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時間機器--第四章
第四章
「轉眼間,我和這個來自未來世界的脆弱者已面對面站著。他徑直走到我跟前,看著我的雙眼大笑。他無所畏懼的模樣立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著他轉身對跟著他的兩個傢伙講話,他講的話聽起來很古怪,卻清脆悅耳。
「其他的人也在走過來,不一會兒,八九個這樣玲瓏的傢伙圍住了我,其中一個和我打了聲招呼。真是奇怪,我想我的聲音對於他們怕是太刺耳太低沉了。於是我搖了搖頭,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搖了搖頭。他朝前跨了一步,猶豫了,接著碰碰我的手。這時我感到背上肩上也有柔小的東西在觸摸,他們是想確定我是不是真的,這根本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些漂亮的小個子身上確實有種東西能使人產生信心——他們溫文爾雅,像孩子似的悠閑自在。此外,他們又是這樣脆弱,我完全可以像玩九柱戲那樣一下子打倒他們十幾個。不過當我看到他們紅潤的小手去觸摸時間機器時,我只是隨即做了個表示警告的動作。有幸的是,我及時想起了我一直疏忽的危險,於是用手伸進時間機器的欄杆,把啟動桿擰下來放進了口袋。接著,我又轉過身來,琢磨用什麼辦法來同他們交流。
「這時,我更加仔細地觀察了他們的容貌,我在他們精美得如同德累斯頓瓷器的臉上看到的某些特徵獨一無二。他們的頭髮都是捲曲的,都長到齊脖子的地方,臉上連根毫毛都沒有,耳朵小得出奇,嘴也不大,雙唇又紅又薄,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溫柔。也許是出於自私的緣故吧,我覺得即使這樣,他們仍然不如我期望的那樣有趣。
「他們並不想和我交談,只是站在我身旁,微笑著相互低聲說話。我先開口,指指時間機器和我自己,接著猶豫了片刻,不知如何來表達時間,隨後我指指太陽。一個穿紫白格子衫的特別漂亮的小東西馬上順著我的手勢,學了一聲雷鳴聲,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可他表示的含意十分清楚。我心中陡然冒出一個問題:這些小東西是傻子嗎?你們也許難以理解我怎麼會有這個想法。要知道,我歷來預期80多萬年的人們在知識、藝術和其他任何方面都會遠遠超過我們。可他們中的一個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居然問我是不是乘著雷雨從太陽上下來的!這個問題表明他仍處在我們5歲兒童的智力水平上,有助於我對他們的衣著、脆弱無力的四肢和虛弱的外表做出正確的判斷。一陣失望感從心頭掠過,我頓時感到我造這台時間機器白費功夫。
「我點點頭,指著太陽惟妙惟肖地學了一聲霹靂。他們嚇了一跳,全都後退幾步,向我連連鞠躬。這時,其中一個沖我大笑,他把手裡拿著的一串我從未見過的鮮花套在我的脖子上,這個主意獲得了一片美妙的喝彩聲。緊接著,他們全都跑來跑去採摘鮮花,笑著把花朵扔到我身上,差點沒把我淹沒在花堆里。你們沒見過那種場面,幾乎想象不出漫長的文化歲月創造出了何等嬌嫩絢麗的花朵。接著有人建議把他們的玩具弄到最近的樓里去展覽,於是他們帶我走過白色大理石雕的斯芬克斯像——它好像面帶微笑一直在注視我吃驚的神情——朝一座石頭已受侵蝕的大廈走去。我跟著他們,按捺不住內心的快樂,想到我原來滿心期盼的是人類極其嚴肅和聰慧的後代。
「房子的入口很大,整座建築絕對龐大。我最注意的自然是越聚越多的這些小人以及那些朝我張著大口的幽暗而神秘的大門。我從他們頭頂上看到的這個世界給我留下的整體印象,是一片交織著美麗的鮮花和灌木叢的荒園,一座早已沒人看管又不長雜草的荒園。我看到一支支奇妙的白花高聳著,光溜溜的花瓣有1英尺寬。它們散布在斑駁的灌木叢中,像是星星點點的野花。可就像我說的,我這時沒有去細看這些花,因為時間機器還扔在杜鵑花包圍的草地上呢。
「拱門上精雕細刻,當然我沒有去仔細觀察這些雕刻。可我經過時好像看到類似腓尼基人的裝飾圖案,我好像覺得它們經過風吹雨打已殘缺不全。幾個穿著更漂亮的人在門口迎接我,於是我們走了進去。我身上穿的是19世紀暗色的長衫,樣子十分古怪,脖子上還戴著花環,身旁簇擁著一大群人,他們身著色彩鮮艷又柔和的袍子,四肢潔白光亮,沉浸在一陣陣歡聲笑語中。
「大門通向一個與它相稱的大廳,廳里掛著棕色的窗帘。屋頂處在陰影里。窗戶有些裝了彩色玻璃,有些沒有裝,溫和的陽光照了進來。地面是用某種非常堅硬的大塊白色金屬鋪成的,不是金屬板而是金屬塊。地面磨損嚴重,據我判斷,這是由於過去世世代代的人在上面來回走動的緣故,以致主道上都走出了深溝。大廳里橫放著許多磨光的石板桌,桌面離地約有1英尺,上面堆滿了水果,其中有些水果我認出來,是肥大的紫莓和桔子,但大部分水果我不認識。
「桌子間散放著許多墊子。領我來的那些人坐上墊子,然後打著手勢讓我也坐下。沒有進行任何儀式,他們便動手吃水果,把果皮和果柄之類的東西扔到桌旁的圓坑裡。我倒很樂意學他們的樣,因為我又渴又餓。我邊吃水果邊偷閑觀察這個大廳。
「也許最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大廳破爛的外表。窗戶上污跡斑斑,像幅幾何圖,玻璃已多處破碎,窗帘的下擺蒙上了厚厚的塵土。我還看到身旁那張大理石桌子的一個角也裂開了。不過,總的感覺還是富麗堂皇,生動別緻。廳里大約有幾百號人在用餐,大多數人盡量坐在靠近我的地方,他們邊吃水果邊饒有興趣地望著我,小眼睛閃閃發光。他們都穿著同樣柔軟牢固的絲綢服裝。
「順便提一句,他們只吃水果,這些遙遠的未來人是嚴格的素食者。雖然我嗜肉成痹,可跟他們在一起,也只得以果代肉了。的確,後來我發現,馬、羊、牛和狗都繼魚龍之後滅絕了。不過這些水果非常可愛,尤其是那種我在時好像一直都有的水果——一種有三角外殼的粉質果實——特別好吃,我把它當作自己的主食。起初,我被這些奇怪的水果和我看到的奇怪的鮮花迷惑了,但後來我慢慢明白了它們的內在意義。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和你們講的是我在遙遠未來吃水果餐的情形。我稍感飽足之後,立即決定學習這些陌生人的語言。顯然這是我接下來要乾的事。先從水果學起倒也方便。我拿起一個水果,做著手勢嘰里咕嗜詢問起來,可就是表達不清我的意思。一開始我的嘗試換來的竟是吃驚的神情和哄堂大笑,不過隨即有個金髮小傢伙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並重複了一個名字。他們相互間只得翻來覆去來談論和解釋這件事。我初次學發他們語言中優美的短音時,居然把他們逗得樂不可支。然而,我感到自己像個求教的小學生,堅持不懈,很快學了十幾個名詞,至少可以隨意使用。接著我學了指示代詞,甚至還學了『吃』這個動詞。木過這是很花功夫的事,那些小人很快就厭倦了,都想迴避我的提問,於是我只得決定在他們想教我時再零零碎碎學。不久我發現後來學到的內容真是少得可憐,因為我從沒有碰到過比他們更懶惰、更容易疲勞的人。
「我很快發現了一件怪事,我的那些小主人對什麼都缺乏興趣。他們會和孩子一樣驚奇地喊著向我跑來,但他們又會像孩子一樣隨即停止對我的觀察,逛到別處去找別的玩具玩。晚飯和我剛開始的交談結束了,我第一次注意到起初圍著我的人幾乎已經走光。同樣奇怪的是,我也很快對那些小人失去了興趣。我剛吃飽肚子就走出大門,再次來到陽光普照的天地里。我連續不斷地遇上這些未來人,他們總要跟我走一陣,談論我,笑話我,然後再友好地朝我笑笑,做著手勢離我而去,撇下我和我的時間機器。
「我走出大廳時,傍晚的寧靜已降臨大地,西落的太陽照亮了四周的景色。起先,萬事萬物都叫我費解,一切都同我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連花都不一樣。我剛從裡邊走出來的那幢高大建築坐落在一個大河谷的坡上,可泰晤士河從它現在的位置移離了大約1英里的距離。我決定登上大約1英里半開外的一個山峰,站在上面可以在遙遠的8O27O1年把我們的這顆行星看得更加清楚。要說明一下,這個年代是我機器的小轉盤記錄的時間。
「我邊走邊留意,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助解釋這壯觀的廢墟,我就是在這片廢墟中發現這個世界的,真的已是一片廢墟。比如,小山上去一點就是一大堆花崗岩,大塊的鋁把這些石頭連結起來,形成一個絕壁和斷牆的大迷宮。迷宮中間長著一叢叢茂密而又非常美麗的寶塔形植物——可能是尊麻科植物——但是葉子呈奇美的棕褐色,不刺人。這顯然是某個龐大建築的廢墟,為什麼而建我就不得而知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註定要在這裡遇上更加奇特的事——我先在此提示將有更為奇特的發現——不過這要到時候才講。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我坐著休息了片刻的平台上向四周望望,這才發現眼前看不見有什麼小房子。顯而易見,獨立式的房子,甚至可能連房子里的人都已經消失。綠草叢中到處是宮殿式的建築,但構成我們自己英國風情的房子和小屋卻已不見蹤影。」
「共產主義。」我自言自語。
「緊接著我又想到別的事情。我望著那五六個跟著我的小傢伙,陡然發現他們全都穿著一樣的服裝,柔軟的臉上全都不長毛,他們全都長著像女孩一樣渾圓的四肢。你們或許會覺得奇怪,我以前居然沒有注意到這些。可這一切太奇怪了,這次他們的臉我看得十分清楚。從服裝和區分兩性的特徵來看,這些未來人都是一個模樣。小孩子在我看來好像只是比他們的父母親小一號而已。我隨即得出結論,這時候的孩子成熟得特別早,至少在生理上是這樣。我後來找到了這個看法的充分證據。
「看到這些人生活在悠閑和安全之中,我感到他們男女長得很像也就成了意料中的事,因為男剛女柔,家庭的建立和職業的不同都只是體力時代戰鬥的需要。在男女人口眾多而又平衡的地方,過度地生兒育女對於一個國家只會是壞事而不會是好事;在暴力罕見和後代安居的地方,家庭不太需要講求效率——確實沒有必要;在孩子的需求上出現的男女特殊化也不再存在。即使在我們自己的時代里,這個現象也已開始出現。在那個未來世界里,這個轉變過程已經完成。我必須提醒你們,這是我當時的想法,我後來才領教了這種想法是多麼不符合實際情況啊。
「正當我在思索這些事情時,我的注意力被圓頂下一個井一樣美麗的建築吸引住了。我思路一轉,心想這裡居然還有這種怪並存在,接著又陷入了剛才的沉思。靠近山頂的地方沒有什麼大建築物,由於我的步行能力相當出色,就很快拋開了跟著我的人。我懷著一種奇怪的自由感和冒險心理,繼續向前,來到山頂上。
「在那裡,我發現有一張椅子,是用我不認識的某種黃色金屬做的。椅子已有好幾處生了粉紅色的銹斑,它半理在柔軟的答薛里,兩邊的扶手做得像怪獸的頭。我在椅子上坐下,俯視我們過去的世界在那漫長的一天結束時夕陽籠罩的遼闊景象。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迷人風景。太陽已經下山,西邊金光燦燦,地平線上泛出幾道紫紅色的光芒。下面是泰晤士河旁的.山谷,泰晤士河鑲在中間,宛如一條磨光的鋼帶。我剛才提到過點綴在斑駁的綠草叢中的大宮殿,其中有些已成廢墟,有些還住著人。在這個荒園世界里,到處矗立著白色或銀色的塑像,到處是圓頂或筆直的方形尖塔。沒有樹籬,沒有產權標誌,沒有耕作的跡象,整個世界成了一個荒園。
「請注意,我現在開始解釋我見到的那些事情了,我的解釋基本上是敘述我那天晚上見到的情景。(後來我發現只講對了一半真相——或者說只講對了真相的一個方面。)
「我好像覺得遇上了正在走向衰敗的人類。紅色的日落使我想起人類自身的日落。我第一次認識到,我們現在從事的社會勞動的古怪後果。可是,仔細想想,這又是非常合乎邏輯的後果。力量是需求的產物;安全助長衰弱。改善生活條件的工作——使生活越來越安全的真正文明化過程——已穩步走向頂峰,人類團結起來戰勝自然的勝利一個接著一個,我們現在看來只是夢想的事情已成為有目的從事的工程,並且正在付諸實施,其中的收穫就是我所看到的情景。
「不管怎麼說,我們今天的衛生和農業仍處於初級階段,我們這個時代的科學只征服了人類的一小部分疾病,但即使這樣,它還是穩步而不懈地在朝前發展。我們的農業和園藝只是在各處除掉幾株雜草,或許也培養了一些有益的植物,但絕大多數植物只得靠自己奮力競爭,尋找生路。我們通過優生學不斷改良我們喜愛的植物和動物種類——只是少得可憐,一會兒是改良的新品種桃子,一會兒是無核葡萄,一會兒是更大更香的鮮花,一會兒又是飼養方便的牲口。我們之所以不斷改良這些品種,因為我們的理想是模糊變化的,我們的知識非常有限,因為大自然在我們笨拙的手裡也是膽小遲鈍的。這一切總有一天會變得井然有序,越來越好。無論出現什麼漩渦,這是潮流的必然趨勢。整個世界將會變得理智和有教養,充滿合作精神。一切將朝著征服自然的方向越走越快。最終,我們會明智而又謹慎地重新調整動植物的平衡,以適應我們人類的需求。
「這個調整,我說,一定已經完成,而且還完成得很不錯。其實這一調整是在我的時間機器跳躍過的時空里完成的。空中沒有蚊蟲,地上不長雜草,到處都是水果和又香又美的鮮花;彩蝶翩翩飛舞。預防性醫療這個理想已經實現,疾病也已滅絕。逗留期間,我沒有見到任何傳染病的跡象。我後面還要告訴你們,甚至連動植物的衰落和腐爛也都深受這些變化的影響。
「社會成就也受到了影響。我看到人類居住在富麗堂皇的房子里,衣著華貴,『然而卻沒有看見他們從事什麼艱苦的勞動。沒有任何鬥爭的跡象,既沒有社會鬥爭,也沒有經濟鬥爭。商店、廣告、交通、所有構成我們這個世界主體的一切商業貿易都沒有了。在那金色的傍晚,我突然想到天堂社會這個概念也是很自然的。我猜想,他們遇上過人口增加的問題,但他們肯定採取了措施,因為他們的人口已停止了增長。
「但是隨著環境的變化而來的必定是對變化的適應。除非生物學全是胡說八道,否則是什麼促使人類產生智慧和活力的呢?當然是艱難和自由。在這樣的條件下,只有積極靈巧的強者方能生存下來,弱小者只得靠邊。這樣的條件助長有能力的人忠誠合作,助長自律、忍耐和果斷。而家庭的建立以及隨之產生的強烈的傾慕、對子女的溫存和父母的自我奉獻,都在孩子即將遭受的種種危險里找到了正當的理由和根據。現在,這些即將來臨的危險在哪裡呢?有一種情感正在興起,它將不斷發展,與夫妻間的傾慕、強烈的母愛以及一切激情背道而馳。因為這些激情現在成了多餘的東西,它們只會使我們感到難受,感到殘酷無情,是和我們美好快樂的生活不協調的。
「我想到這些人長得都很纖弱,想到他們貧乏的智力和那大片的廢墟。這使我更加堅信人類完全征服了大自然,因為征服之後才會出現寧靜。人類曾經是強大的、精力充沛的聰明的人,他們用巨大的活力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條件。現在我們來看看改變后的條件引起的反應吧。
「在絕對舒適和安全的新條件下,那種躁動不安的精力,也就是我們的力量將會變成弱點。即使在我們自己的時代里,某些引起曾經是生存所必需的癖好和慾望也成了我們不斷失敗的原因。例如,勇敢和對戰爭的熱愛對於一個文明人來說已幫不了什麼大忙,甚至還可能成為障礙。在身體健康和沒有危險的情況下,體力和智力都會變得無所適從。我斷定,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曾有過戰爭甚至暴力事件的危險,不曾有過遭遇野獸的危險,不曾有過任何需要他們增強體質去抵禦的疾病,他們也不需要參加艱苦的勞動。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們所說的弱小者就和強壯者具備了同樣的保護能力,弱小者也就不再弱小。實際上他們更具自衛的能力,因為強壯者由於精力無處發泄只會感到煩躁不安。毫無疑問,我所見到的精美建築,是我們人類現在毫無目的的精力同自己的生活條件完美地協調之前最後一次奔涌的產物。這是一場全面的勝利,它開始了最後的偉大和平。這歷來就是人類的精力在安全環境中的最終歸宿,它沉灑於藝術,沉灑於色情,然後就是消沉與衰退。
「即使這一追求藝術的衝動也終將消失,它在我看到的時間裡幾乎已經消失。用鮮花修飾自己,在陽光下跳舞唱歌,這就是他們僅剩的全部藝術精神,僅此而已,甚至連這種衝動最後也會衰退成自我滿足的消極行為。我們一直在痛苦和需求的這塊磨石上接受磨鍊。可在我看來,這塊可恨的磨石終於在這裡破碎了!
「我站在越來越黑的暮色中,心想我用這一簡單的解釋掌握了世界的奧秘——掌握了這些有趣的人的全部秘密。他們為抑制人口增長而發明的節育方法可能太成功了,他們的人口不是保持穩定,而是減少了。這可以用來解釋那片廢墟。我的解釋非常簡單,似乎也有道理,就像大多數錯誤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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