列伊將軍回答說,「我不會動你一個指頭的。你對於我來說能有什麼用處?將來還有點用處。我對你是那樣的了解,你願意成為我們偉大國家的一位最聽話的國務顧問!我要讓你擔任戰利品管理局的局長!你要負責處理從地球上繳獲的東西。因為你對地球上的東西很有研究……算了,行動吧!」
「將軍……」
「不要向我提任何要求。你要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對於我來說,你甚至算不上一個同盟者,而只是一位旅伴而已。我們並肩走一段路后,就會各奔東西。談什麼人道主義,你說給我聽聽,他們那裡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從我們發走第一批外來人到現在,過去多長時間了。你什麼事兒都瞞著我。」
「我沒有隱瞞什麼,」加爾布依感到委屈,「我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但等待結果為時尚早。這是您的醫生們說的,也是被霍夫曼的反應所證實了的看法。早了點,將軍,不要急著當兩個星球的總統,您可能要處在兩個星球之間的位置上。」
將軍皺了皺眉頭,似乎是在對一隻即將被打死的蚊子保持著忍讓,暫時還不能打:人道主義者們在看著呢。
在地球上事先給柯拉注射的針劑開始起作用了,柯拉覺得自己稍稍好些了。當技術人員根據加爾布依的命令啟動大屏幕時,柯拉甚至能夠抬起頭來看看。
這個大屏幕以小角度,從上往下監視著西梅伊茲。而柯拉幾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這裡監視的是她親愛的西梅伊茲,地球—2。在這裡,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裡是在拍電影嗎?……是電影,這部電影大概叫《戰爭結束后》,或者剛空襲之後》……可是,不知為什麼,在一條長條椅子上,也就是紀念碑旁邊的那條椅子上,躺著一個女人,她的一隻手臂毫無生氣地耷拉到地上。在一塊空地上,在林蔭道的盡頭,還可見到兩具屍體。一架帶有「急救」字樣的直升機就停放在旁邊,但機上沒有一點兒有人的跡象。直升機的艙門敞開著,卻不見任何人下來救助遇難者。在遠處的十字路口上,出現了當地的一輛帶有「急救」字樣的救護車,從屏幕上,可以看到,這輛車慢慢地滑動著,最後消失了……
屏幕上幾乎無聲地顯示著這些場面,只能聽到一點兒噝噝的聲音。
突然,列伊將軍一本正經的、野獸般的吼叫聲音打破了這輕微的噝噝聲:「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媽媽的!他們的抵抗力很低下。在鄭周圍地區,他們都已經死光了,而我們卻還在這裡浪費時間!要下狠心!」
「我並不這麼認為。」加爾布依懶洋洋地說。
「你願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立即給我組織先遣隊!不要浪費一分鐘!你聽見了沒有?」
不過,加爾布依即便是聽到了,也一點兒幫不了將軍。
將軍急乎乎地從大廳里沖了出去,加爾布依在他身後對他喊道:「奧爾瓦特怎麼辦?」
「誰?」
「奧爾瓦特和卡爾寧怎麼辦?他們兩人已經感染了,但還沒有發送走!」
「槍斃了算了。」列伊將軍提出建議。但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補充說:「槍斃他們我們什麼時候都來得及。要立即把每一種病毒都發送到地球—2上去。」說完,將軍因為自己的玩笑話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很低沉,他把門一關,消失了。
柯拉繼續觀察著西梅伊茲發生的事情。她明白了,在潛伏期的計算中,實際上出現了某種錯誤。潛伏期比這裡認為的要短一些。因此,流行病侵害了地球-2,也就是我們的地球。這種侵害是突如其來的。也許可以說,這也正是這裡的軍人們所期望的!可難道米洛達爾也沒有採取措施……忽然,柯拉恐懼地意識到,從她離開地球的那一時刻算起,到現在,地球上已經過去多少時間了,一點兒也不知道。由於時空隧道的相對性,霍夫曼離開地球的時間比柯拉晚,但他卻比柯拉早到了這個世界。柯拉想,這樣算來,地球上也就剛剛過了5分鐘……馬上那裡就有客人了,一些生病了的客人。
「請原諒,」柯拉很清楚,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快把我們發送到那裡去吧。」
「我不希望這樣,」突然加爾布依說,「我知道一個小秘密:這裡有一種可治療鼠疫的解藥,是一種疫苗。最起碼您死不了了……在那裡,您自己去看看吧!」
「也許,我還能提醒一下什麼人,向他解釋一下發生的事情。」
「胡說,你已經晚了。」
「那請你告訴我:您能從哪裡搞到疫苗?」
「你別胡說了!你要被送到北方的一個研究所……而這還要調到列伊將軍的批准。」
「那樣的話,也就是說,您不能幫助我了?疫苗只是為你們準備的!」
「可以冒一次險,我們把你給藏起來。當主要的軍事行動剛剛轉移到你們那裡時,我們就把您悄悄地發送到北方去。列伊將軍將會忙得不可開交,而我們一定……」
「她會死的。」卡爾寧說。卡爾寧是自己走進來的。有兩個護士扶著他。他的樣子就像人們所說的:比死人還難看。
「什麼?」加爾布依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連我也會死的,」卡爾寧補充說。「你對此已經無動於衷了?」
「不對!科爾瓦特可以證明……」
「是柯拉·奧爾瓦特!」
「你別吹毛求疵,柯拉可以證明,我親自建議她留在這裡。只要第一波入侵一過去,我就把你們送到醫院去,那裡有解藥。我保證!」
柯拉聽了整個談話,她的兩隻耳朵嗡嗡直響,她的目光一直在盯著屏幕,屏幕顯示的還是西梅伊茲。
鏡頭慢慢地移動著,現在畫面上出現的是海濱浴場,浴場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是離岸邊不遠的水中,有一隻橙黃色的吹氣墊子在水中漂蕩著,而浴場上則有一條被人遺忘了的帶有格狀花紋的床單……海上也空蕩蕩的。流行病傳播了多遠,不得而知。應該儘快找到米洛達爾,把一切都向他解釋清楚!
「把我發送到那裡去吧!」柯拉喊起來,「你們這些惡棍,殺人犯!」
「不論怎麼說,我也不是殺人犯!」加爾布依驕傲地說,那神態,就像有人建議他砍掉柯拉的腦袋,甚至還給了他一把斧頭,而他現在打算把這沉重的工具扔掉似的。
「也把我送走吧,」卡爾寧說,「我不相信你,維佳。實際上你是不會把我們送到醫院去的,連你本人恐怕也不得進入醫院。」
「嗨,這也太過分了!」加爾布依又一次感到委屈。他想表現出自己的重要作用,還想廣施恩惠。這個爭論是空洞的,甚至是有害的。而這個爭論也被拉伊·賴伊上校給打斷了。上校穿著防護服,長長的手裡拿著手槍。
「他們為什麼在這裡?」上校揮舞著手槍喊道,「列伊將軍的命令為什麼還不執行?想怠工,我斃了你們!」上校的手槍徑直對準了顧問加爾布依先生,而加爾布依也明白了,他等不到任何庇護者了。「我馬上就準備好了……一秒鐘……」
柯拉躺的擔架被放到了滑軌上,加爾布依在控制台上忙碌著,嘴裡嘮叨著。
柯拉聽到了他的嘮叨,而上校卻很有可能一點兒也沒有聽到。
「你在我這裡什麼都管……什麼都管……你也不想想,我就那麼孤單……」
「準備完畢!」一個護士說。
「開始穿越時空隧道。」加爾布依大聲說。
護士推了擔架一下,於是,擔架加快速度向下衝去,直奔敞開著的時空隧道窗口。剎那間,無窮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柯拉。柯拉向著無限遠的地方,向著不知深的深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