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

美食

暮色柔和,瑪蒂達躺在舊床上。凝視著窗外,心不在焉地揉著大肚子,隨後,她向我轉過身來,忽然莞爾一笑,臉上的毛孔皺成一團,滿口肉瘤爛黃牙。在朦朧的微光中,她顯得玉手纖纖,難以分辨出手指間多硬結的肉蹼和血管。頓時我暗自想,孩子會不會象她那樣皮膚起疙瘩,硬如石塊;或象我一樣,手臂細長,腿如鳥腿又細又長,從膝蓋處往後彎?從內心講,我希望孩子象瑪蒂達,因為在我眼中,楚動人,不過,我知道很可能我倆的孩子哪個也不象。

「我餓了,」她說,「我敢肯定他也餓了。」

「你知道人想吃什麼嗎,瑪蒂達?」

她在玩遊戲。我也想逗她開心,使我們倆都忘記上頓美餐以來到底多久沒有沾東西了,大概有好幾周吧。於是,我假戲真做,回憶起她經常在我們從城裡垃圾堆里中撿起的破雜誌指出的花花綠綠的糖果,說:

「鮮獼猴桃?」

「不今晚不吃這個,我不喜歡。」

「奶油檳榔油炸牛肉乾呢?」

「太一般了,你說呢?」

我笑了,她也笑了。隨即,瑪蒂達坐起來,將灰色破枕頭塞在背後。「我們先吃蝸牛醮勃艮第葡萄酒,喝一杯凍肉汁,再來一大塊熏肉夾肉條、豬肚、鮮筍、土豆吧。」對那些陌生詞語的發音,她咯咯地笑,起來念那些上一世紀的詞的音節,舌頭不聽使喚。「點心嘛,我要美味羊乳酪,一杯檸檬汁,一杯黑咖啡,一杯拿破崙白蘭地。這份菜單怎麼樣,希拉里,告訴我。」

我假裝接下她的菜單,模仿我想象中的招待鞠了一躬,動作也是從上一世紀遺留下來的發黃的廢雜誌上學來的。瑪蒂達給逗樂了,「您還要些什麼?」

「不要了,謝謝。就這些,先生。」

我們倆開懷大笑。這時候,夜風蕩漾,驅走了月亮周圍的雲團。從窗外飄進泥土、野草、樹脂、水泥和磚石的氣味。

「希拉里。」瑪蒂達喘著氣說。

她雙手朝肚子伸去,我在她身邊躺下,在她腹部緊繃繃的皮膚下面感到胎兒在蠕動。

「快了。」她說。

已經5個月了,但願她准了,因為我帶著做父親的心愿,企盼孩子早早出世。可是,我卻無法知道她的女性直覺是否準確無誤。要知道,現在已不復存在共同的術語來表達人類的妊娠期了。

夜色愈濃,她躺在那裡,我親吻她的乳房,回味著我們在交歡時被她的肉體磨擦的感覺。真奇怪,她的肉體石頭般粗糙,卻還是那樣甜美。

胎兒安靜下來,瑪蒂達的身體也鬆弛了。

陰影濃黑,微風飄香,我飢腸轆轆,時候不早,該上街去獵取食物了。我走到床頭櫃邊,取出手槍和六發寶貴的子彈,給槍上生鏽的金屬部位上了潤滑油,小心翼翼地裝上子彈。這六發子彈口徑合適,完好無損,不知怎麼搞的,它們被遺棄在一家體育用品,商店的地板上,多少年來都沒人注意,還是8個月前我撿到的。真是天賜良機,今後再也難遇上了。

「嗯,那麼,我們吃些什麼呢?」瑪蒂達還在玩遊戲,我也同樣興緻勃勃地回答:「也許是美味越桔蘑茹鹿肉。」

「還有呢?」

「鮮菜南瓜清燉野兔。」

「好了,菜夠了。但鹿肉要生菜調味,不然乾脆不要。不用說,葡萄酒里多加點丁香。來,親親我再走吧,希拉里,來吧。」

我親吻她的前額、臉頰,又在她的嘴唇上一陣長吻。月亮升起來了,幾乎是一輪滿月,光線亮度足以讀書,我便給瑪蒂達準備了幾本雜誌,我走後好讓她排遣時光。我將毯子拉上來圍住她,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我又一次擁抱她。不知為什麼,我走到門口卻猶豫了,轉身回到她的身邊,可她已經沉浸在破舊的雜誌里了。我默默無聲,不知道說啥才好。

我鎖上房門,門是厚鋼板做的,這是我選中這座住宅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這棟樓沒有太平梯。出於習慣,我爬上樓梯,檢查了上房頂的通道,發覺很安全。然後下了四層樓,穿過狹窄的門廳,走出大門。大門是沉重的鐵柵欄門,我用鐵鏈和連環鎖鎖緊。在戰後的世界里,如此嚴密的防範措施誰也難以逾越,但為瑪蒂達的緣故,一定要萬無一失,因為我太愛她了。我打丹東教我的早已消亡的宗教手勢,又劃了一個十字。

從一些殘存的廢墟來看,我們住在河邊大道的街角,這裡從前顯然是豪華的住宅區。戰後百年中,附近一座公園逐漸伸展到城市的混凝土、磚塊和瀝青地上。現在,路面已經皺凸不平,我費力穿過灌木叢、黑蘑茹,繞過一堆堆從前是小汽車的圓丘,朝西區走去。我貓著身子,行進悄然無聲,始終保持隱蔽。不知什麼原因,最近幾周來,獵物罕見。我決心使出全身解數,給瑪蒂達和我的孩子弄到吃的。

地面上,月光如水,泛起點點鱗光,這是人行道上的雲母或者玻璃碎片反光。

前面城裡傳來恍若蘆笛聲,尖厲怪異,我不由得停下來傾聽,是出沒在附近的一群類人猿的叫聲。這些兇猛的野獸,我有槍也難對付。於是,我轉身朝百老匯方向,往86號大街那口池塘走去,池塘是從前被什麼東西炸成的。

通常,那兒是個理想的狩獵地。我決定去試一試運氣。

我生性不好沉思冥想,可是,此時此刻我迎著夜同,躬著腰,躡手躡腳地沿臨街大樓往高高的野草叢奔去,卻不禁回憶起和瑪蒂達朝夕相處的日子。我渴望使她過上好日子,渴望在戰後這片荒漠中我們不至於忍飢挨餓,渴望文明再現,但那和文明我只是從令瑪蒂達銷魂的雜誌里讀到的,從我們兒時暴風雨夜丹東老人安慰我們的天方夜譚里聽來的。

這倒不是丹東的話我全都相信,即使在孩提時代,我也懷疑他在神侃。

也許是我天生愚鈍,我出生的年代與丹東說的世界大戰相隔一個世紀,這個世紀猶如一條巨大的鴻溝,我的相象力無法跨越。我不同於瑪蒂達。我只熟悉槍啦、實際干啦這些簡單的東西,壓根兒相象不出科技遺迹究竟是啥樣,也想象不出曾經存在過與我們的四肢、器官相類似的眾多人類,還有啞巴似的動物。在我看來,這些不過是一個糊塗老人的胡思亂想。從小時候起,我就傾向於關注日常生活現實。

不過,恰恰在日常生活丹東是坦誠無欺的。我還只是被不知名的父母遺棄於荒野的六個月的嬰兒時,就給老人撿來了。從此,他便用自己的生活訓練我和瑪蒂達。每當老人忘記嘮叨歷史和哲學時,他便是一個出色的師傅,他的技藝至令我們望塵莫及。儘管由於瑪蒂達懷孕我與他之間產生敵意,我依然承認並羨慕他的本領,也知道自己欠他的情。

例如,當我們幼小無助而他又飢餓難忍時,他並沒有吃掉我們。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其中的奧秘。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準會感激上帝恩賜如此豐美的禮物,毫不猶豫地將我們兩個棄嬰吞吃了。只有當我用手感覺到瑪蒂達腹中的胎兒的生命在輕微地顫動時,我才隱約意識到丹東幹嗎要收養我們,將我們視為親人。

突然,一陣貓叫春似的尖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倏地躲在一簇藤蔓荊棘後面,往灌木叢里鑽。太緊張了,我的脈搏加快,心裡撲通撲通地跳,我放眼向城望去,手一揮,將手槍端平。

那可怕叫聲斷斷續續,令人不寒而慄,猶如瘋狂的咆哮,我害怕了。尖叫又卒然消失,隨即萬籟俱寂。我反倒不能松馳,仍然繼續從我隱藏的樹叢里警惕地向城裡望去。

再次響起了狂叫聲,這次離我更近了,顯然,是從一個街區遠的黑壓壓一片橡樹與櫻樹混雜林里傳來的。樹林從前是一座微型公園。這時候,月亮照上了一圈淡淡的光環,但月光依然明亮,我清晰地瞧見五個影子從樹林里搖搖晃晃地鑽出來,笨拙地跑進高高的草叢裡,從它們的姿勢、膚色以及它們散發出來的被微風飄到前面的膻腥味,我認出了是類人猿,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笛聲就是它們發出的。我的腰弓得更低了,希望能避開它們注意力,這些傢伙又狡猾又兇殘,四處騷擾。類人猿接近我的隱蔽處,從我附近穿過。它們形體面貌清晰可辨,而且連他們的驚恐談話的細節我也聽懂了大概。頓時,我意識到自己是虛驚一場。原來,類人猿給什麼東西或什麼事情嚇壞了,拚命往市中心跑去,我還意識到,它們發瘋似地逃命,必將鬆懈警惕,這正好給瑪蒂達和我可乘之機。於是,我從灌木叢里爬出來,若既若離地跟蹤它們。

我腹中的飢餓火燎一般,嘴巴是濕的,卻難以濕潤嘴唇。我真不敢想象瑪蒂達怎麼忍受體內兩個胃口。

我尾隨類人猿一街區遠。當它們到達附近那口池塘時,我便緊緊地尾隨其後,果然不出所料,它們完全喪失了警惕,四隻類人猿沿著月光鱗鱗的水邊一條路跑去,另一隻踏上右邊那條路。

機會到了。我將手槍插腰包里,解下獵刀,大步流星,迅速地追到那位孤獨的逃跑者身後,揮刀向類人猿刺去,這時,它才注意到我,驚叫一聲,笨拙地扭轉身體,胸部躲過了利刃,但肩部卻挨了一刀。

我從類人猿身上拔出了獵刀。我必須幾刀將它殺死,於是我又舉起歷經一個多世紀依然寒光閃閃的利刀,刺進它的身體。那傢伙挨了兩刀,但還沒有咽氣。只見它向我轉過身,身體猛然一抖,掙脫仍然陷在肉體里的獵刀,隨即又死死地抓住我。

我拚命將一隻手伸到類人猿背後摸刀,另一手險擋它的利爪抓我的喉部。我們搏鬥時,它居然對我說話了。我驚恐失色,渾身起雞皮疙瘩。

類人猿的口鼻畸形,牙齒很長,發音含混不清,而且同其它動物一樣,缺乏語法概念。儘管如此,我還是聽懂了大意。

「死了人人殺死殺死兄弟殺死。兄弟。」

「閉嘴,閉上你的嘴。」

「兄弟死了死了人刀殺死的。」

我的手指終於摸到露在類人猿背部的刀柄,拔出刀來,再次刺進去。它猛然喵的一聲,吐了一大口氣,噴了我滿臉鮮血。我感覺到它的肌肉泄完了元氣,正如水從碗里流走一樣。它呻吟了幾聲,便無刀地捲縮在我的懷裡。我將屍體放倒在草地上,環顧四周。其它類人猿早已沿著大街遠去,顯然,這場短暫的搏鬥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儘管四周靜悄悄的,我還是感到不安,忍不住納悶,究竟是什麼危險驅使類人猿沒命地往市中心逃竄。

我將溫暖鬆軟的屍體搭在肩上,跑進鄰近一條背街。但由於路上灌木濃密,荊棘從生,遍布燦爛的黃玫瑰,我不得不放慢速度,折騰了好一陣才到達附近的大街。街角落矗立著一座建築物,是兩層樓的灰石頭結構住宅,頓時,一種安全感油然而生。我一步三梯衝上前門已經凹陷的台階,穿過一條從前是門的溝,進入幽暗的客廳,悄然無聲,眼睛適應一下昏暗,同時尖起耳朵探聽哪怕是最細微的聲音。

我終於踏實了,呆在房子里安然無恙。

我把屍體輕輕地放在大理石地板上。太緊張了,好一陣我從房門口沿著我來的路望去,但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我最終決定收拾我的獵物,剝皮。於是將類人猿的頭扭過來,露出脖頸,用刀割開一道很深的口子,將體內的血滴干。隨即,我將屍體四腳長躺,沿著腹部輕輕劃一刀,割進四肢,以便剝皮。剛開始剝皮時,突然脖子感覺到冷冰冰的金屬,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

一個輕微的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嘶嘶響起,「今晚你動作太慢了,我的孩子。太慢了,要是我的話,我早已掏出你的內臟,嘴裡已經品嘗了你的美味了。你慢得我真害羞,怎麼這麼容易就抓住你了。要是能改進你這個賤種,我真想殺了你,這倒下是因為我飢餓的緣故。不過,那就意味著我收養你失敗了,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希拉里?」

矛尖的壓力離開了我,我轉過身去面對丹東。有3個月沒有見到他了,他的變化令我大吃一驚。在我心目中,他似乎一直都很老,但現在卻由於什麼原因又老了一頭。眼睛下面密布黑色的皺皮,左面頰中風了,頭髮全白了。可是,老人剛才玩卑劣的伎倆耍了我,再加之我們之間的衝突,因此,我對他毫無憐憫之感。

「如果你再這樣對我,我要把你的老命收了,丹東。」

「你現在會嗎,孩子?我想不會的。為什麼呢?因為你首先得抓住我,而你恰恰抓不住我。難道你不這樣看嗎?」

沒有必要和丹東爭論。於是,我咽下怒氣,轉身背向著他,開始剖腹取類人猿的腸腸肚肚。我把手伸進腹腔,掏出肚腸內臟,這時,老人竄過來,說:「我吃了一個月的耗子,膩透了。我心子給我吧。」

我沒有理睬他的請求:「你這麼狡猾的獵人不可能,丹東,不可能吃耗子,我不相信。」

「不可能?但的的確確是真的。我想,我最討厭的是,那些小怪物死到臨頭還要詛咒你。只要你仔細聽,就聽得懂它們罵些什麼。快把腰子給我。」

丹東餓壞了,口吻帶著幾分威脅,我知道他很不耐煩了。他雖然上了年紀,卻仍是一個危險人物。於是我示意他過來吃。只見他抓起一塊熱乎的肉,送到嘴邊,滿臉飢餓相。他吃得津津有味,又是抽氣又是咀嚼聲,我終於意識到他是餓成這般模樣的。這頓使我想起自己的飢餓,但我非要回到瑪蒂達那裡才美餐一頓。我匆忙地刀起刀落,在野獸身上劃開長長的口子,幾下將皮皮剝下來,又把屍體肢解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丹東用手掌揩掉嘴上的肉汁,滿足地哼了起來,接著說道:

「媽媽的,鮮肉真是比什麼都好吃。我真想再吃一點,生的倒不在乎,只是吃進去忍不住要吐出來,不過,不是給我一隻後腿留著以後再吃吧,希拉里。行了,行了。孩子,現在給我講一講瑪蒂達的情況怎麼樣?」

「有什麼可講的?你想毒死她。」

「根本不是那回事,孩子。你怎麼連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圖。你企圖讓瑪蒂達服些不知道你從哪裡弄來的爛葯,好殺死我們的孩子。」

「只是因為她懷孕嚇壞了我,孩子。讓我再解釋一下吧。但願現在補救還不太遲。」

我看見丹東的頭前傾,眼睛里閃爍著衰老的微光,意識到他又要開始講大道理了。我與老人打交道多年,知道沒法打斷他的話。於是我又繼續剝皮,心不在焉地聽他說教,丹東一隻拳頭仍然握著吃剩的血淋淋的肚子,另一隻手握住矛槍,俯身向我。

「我已經告訴你上百遍關於大戰的事情了。注意聽,孩子,讓我的一些話最終使你開竅。一個世紀以前,生活著億萬人,他們形體相同,只是膚皮略有差異。我知道,你很難想象這樣的大統一,就是我,雖然在戰後第一代出生,自己也持懷疑態度,因為我生下來的時候,瘟疫已經杷世界弄成今天這個樣子了。我的父母告訴我,後來我又常常重複講給你們聽,最初的災難僅僅是病毒橫行,當年就毀滅了全人類的七分之五。但遠比這更可怕的還是後來蔓延的瘟疫。

「首先,古人釋放了一種重新組合遺傳基因(DNA)疾病,與哺乳動物的血漿混合,從而賦於高等動物以語言的能力。儘管那些會說話的動物顯得同你一樣普普通通,卻在不習慣這種變化的人們中間造成極大的混亂與恐慌。接著,又出現了基因誘變瘟疫。

「這種新的病毒與傳染影響了生命的本源,給基因物質注入一種隨機性的因子。從那時起,人和其它哺乳動物就不再產生純種了。我長有16根手指頭,你有8根,腿象鳥腿。還有那個當我們的食物的可憐的傢伙可能是從一隻浣熊,或者一隻猴子,或者一隻貓,或者你我的某個親戚變種而來的。物種之間的差異消失了,愚聰不分,世界從此變了樣,與以前有天壤之別。」

「這都是些陳詞爛調,丹東,」我說,「講一些新鮮事吧!」

他徒然生幾分怒氣:「你聽是聽過,但從來沒有用心聽過,這次一定要用心聽。」

「在最後一些日子裡,我的父母和別人一樣,是士兵,又是生物工程師。他們被徵募去參加誘變基因瘟疫工程。他們的知識毀了他們,雖然從戰爭中倖存下來,卻不過是活著的殭屍。15年後,我出生了,但不是父母性愛的結果,而是一道政府命令執行的結果,也許那是社會崩潰前的最後一道政府命令。那時候,絕大多數人對後代絕望了,因而很少有人傳宗接代。

「然而,令我們父母悲觀失望的,倒還不是我長得不象他們,而他們知道瘟疫的危害將會在他們的子孫後代的身上加劇,絕不會減弱。據預測,隨機性基因變異率將會一代代增加,最後物種變異到都具有一些共同的基本特徵。從繁殖力旺盛的老鼠和其它動物身上,我們已經見到這種變異結果。幾年前,這些動物的變異趨於穩定,它們的生理特徵與祖先相比,簡直判若異類。

「我從觀察中擔心其它複雜的哺乳動物現在正在邁進那道門檻。這就是為什麼我很早就決定聽從我父母的忠告,不要孩子。這也是為什麼你和瑪蒂達,由於比我年輕好幾代,應該重新考慮你們的決定。」

「你在瞎扯些什麼,丹東?關於老鼠什麼?」

「你是木頭腦袋嗎,孩子?難道你沒有聽見我講的啥?」

「我聽見了,老頭。我聽你講了上千遍。那又怎樣?如果孩子象瑪蒂達或者我,再美不過了。即使不象,又有什麼關係?就是象你,我也會心滿意足的。」

「你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這一次你又聽錯了。我講的不是多長几根手指,或者長一隻尾巴,一隻豬嘴,或者象瑪蒂達手上的蹼膜,我的意思是基因遺傳可能會產生裂變,從而導致可怕的怪物誕生。我是說,你們的孩子是一個潛在的怪物,你們不會接受他的。我不願間你遭受痛苦。我們還是把孩子打掉吧。如果這孩子證明是有哪怕是有一點點人樣,那我就錯了,今後你們還可以再生一個嘛。」

丹東從衣包里拿出一隻上面貼有褪色標籤的玻璃瓶,顯然是葯。頓時,我勃然大怒,猛然將他手裡的藥瓶打掉。「只要我還活著就不行,老東西。」

玻璃掉地黑暗客廳已裂縫的大理石地面上,粉碎了。

丹東的精神一下子跨掉了,顯得疲憊畏縮。我恨不得給他當胸一拳,但還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餓壞了,再加之對瑪蒂達牽腸掛肚,這才發怒的。我想早點回到她的身邊。「你的哲學是瞎扯淡,老頭,」我說,「還是講一講為什麼獵物這麼稀少吧。"

「要是我掌握有價值的信息,我會落到這個悲慘的地步嗎?」

「我可沒有時間跟你兜圈子,丹東。」

「尊重我點,小夥子,要不然我就不講了。聽著,根據古代文獻和我自己的經驗,野生動物資源在某一生態環境的衰竭可能是由於地震、乾旱或者野火等自然災害造成的,也可能是瘟疫或者獵取無度所致。可是並沒有任何災害,任何疾病的跡象,因此,我相信準是最近出現了生態失衡。也許是某種新的猛獸闖進了這個地區,由於沒有天敵,便耗完了我們當地的動物資源。也可能是本地區某種兇殘動物數量增長超過了極限。我不清楚。我們別無選擇,只有等待出現新的生態平衡。如果我有精力的話,我就離開這座城市,往南遠走高飛。這就是我對你和瑪蒂達的忠告。」

「孩子出生前,我們哪裡都不能去。」

「那當然。我沒有想到這點,希拉里。不管怎樣,老鼠倒多的是。」

我用襯衫包好屍體,將臨時口袋甩在肩上,丹東拿起他那份生肉,跟著走出客廳,進入狹窄的門廳。我們向外面瞧去,只見茫茫的草叢、水泥地、和風徐徐,沒有任何動靜。我抬頭仰望,大街兩旁高大的建築的窗戶里殘存的碎玻璃反射出道道月光。不知怎麼的,我忽然想到了瑪蒂達,她對我帶回的豐厚禮物不知有多高興,儘管只是些筋筋疙瘩肉,並不象她在雜誌上讀到的美食。

丹東和我來到露天里才覺察到危險。

街道十分寬闊,顯而易見,這個十字路口從前是一個重要的鬧市區。地區中央有一座乾涸的噴泉,長滿了茂盛的牽牛花、長春藤,正好是我們行進路線最近的隱蔽處。我們急忙穿過大街,向那庇護所衝去,躲進噴泉底座中一尊微笑的孩子雕像下面的灌木叢里,彼此偎在一塊。我們喘氣時,第一次聽見一個詭秘的聲音,預示著大難臨頭了。聲音很輕很輕,猶如悄悄的笑語,太細微了,我簡直懷疑自己的感官有問題。

丹東用肘推了我一下,悄聲說:「他媽的究竟是什麼聲音?」

「我不知道。我討厭這聲音。」

我們緊緊地貼住雕像底座,緊張地環顧四周,只見高高的草叢和藤蔓微風蕩漾,殘缺不全的人行道上幾片樹葉搖曳。我掏出手槍,拉上板機,丹傑放下血淋淋的腰子,握皮矛槍,伸長他那瘦骨稜稜的脖子四處張望。我們倆又同時聽到那神秘的玩笑聲。聽不清楚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似乎是從我們四周冒出來的,又彷彿是從空氣中,從我們躲藏的常青藤叢里鑽出來的。

「真討厭,你覺得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老東西。閉上嘴。別吭聲。」

聲音漸漸大了,清晰了,我意識到自己在傾聽實實在在的討論,並且驚恐地發現自己能夠揣摸出討論的內容,儘管討論語無倫次,暗藏者的吐詞滑溜溜的,含混不清。

「人人人肉人肉。好吃好吃。是呀。」

「是呀是呀。哦,是呀。」

「人肉人肉。」

「好吃。好吃。好吃。」

我打量了周圍,仍然沒有發現談話是人什麼地方傳來的。這時候,丹東抓住我的胳膊,示意我注意我們正前方附近一簇草木,他那蜘蛛般的八根手指顫抖不已,比語言更容易地表達了他的恐俱。

儘管月光皎潔,我卻費了好一陣才瞧見紅色斑點,在他指向的草叢旦閃光,宛若珊瑚。我明白了,這些斑點只可能是眼睛。

「肉是呀人人肉。」

「走走吧。走吧。是呀。是呀是呀。」

「人肉人肉。」

討論富有煽動性,我意識到那些怪物正在相互鼓動攻擊我們。於是,我當機立斷,瞄準最近的一雙眼睛,立即開火。槍聲掠過大街上空,同時傳出來一陣驚叫聲,我看見一個個朦朧的陰影一竄一跳地穿過草叢。

「去拖過來,小夥子,」丹東說,「讓咱們看一看那該死的的東西是什麼樣子。」

我衝出去,將我射中的那東西的屍體拖回來,扔在丹東面前。那怪物個頭小,雖然死了,卻似乎仍然顯露出與其大小不相稱的兇惡。三瓣嘴,粉紅色的性感嘴唇后縮,露出一排銳利的黃牙,血從腳掌流到腳爪,結成了痂。形體有點象人,但膝蓋長有多瘤結的肉趾,腳趾扁平,因此我想它不會直立行走。丹東顯得對怪物的彎曲的手指感興趣,好奇地將它們扳來扳去。

「第三根手指可以正反移動。」他告訴我,「具有抓握工具,使用工具的能力。不過,我懷疑它使用過。它的肌肉組織太發達,太可怕了。」

「到底是什麼怪物?我不喜歡這模樣。」

「我也不喜歡,小夥子。我想,我們發現了我先前推測的嗜死者。從它的姆指和初具人形看來,我估計可能是從人種變異而來的。不過,這怪物的其它特徵又純粹屬於動物的。」

「我覺得它像我殺死的類人猿。」

「是的,相當象。但也有點像你,希拉里。」

環繞乾涸噴泉的高大草叢裡又響起了噝噝的講話聲,打斷了我們的猜測。聲音尖厲刺耳,我明白這群怪物正在鼓足勇氣,準備再次向我們發起進攻。因此我拉了手槍扳機,瞄準那些惡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將剩餘的子彈打完,伴隨著槍聲又是一陣尖叫聲,繼而一片寂靜。我知道我們只為我們贏得了短暫的間歇,便急忙將槍插入皮帶,拔出獵刀,丹東徒勞地揮舞矛槍,朝空中猛刺,喉嚨呼呼作響。「小夥子,它們佔有優勢。」他說。

我沒有理睬他。我在想瑪蒂達,焦慮她的挨餓。一想到她柔弱無助,我就心驚膽戰,比對自己的生命危險還要惶恐。我想象她正孤獨一人呆在黑暗的公寓里,盼望我回家。也許,這正是我決定不理丹東的原因。儘管實際他象父親般關懷我,但我從來就不喜歡他。

「做好準備,小夥子,」他說,「我感覺到,怪物又來了。」

話音剛落,灌木叢里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撕裂人心的尖叫聲,緊接著上百個怪物向我們蜂湧而來,張牙舞爪,在猛烈顫抖的銀輝里閃爍。我想我驚叫起來,只是不敢肯定是否叫了。一隻怪物向我撲過來,撞在刀刃上,肚子刺穿了,還在拚命向前沖。一股熱血沿著我的手臂流下去,我飛起一腳,將斷了氣的小妖精踢開,但立即又衝上來更多的怪物。我瞟了丹東一眼,只見老人被逼得節節後退,踉蹌地撞地那微笑的孩子雕像底座,腿一軟,跪了下去,怪物們立即涌到矛槍周圍,撲到他身上。隨即,扭成一團的身體叢里響起一聲可怕的慘叫。這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那裡,憑藉著長腿的優勢,躍過那些怪物,穿過乾涸的噴泉底座,進入高大的草叢裡,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我心想,如今堅決果斷乃是生存之必需,什麼理論,什麼哲學都不頂用。因此,我權衡一番眼前的形勢,便抽身離開噴泉底座和那帶著恐怖微笑的雕像,離開雕像旁邊的美味,謹慎地跑走了。

一道烏雲穿過月亮,頓時城市一片黑暗。一座高高的陽台上,一隻鴿子在咕咕地叫。

我肯定自己甩掉了追蹤,但依然沒有放慢步子。也許,丹東的預兆對我的刺激之大,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也許,我受的刺激是因為他的喪生,或者獵物匱乏,雙手空空。我們會繼續挨餓。我不清楚,反正,我給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攫住,恨不得立刻回到家裡,與瑪蒂達相聚在一起。當我從茂密的杜鵑花叢里鑽出來,接近街角那座我們居住和灰色公寓時,心裡一陣陣顫慄。我衝上凹皺的台階,來到大門,手慌腳亂地摸索鐵柵門上的鎖。慌亂中,連環鎖一次沒有打開,只好開兩次。我喘著粗氣,關上沉重的鐵門,在門廳里站了一會兒。突然我感到精疲力竭,連站都站不住了。房子顯然是安然無恙,我本應松一大口氣,可是我卻愈加不安了。

我離她仍有相當一段距離,她不可能聽見我的呼叫,但我還是向著幽暗的樓梯上面高喊:「瑪蒂達!」

接著,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沿著樓梯扶桿向四樓爬去。灰塵鋪滿二樓三樓的油地毯,好象沒有被攪動過,我仍然很緊張。夜晚的一幅幅恐怖景象歷歷在目,我一遍又一遍地詛咒丹東往我腦子裡塞滿了他那糊塗古怪的念頭,詛咒他撒手歸天。我知道瑪蒂達是平平安安的,這我敢肯定。此時此刻,她準是在淡淡的月光里往後摺疊易破碎的另一頁,陶醉在一篇古代的文章里,留連忘返。我暗自想,明天打獵運氣會好一些,給她帶回一些鮮肉。我想象,她會露出幸福的微笑,綻開她那多皺紋的嘴唇,用她那蹼膜手指親熱地替我扇汗。我走到我們套間的鐵門前,試了試拉手,很緊。於是,我從衣包里掏出鑰匙開鎖。

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照理應該是一片寧靜,糟了,大難臨頭了。

我走進門廳,沿著漆黑的走廊,經過起居室、廚房和小間卧室。大間卧室的門開著,傳來消聲低語。這應該是瑪蒂達在朗讀,但我不僅想起別的什麼。我知道,小妖們不可能在這裡,可是,聲音酷似噴泉周圍草叢裡小妖的話聲。我驚恐萬分,猛地推開房門,衝進屋去。

在那奇怪的瞬間,一切似乎都正常。雖然光線暗淡,我仍然清晰地看見瑪蒂達躺在我離開她的地方酣睡,毛毯撩起圍著她的胸脯,一本古代期刊擺在她那紋絲不動的手指旁邊。然而,悄語仍在繼續,看來既不是從衣櫃,也不是從屋角,也不是從狹窄的窗戶,恰恰是從瑪蒂達睡的床上傳來的。隨即,我察覺到本來應該隨她的大肚子鼓脹的毯子卻扁平了,毯子上面污跡斑斑,濕淋淋的,下面有什麼東西在扭動。我驚叫一聲,掀起蓋在她身上的毯,接著拔劍出鞘。我一口氣將它們斬盡殺絕。

這時我但願丹東還活著,讓我再殺死他一次,因為他犯下了彌天大罪:他的預言不幸言中了。我失聲痛哭。月亮隱退了,我坐在黑暗裡,凝視著那些可怕的東西,微小的怪物全都是我和瑪蒂達生下的。我發現其中一隻正在啃咬她那血淋淋的大腿,另外一隻在她的乳房旁邊從那殘存的乳頭上面吮吸血紅的乳汁,露出象牙般白晶晶的尖牙齒,第三隻藏在她的頭髮里咬吃耳朵,其餘的附在她的子宮上,我將它們刮下來,它們連氣都來不及出,就被我扔在地板上,砸得稀巴爛。

那一夜,凄風慘慘,我通宵坐在瑪蒂達身邊。我合上她的眼睛,合上那本她讀過的雜誌。我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撫摸她那手指間多硬結的蹼膜,心中想念她那奇妙的夢幻,想念美味的佳肴。終於,我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我發覺自己還在挨餓。我將我們的孩子收集攏。我餓壞了,於是將它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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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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