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漸漸伸展開來了,像一張黑色寬大的布幕,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運河灘。
區委書記俞山松,黃昏才從不老松村趕來,看不清路,只得推著自行車走。山楂村在黑夜中不見了,只有渡口小棚里晃動著的那孤寂昏黃的燈光,招引著行人。不!河邊一溜漁船上,還燃著幾堆煙火。
「喂!請把船擺過來……」
「喂!請把船擺過來……」
在寂靜的夜裡,俞山松的聲音在遠處得到了回聲,就像曠野上有一個人在呼喊,漸漸的微弱和遙遠了。
但是,渡口小棚沒響動。
俞山松心想管船的一定睡著了,於是又喊:「喂!請把船擺過來...回」
「喂!請把船擺過來……」遙遠的回聲又消失了。
小棚仍然不理,燈光挑逗地晃動著,秋夜很冷,俞山松還沒吃飯,肚裡直叫,他真是惱火了。
這時,漁船上跳下個黑影,跑到渡口小棚,跳上渡船,劃過來了。
俞山松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腥氣,便問道:「你是哪村打漁的?」那黑影回答道:「山楂村農業社漁業組的。」俞山松笑了,說:「劉景桂真是個找財的人。」那黑影驚問道:「同志,您是縣裡還是區里來的?」
俞山松巧妙地回答道:「我是過路人,你們社的名聲可不小呢!」
那黑影搖搖頭,「我們落後了,人家不老松農業社聽說土地已經不分紅,我們社反倒要提高分紅比例呢!」
「你們跟不老松的情況不太一樣。怎麼,你們要提高土地分紅比例?」
「嗯哪!可是我不同意。」
「你們社的領導思想有毛病嗎?」
那黑影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拋了錨,迴避道:「同志,下船吧!」
俞山松跳上岸,小棚的亮光突然亮了一下子,他想一定有人於是便走了進去,小棚的炕上,靠牆坐著個老頭,正對著燈火點煙。
「老大爺,您為什麼不把船擺過去呢?」
那老頭也不看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是擺你的么!」說著,他吹滅了燈,說道:「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俞山松壓住著怒火,說:「老大爺,夜裡也會有人過河,您得給擺過來呀!」
那老頭冷冷地說:「你看看我是管船的么!」
俞山松知道碰上個怪脾氣的老頭,反倒感到可笑了,他跟在老頭腳後走出棚子,看見老頭的身子搖晃著,腳步很沉重,他想,這老頭一定有很重的心事,從他腳下的聲音可以聽出來。
突然,老頭腳下一溜,俞山松忙扔下車子,一把扯住他。老頭一個趔趄坐在地上了,他光顧想心事,踏在滑泥上,差一步就要倒在路旁的小溪里。
俞山松把老頭扶起來,問道:「大爺,沒摔著哪兒嗎?」
老頭大口喘著氣,搖搖頭。
「大爺,我打著手電筒,給您照個亮吧!」
俞山松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一道白光射出來,前面的路照明了。他一個人夜晚行路是不肯打手電筒的,因為電池要公家供給。
老頭感激地看了看這個年青人,問道:「同志,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到山楂村,您呢?」
「我就是山楂村的。」
「您是哪一家?」
「村東頭富貴家,」老頭說,「同志,你是找農業社的吧?」
「對了。您是社員嗎?」
「是啊!」老頭回答道,『稱是不是從不老松來?」
「正是。」
「二十里路,怎這麼晚才到?」
「在那裡開完會才動身,已經太陽平西了。」
老頭放慢腳步,跟俞山松並肩走,急切地問道:「聽說他們那裡完全,完全……」老頭選擇著恰當的名詞,「完全歸社會主義了?」
「他們那裡條件好,全體社員一致同意,從明年起,土地不分紅了。」
「我們這裡是不是也很快呢?」老頭痛苦地問道。
俞山松心裡一動,說道:一這不能比賽,要看條件。」
老頭不放心地問道:「要是一爭氣,轟地一下子鬧起來呢!」
俞山松說:「不會。」然後試探地問道:「您願意爭氣嗎?」
老頭不言語,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老頭問道:「同志,你說土地分紅為什麼少呢?」
俞山松反問道:「您說種地打糧食,主要是靠人力還是靠地力呢?」
老頭含含糊糊地說:「兩相宜唄!」
俞山松不再問下去,他抓住老頭的話,反反覆復地研究起來。他斷定,這老頭一定是個中農,但是他想不出老頭的家。他從青年團縣委會調任區黨委書記剛剛六個月,他已經熟悉重點社所在村各家各戶的情況,然而這個老頭的家為什麼想不起來呢?想不出他的家,就無法更正確更深刻地分析這個人。
「同志,人家的地要是好地呢?」老頭又問了。
俞山松從深思中轉回來,笑著追問道:「大爺,你說的是哪一家?」
老頭又啞口無言了。
誰也不再說話,只聽見他們的腳步聲,還有俞山松的自行車那單調的車輪聲。
猛地,前面樹林里,一點燈火浮遊過來,漸漸的,漸漸的,燈火大了,在大路上停住了。
「爹!」
一個姑娘用清脆的聲音向曠野呼喚。
老頭不安地咳嗽起來。
「爹」
姑娘的聲音是悠長的,焦慮的。
老頭高喊道:「別叫魂了,我回來了!」
那汽燈走近了,是一個美麗的姑娘,一手提燈,一手拿著桿巡夜的紅纓槍。
猛地,那姑娘叫起來:「俞區委,你來了!」
俞山松一驚,那姑娘已經跑到近前,「啊!銀杏,是你。」
於是,俞山松把老頭和他的家連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