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陰謀
人類所製造的惡意和陰謀的風暴姑且不論,自然的風暴吹了一晚,東京的上空在翌晨呈現一片晴朗。
「但是,這個季節的天空雖然晴朗卻沒深度。看起來好像塗抹上一層藍色的油漆。」
續如此批評著。終瞪了哥哥一眼,說:
「……說話別這麼文縐縐的,趕快刷牙好嗎?這裡實在太窄了。」
竜堂家的盥洗室雖然不小,但是,四個人同時洗臉的話,果真是狹窄了些,何況年長的兩人身高又比一般日本人高,手腳也比較長。
「喂!余,牙齒刷乾淨!別以為別人都沒注意,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被始這麼一說,余回答「是」之後,縮了縮脖子。動作訪佛惡作劇的小狗一樣。
相差十歲的哥哥,儼然像是半個父親。況且,他們的父親在十年前亡故,這個長兄又在弟弟們的學校擔任理事和講師,在余的心境上,就好像是對抗三冠王的新人投手,叛逆這種事,是連想都不會想的。
然而,次兄續和三弟終都認為「始對余特別疼愛」。特別是終的感覺更濃厚。
「我從沒被說教過哪。一開始受到批評的時候,就會自己反省哪裡做錯了呀;怎麼可以說我蠻橫?」
終有所不平,但是,他即使受到責難也不會做惡,或是做出嚴重,陰險的壞事;所以,對哥哥而言,還不能說是個難以管教的弟弟。而哥哥也不會對他做出不合理的行為,或許因為年輕,家庭戶長意識較強烈,偶而有點過於高傲,但是就竜堂兄弟的境遇來說,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雙親俱亡,祖父母也不在了,而竜堂家的血無論如何也都不是尋常的。
玄關的鈴聲響了。嘴裡叨著牙刷,身穿睡衣的余跑去開門。一位身穿牛仔裝、棉布襯衫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頭髮的長度介於短髮和半長之間,細緻的五官使輪廓非常清楚。
「喲!在女士面前,這是什麼樣子!趕快去換整齊的衣服。」
這是姑丈夫婦唯一的女兒鳥羽茉理。
十八歲,今年進入古祥寺附近的青蘭女子大學就讀。是個比母親多了三分美麗,且七倍於父親明朗活潑的女孩,她深信使表兄弟的生活維持文明是自己的任務,即使在自己考試的前一天,也來幫這四個人做晚飯,喝了酒之後才回去,並且仍然能夠毫不危險地通過考試。的確不是個平凡的女孩子。
「是啊,在竜堂家族中,茉理是最傑出的人物了。連始大哥也抬不起頭來呢!」
續如此評斷,始只是苦笑也不加以否定,終和余在她的面前,也只有一昧地服從了。
茉理將大紙袋放在玄關大廳,穿上準備好的圍裙,環視這群無意中排列成隊的兄弟。
「大家應該都還沒吃早飯吧!」
「還沒有!」
「臉洗好了吧!那麼,把換洗的衣服拿出來,將棉被拿到二樓的走廊曬,然後到餐廳來。我來替你們準備早飯。」
她迅速地指示之後,抱著大紙袋進人廚房。竜堂兄弟中的三人跑上樓去。
只有一個人——奇迹似地已經將棉被曬好的始,坐在餐桌旁打開番茄汁罐頭。
「姑媽好嗎?已經一個月沒見了。」
「精神很好呢!我的父母打算侵佔學院吧!我可是非常清楚。由於貪婪無控而又沒有膽量,甚至命令我不要常出入竜堂家呢!什麼命令哪!他們大概認為如果我很少出入的話,他們就可以加快侵佔的速度了。」
一邊數落著父母親,茉理一邊展現精巧的手藝,烤麵包、煎荷包蛋、煮菠菜面、蔬菜湯,一道道的可口食物隨之上桌。當其他三兄弟從二樓下來的時候,餐廳里瀰漫著引起食慾的香味。
「他們大概不知道自己千方百計地想侵佔學院,女兒卻與之背道而馳。無法預測未來,卻想要處理現實,夢已經患上糖尿病了。」
企圖侵佔學院的野心家,想要靠女兒是不可能的。
「哎,與本分不相稱的夢即使暫時能實現,也不見得是幸福。」
竜堂家的兄弟們聽到這樣的說辭,也不免覺得姑丈有點可憐。
「雖然如此,你也不要太恨姑丈和姑媽。」
「是、是。那對夫婦可真是拚命呢!朝向目標努力的樣子真是美極了!」
雖然有一半是為了開茉理的玩笑而說的,但也不完全是說謊。即使是快被理事會驅逐的始,也不會憎恨姑丈,說清楚一點,雖不至於喜歡,但是要說到憎恨,姑丈還不夠格呢!續對姑丈的苛刻,有一半以上是意識上的惡作劇。
「談談別的。茉理,聽說前些日子受到初次見面不知哪來的學生求婚,是真的嗎!」
在如此詢問的續面前,茉理一邊做沙拉,一邊點點頭。
「在聯合晚會的第一天,自稱是那傢伙母親的人來過電話。希望我和他的兒子交往,然後走向結婚之路。我就說啦,我可沒有和連求婚也無法自己說出口的男人結婚的興趣。」
「現在這種孝順母親的人很罕見呢!」始說。
「是啊!連離婚的時候也要母親來說羅!一定是!」
茉理的聲音充滿不愉快的氣息。
「我敢斷言,日本一定是從年輕的男人開始滅亡的。今天,無法信賴的墮落傢伙實在大多了。」
「我也是年輕的男人呢!」
「啊、始是例外。你即使在核戰以後的地球,也能生存的很好。」
「……覺得好像在要求你誇獎似的。就算是有點勉強。」
「當然是誇獎你啦!」
茉理望著始的臉的眼中,充滿認真的神情。
「姑且不論爸正在進行的壞事。始,要你擔任一個小小的學校法人理事,確實不合適。與其和爸爸相爭,不如勝任更大的事業,我倒希望你能培養自己的正氣。」
「所謂更大的事業是指什麼!」
嘴裡塞著第三片吐司的終問,結果沒有人回答,余津津有味的問道:
「始哥哥,你被免去理事職了嗎!」
「大概是吧!」
「那麼,從下個月開始要怎麼活下去呢?」
「大概要送報紙、送牛奶吧!續哥到俱樂部工作,始哥因為健康不佳而患了病。」
終說完之後,余非常高興地接下去:
「所以,一面咳嗽一面這麼說吧!抱歉給你們大家添麻煩了。然後我們就回答說,哥哥,不用多說什麼……。」
兩個人同時噴飯,余還把剩下一點番茄汁的杯子碰倒了。
「缺乏危機意識,你們真是的!」
續像是吃驚地看著弟弟們,把毛巾丟到余的頭上。
成為弟弟們笑柄的始,目光銳利地用斜眼瞪一瞪他們,倒也沒有怎麼生氣,只是對著茉理聳聳肩:
「啊!算了。我是日本至今最年輕的學校法人理事,順理成章地也就成為日本最年輕的解職理事吧!既然得到茉理的允許,倒不如暫時培養正氣,好做長遠的打算。」
「這是由上頭所決定的,但是在理事會中,事態難道沒有轉責的希望嗎!大哥。」
「沒有。想想昨天晚上的情況吧;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你認為姑丈可能宣戰嗎!」
這時候,終插嘴問道。
「這次的理事會還要出席嗎?」
「當然,在被解職之前仍然是理事啊。領了薪水啊。」
「啊、領了薪水嗎?」
「當然羅!如果不出席的話,你們剛才的笑話不就無法成立了?」
「話是沒錯,可是,出席的話你一定會很生氣喔!」
「每次我給你零用錢的時候也很生氣。為了我的精神健康著想,不妨取消給你的零用錢吧?」
「那、那豈不是惡性虐待又不人道嗎!」
終憤憤不平地說。
茉理將自己的吐司對摺送進口中。
「爸的確深信自己有勝算,或許是誰促使他有信心的吧!他還很偉大地表示,自己絕不會只擔任第二任院長而已。似乎在驅逐始之後,漸漸會有什麼改革讓他出頭的樣子。」
姑丈平常就主張:
「單隻有人文學部和經濟學部的小規模學校,將來是沒什麼發展的。待轉移到八王子的廣大校園之後,再新設國際關係學部、情報學部、經營管理學部。技術科學部等等,學生數目並增加三倍。」——云云。
小規模學校是祖父的理念之一,但是,時代漸漸改變了。校園的轉移和規模的擴大,倘若是應現代的需求而改變,那也是不得已的。不過,伴隨轉移事業而來的權力鬥爭,肉食獸群的暗地活躍,卻令始感到不快。
始非常清楚一件事,在姑父的背後有惡名昭彰的國會議員古田重平撐腰。為了威脅理事會,姑父不只一次抬出他的名字,古田本身也曾經開著黑色賓士車驅校本部。始認為,不論怎麼看,最後被吃掉的應該還是姑丈吧!
即使如此,靖一郎仍然非常熱衷於排除前任院長的影響。
三萬坪的校園,擁有兩個學部的大學,還包含了女子短期大學、高等科、中等科、幼稚園等用地,確實狹小了些;不過,距離新宿新都心卻很近。賣掉的話,能獲得巨額利益是無庸置疑的。
「在八王子北方的確保有五十萬坪土地,可以轉移整個校園。」
這是院長鳥羽靖一郎的構想。
共和學院理事會是由院長、常任理事兩名、理事九名、監事兩名等共十四名組成。反對院長這個構想的,包含始只有三名。七名贊成,四名中立采旁觀者的形態。始認為如此正顯示出那四人的無能。
依他所見,形勢既已決定,是不太可能逆轉的。倘若沒有理想,又不能靠志氣固執地反對到底,倒不如趕快順應大勢的好。不過,或許是打算高價賣出自己的一票吧。
以前掛在院長室的「自由奔放」匾額被拆下來,換上現任文部大臣所致贈的「勤勉、至誠、努力」匾額時,始對於姑父卑屈的精神,只感到更加的悲衰。他曾經向姑父要求拿回匾額。
最初,靖一郎拒絕了外甥的要求,後來發覺如此似乎在表示自己的氣量狹小時,才把匾額交給始帶回去。始帶回家之後,就用來裝飾二樓客房和室的牆壁。
但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個代替始,重新被選任的理事班底,毫無疑問的全都是仰仗古田議員鼻息的人,究竟到最後是否會站在靖一郎姑丈這邊,還是個未知數呢?
「例如,古田議員下回再將姑丈驅逐,就可以完全侵佔學院了。屆時所採用的某一手段,就是把大哥叫回去作為操縱的木偶,古田也就可以掌握實權了。」
續如此的表示,不像是個十九歲末成年的男孩所說的話,而始卻覺得古田或許會採取更不相同的手段。既然始都被驅逐出來了,再煩惱肇事人靖一郎姑丈的將來,也未免大白痴了。
姑丈在昨夜離開竜堂家以前,就已經不斷地向理事們遊說:
「這個說法對始而言是非常殘酷,但是,僅因為他是創校者的孫子,就讓這個不論身為教育者或學校經營者都還缺乏經驗和知識的人物,成為理事的一員,不管對學校或他本人都是不好的。所以,不如以將來複職為前提,暫時免去他的理事職,好讓他多累積一些經驗!」
真是太厲害的偽裝了,始這麼想,表面裝得一點異議都沒有。
想辭的話就辭吧!目前侵佔應該也不困難,始雖然這麼想,但那卻又會成為「因為有父母留下的遺產可依靠,才敢這麼說吧。」這種壞話的根源。的確是事實,然而,提到遺產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只有這幢房子、土地、幾張有價證券、人壽保險金,以及以四個人名義投保的簡易保險而已,兩年沒有工作的話,也是會立刻坐吃山空的。
始從以前就覺得,自己和兄弟們在這個時代總像是異端的存在。兄弟們所擁有的超越常識的能力,配合出生的時間和空間,不由得令人感覺不對勁。傷佛在中國神話中常見的「從天上被下放到人間的放逐者」。正如同茉理所言的,或許還有其他更大的、應該做的事業為始他們準備著。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妄想罷了。
「吃完早飯後,把盤子和杯子拿到廚房去放著,然後趕快出去,在午飯前都不準回來!別在這礙手礙腳地打擾我打掃和洗衣服!」
四個兄弟可是老老實實地聽從茉理的命令。這種時候,對於他們這具有軍事司令官風格的表姐妹,也只有服從了。
首先,對她的善意和對家事處理能力發出的不平之鳴的話,就會受到處罰了。
就這樣,九點三十分,兄弟四人各自服裝整齊站在玄關大廳。
「終哥哥,去哪兒!」
「這個嘛……新宿正在上映懷舊的科幻動畫大會豪華無節操六大作,去那裡打發打發時間好了。」
續前往區立圖書館,始則到高出馬場那家他常去的舊書店露露臉。
茉理開始打掃廣大的房子。
※※※
這時候,被茉理批評成「貪得無厭」的父親,被邀請到了古田議員的家,正進入玄關內。
古田議員在東京的住所,位於千代田區四番町。這個男人的資產幾乎都是不勞而獲的,連種滿大樁樹的三百坪宅邸,據說也是利用令法律和常識蹙眉的作法,而落到他的手中。至於否定這個謠言的根據,並不在鳥羽靖一郎的身上。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呢?
古田的第一秘書奧島健三,也已經決定接替始就任共和學院的理事。他比主人古田具有更紳士的外表,說話的語調也比古田穩重。若要作為腹語術的玩偶,簡直是最適合的人選,古田的意思也多半透過他來加以反映的。
到底他還想要求什麼呢?鳥羽靖一郎按捺不往滿腹的不安和不滿。
丈人的財產共和學院,是否只經過他的雙手,就直接飛人古田的懷裡呢!如果真的變到那種地步,可就無法忍受了。
在會客室頂著碩大身軀的古田,僅用下巴無禮的打個招呼后,便坐在完美卻不合適的路易王朝式椅子中,從高爾夫球裝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照片,放在義大利大理石制的茶几上。那是一名年輕男子的正面照。
「怎麼樣!」
「啊……!」
「照片中的男子,你覺得如何?」
靖一郎聽他這麼一問,重新又審視了一下照片中的人。二十歲出頭,予人暴力而非有力的印象,與其說是目光銳利,倒不如說是目光兇狠,鼻子和下巴的連線剛毅有力,厚唇,皮厚油光光的,短髮。
「是古田先生的兒子嗎?」
「是的。今年二十三歲,興國大學商學部四年級。」
和父親一樣是個粗俗的人吧——靖一郎不懷好意地想。當然,他沒有表現出來。這時候,傳來古田的聲音。
「聽說你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
「是、是的。」
「讓他們成為夫婦的話,應該是不錯的配對吧!怎麼樣呢?」
靖一郎的神經突然轟擊起來,這真是有如晴天霹靂的奇襲攻擊。讓自己的女兒和古田的兒子結婚,這簡直如同一場惡夢!他好不容易才發出僵硬的聲音。
「這顯然是很寶貴的提議,但是,古田先生,我的女兒才剛升上大學,尚未到達結婚的階段呢!」
「我知道。我的兒子也還沒就業,尚一事無成。」
靖一郎才安下心來,卻一瞬間又被打碎了。
「……所以我們面對面談好婚約就好了。結婚的事,等我的兒子就業,你的女兒大學畢業之後再說吧!」
「就、就業的地方決定了嗎……!」
「共和學院院長的秘書。從事三、四年的學校經營之後,在結婚前再擔任理事,就不會被旁人看輕了。」
靖一郎自覺自己似乎陷入半失神狀態,最壞的想像一一實現了。
而且使用的是極為多彩的化妝。現在在他面前做然端坐的男人,不僅猛惡兇狠,而且無止盡的貪得無厭。宛如披著華麗西服的肉食性恐龍。
靖一郎的地位,資產,甚至連女兒都想要強奪。恐懼和後悔如潮水般地充滿靖一郎的全身,他感到呼吸非常困難。
「非常感謝。但是,我必須確認女兒的意思,單憑我個人的意見是不能決定的。無奈她是個個性強悍、不輕易順從長輩意思的孩子。」
對於靖一郎的借口,古田嗤之以鼻。
「你難道沒有管教自己的女兒嗎?順從長輩是日本女性的婦德,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如果是我的女兒,一定非常高興,感謝雙親賜予良緣呢!」
說完過於完美的台詞之後,古田的雙眼露出疑惑的目光。
「或者,你的女兒已經有心上人了吧?」
這真是意外的想法。
才十八歲的女兒,即使有男朋友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靖一郎決定利用古田的疑惑。縱使是虛構的故事,為了阻止古田父子邪惡的婚姻,也不得不製造個障礙出來。
「啊、不是非常確定。」
「……難道是竜堂家的兄弟之一?」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這是老實話。這時候,靖一郎為了保護獨生女兒以免受到古田父子這對肉食獸的侵害,不得不決心讓外甥們來擔任牧羊犬的任務。然而,一想到牧羊犬也可能會有被肉食獸吃掉的危險,他的確有點動搖。
「古田先生,你不會對我的外甥們做什麼吧……?」
「嘿,怕什麼。不管是卸任的理事也好,學生也好,被卷人吵架或事故的可能性都會存在的啊!」
古田露出粗暴的表情,不高興地將變溫的茶送到嘴裡。靖一郎雖然感到口渴,卻一點想喝茶的意願都沒有。不論是始也好,他的弟弟們也好,即使他不喜歡他們,也沒想過要殺害或傷害他們。能夠佔領學院就行,倘若發生流血事件就不太好了。
靖一郎自有打算,女兒茉理對他而言,是非常寶貴的人力資源,一定要有效運用至最大限度。當然,身為一位父親,心中必然希望女兒幸福,然而,在與之同等以上的比重下,也必須滿足雙親的需求。
他的心目中已經有三個適當的候選人,正確他說,是候補親家的關係。
一位是二度擔任文部大臣的保守党參議院議員,一位是擔任東京都教育委員的銀行副總裁,另外一位是東京近縣的國立大學校長兼工學博士。為了強化自己及共和學院在教育界的地位,他們可以說是最有希望的人選。
但是,古田議員的兒子?興國大學不論是在社會輿論的評價上,或是學力方面,都遠遜於共和學院。二十三歲的年紀仍然是那兒的學生,可見大概是重考生或留級生吧!若是就讀東大也就罷了,興國大學——靖一郎不得不蔑視他。
不過,那種蔑視卻是由恐怖、絕望、黑暗三位一體形成的。如何才能拒絕古田毫無道理的要求呢?好不容易才將始驅除,又從後門侵入一個更惡毒的傢伙。
古田議員的長男,已經和父親選舉區內首屈一指的素封家的女兒結婚,不論是以其財力或政冶勢力為背景,都準備繼承父親的地位,畢業於一流私立大學的經濟學系,在大規模的石油公司工作,不久就要登上股長的位子。
是位令人毫無怨言的青年。
次男義國,簡直是父親的翻版,面且不論從那兒看,都是惡劣的翻版。暴力和權力,對父親來說,勉勉強強算是政冶性的武器;對兒子來說,就單單隻是兇器了。
在暖昧的回答之下,靖一郎從古田家出來,他的頭上是一片虛無的青空。
※※※
在竜堂家的頂樓,有一間十二榻榻米大,附氣窗和天窗的木板隔間。
這是幺弟余的房間。至去年為止是終的房間,在弟弟升上中學的時候,才交換房間的所有權。
終也是在升上中學的時候,從續那兒「接收」了這個房間。大概因為沒有一個小孩會討厭「頂樓房間」的緣故,為了公平起見而有這種安排。
現在,終的房間位於余房間的正下方。在二樓的東南角。二樓還有兩個哥哥的房間,以及供客宿的八個和六個榻榻米大的相連和室。
表面上過了幾天平和的日子,但四月以後即將成為高一學生的終,多少一定要注重讀書。在芝麻大小事都要責備的長兄面前,能夠敷衍了事就罷了,但這卻不容易。
身為世界史教師的始——或者說,即使是——也是破格型的教師。
在考試之前,必定將試題告訴學生。全部是記述式的問題,也可以攜帶自己的筆記。
雖然,終很想選擇按傳統方式授課的日本史,但是,始和續都決定終要選擇世界史。
「想知道年代的話,可以查年表。要曉得單字的話,也可以查字典。
重要的是一定要更努力研究自己的主題和方法,為了分數而死命背誦數字或名詞,這樣的人生沒有什麼意義。重要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筆記。
話是沒錯。但是反過來說,不就是無法在考前一個晚上猜題了。對中學時代以猜題名人而名聲大噪的終來說,這豈不是世界未日了?
「試述中國史上長江的作用,試述古希臘的都市國家……這種問題可不是簡單一、兩行就可以寫完的那!」終慨嘆不已,沒關係,不用著急。本來就不像哥哥們,想在大學專攻歷史。只要修學分就可以了。說不定始在辭去理事職之後,接著也不擔任講師了。打開窗戶,終吸入夜裡的空氣。白天的雨換成霧氣,大氣濕潤的手撫觸著終的臉。這種天氣讓人連想出去玩的心情都沒有,身體和情緒的狀況都不對勁,不如先預習功課。
終竟然產生這種奇怪的想法。
突然俯瞰下面,庭院里出現一個人影。終立刻發現那是穿著睡衣的余。
「啊、余的病又發作了。」
終一邊眨眨眼,一邊喃喃自語。
只有哥哥們和茉理知道,余有夢遊症的傾向。上小學之前,常出現在走廓的情形一點都不稀奇。也曾經從樓梯上滾下來,把祖父壓在下面。至今已經兩年沒再發生,難道又複發了?
長兄始一直都要余把夢的內容詳細說明,然後記錄在筆記上。
終想向他借來看的時候,卻總是以「繳交訂閱費」說法拒絕。終認為當然沒辦法了。
數天前,雖然救了被綁架的余,在哥哥們看來,亦仍然只是未成年的做法。
總之,對待余總是有各種特殊待遇,去世的祖父母也是最在乎最小的孫子。
不管怎樣,總不能放著因為夢遊症而在半夜亂走的弟弟不管。有了這個停止讀書的大義借口,終飛奔出去了。
時針已經超過十一點,四月六日也所剩不多了。他踱著腳尖下到一樓,穿著運動鞋小聲走出玄關,余已經出門走到馬路上了。
「去哲學堂嗎?真糟糕,這傢伙真是的。」
並非哲學堂糟糕。而是從竜堂家到那裡,中途一定要通過新青梅街道,這條路晚上常有大卡車經過。
如果大卡車撞上余而全毀的話,豈不是不妙了?
這種擔心,除了竜堂家的人以外都不知道。在各種角度上,自己兄弟們與一般的人們相異,終和哥哥們也都知道。最乖巧的是老么的余,事實上,最危險的也是個性穩靜的幺弟。
哲學堂公園的面積超過一萬五干坪。在這個季節,夜間賞櫻花的人也很多,但是,遇到這個夾雜著雨霧的夜晚,卻一個人影也沒有。林木叢立,門和建築物複雜地交錯,只見黑影幢幢。
幸好沒遇上卡車,余和終進入了公園,終看到密林中有一對熱戀的男女纏在一起。
「春天來了!」
終一邊感慨著,一邊追弟弟。
終本身並沒有夢遊的經驗,無意中聽到過哥哥們的談話,似乎余的夢遊與普通的夢遊症有些微不同,又無法斷定,所幸余的步伐不那麼危險。讀書在這時候也沒那麼重要了,終覺得任何人都會這麼想吧。
在雨霧浸濕的土裡行走真是辛苦,即使是身輕如燕的終,每走一步也會在地面上留下靴跡。終突然注意到,只有他的後方有殘留的腳印,前方並沒有留下任何足跡。終將視線集中在弟弟的雙腳。只穿著襪子的余,雙腳並沒有著地。腳和地面之間,約有三指長左右的距離。
「空中飄浮……」
終吞了一口氣。這現象對他來說並不稀奇,但若是別人看到,恐怕就糟了。
他看看周圍,發現並沒有其他人在看。可是,也不能如此悠閑啊!如果不將弟弟強行帶回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但是,有個夢遊症而在空中飛的弟弟,在東京恐怕也只有我們兄弟了。」
別說是東京,就連日本或全世界,有這種狀況的大概也只有竜堂家的兄弟了。不能在電視上演出而自豪,真是非常遺憾。
……突然傳來一陣怒吼。一名男子從樹叢中站起來,一面拉起褲子,一面破口大罵打擾他樂趣的少年。
余通過樹叢旁的時候,好像碰到了男子的腳。
男子看起來不像學生,也不像是工人,可能是有組織的自由業者吧!他從花俏顏色的休閑衫胸前口袋,雖然在晚上還是掏出太陽眼鏡戴上,說不定基本上倒是個老實的男人。似乎也傳來女人制止的聲音,但這卻反而令男子更好戰似的,開始粗野地推著余的胸口。
「要嘗嘗看嗎?小鬼!」
終的耳邊傳來怒吼的聲音。
終正想跑出去,肩膀都不知被誰輕輕接住。在完全沒有感到警戒的情況下,他知道手的主人是誰了。
「啊、續哥……」
「先稍微看一下情況。現在出去的話,說不定反而麻煩。」
續的一隻手提著余的背包和涼鞋。這些小疏忽正是終比不上哥哥的理由。
男子抓著余的衣領,打算將他拉到公園的深處,對這個不順眼,沒有抵抗能力的對手徹底加以制裁。忽然,他注意到某件事情。
「什、什麼;這小鬼……浮在空中啊!」男子發現余的腳飄離地面約五公分。
接著一瞬間,男子的手揮向余的臉頰。真是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事便一概採取暴力解決的類型呀!
或許他貧乏的知識,令他以為這是用了什麼奇術吧!想再揮第二拳的時候,手突然停往了。
珍珠色的光點,逐漸出現在余的臉頰上。
對竜堂家的兄弟而言,這是表示危險的信號。終踏出了一步,續又接往他的肩膀。
男子更加狼狽了。被他恐嚇的對方,所現出的反應多少可以歸納成幾個類型,可是,跟前的少年的表現卻不符合任何一個類型。他一定感到有些可怕了。
恐慌的氣息布滿男子的全身,口中喃喃自語,開始大量流著不符合這個季節的大汗,拚命想動著停住的手。
但是,男子的表情和動作突然完全凍結了。這是在見到余的雙眼的那一瞬間,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余開著的眼睛張開了,金黃色的瞳孔從正面瞪著男子。男子大概感到自己失禁了吧?在續和終趕過去的剎那間,余已經開始動了。右手伸向男子的方向。
余的一隻手才輕輕地伸出去,男子便飛離約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好像是從余的掌心又出現一隻看不到的巨掌,將男子推開似的。男子的頭栽進種滿黃楊樹的樹叢中,應該算他幸運,居然能就這樣失去神智了。
終跳到仍然飄浮在空中,繼續往前進的弟弟前面。
轉眼間,終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彈到空中。好像在彈簧床上跳躍,或是搭乘雲霄飛車呈無重力狀態,也許是介於此兩者之間的感覺。在跟前,出現了樹梢,終迅速地伸出手抓住樹梢,兩腳勾住,好不容易才避免被丟到更遠的地方。
「余,夠了,往手吧!」
在地面上,續壓住余的雙手。由於從前方太危險,只好改繞到後面。當弟弟臉頰上的珍珠色點狀消失,傳到續手掌上的微妙波動停止以後,余越過肩膀回頭看著哥哥。
「……啊、續哥哥?」
有點不放心地搖搖頭。
「做夢了嗎?余?」
續的話不是在發問,而是在確認。
直到余點頭承認之前,有一段時間。當被不可思議的力量拋到樹上的終,喃喃地邊叫不平,邊像京劇中的演員以輕柔的身段下來時,余傷佛大夢初醒的表情,穿起續帶來的涼鞋。
※※※
續敲敲哥哥的房門。由於哥哥一旦專心讀書,多少會聽不到響聲,於是他再次用力地敲門,終於有回答了。
始的房間很寬敞,空氣有點乾冷。厚重的里木書桌上攤著漢文的書籍。
「正在念書嗎?」
「嗯,稍微看一下八犬傳的藍本。」
「水滸傳嗎?」
「不,是新五代史。記述一隻名叫盤瓢的犬,為了飼主前去取得敵將的首級,依約娶飼主的女兒為妻的故事。」
「不就是八房和伏姬嘛!」
「但這裡是以喜劇收場……余怎麼啦?」
闔上書本,始向後跨過椅子。續也在沙發上坐下來。續花了三分鐘說完整件事的大概。
「……原來如此。不過,總算沒造成什麼大事。只是打倒了一個無賴,以及終險些被樹枝擦傷,有點糟而已。」始用指尖敲敲椅背。
「余從中學以來,類似的事情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再發生了!」
「連富士山也是一百年才噴火一次吧!今晚的事,說不定以後也很少發生。」
始的身體一動,椅子彷彿抗議似地嘎吱嘎吱響著。
「覺醒漸漸接近了!去世的祖父這麼說過。」
「覺醒?那是不是說余會發覺,到底是至今所看到的是夢,或是醒來以後的事情才是夢呢……」始用手指抓著下巴。
「莊子。究竟是我夢蝴蝶,抑或是蝴蝶夢我……?漢民族真是了不起。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內部宇宙與實存的關係,就已經在哲學中升華了。」
他的視線投注到書架上。祖父生前所收集的洋書漢籍,散發出的獨特味道流入兄弟的嗅覺。
「即使如此,總是放不下心。陰謀綁架余的傢伙們,究竟為了什麼目的呢?」
「為了防止余的覺醒吧!」
始略微歪頭思索。
「我也想過。但是,思考這種事嘛,不見得都是照平常既定的方向而來的。」
「所以,為了促使余的覺醒,才要加害他的羅?」坐在沙發上,續重新盤起長腿。
「但是,那樣做會變成怎樣呢,況且……」
「況且?」
「覺醒後會變成怎樣,事實上誰也不知道。我們也是。或者敵人知道吧!」
陰謀綁架余的一幫人,雖然不能立即判斷是敵人,但在此時也沒別的稱呼方式了。
「敵人有所行動,我們便加以對應。在這種情況下,也別無他法。我們的立場,以打棒球來比喻的話,就好像打擊者一樣,投手不投球的話,什麼都不能進行了。」
「投手啊……」
「控球技術差,而且又老愛投壞球的投手呢!」
「教練是誰呢!」
「教練嗎……?」
「這種時候,在敵方應該存在著一位了解任何情況,掌握操縱大局的大人物吧!關越汽車公路的事件一直沒出現在媒體上,可見是一個相當有勢力的傢伙。」
始突然靈機一動。或許靖一郎姑丈和古田議員的策動,來源都與之有關吧?續用手指撥撥前額的劉海。
「但是,那傢伙究竟是為了什麼利益呢!」
「沒有人是為了私利私慾而做壞事的。像希特勒殺害了四干多萬個猶太人和斯拉夫人,也是為了在地球上建立日耳曼民族的千年王國。因為世界上連一個壞人也沒有,到處充滿了正義的夥伴,所以才形成這個美麗的世界。綁架余的一幫人,大概也是燃燒著滿膛的正義感吧!」
始對未現形的敵人一陣咒罵。而他本人並不知道,他的結論大體上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