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文學〔1〕
今年在南方,聽得大家叫「革命」,正如去年在北方,聽得大家叫「討赤」的一樣盛大。
而這「革命」還侵入文藝界里了。
最近,廣州的日報上還有一篇文章指示我們,叫我們應該以四位革命文學家為師法:義大利的唐南遮〔2〕,德國的霍普德曼〔3〕,西班牙的伊本納茲〔4〕,中國的吳稚暉。
兩位帝國主義者,一位本國政府的叛徒,一位國民黨救護的發起者〔5〕,都應該作為革命文學的師法,於是革命文學便莫名其妙了,因為這實在是至難之業。
於是不得已,世間往往誤以兩種文學為革命文學:一是在一方的指揮刀的掩護之下,斥罵他的敵手的;
〔6〕一是紙面上寫著許多「打,打」,「殺,殺」,或「血,血」的。
如果這是「革命文學」,則做「革命文學家」,實在是最痛快而安全的事。
從指揮刀下罵出去,從裁判席上罵下去,從官營的報上罵開去,真是偉哉一世之雄,妙在被罵者不敢開口。而又有人說,這不敢開口,又何其怯也?對手無「殺身成仁」〔7〕之勇,是第二條罪狀,斯愈足以顯革命文學家之英雄。所可惜者只在這文學並非對於強暴者的革命,而是對於失敗者的革命。
唐朝人早就知道,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玉」「錦」「綺」字面,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真會寫富貴景象的,有道:「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8〕全不用那些字。「打,打」,「殺,殺」,聽去誠然是英勇的,但不過是一面鼓。即使是鼙鼓,倘若前面無敵軍,後面無我軍,終於不過是一面鼓而已。
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麼事件,用的是什麼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賦得革命,五言八韻」〔9〕,是只能騙騙盲試官的。
但「革命人」就希有。俄國十月革命時,確曾有許多文人願為革命儘力。但事實的狂風,終於轉得他們手足無措。顯明的例是詩人葉遂寧〔10〕的自殺,還有小說家梭波里〔11〕,他最後的話是:「活不下去了!」
在革命時代有大叫「活不下去了」的勇氣,才可以做革命文學。
葉遂寧和梭波里終於不是革命文學家。為什麼呢,因為俄國是實在在革命。革命文學家風起雲湧的所在,其實是並沒有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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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上海《民眾旬刊》第五期。
〔2〕唐南遮(G.D』Annunzio,1863—1938)通譯鄧南遮,義大利作家。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擁護帝國主義戰爭,以後又狂熱地擁護墨索里尼侵略阿比西尼亞,受到法西斯主義黨的推崇。其創作傾向主要是唯美主義,著有劇本《琪珴康陶》,小說《死的勝利》等。
〔3〕霍普德曼(G.Hauptmann,1862—1946)德國劇作家。
早年寫過《日出之前》、《織工》等有一定社會意義的作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竭力贊助德皇威廉第二的武力政策,並糾合德國的若干知識分子為德軍在比利時的暴行辯護。
〔4〕伊本納茲(1867—1928)通譯伊巴涅茲,西班牙作家、西班牙共和黨的領導人。因為反對王黨,曾兩次被西班牙政府監禁。一九二三年又被放逐,僑居法國。主要作品有小說《農舍》、《啟示錄的四騎士》等。
〔5〕吳稚暉於一九二七年秉承蔣介石意旨,向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呈文,以「救護」國民黨為名發起「清黨」。
〔6〕這裡說的指揮刀下的「革命文學」,指當時一些反動文人發起的反革命法西斯文學。如一九二七年間在廣州出現的所謂「革命文學社」,出版《這樣做》旬刊,第二斯刊登的《革命文學社章程》中就有「本社集合純粹中國國民黨黨員,提倡革命文學……從事本黨的革命運動」等語。
〔7〕「殺身成仁」語出《論語·衛靈公》:「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8〕「笙歌歸院落」二句,見唐代白居易所作《宴散》一詩。宋代歐陽修《歸田錄》卷二說:「晏元獻公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此善言富貴者也。人皆以為知言。」
〔9〕「賦得革命,五言八韻」科舉時代的試帖詩,大抵都用古人詩句或成語,冠以「賦得」二字,以作詩題。清朝又規定每首為五言八韻,即五字一句,十六句一首,二句一韻。這裡指那些只有革命口號,空洞無物的作品。
〔10〕葉遂寧(C.A.EceZPZ,1895—1925)通譯葉賽寧,蘇聯詩人。以描寫宗法制度下農村田園生活的抒情詩著稱。十月革命時曾嚮往革命,寫過一些讚揚革命的詩,如《蘇維埃俄羅斯》等。但革命后陷入苦悶,於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自殺。
〔11〕梭波里(A.M.CohELM,1888—1926)蘇聯作家。他在十月革命之後曾接近革命,但終因不滿於當時的現實而自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塵土》、短篇小說集《櫻桃開花的時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