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第四章
一
將通州橫切南北兩城的通惠河支流,很像南京的秦淮河:河北岸一條長街,從東到西,遍布著戲園子、雜耍場、酒樓、寶局、估衣攤、舊貨行,以及賣野葯的、拔牙點痣的、算卦相面的、代寫呈文書信的……三教九流,五方雜處,恰似北京的天橋,名叫萬壽宮。白天,人山人海,市聲喧鬧;夜晚,戲園子唱到半夜,寶局子陸到天明。
萬壽宮大街東口,有一處座北朝南的深宅大院,牆頭上拉著鐵濱會網,還砌滿玻璃碴子和棗核釘子。飛檐斗拱的門樓,高挑花燈,橫掛一匾,匾上三個大字:百順堂。黑漆大門,白石台階,兩邊廂擠滿五花八門的小販,有賣驢肉、狗肉、牛肉、豬肉、羊頭肉的;有賣西瓜、糖果、香煙、元宵、餡餅、大碗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亂亂鬨哄。
眼下,百順堂的老闆,便是韓小蜇子的師娘和姘頭、萬壽宮的女霸主九花娘。
走入百順堂,頭一進是個三合院的寶局:東廂房推牌九,西廂房打麻將,南房斗紙牌、擲骰子,滿院吆三喝六,罵爹入娘,大呼小叫,聲震屋瓦。相隔一道花牆,月亮門裡別有洞天,也是一座三合院,沒有南房有北房,不是寶局是煙館。十一間房隔斷十一個單間,每間一張煙榻,每張煙榻一位煙癮君子,懷抱煙槍,噴雲吐霧;身旁都有一個臉搽得雪白,嘴抹得猩紅的女人,點煙燈,燒煙泡,削水果,遞香茶。后一進,是九花娘的迷宮密室,閑人免進。
韓小蜇子掌管寶局,九花娘垂簾聽政;煙館重地,九花娘出頭露面,親自臨朝。
春柳嫂子在河上打了一簍魚,賣給姚荔,便吩咐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放船南行,她要划船到萬壽宮去。
和合大伯知道她必是去找韓小蜇子,獨自一人,令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三條船伴駕隨行,春柳嫂子卻不肯答應。她的目光黑沉,臉色慘白,神情憂鬱,心裡架著一團火。和合大伯不敢惹惱她,只得等她劃出半里之遙,才向高鯽和高鰍兒招了招手,遠遠地悄悄尾隨。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她終於跟阮碧村久別重聚;但是,她跟韓小蜇子那挂名夫妻的身份,拘束了阮碧村的身心,竟不能重修舊好。傷情、悲苦、恥辱、渴望……思前想後,百感交集,春柳嫂子一天也不願再枉擔這個虛名了。
船到萬壽宮,水邊拋了錨,春柳嫂子跳上岸;她定了定神兒,沉了沉氣,摸了摸暗藏腰間的一把刮魚刀子,把心一橫,直奔百順堂門口走去。
冤家路窄:春柳嫂子走上台階,韓小蜇子正送客出門。
韓小蜇子被日本主子和九花娘豢養多年,早已喪盡了船家兒女的本性和人格兒。他身穿杭紡琵琶扣的對襟小褂兒,胸前垂掛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銀錶鏈,洋縐的褲子,青緞鞋;大背頭油光水滑,刀條子臉白里透青,眉眼間有一股面首的媚態,叭兒狗的玲瓏。
「韓小蜇子!」春柳嫂子斷喝一聲。
「你……你來幹什麼?」韓小蜇子猛然一見春柳嫂子,不禁神色驚慌。
「找你!」春柳嫂子兩眼射出憎恨的目光,「我要跟你一刀兩斷。」
「咱倆本來……本來……」韓小蜇子面對春柳嫂子那寒氣逼人的神態,越發膽怯,「本來就沒有做過一夜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擾。」
春柳嫂子跨上一步,伸出手去,說:「那就給我一紙休書!」
「你……你……」韓小蜇子連連倒退,忽然小眼睛一陣亮晶晶,「你一定是有了野漢子!」
「不錯!」春柳嫂子挺起胸脯,昂了昂頭,「明人不做暗事,許你給九花娘當姘頭,就許我坐地招夫。」
「你……你膽敢不守婦道!」韓小蜇子羞惱成怒,「我先打死你這個淫婦!」說著,像一條瘋狗撲上來。
春柳嫂子早有提防,忙一閃身,從腰間拔出雪亮的刮魚刀子,冷笑道:「你敢捅我一指頭,我就剜出你的狼心狗肺!」
這時,看熱鬧的人,從萬壽宮大街的四面八方蜂擁而來,連說書唱曲兒的都凈了場;觀眾里三層,外三層,怪聲叫好,扯斷了脖子喝彩,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這是誰呀?吃了熊心,吞了豹膽,竟敢在老娘的門前凈地滾車道溝子?」
一聲尖利刺耳的叫板,從黑漆大門走出了妖形怪狀的九花娘。
九花娘三十九歲了,不過前九年就是三十九,死活不認四十歲這個賬。她從頭到腳,穿金戴銀,滿身珠光寶氣,算得上是千金之體。她杭的是俗名叫花妝樓的高警,赤金管子插滿了頭;滿臉橫肉,搽上銅錢厚的宮粉和艷如血染的胭脂,兩隻金耳環在腮邊蕩來蕩去;皮笑肉不笑,張嘴露出滿口黃澄澄的金牙;一件金絲閃緞的旗袍,緊緊包裹著她那滾圓得像一條蟒似的身子;揚起胳臂,金手閾叮噹響;連腳下的繡花鞋,也是金線鎖鞋口。
這個女人,雖是妓女出身,可是嫁過幾回當官兒的,帶兵的,做大生意的,見過世面;最後落花流水,才降格嫁給了萬壽宮的龍頭大爺。她的丈夫名義上是萬壽宮的龍頭,暗中卻是她說一不二,吐唾沫是釘兒。龍頭大爺比她大十幾歲,偏又好打野食兒,被她一碗藥酒毒死了,自己坐上龍頭金交椅。她是一頭驟騾子,不能生育,便收認了十三個螟嶺義子,人稱十三太保;將來從中挑選一個稱心如意的人,正式立下過繼文書,接續她的香煙。韓小蜇子侍奉枕席,跟乾娘最為貼身親近,大有繼位的希望。
九花娘一登場,就像老雕入林,鳥雀紛飛,看熱鬧的人嚇得奔走四散;膽子大一點的年輕人,躲到遠遠的站下,踏著腳尖,手搭涼棚觀望這出好戲。
「娘!」韓小蜇子真是孝子,一溜小碎步,跑上去攙扶九花娘,「殺雞焉用宰牛刀,怎敢有勞您老人家御駕親征?」
九花娘慢騰騰撩起眼皮,惡狠狠地刺了春柳嫂子一眼,從鼻孔里問道:「這個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娘兒們,是個什麼玩藝兒?」
「回娘的話,她……」韓小蜇子低眉順眼,「她就是兒子屋裡那個……小賤人。
九花娘拍了個響脆的花巴掌,肉麻地叫道:「唉喲喲,原來是兒媳婦拜門?」
「誰是你兒媳婦?你得打個佛龕把姑奶奶當祖宗供起來!」春柳嫂子厲聲喝道。「我來找韓小蜇子,要他一紙休書,從今以後一刀兩斷。」
九花娘並不氣惱,堆著笑臉勸道:「你們是月下老兒匹配的姻緣,三媒六證的夫妻……」
「不是!」春柳嫂子激怒地喊道:「從來不是!」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那就各奔前程吧!」九花娘眼珠兒滴溜一轉,「家醜不可外揚,到院里去寫休書。」
春柳嫂子跟隨九花娘和韓小蜇子走進百順堂,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剛靠岸,只看見春柳嫂子的一個背影,高鯽和高鰍兒跳下船,快跑飛奔追進去。
他們追進頭一道院子,二道院的月亮門哐嘟關死了。
「來人!」九花娘ao叫著,「把這個小娘兒們執光,五花大綁下窯子!」
只聽春柳嫂子發出一聲慘叫,便被堵住了嘴,沒有聲息了。
「唉呀,不好!」高鰍兒急得跳腳。
高鯽把高鰍兒一搡,說:「你快去找和合大伯,我把住門。」
高鰍兒跑回水邊,一見和合大伯,哭道:「九花娘要把我嫂娘賣到窯子去,您快想個主意,把我嫂娘救出火坑吧!」
「單槍匹馬,中了奸計!」和合大伯一聽,心都碎了,「你……你快到北關外,求……求姚小姐大發慈悲,請……請她老爹……姚將軍出面救人」
「您也跟我鯽哥去把門,不許他們把我嫂娘綁走!」說罷,高鰍兒一顆流星似地跑走了。
和合大伯下船上岸,一陣急火攻心,兩腿發軟走不動了,坐在地上,凄厲地呼喊:「百順堂拐賣良家婦女,過路君子救人呀!」
兩位騎馬從萬壽宮大街西口路過的客官,聞聲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