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來自美國的靈感
凡爾納傳--第十六章來自美國的靈感
第十六章來自美國的靈感
在1864年發表於《家庭博覽》上的一篇論文里,儒勒·凡爾納分析了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他本人受這位外國偉大作家的影響極深
當我們讀到《哈特拉斯船長曆險記》和《地心遊記》時,我們發現,這位法國作家曾多次重現那位美國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所創造的離奇虛幻的環境,這一事實似乎是不可否認的,而且是非常明顯的。當然,他按自己的方式進行了改寫;自從他開始閱讀和分析這位天才的小說家的作品以後,他便接受了愛倫·坡的這種影響。
的確有必要重新提及一下,在1864年4月號的《家庭博覽》上發表了儒勒·凡爾納寫的《論愛倫·坡》一文,這個日期跟他創作《哈特拉斯船長曆險記》和《地心遊記》的日期非常接近。為方便沒讀過這篇文章的讀者,我們僅對它作些簡要的介紹。該文的作者首先強調「這位美國小說家的極高聲望」。讀者非常熟悉他的名字,但不大了解他的作品,儘管他的作品在想像文學史上佔有一個重要的位置。愛倫·坡創造了一種只有他一個人熟悉的獨特的體裁。我們可稱他為荒誕派的創立人。
他有一批模仿者。這批模仿者力圖走得更遠,力圖誇大他的創作手法:而且不止一個人認為自己超過他,其實都比不上他……夏爾·波特萊爾在他的譯本中寫了一個跟作品本身同樣荒誕的前言,他是有資格解釋這位美國作家的。除非重新出現一位愛倫·坡,否則,我們無法寄希望於別的評論家來評論這位法國詩人的作品。
愛倫·坡有時甚至將他的想像發展到「譫妄」的程度!……
正是在小說這個領域中爆發出了「他的天才」的荒誕性……安妮·拉德克利夫①使用過常常以自然原因作解釋的恐怖體裁……霍夫曼創造了無法賦予任何物質原因的純虛幻……愛倫·坡筆下的人物「在必要時能夠存在」,他們完美地符合人性,然而卻具有過分激動和超神經質的敏感,可以說是被通上電流的人物,就像吸入含氧過多的空氣、生命只成為某種活性燃料的傢伙那樣。愛倫·坡筆下的人物雖然不是瘋子,但很顯然,他們因濫用自己的頭腦而必將變成瘋子……他們將自己的思維和推斷能力推至極限;他們是最可怖的善於進行心理分析的人……他們從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實出發,可以達到絕對真理。
①安妮·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國女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尤多爾夫秘事錄》。
我們一共有兩卷愛倫·坡的作品:夏爾·波特萊爾翻譯的《怪誕故事集》和威廉·兒·休斯翻譯的《未發表過的故事》,以及一部題目叫《阿瑟·戈登·皮姆歷險記》的小說。
可以看出,儒勒·凡爾納鑽研過愛倫·坡最著名的中、短篇中的相當一部分,其中有《莫爾街謀殺案》、《被盜的信件》、《金甲蟲》。這些作品非常出名,我們認為在這裡甚至沒必要作簡略介紹。我們只是順便提醒一下,論文的作者尤其推崇《金甲蟲》這篇小說。他甚至津津有味地介紹了弄清那張非同尋常的羊皮紙的秘密的詳細過程;一旦給這張羊皮紙加熱,它便會顯露出一顆死人頭顱和一封由幾行密密麻麻的數字組成的信件,然後他得出結論說:
這就是這篇小說的故事梗概。這篇小說離奇古怪、
令人震驚,而且以至今仍不為人所知的方式引起興趣。
它充滿了觀察和合乎最高邏輯的推斷。僅僅這種邏輯便
足以使這位美國小說家聞名遐邇。就我看來,這是《怪誕
故事集》中的佼佼者。這篇小說最充分地體現了如今被
稱作愛倫·坡樣式的那種文學體裁。
這位法國作家對密碼文件的興趣很可能曾受到這篇小說對他所產生的強烈印象的激勵。
此外,他還研究了另一篇不大為人熟悉的小說《有三個星期日的一周》。在這篇小說中,愛倫·坡證明有3個星期日的1周對於3個人來說的確是可能的。第一個人朝西面方向作環繞地球1周,這樣,他便比第二個留在倫敦的人多了整整一個白天。
第三個人在相同的條件下作同樣的旅行,不過方向
相反,一直朝東走,環繞地球1周后,他將遲了一個白天,
某個星期日,3個人在出發地點相會,將會遇到什麼情形
呢?第一個人的星期日是昨天,第二個人的星期日是當
天,而第三個人的星期日是明天。你們瞧,這是用離奇古
怪的語言敘述的一個關於宇宙誌方面的玩笑。
我們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斷,愛倫·坡的觀念正是通過這份報告所包含的色彩吸引過這位《八十天環遊地球》的作者的;當他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他肯定還記得這種觀念。
在談到《阿瑟·戈登·皮姆歷險記》時,儒勒·凡爾納認為,這部小說「也許比《怪誕故事集》更合乎人情,但也沒因此而超出範圍」。他給我們作了一個詳細的分析,我們這裡就不予重複了。過了很久,儒勒·凡爾納在寫那部怪異的《冰川上的斯芬克司①》時仍從愛倫·坡的這部小說中獲得靈感。他在《冰川上的斯芬克司》一書中結束了皮姆未完成的旅行。現在就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阿瑟·戈登·皮姆》中有必要記住的那些引人注目的片斷吧。
①斯芬克司乃神話中帶翼獅身女怪,常用來比喻神秘莫測或善出難題的人物。
我們都還記得,阿瑟·戈登·皮姆在他的一位朋友、船長之子奧古斯特·巴納德的密謀配合下躲在逆朝鯨號底艙所遭受的苦楚;當他發覺他的狗變瘋時所表現的驚俱……接著是巴納德用自己的鮮血寫成的那封信……船上的暴亂、殺害了一部分船員……由於得到一位力大無比的海員迪克·彼得斯的保護,巴納德幸免於難……皮姆、巴納德、彼得斯採取一條令人毛骨悚然的計謀,除歸順他們的一個名叫帕克的傢伙外,將反叛者統統幹掉……
我們都還記得,這四個死裡逃生的人在被風暴刮斷桅杆、並已開始進水的逆朝鯨號上的痛苦歷險……接著是與一艘甲板上鋪滿屍首、如幽靈般出沒無常的雙桅橫帆帆船令人恐怖的相遇。後來便出現一個可怕的場面:這幾個餓得死去活來的遇難者決定以抽籤的方式犧牲他們當中的一個。厄運落在帕克頭上,迪克·彼得斯當即把帕克宰掉。
巴納德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倖存者終於被簡·居伊號雙桅縱帆帆船收留,但他們的苦難並沒結束。居伊船長要去捕獵海豹,決定深入南極作一次考察。途中,他登上景色奇異的察拉爾島。膚色黝黑、牙齒也發黑的當地土著人似乎對一切白色的東西都深惡痛絕……簡·居伊號的船員落得個可怕的結局。他們被掩埋在一條沖溝里,野蠻人把成噸成噸的聖土傾倒在他們身上……只有彼得斯和皮姆幸免於難,但卻被關在一個迷宮裡;過了許多時日,他們終於奪得一隻小艇,於是帶著一個被嚇昏了的土著人逃離了這個可咀咒的海島……
接著,兩人作出了令人驚訝的決定:繼續向南前進。就這樣「他們進入了一個充滿新奇景物的地區。」他們周圍出現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現象,白色的粉塵飄然而下,水溫漸漸升高,小艇被帶向一道宛若大瀑布似的寬闊無垠的霧汽屏障。這道屏障從消隱在9天之中的幾堵巨大的牆垣上悄然無聲地捲入海里。」
儒勒·凡爾納全文引述了這份日記的最末幾行:
一群灰白色的巨鳥不斷地從這道奇特的霧幕背後飛
騰而出。它們一邊撲到我們跟前,一邊發出連續不斷的
Tekeli—li的叫聲……於是,我們趕緊沖入到瀑布之中,
裡面的一個深淵裂開了,好像要將我們吸進去。恰在這
當兒,我們前頭的路上矗立起一個蒙著面紗的人形。這
個人形比地球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巨大得多,皮膚呈雪白
色……
儒勒·凡爾納在結束他的論文時感嘆道:
這篇故事就這樣中斷了。將來有誰能把它續完呢?無疑是一位比我更有勇氣、更大膽地深入到怪誕事物領域中去的人。
然而,必須承認,皮姆已脫離了困境,因為他親自發表了這篇古怪的東西;可是,他不久前死去了,還沒來得及完成他的作品。愛倫,坡似乎對他甚覺惋惜,但拒絕承擔補其不足的任務。
這就是這位美國小說家的主要作品的概述。我認為這些作品既怪誕又超乎自然,這是否有點過分呢?事實上,他不是創造了文學上的一種新樣式嗎?這種樣式來源於他那極端(這是他本人使用過的一個字眼)頭腦的敏感。
我們撇下難以理解這一點不談,在愛倫·坡的作品中值得讚賞的是,情景的新穎、對不大為人所知的事實的探討、對人類病態能力的觀察、對自己的題材的選擇、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常具有的古怪的個性、他們的病態的、容易激動的氣質、他們通過古怪的感嘆進行思想表達的方式等等。然而,在這種種怪誕之中,看時也夾雜某種能抓住輕信的讀者的真實性。
現在,我想提請讀者注意一下這些故事的唯物主義方面。在這些故事當中,我們從沒發現天意的干預。愛倫·坡似乎不接受這種天意干預,並主張用物理法則來解釋一切;必要時,他甚至自己虛構出這樣的一些法則來;在他的身上,我們感覺不到使他不斷地靜觀超自然的那種信仰。如果我能這樣表達的話,他所創造的是冷冰冰的虛幻。因此,這位倒霉的人仍然是一位唯物主義的信徒;但我認為,這主要是美國純粹的實用主義和工業化的社會造成的影響,其次才是他本人素質的缺點;他作為一個美國人、一個講究實際的人去創作、思考和幻想;一旦
發現他的這種傾向,那就讓我們來欣賞他的作品吧。
我們從他的怪誕故事中可以判斷出,愛倫·坡經歷著
一種過分激動的狀態;遺憾的是,他的天性並不夠他使
用,而酗酒使他身染疾患,他非常恰當地將這種疾患稱作
「可怕的酒精中毒性」,並死於這種疾患。
儒勒·凡爾納將利用他的這種分析。他將謹記他所認為的優點:情景的新穎、對不大為人所知的事實的探討,對題材的選擇、抓住輕信的讀者的真實性等等。但他的主人公決不是病態的,而是既健康又精力充沛。他要讓我們接受真實性。
誠然,他所描划的宏偉畫幅是對人類毅力的頌揚,但這種頌揚有一定的限度。當人類的努力涸竭殆盡時,無意的干預將繼續在起作用。毫無疑問,他的確是個自然神論者,當他提及無意的最後干預時,他從父親那兒承襲而來的宗教信仰便躍然紙上。
然而,正如他責備愛倫·坡那樣,有人也責備他沒經常地讓上帝出來干預。我似乎認為,對於這兩種情況來說,這種責備(如果算做一種責備的話)乃是某種混亂所造成的結果。人們會責備一位學者沒在他的實驗中讓上帝出來干預嗎?科學家的實證主義根本不排除他的宗教信念;只有宗教裁判才會因此而責備他。必須看到,如果作家在他的作品中通篇藉助上帝,那他只能使讀者感到厭倦,只能削弱天意觀念,乃至最後使它失去全部力量。
事實上,愛倫·坡的故事表明,這些故事的作者是受著死亡這種理念的糾纏的,這位美國小說家為人類的憂慮所折磨,他接受上帝的存在,但他或許想通過一些新的理由去予以證實。在他的不止一篇的故事中,他讓影子採取行動,或求助於催眠術。《關於瓦爾德馬爾先生的病例的真相》已經給我們證實,這篇作品的主人公服從於催眠術誘導的僵直狀態。在《催眠術的啟示》中,愛倫·坡走得更遠,他讓因催眠術者的誘導而進入睡眠狀態的范柯克先生說出這樣的話:「您非常清楚,萬物之初就是上帝……」接著他又說:「我看見它了,我看見它了,它不是精靈,它確實存在。它不像你們所說的那樣是物質的。」
像儒勒·凡爾納在他的論文中所闡述的那樣,說愛倫·坡是個唯物主義者,並具有某種實證主義的意識,這似乎沒什麼根據。事實上,愛倫·被倒像是具有以神秘為特徵的痛好,他的故事是由一系列「奇迹般」的事件組成的。雖然他偶爾也藉助物理法則,但總是夾雜最離奇的幻想去加以運用。
儒勒·凡爾納對這種古怪的性情持相反的態度。他的主人公栩栩如生,他們在其中活動的環境真實可信。他的故事雖然包含某些神秘的東西,但這些神秘的東西總是得到闡明的。他所描繪的世界不是影子的世界,而是活人的世界,幾乎沒有一處顯著的例外。他將根據「16世紀一位學者用古代北歐文字編寫的一份密碼」的指令深入地心,他將這位學者稱為著名的鍊金術土阿思·薩克奴娜。在這裡,愛倫·坡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如同皮姆在察拉爾島接受彼得斯講解的關於深淵的課程那樣,當阿克賽從他伯父黎登布浴克那裡接受這種知識的時候,這種影響仍然在起作用。我們的主人公從斯親弗火山口進入到地球深部;小說家利用這個機會給我們扼要介紹地質學方面的知識。可是,他很快便成功地創造了一種令人憂慮的氣氛,以便終於到達聚居著史前動物的這個奇異的內海。在海岸上,我們的探索者甚至發現一個正在看守一群乳齒象的亞當以前的巨人。我們完全置身在愛倫·坡創造的環境中。
1875年,當他描寫《大臣號》的旅途恐怖時,以及1897年,當他在創作結束皮姆的旅行的《冰川上的斯芬克司》時,他還兩次重複這位美國詩人的創作手法。至於其餘的作品,他只是藉助對物理法則的應用,而他僅僅在一個有時顯得奇異,但終歸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去展開他的故事情節。
他對心理現象亦有同樣深的感觸。1850年當他才22歲的時候,他曾有緣遇著「著名的催眠術者亞歷克西」。亞歷克西對他精確地描述了他的小妹妹瑪麗以及他的弟弟保爾正在作的那次旅行的情況,把這艘船的名字和所到達的地方都告訴了他。他給父親寫信說:「你瞧,這真是奇迹!」
然而,他始終腳踏實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夏科特博士的研究上面;他記住了夏科特博士描述過的催眠現象,並將這些現象應用到他的某些作品中,但始終沒離開科學的範疇而迷失方向。他的氣質跟那位美國詩人迎然不同,他對超自然現象一直持懷疑態度;在1853年5月6日給他母親的一封信中,他並沒錯過對這些現象大加嘲諷的機會:
我壓根兒尚未沉浸在使1張桌子或1頂帽子(我發
覺爸爸似乎懷疑我有1頂帽子!)旋轉的這種絕妙的樂趣
之中。我甚至承認,我對這種玩意尚未達到過份輕信的
程度!我聽說有3個傢伙合抱旺多姆圓柱①,竟使這根
圓柱旋轉起來。這幾個傢伙必定是醉漢,當然,旺多姆廣
場當時一直在旋轉,杜伊勒利宮②和所有的林蔭大道也
定然一直在旋轉!
①路易十四時代用繳獲的1200門大炮鑄造而成,高44米。
②法國舊時王宮。建於1564年,現已廢,改建成花園。
然而,在那位美國作家與這位法國作家之間的接近關係確實是存在的。我們覺察得出,這位法國作家極力想避免讓他的先輩牽著鼻子走。有不少章節帶有相類似的詩意靈感的痕迹,但他更為關心的是準確性,因而力圖去證實起初只不過是幻想的東西。
我們已經注意到他對密碼的興趣,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愛倫·坡筆下的人物都是一些特殊的人,那麼扎夏里尤斯、哈特拉斯、黎登布洛克不是具有同樣的特點嗎?如果說《金甲蟲》的主人公勒格朗近乎發瘋,那麼,對因嚮往北極而變瘋的那位船長、發明了「時間」的那位鐘錶匠、立定主意盡量深入地球深部的那位教授,不是也可以這樣說嗎?探索海底深處的那位尼摩船長,不是一個搖擺於極端的仁慈與憤世的仇恨之間的特殊人物么?
對愛倫·坡進行探究之後的那幾年,這位詩人的影響尤其明顯。雖然說,這種影響漸漸模糊,但直至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仍可感覺出來
我們不能忽視1884年12月發表在《費加羅畫報》上的那篇短小的虛幻故事《弗里特—弗拉克》。在一條位於一個火山區、受風雨滌盪的村莊里,一位對診費比對病人更為關心的醫生夜裡被請去挽救一個奄奄一息的窮苦人。在這樣的一個大黑天,這位郎中不肯為幾文錢而高移玉步,連續拒絕了重危病人的妻子和女兒的來請。病人的母親作第三次嘗試時,他降低了要求,然而亦要索取老婦人甘願賣掉自己的房子的全部價錢;他牽著脖上吊著一盞風燈的狗,同意跟老婦人走了。」火山爆發時突然發生的一股氣浪把他衝倒在地;當他爬起來的時候,嚮導早已無影無蹤。他痛苦地向著標明病人住家的光亮處走去;他到了這個家,驚訝地發現它與自己的家非常相似;他走進屋裡,恰好到了自己的房間,發覺那位行將閉目的病人不是別個,正是他自己!他使用了自己的全部醫術手段去挽救這個臨終的病人,但無濟於事。儘管他作出了種種努力,「他還是死在他的懷抱里。」
我們認為,這篇故事十分怪誕,而且非常符合愛倫·坡的表現手法。1886年,它被收入集子里,排在《彩券》之後。
1864年,《家庭博覽》不僅發表了《論愛倫·坡》一文,而且發表了一篇令人賞心悅目的中篇《尚特萊尼伯爵》。這個中篇的體裁很不一樣,大概是1862年寫的,敘述了大革命時期的一段故事。在這個中篇里,我們大概可以發現1887年創作的長篇小說《法蘭西之路》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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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書香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