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4節

他轉到我背後,以槍口抵住我左邊肩胛骨,這對我而言有些不便,於是我往前走了兩、三步,讓身體與槍口保持一些距離。也許是我的動作過於露骨,只聽身後傳來無奈的聲音。

「這是做甚麼?你以為這兩、三步的距離就能降低我的命中率嗎?」

「是嗎?」

說話的同時,我隨即轉過半身,右腳放出一踢,那是部隊戰鬥技巧的其中一招。可惜賴瑞敏捷地跳開閃過這一踢,我的腳只劃過空氣。

「法蘭克,不要做困獸之鬥!」

不愧是賴瑞,他的槍口仍然指著我,但我並非認真反擊,只是擺擺架勢罷了。

我手伸向左腳踝,抓起藏長褲底下的德林格大口徑短筒手槍,凱休見狀勢必不得不開槍,但我比他更快扣下板機。

子彈沒有射出。

隨著一聲慘叫,凱休高大的身軀猛跳起,一瞬間有如被一個隱形巨人拎起來掛在半空中,接下來的姿勢像一個打算撲接的外野手,整個人栽向地板。

我站起身,擦拭額頭的汗水,緊盯著黑人護衛的屍體。達成任務的手槍已經離開死者的手,橫躺在地板上。只見一道薄薄的青煙由槍身四處竄起,宛如死亡使者的出現。

「這不是虛、張、聲、勢,賴瑞。」

我朝著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男子說道。

「我說過武器技術的發達是日新月異的,這把手槍是國防部最近才研發出來,專門用來對付恐怖份子;裡頭崁進超迷你電腦,具有指紋識別系統,如果沒有登錄指紋的人扣下板機,就會有一股強大得可以致人於死的高壓電流布滿槍身,這就是我為甚麼要與槍身保持距離的原因了。」

我以鞋尖輕觸手槍。

「這股高壓電流之大足以破壞槍支本身,所以只限使用一回,可說是一種昂貴的玩具,但現在又證明了它的確有實際功用。這種玩意兒可不是能隨便拿出來做實驗的,對付你這般高手只有採取這個手段了,也因此你成了彌足珍貴的被實驗者。」

我打斷自己的話,先前的饒舌是因為不想被沉默的牆壓垮,但說完這段長篇大論后反而覺得受辱的是自己,不過我的確是自取其辱。

凱休的慘叫應該不會有人聽見,要不然我就不必大費周章包下整家旅館,百分之百相信隔音設備是相當危險的。我撿起受損的手槍收進口

袋,另一把德林格手槍也藏回原來的地方,然後我走向位於房間一角的電話,按下號碼鍵,把聽筒擱在耳際稍待片刻。

一個男人接起電話。

「我是亞爾佛雷德·莫耳,哪裡找?」

「我是法蘭克·夏曼。」

「法蘭克!事情辦得如何?」

「三殺,副總統,冒牌貨已經死了。」

「是嗎?太好了──」

副總統拉高音量,他的聲音沙啞如同包著過量脂肪的肉體,卻掩藏不住喜悅之情。

「可是我們還必須善後,不知『兇手』是否準備妥當?」

「當然,一個來自阿肯色州的白皮膚窮人,曾經參加三K黨,在裡頭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渣,酒精中毒,喜歡撒謊,有傷害與搶劫黑人妓女的前科,又沒有家累,這種男人死了也不會有人掉淚,名符其實的人渣。」

人渣嗎?我在內心低語,那個男人如果是人渣,那麼利用他求得權力地位的我們又是甚麼呢?踐踏者與被踐踏者是適合的形容詞。

「他將因為成為殺害布拉德佛登總統的兇手而名留青史,也算走運了。」

喜不自禁的聲音從聽筒彼端如同一股奔流不斷湧現,這個副總統人材──外界評斷他的政治才能只配當到副總統,連總統大選都沾不上邊的二流角色,但他現在就要登上最高寶座,欣喜雀躍自然不在話下,對於自編自導自演的戲碼更是熱衷有加,由此可知,想叫一個平庸的人安份守己簡直比登天還難。

「另一方面,殺害修克羅斯博士的『兇手』是否也準備妥當?」

「嗯,這個人好像是某宗教團體的信徒,一群主張輸血違反大自然準則的白痴之一……」

「人渣」接下來又是「白痴」,第三個人大概就是「智障」或「飯桶」吧。

「我會儘快處理善後,我現在必須離開了……」

「好,啊、對了,那女人你打算怎麼辦?」

「哪個女人?」

「就是賴瑞·凱休的女人啊,我記得她好像叫做布蘭達。」

我的手使勁握住聽筒。

「她就交給我處理,希望您不要對她下手──總統先生。」

「喂喂、現在還早呢,不過總而言之你是一大功臣,她就交給你處置,我不會讓其他人動手的。」

「多謝你,總統先生。」

「小心不要陷得太深,你已有妻室,身為眾議員候選人嚴禁鬧出醜聞。」

我聆聽下屆總統親切的忠告之後掛斷電話,然後摸摸口袋,確定錄下剛才對話的小型錄音機安全藏在裡頭,我覺得我今晚好像灌了劣酒,心情爛醉如泥。

布蘭達·瑪休茲與我來到東波特馬克公園的櫻花樹下,我們肩並肩坐在位朝河面的大理石長椅上,我想我們兩個看起來大概不像情侶,而是一對即將離婚的夫妻。散落在河面的櫻花瓣連成一排,有人曾將它形容成一串桃色珍珠項煉,在我看來卻是系在奴隸身上那道染血的鐵煉。

斜躺在河上的鐵橋與四月的陽光相互輝映,河對岸的森林增添了幾分新綠,但位於深處的美國國防部五角大廈卻如同一隻兇猛的獾聳著巨大的身影,內部一定有一群目光銳利的軍事官僚們正沉迷於國際戰略這項危險遊戲當中。──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心裡完全找不到欣賞明媚春色的閒情逸緻,連一毫克也沒有。

這是理所當然的,我之所以約布蘭達來河邊公園,並非為了與這擁有達吉琳紅茶膚色的美女談情說愛,而是要告知她情人的死亡以及藉請求之名命令她不準透露半點真相,這種不由分說的做法等於一個自殺的企業家留下債務要妻子償還一般殘酷。我向布蘭達說著,腦海里可以想見心臟表面汗水涔涔的模樣。

「我明白你的意思。」

當她帶著近似無情的冷靜說出這句話時,我輕薄地大嘆一口氣。

「是嗎?太好了。」

我的聲音因安心而變尖。

「謝謝你能如此明理,我一直覺得良心不安,因為這次事件得以解決,主要還是由於你所提供的情報,我們不但不酬謝你,還不准你張揚,道理上實在說不過去……」

我不自覺地叉起腳。

「不過我們不會這麼忘恩負義的,下星期副總統即將就任,新政權就要展開,等政局安定之後我們會……」

「派出CIA的刺客對付我?」

瞄了啞口無言的我一眼,布蘭達泛起輕笑,如同閃耀在葉稍間的陽光。

「別擺出這副表情,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我也不相信美國政府會做出這麼陰險的事情,畢竟這裡是標謗自由民主的新大陸,民主政治的大本營,絕對是不同於俄羅斯與南非的,對吧?」

「……」

「話又說回來,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記得我做了甚麼值得你們褒獎的事,而且我就要離開華盛頓遠赴他鄉了,只求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就好了。」

「可是你……」

話說到一半,我看見她端麗的面容帶若一種奇妙的表情,就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層油,當我還叉著腳時,她以平淡無奇的口吻說道。

「法蘭克,其實我也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賴瑞。」

「是嗎?」

我漫不經心地應答,然後愕然地發覺到她這句話的含意非同小可,就像在做蛋包飯時敲了一顆蛋,卻發現裡頭冒出一隻小蛇,令人感到吃驚又噁心。

「那你為甚麼要告訴我那些話?」

我激動得顫聲責問,附近一個玩踢皮球遊戲的小孩瞪大藍眼盯著我們。

「是你舉發他的,說他外表雖是總統,但實際上你確定他就是賴瑞本人。」

我壓低音量,但這樣反而會讓語氣更為尖銳也不一定。

「總之,你很可能會誣告了正牌總統。」

「可是結果證明他真的是冒牌的呀。」

「我不管結果如何!我要知道的是你的動機!你誣告總統到底能得到甚麼好處?」

「可不可以給我一枝煙?」

她的語氣沉著,我強忍遭人擺弄的怒氣,取出雪茄盒。

「我是為了報復。」

布蘭達隨著一道香煙喃喃吐露心聲。

「報復?」

「我恨那個奪走賴瑞身體的男人。」

細長的香煙在她的唇指之間不斷往返,令人無法忍受的是她怞煙的樣子最為美麗。

「也就是說,無論賴瑞·凱休或是亞歷山大·布拉德佛登,只要擁有那具身體的人都是你的仇人?從更偏激的角度來看,你只想找一個對象讓你完成報復是嗎?」

「是的,你真聰明。」

「如果是賴瑞,你無法原諒他為了權勢野心出賣自己;如果是布拉德佛登總統,你也不能原諒他奪走賴瑞的身體,所以這兩個人都該死。」

「我只希望社會還我一個公道。」

「結果全美國政府為了你總動員,為了滿足你的尊嚴、獨佔欲與復仇心態。」

我感到不是滋味。

「你只須煽動我,就能借刀殺人,如意算盤打得真精,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不相信你的告發怎麼辦?」

「你不會不相信的。」

「你倒是自信滿滿啊。」

我嘲諷道,但她不為所動。

「我的確指認賴瑞假冒總統,但我並沒有提出任何證據,而你們卻相信了,這不表示我所說的是事實,也不表示你們相信我,而是你們正希望出現這種結論。」

我感到自己突然被人痛毆一拳,她的聲音輕輕流出唇邊。

「沒有一個美國人民希望由黑人來執政,除了黑人以外;所有的白人又氣又恨,他們甚至希望總統最好那時當場斃命,修克羅斯博士簡直是多此一舉,這才是人民的心聲,而賴瑞卻不明白。」

我看到她夾著逐漸變短的香煙的纖纖玉指輕顫著。

「賴瑞太傻了,他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小把戲玩得再多,只要種族歧視的觀念存在一天,他的末路就是可想而知的,雖然對外發表他遭到種族歧視者暗殺是表面理由,但事實卻也正是如此。」

香煙像只老死的飛蛾飄落地面。

「他死了之後,仍然有人要藉他的死大做文章……」

她咬住唇以鞋跟踩熄香煙,好不容易離地跟著又踏嚮往地面;接著她冷不防開口說道。

「法蘭克,你要競選眾議員是嗎?」

「啊、是的。」

「加油啰。」

她以深邃的眼神看著我。

「你一定要當選,如果你失敗會有不少人出不了頭天,為了他們加油吧。」

我無法回答。

「總而言之,這是個自欺欺人的世界。」

在她離去后,我獨自留下來盯著河面喃喃自語。

「她並不是唯一的說謊者,沒有人有資格責備她。」

但是我無法制止凄涼的情緒。

櫻花瓣點綴在河面上,我的倒影從河底看著我。栗色的頭髮,白裡透紅的皮膚,暗青色的瞳孔,我已經看了十五年的臉,但現在這張臉卻泛起素昧平生的表情。

「我知道,罪魁禍首就是我。」

我的鞋尖踢了一顆小石頭,輪狀的漣漪不斷擴大,抹消了我的臉。

「但修克羅斯博士的罪更大,誰叫他手術失敗,十五年前明明成功了呀……」

是的,已經十五年了,自從我的腦從黑人的身體取出,移植到白人的身體之後。當時經營私人醫院的的修克羅斯博士以鉅額的報酬為誘餌,釣上了窮困潦倒不在乎手術是否合法的我。

我原本不寄望手術會成功,抱著如果不成大不了一死的心態。但手術成功了,得意洋洋的修克羅斯博士拿出鏡子,當我在裡頭看見一個白人青年的臉,我與惡魔簽下了切結書。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我決定走上光明大道。

手術數日後的一個夜晚,我在醫院縱火,並偷取現金逃亡。如果博士當場被燒死那最好,如果沒死,也礙於完全缺乏物證的情況下,無論博士如何強調他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腦部移植手術,也得不到社會的認可。更何況博士的弱點在於他長期進行非法的人體實驗,對他而言三緘其口才是上上之策。

我輾轉來到西海岸,接受局部的整形手術,千辛萬苦取得了新戶籍。最後修完大學新聞科系,從事電視主播一舉成名,也娶了白人妻子,不過我很小心的沒讓她懷孕。然後我在布拉德佛登當政時展露頭角,擔任白宮發言人一職,人生路上一帆風順──此時修克羅斯博士再度登場。

於是我決定殺害博士,後悔自己沒在十五年前親手殺了他。就在我苦思要用甚麼手段在甚麼時候下手的當頭,布蘭達向我告發現任總統是冒牌貨,因此我打算把全部的罪讓賴瑞·凱休來扛,編出一套計劃給沉迷於權勢與野心、勇氣十足的信徒。

布蘭達利用了我,而我也利用她,比她殘忍百萬倍。我沒有資格責備她,卻不禁覺得自己似乎失落了某種貴重的東西。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世界。」

我再次低語。

當河面的漣漪消失時,我的臉再次浮現凝視著我。

一張屬於白人、表情複雜的臉。

一張白色的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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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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