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時
《恰逢其時》以四維空間的理論為依據,描寫一對情人相隔五十年後,由於科學實驗的巧合,重新見面;男的保持著五十年前的容貌和舉止,女的則變成一個離不開輪椅的癱瘓老人。故事揭示了這樣一種科學想像:倘若運動速度能比光速快一百倍,那末就會使一百年以前的事物再現。這是許多人感興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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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向陽的那一面,被太陽曬得熾熱。多爾德爾森夫人坐在開著的落地長窗裡邊,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這樣她的頭就可以躲在陰影里,而讓太陽舒服地曬著她身體的其它部位。然後她把頭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嫻靜地觀望著周圍的一切。
周圍的風景對她來說是永恆的。
平坦草坪的那一邊,雪松像往常那樣挺立。她想,它那伸向四邊的枝條,肯定比她童年時伸出的更遠了。但這也難說,因為那個時候,這棵樹就已經很大了,而現在看起來也很大。再遠一點,繞著院子的樹籬,也像往常那樣整潔乾淨。通向小灌木林的大門,兩側還是修剪成雄雞狀的灌木。說起來也很有意思,雖然尾巴上的羽毛已經隨著它的年齡掉光了,但它們卻仍然做立在那裡。
灌木叢前方的花壇還是像往常那樣美麗--或者,也許比以往更鮮艷奪目。有些人還可能會感到那些爭先吐艷的花朵會比平時更加刺眼,然而它們卻依然可愛。樹籬外面的小灌木林跟以前略有不同。小樹多了,一些大樹砍掉了。在枝葉間的空隙里,粉紅色的屋頂隱約可見;不過那裡從前並沒人居住。要不是這些微小的變化,一個人也許暫時想不起他差不多已經過了一生。
懶洋洋的下午,樹上的鳥兒停止歌唱,蜜蜂嗡嗡地奔忙,樹葉輕輕地飄動,網球場上砰砰聲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記分聲不時傳來。也許這是五、六十年來一個普普通通的陽光充足的下午。
多爾德爾森夫人看著周圍的情景,不禁笑了起來。她熱愛這裡的一切。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喜歡這個地方,現在她更愛它了。
她在這間屋子裡出生長大。結婚後雖然離開了一段時間,但在她爸爸去世以後,又回到這裡。她在這裡把自己的兩個孩子帶大,而自己又在這裡變老……。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幾年,她差點失去這幢房子--但並沒有,她現在仍然呆在這裡……。
是哈羅德,她那聰敏而又可愛的兒子,使她有可能一直住在這裡。……當時,她已經明顯地無力把房子維持下去。當她不得不把房子賣掉的時候,哈羅德說服了他的公司把房子買下來。他告訴他媽媽,他們公司也像其它的買主一樣,感興趣的是房屋的地址,而不是房子本身。這所房子本身已經沒有多大價值了,但它所處的位置卻很合適。作為出售的一個條件,向陽的四間被改成一個單元,作為她終身居住的地方。其它的房間被改成宿舍,供二十多個在北邊馬棚附近的辦公室和實驗室里工作的年輕人居住。她知道,這座老房子總有一天要被推倒,因為她看到過公司的計劃。但是現在,在她還活著的時候,這座房子和房子南邊、西邊的花園暫時都不會遭到破壞。哈羅德曾經肯定地告訴她,在十五年至二十年的時間裡,房子和花園都不會被徵用--比她預想需要的時間長得多。
多爾德爾森夫人靜靜地想著:即使離開這個地方,也沒有什麼真正的遺憾。已經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了,現在不得不靠輪椅行動,成了別人的累贅。她甚至好像感到她不再屬於這個世界--好像她已經成了陰曹地府一個新去的人。整個事情都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首先是進入了一個難以理解的地方;接著又變得這樣複雜,使人們也不想理解。她想,難怪老人們總是對事物迷戀不舍,固守著把他們和他們習慣的環境相聯的事物。
哈羅德是個可愛的孩子。為了他,多爾德爾森夫人儘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顯得過於固執--但常常難以做到……
比如,今天午飯時,他對今天下午要進行的實驗顯得異常激動。他實在忍不住要說,儘管他知道他所談的事情他母親一無所知。多爾德爾森夫人只知道兒子談的又是關於四維空間的問題;她點點頭,但並不想進一步了解。上次他們也談論過這個問題。她說她年輕時只有三維空間,不知怎麼這種發展在世界上竟能增加成四維空間。這使哈羅德開始研究一篇關於數學家世界觀的論文。通過研究,就能發現多元多維空間的存在。甚至與時間相關的時空存在也像是屬於多元多維的一種。哈羅德試著用哲學來進行解釋--但就在那一時刻,他母親就再也聽不懂了。他越講越玄。他母親認為,她年輕時的哲學、數學和玄學都是分開研究的,--現在他們似乎已經不可理解地綜合在一塊。因此,這次她靜靜地聽著,不時發出輕輕的讚許聲,一直聽到最後。講完后,哈羅德苦笑了一下,對母親如此耐心地聽他講述感到十分親切。他來到桌子旁邊,拉著母親的手,溫柔地親了親她的臉頰;而她則預祝他下午的神秘實驗獲得成功。接著,詹妮走進來收拾桌子,把多爾德爾森夫人又往窗戶近處推了推……。
下午的溫暖使人睏倦,多爾德爾森夫人半睡半夢,回到了五十年前這樣的一個下午。當時她也是坐在這個窗戶的前面--當然那時還沒有想到用這把輪椅--等待著阿瑟。她忐忑不安地等著阿瑟,可阿瑟一直沒有來……。
事情的結果非常奇怪。如果那天阿瑟真的來了,她一定會和他結婚,那麼她現在的兩個孩子哈德羅和辛西婭也就不會存在。當然,她也會有孩子,但不會是哈羅德和辛西婭。一個人的存在多麼奇怪、多麼偶然啊!僅僅通過對一個男人說「不」,對另一個說「是」,一個女人就可以使一個潛在的殺人兇手存在……。現在他們多麼愚蠢--想把一切都隱藏起來,讓生活變得安全舒適;然而在這背後,在每一個人的過去,伸延著一條靠機會連接的道路,它是由女人們說的「不」或「是」決定的,好像她們被幻想蠱惑了一樣。
奇怪的是多少年來她沒有再想到阿瑟,而現在卻又突然想起他來。
多爾德爾森夫人曾經確信那天下午阿瑟是一定會來向她求婚的。那是在她認識克林-多爾德爾森之前。她一定會同意,並一定會嫁給他。
但是,阿瑟從那次走了以後,就一直沒再回來。他沒有給她寫信,也沒有向她解釋過什麼。她無從探悉其中的原因。直到大約十幾天以後,她從阿瑟母親那裡收到一張有些缺乏感情的便條,告訴她阿瑟病了,醫生建議把他送到國外去。但從那以後,沓無音訊--直到過了兩年多,有一天她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女孩子的那種自尊心,使她感到心靈受到了傷害,有一段時間她非常生氣。可是誰又能知道那不是最好的結局呢?--他的孩子會像哈羅德和辛西婭那樣聰敏和善嗎?會對她那麼親嗎?
如此大量的偶然性……所有他們現在談論的那些遺傳基因一類的事情……
網球場上擊球的聲音漸漸地停了。打球的人們已經散去,也許是回去於他們那神秘的工作。蜜蜂仍在花叢中嗡嗡地忙碌;六七隻蝴蝶也在花間飛舞,儘管它們飛得並不藝術。溫度逐漸上升,遠處樹木的枝葉閃閃發光。下午的睏乏勁兒使人難以忍受。多爾德爾森夫人感到睡意昏沉。她把頭靠在後邊,好像聽到什麼地方有種嗡嗡聲,比蜜蜂嗡嗡的調子還高,但並沒有高到煩人的地步。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幾碼遠之外,從小路上傳來了腳步聲。由於她坐著,她誰也沒有看見。那聲音來得非常突然,好像有人剛剛從草地上走出來踏到小路上一樣--然而任何人經過草地她都應該看見……與此同時,又傳來了愉快感人的男中音的歌唱聲,但聲音本身並不響亮。這聲音也來得非常突然。歌詞中間只能隱約聽到:
人人都在做,都在做……
突然,歌聲中斷了,腳步聲也戛然而止。
多爾德爾森夫人睜大了眼睛--確實睜得很大。她用纖細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她回憶著剛才聽到的歌聲;她越發確信她熟悉那個聲音--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一場痴夢,她自己對自己說……就在她睡著之前幾分鐘,她還一直想到他……多麼愚蠢!
然而奇怪的是這並不像夢境。一切是那麼真實清晰,那麼合情合理。她手指下面椅子的扶手還是那樣堅固。
她腦子裡浮現出另一種想法。她已經死了。因此它並不像一般的夢。她一定是坐在太陽底下時靜靜地死了。醫生曾經說過,那種情況很可能預想不到地突然發生。現在或許是已經發生了!她一時感到相當輕鬆--並不是她對死亡感到恐懼,而是眼前有一種磨難之感。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並沒有什麼痛苦,簡直就像睡覺一樣。她對此卻又突然感到幸福;她相當興奮……雖然她仍然奇怪的是她還把手緊貼在椅子上面。
不一會兒,小路上的石子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那腳步聲又出現了。一種迷人的聲音說道:
「真怪!太奇怪了!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多爾德爾森夫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不管怎樣,那聲音毫無疑問。
停了一下,腳步聲換了方向,好像有些猶豫。接著又折了回來,但是很慢,有些躊躇。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啊!他看起來這麼年輕。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什麼揪了一下。
那個年輕人穿著有條紋的運動夾克,白色法蘭絨的褲子,脖子上圍著一條絲領帶,系著有彩色帶子的草帽向後傾斜著,露出了他的前額。他兩手插在褲兜里,左胳臂下挾著一付網球拍。
多爾德爾森夫人起先只能看到他的側面,沒有看得非常清楚。他好像迷了路似的,嘴微微張著,兩眼盯著遠處粉紅房子那裡的樹林。
「阿瑟!」多爾德爾森夫人輕輕地說道。
青年人吃了一驚。網球拍從他的胳膊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想把拍子抬起來,於是就摘掉帽子,同時藉此使自己冷靜一下。但他根本沒能做到,當他又站直的時候,他兩頰排紅,仍然顯得局促不安。
他看著坐在椅子上的老婦人。她的膝蓋上蓋著一條毛氈,兩隻纖纖細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他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向整個房間看去,更加感到不安,甚至有些驚恐、然後,他又把視線移到老婦人身上。她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想不出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可能是誰--然而在她的眼神里,有某種模模糊糊的東西並不陌生。
多爾德爾森夫人低頭望著自己的右手。她端詳了一番,好像它使她有些吃驚,接著,她又抬起頭來,看著阿瑟的眼睛。
「你不認識我了嗎?阿瑟!」她平靜地問道。
她的聲音里有一種悲傷的情調。阿瑟認為那是失望和責備的口氣。但他儘力克制自己。
「我--恐怕我不認識你,」阿瑟承認說。「你看我--呃你--呃--」他的咽喉像被什麼堵了似的,接著他不顧一切地說道,「你也許是塞爾瑪的--基爾德爾小姐的--姑媽吧?」
有好大一會兒,她死死地盯著他。他不理解她為什麼那樣。後來,她告訴他說:「不,我不是塞爾瑪的姑媽。」
阿瑟又一次瞅著她背後的房間。這一次,他迷惑地搖了搖頭。
「一切都不一樣了--不,好像有一半不一樣,」他悲哀地說。「我想,我不會找錯地方吧。」他突然停下來,轉過身去,再一次觀察花園。「不,這肯定不是那個花園了。」他對自己肯定地說。「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他不再單單感到驚奇;他好像全身都在顫抖。他那困惑的眼睛又轉到她的身上。
「我真不明白--請告訴我你怎麼認識我的?」他問。
他那不斷增加的苦悶使她深感不安,而且也使她謹慎起來。
「我認得你,阿瑟。你知道,我們以前見過。」
「是嗎?我不記得了。真對不起。」
「看來你有些不舒服,阿瑟。把那把椅子拉過來,坐下休息一會兒。」
「謝謝您。嗯,您是……」
「多爾德爾森夫人。」她告訴他。
「謝謝您,多爾德爾森夫人。」他皺了皺眉,竭力追憶這個名字。
她看著他把椅子拉過來。每一個舉動都很熟悉,甚至那漂亮的頭髮也好像見過--每當他彎腰時總有一綹頭髮散落到前額上。他坐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皺著眉凝視花園的遠方。
多爾德爾森夫人也靜靜地坐著。她的困惑並不亞於阿瑟,儘管她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顯然,她已經死了的想法非常愚蠢。她跟平常完全一樣,仍然坐在輪椅里,仍然感到背上的疼痛,仍然能夠抓住椅子的扶手撫摸它們。這絕不是一場夢--一切都太明顯、大實在、大真實,決不是夢中的事情。她太敏感了--倘若年輕人不是阿瑟,那他又會是誰呢?
難道這單單是一種幻覺嗎?--還是她思想上的錯覺,把阿瑟的相貌完全安在了另一個年輕人身上?
她掃了他一眼。不,那是不可能的。剛才叫他阿瑟他已經答應了。無疑他就是阿瑟--而且,他穿的也是阿瑟的運動服--現在這種樣式的運動衣已經不時興了,而且好多年她都沒看見過年青人戴草帽了。
是一種鬼魂?但不可能--他實實在在地在那兒;他坐下時椅子還發出了響聲;他的鞋踏得石子路咋咋作響。另外,有誰聽說一個鬼魂以陷入困惑的年輕人的形式出現呢?而且這個年輕人刮鬍子時把臉都刮破了……
阿瑟扭過頭來,打斷了她的思路。
「我原想塞爾瑪會在這兒,」他告訴她。「她說她要在這兒的。請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呢?」
真像一個受驚的孩子,她想。她想安慰他,不再讓他害怕。但是,她想不出說什麼好。
因此她只說道:
「塞爾瑪離這兒並不遠。」
「我一定要找到她。她能夠告訴我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說著,站了起來。
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溫和地讓他坐下。
「等一會兒。」她說。「你覺得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使你那麼不安?」
「這個,」他說,一邊揮動著他的手,指著周圍的每一樣東西。「全都不一樣了--但又都和原來的相像--然而又不一樣。我覺得好像--好像我有點瘋了似的。」
她獃獃地盯著他,然後搖搖頭。
「我想你並沒有瘋。告訴我,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是到這裡來打網球的--但說真的,是來看塞爾瑪的。」他把自己的話修正了一下。「那時一切都很好--跟平常一樣。我騎車到這裡來,把車子靠在路口的那棵大冷杉樹上。我沿著小路走進來,接著,就在我剛剛走到屋子拐角的時候,一切都好像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奇異的變化?」多爾德爾森夫人問。「什麼發生了變化?」
「噢,差不多每一樣東西。太陽好像在天上晃動。那些樹似乎一下子就變大了,和以前大不一樣。那邊花壇里的花,顏色也大有變化。從前滿牆都是長春藤,現在只長了半牆--看起來似乎成了另外一個品種。另外,那邊有了房子。可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灌木林的那邊就只有一片曠野。甚至小路上的石子也比我想像的更黃了一些。至於這個房間……它確實是原來的同一個房間。我認得那張書桌、壁爐--還有那兩幅畫,可是紙都不大一樣了。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那個--但它又不是新的。請告訴我塞爾瑪在什麼地方?我要她解釋一下,我一定是有點神經病了。」
多爾德爾森夫人緊緊地握住阿瑟的手。
「不!」她肯定地說。「不管怎麼樣,我肯定事情都不像你想的那樣。」
「那又是什麼呢?」他突然停下來,側耳傾聽。聲音越來越響。「那是什麼呢?」他不安地問道。
多爾德爾森夫人把他的手握得更緊。
「沒什麼。」她說,好像在安慰一個孩子。「沒什麼事,阿瑟。」』
她覺得隨著響聲的增大阿瑟越來越顯得緊張。在不到1000英尺的上空,那聲音正好從他們頭頂掠過:噴氣機呼嘯著,機后震蕩的空氣發出隆隆的響聲,然後漸漸地在空中消失。
阿瑟看著它,直到它在空中消逝。當他把頭轉向她的時候,他的臉色蒼白,驚駭不已。他用一種古怪的聲調問道:
「那,那是什麼東西?」
她非常平靜,也好像要強迫他安靜下來似地說道:
「只不過是一架飛機呀!阿瑟。這東西真有些煩人。」
阿瑟凝視著飛機消逝的天空,搖了搖頭。
「但我以前看見過飛機,也聽到過它的聲音。跟這個可不一樣。它的聲音就跟摩托車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點。可剛才那聲音那麼可怕!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聲音很憂鬱。
多爾德爾森夫人好像剛要回答,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想法。她回憶起哈羅德談到的關於時間和空間的情況,想起不同平面不同速度和時間也不同的說法……。憑著直觀的感覺,她知道--不,「知道」這個詞大肯定了,--應該說她觀察到;但她觀察的時候,卻陷入了迷津。惶惑中,她又看了看那個年輕人。他仍然很緊張,微微地顫抖著。他還在懷疑自己是否失去了理智。她知道必須消除那種情況。沒有什麼慈善的辦法--但怎樣才能使他盡量少受些打擊呢?
「阿瑟,」她突然說。
阿瑟轉過頭,茫然地看著她。
考慮了一會兒,她故意提高了嗓門:
「在那個櫃櫥里,有一瓶白蘭地。請把它拿來--帶兩個杯子。」她命令似地說。
他服從了,夢遊般走到柜子那裡去。把酒取來后,她給他斟了三分之一杯的白蘭地,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點。
「喝吧!」她告訴他。他有些猶豫。「喝吧!」她命令說。「你受了驚,喝點對你有好處。我想和你談談,但我不能在你給驚成半傻子的時候來談。」
他喝了一口,咳嗽了一下,然後又坐了下來。
「把它喝光。」她堅定地對他說。於是他把酒喝完了。她即刻問道:
「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他點了點頭,但什麼也沒有說。多爾德爾森夫人輕輕地吸了口氣,改用柔和的聲音問道:
「阿瑟,告訴我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幾?」他驚愕地說。「怎麼啦?!今天是星期五。今天是--呃--6月27日。」
「那--年份呢?阿瑟,今年是哪一年?」
他轉過頭來,面對面地望著她。
「我不是真的瘋了,你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是誰,也清楚現在在哪裡--我想……是這裡的情況發生了變化,而不是我變了。我可以告訴你--」
「阿瑟,我讓你告訴我的是今年的年份。」她的聲音里又有了命令的語氣。
他說話的時候兩眼緊緊地盯著她。
「當然是1913年。」他說。
多爾德爾森夫人把視線移回草坪和花壇上。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是那一年--那天也是星期五;奇怪的是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很可能也是6月27日……但肯定是1913年夏季的一個星期五,是他沒有來的那一天……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瑟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喚醒。他的聲音焦急而不安。
「為什麼--為什麼你問我那個--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問我年份?」
他緊鎖雙眉,眼神憂鬱不安。他看來還非常年輕。多爾德爾森夫人為他感到心裡痛楚。她把瘦弱的手又放到他那強壯的手上。
「我--我想我知道,」他顫抖著說。「那是--我不知道怎樣--但是你不會問我那個問題,除非……可是發生的事情十分奇怪,是不是?看來現在不是1913年了--那就是你的意思嗎?可是那些樹的變化……那架飛機……」他停下來,怔怔地望著她。「你一定要告訴我……請告訴我,……我究竟出了什麼事?--現在我在什麼地方?--這又是什麼地方?
「啊,我可憐的孩子……」她喃喃地說。
「噢,請……」
《泰晤士報》放在她旁邊的椅子里,上面的文字遊戲只做了一半。她無精打彩地把它撿起來。接著把它捲起遞給他。他的手顫抖著,把報紙接了過來。
「倫敦,星期一,7月三日,」他讀著報紙。然後以懷疑的表情低聲念道:「1963年。」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用探求的眼光望著她。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他們面對面地坐著,誰也沒說話。阿瑟漸漸地改變了表情。他緊皺著眉頭,好像非常痛苦。接著又不安地看看周圍,眼睛轉來轉去,像是要尋找逃走的去路。最後他又把眼睛移到她的身上。然後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的時候,雙眼充滿了創傷和恐懼。
「噢,不--不!……你不是……你決不可能是……你--你告訴我……你是多爾德爾森夫人,不是嗎?你說你是……你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塞爾瑪。」
多爾德爾森夫人沉默著。他們互相對視著。阿瑟哭喪著臉,如同小孩一樣。
「噢,上帝啊上帝!」他捂著臉,痛哭起來。
有一會兒,多爾德爾森夫人閉上了眼睛。當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她又恢復了對自己的控制。她傷心地望著阿瑟那顫動著的雙肩,伸出她那消瘦的青筋突起的左手,溫柔地撫摸著他那漂亮的頭髮。
她的右手摸到旁邊桌子上按鈴的按鈕,用手指按了下去。
聽到走動的聲音,她睜開了眼睛。雖然百葉窗把屋子弄得很暗,但是照進屋子裡的光線足以使她看清站在床邊的哈羅德。
「我沒有把您吵醒的意思,媽媽。」哈羅德說。
「你並沒有吵醒我,哈羅德。我正在作夢,但是我並沒有」睡著。坐下,親愛的。我想和你談談。」
「媽媽,你不該讓自己太累了。你知道,你剛才又有點犯病了。」
「是的,但是,我覺得悶在肚裡更難受,還是把事情弄清楚好些。時間不會長的。」
「好吧,媽媽。」他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來,握著母親的手。在昏暗裡,她望著他的臉。
「那是你乾的,是不是,哈羅德。是你那種實驗把可憐的阿瑟帶到這裡來的吧?」
「那是件偶然的事,媽媽。」
「給我講講。」
「我們正在做實驗。只是一個初步的實驗。我們知道它在理論上是可行的。我們可以證明,如果我們能--噢,親愛的媽媽,那是很難用語言解釋的--如果我們能扭轉一個空間,讓它自身摺疊起來,那麼在正常的狀態下,互相分離的兩個點就必定恰巧吻合……我恐怕那還不怎麼清楚。
「沒關係,親愛的,接著講吧!」
「當我們裝好我們那個場畸變發動機的時候,我們試著把它調到恰恰能使相距50年的兩點合到一起的地方。想想看,如果把一長條上面有兩個記號的紙摺疊起來,就可以使那兩點重合起來。」
「是嗎?」
「機器可以隨意調整。我們原可以選10年或100年的,但我們正好選了50年。並且結果幾乎沒有任何誤差,媽媽,可以說是非常準確。50年當中只有4天的誤差。這使我們異常驚訝。我們現在該做的是查出造成這個誤差的根源,但是你如果讓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保證--」
「是的,親愛的,我肯定那是相當奇妙的。但發生了什麼事呢?」
「噢,對不起。那--正如我說過的,那是一個偶然的事件。我們只把那東西開了三四秒鐘--他肯定正好在那時走進了吻合區。這種機會極少,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我當然不希望這種事發生,但我們事先不可能知道……」
「不,你們是不可能知道。可後來呢?」
「說真的,後來什麼事都沒有。詹妮聽到鈴聲趕來,發現你昏了過去,而那個小夥子--阿瑟--也垮了,她便立刻派人找我;直到那時我們還什麼都不知道。
「一個女孩子幫著把你扶到床上。索爾醫生也趕來給你作了檢查。然後他又給那個阿瑟注射了一種鎮靜劑。那傢伙確實也需要它--因為當他準備和他的美麗的姑娘打網球的時候,出現了那種事確實難以忍受。
「當他稍微安靜下來之後,他告訴我們他是誰,從哪裡來的。有件事還涉及到你呢!說也奇怪,我們第一次實驗就偶然得到了一個活生生的證據。
「但是,那可憐的傢伙只想儘快離開這裡回去。他顯得非常苦惱--的確,是件相當痛苦的事情。索爾醫生想把他控制住,使他恢復正常。但是無濟於事--而且他醒過來的時候,也好不了多少。
「我們不知道是否能把他送回去。所謂『向前轉移』,粗略地講,它可以被看成是自然發展的無限加速。而所謂的『向後轉移』的概念,你只要一考慮就充滿了最使人困惑的含意。爭論本來很多,但索爾醫生卻使它得到解決。他說只要有合適的機會,那傢伙有權再試一次,而且我們有責任和義務設法解除我們給他造成的痛苦。此外,我們如果不那樣做,我們當然要向人們說明我們是怎麼樣把這個語無倫次的大傻瓜弄來的,就是說,過去的50年進程。
「我們還要向那個阿瑟說清楚,我們不能肯定這個實驗倒過來會同樣成功--而且不管怎樣,這裡還有4天的誤差,所以再好也不可能十分精確。我想,他並沒有真正明白那個意思。這個可憐的傢伙處於痛苦的狀態;他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任何一個機會--以便離開這個地方。但他幾乎是有來無回。
「所以,我們決定冒險--畢竟,如果實驗失敗,他也許會--反正,他什麼也不知道--或者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發動機仍然處在我們已調好的位置上。我們安排了一個人照管它,把阿瑟帶到你屋子旁邊的小路上,讓他對準原來的路線。
「『現在往前走』我們告訴他。『就像剛才事情發生時你走的那樣。』我們發出打開機器的信號,他便開始走了。也許是因為索爾醫生麻醉劑的作用,或者別有它因,他感到昏昏沉沉,但他儘力控制住自己,蹣跚地向前走去。真是個笨頭笨腦的傢伙!他好像半哭半唱,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努力唱道:
『做……』
「然後他就不見了--全部消失了。」哈羅德停了一會兒,接著又悔恨地補充了一句。「現在我們獲得的所有證據並不十分有說服力--一付網球拍,很新,但式樣卻過時了;還有一頂草帽,前面也說過了。」
多爾德爾森夫人靜靜地躺著。哈羅德接著說:「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媽媽,我們只能進行實驗。」
「當然你們盡了最大的努力,親愛的。而且你獲得了成功。你雖然不能消除你們已經做過的事情,但這不是你們的過錯……。不,我剛才是在想,如果你們早幾分鐘--或晚幾分鐘,打開你們的機器,那又可能發生什麼事呢!我想也許此事就不會發生……你也根本就不會站在這裡……。」
哈羅德有些不安地看著母親。
「你是什麼意思呢,媽媽?」
「沒有什麼,親愛的。正如你所說,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至少我認為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儘管許多重要的事情看來是偶然的事件,而人們有時卻懷疑它們並沒有真正被記住……」
哈羅德望著母親,想弄清她講的話的意思。於是他問道:
「但是什麼使你認為我們在把他弄回去這方面是成功的呢,媽媽?」
「哦,我知道你們成功了,親愛的。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我在報紙上讀到阿瑟-沃林-巴特利中尉榮獲優秀軍官勳章--大概正是1915年11月的事。
「另外一件事,我剛剛收到你姐姐的一封信。」
「辛西婭?這事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來信說,她要來看我們。她準備再次結婚。也想把那個年輕人帶來--嗯,我想,他不會這樣年輕的--帶來給我們見見。」
「那很好,但我看不出……」
「辛西婭說你可能會發現他很有意思。據說他是個物理學家。」
「但是--」
多爾德爾森夫人沒有注意兒子的插話,繼續說:
「辛西婭告訴我,他叫巴特利--而且是肯亞-內羅畢的優秀軍官阿瑟-沃林-巴特利上校的兒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阿瑟的兒子?」
「看來是這樣,親愛的。很奇怪是不是?」多爾德爾森夫人思考了一下,補充說:「我必須說,如果把這些事寫出來,它們肯定有時看來被寫得離奇古怪,你認為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