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第五章(2)

馬名騅走出不遠,剛要拐彎,走上通向大黃庄兵營的陽關大道,突然從蒲葦叢中跳出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解連環和楊芽兒,一人扭住他一隻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頂住他的兩肋。

「冤家路窄!」解連環冷笑道,「天有陰晴,地有旱澇;也該我們時來運轉,你走背字兒了!」

馬名騅不敢呼叫,四下張望高鯉。

「你那個馬牟,也叫我們撿啦!」楊芽兒搖頭晃腦地說。

馬名騅山窮水盡,長嘆一聲,說:「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們打算把我怎麼發落?」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解連環的手叉已經刺透了馬名騅的長衫,只隔一層背心,就要扎進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面上,饒你一死.可饒不了你一刀。」

馬名騅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氣,說:「前胸後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幾斤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連環惡狠狠地叫道。

馬名騅頭上腳下打了個寒噤,失聲叫了出來;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損壞他的相貌。

「名騅,你在跟誰說話?」河邊,阮碧村正要起身,聽見馬名騅的喊叫,大聲問道。

「雨舟三弟,請過來!」解連環的口氣一下子柔和了。

「原來是連環大哥。」阮碧村快步走過來,一見這個情景,慌忙連連擺手,「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誤會。」

「那可不一定!」解連環的面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這個繞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陣,臉色又嚴峻起來,「連環大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難道你們不能交朋友么?」

解連環一怔,瓷著眼珠兒想了想,憨笑著說:「雨舟三弟,你一張嘴說倒了千張口。」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問道。

解連環還不大心甘情願,說:知不信姓馬的真心抗日。」

「名騅跟我在察北打過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馬名騅的身上,「他的前胸後背,胳臂大腿,有幾處槍傷。」

「好馬不配二鞍,他不該歸順了二十九軍!」解連環反倒雷鳴電閃地發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彎路,現在撥馬回頭,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顏悅色地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舊惡,化敵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合家去。」

「你怎麼知道?」

「我在水裡跟著你。」

阮碧村一驚,問道:「你信不過我嗎?」

「有一點兒……」解連環難為情地笑了笑,「也是為了給你保鏢。」

「那麼,剛才我跟名騅的談話,你也聽見了?」

「聽見了。」月光下,解連環的臉脹得發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聽是割耳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罰也罰得。」

「那你怎麼還不相信名騅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雙臂攏住兩人的肩膀,「你們到底為什麼結冤?咱們心平氣和,桌面上解扣兒。」

解連環抽回手叉,順手卻又摘下馬名騅的手槍,對楊芽兒說:「傳我的話,放了那個馬牟。」

「那個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著說,「他叫高鯉,是春柳嫂子的干兄弟,高鯽和高鰍兒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解連環慌了手腳,「芽兒兄弟,替我給高鯉老弟作揖賠禮。」

阮碧村、解連環和馬名騅三人,走進蒲葦叢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鰍背土丘上坐下來。

「碧村,你問案吧!」馬名騅又氣粗起來,「該當何罪,聽你公斷。」

「撒謊是剁舌之罪!」解連環氣哼哼地說。

「名騅,今後你也要跟連環大哥一樣,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這一句,便從來龍去脈問起。

原來,馬名騅指揮的那個連,警衛通州境內的運河河道。他藝高膽大,誇下海口,要生擒活捉解連環。恰巧,解連環和他的弟兄們劫奪了一隻運貨大船,船上有從天津運來的姚六合的貴重傢具;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軍駐紮通州的團長大發雷霆,團長限令馬名騅在三日之內將原物追回。馬名騅把他這個連兵分幾路,拂曉出動,一連襲擊了解連環在幾處蘆葦盪中的營寨。解連環身中馬名騅一槍,帶領弟兄們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貴重傢具已經存放在窩主家裡,沒有找到。

「我們後來歸還原主了。」解連環趕忙說,「雨舟三弟,你可以親自去問姚六合。」

「既然劫到手,為什麼又歸還呢?」阮碧村納悶地問道。

「這叫有恩必報。」解連環笑起來,「我打水裡逃走,血流不止,在北關外爬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里;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邊念外國書,看見了我,菩薩心腸兒,回家取來雲南白藥,給我止住了血,還用荷葉給我包來幾樣吃食,我才逃生。過了兩天,我叫弟兄們把她家裡的那些木器裝在一隻小船上,半夜劃到她家門口,拴在河邊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清了賬。」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呀!」阮碧村笑道,「名騅,你打了連環大哥一槍,應當賠禮。」

解連環急忙攔道:「雨舟三弟,有你這一句話,我再叫姓馬的服軟兒,那算掃你的面子。」

「我寧可給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馬名騅粗脖子紅臉地說。

「你不欠情了,可還虧著理!」解連環怒氣沖沖地說。「楊芽兒的表姐金彩霞,雖是個賣臉賣唱的戲子,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包佔了她的原身,為什麼不明媒正娶?」

「我……我……」馬名騅長吁短嘆,「我掏不起她的身價,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條船,給你湊夠錢!」解連環擂著胸膛,大包大攬。

馬名騅卻高昂起頭,哼道:「馬某人不受不義之財。」

「坐橋子嚎喪,不識抬舉!」解連環罵道,「我這也是劫富濟貧。」

「連環大哥,今後除了鬼子漢奸的船隻,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名騅,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筆款子,如何?」

馬名騅只得點頭,說:「隨你安排。」

「滿天雲霧散,握手言歡吧!」阮碧村各牽住解連環和馬名騅的一隻手,相握在一起。「名騅,叫一聲連環大哥,連環大哥叫一聲名騅兄弟。」

馬名騅張了幾回嘴,才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連環大哥。」

「名騅兄弟!」解連環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嚀道:「今後,名騅到保安隊,連環大哥要拉起抗日游擊隊,明敵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馬名騅興沖沖地說:「抗日游擊隊招兵買馬,槍支彈藥包在我身上。」

於是,解連環還給馬名騅的手槍,馬名騅告別,帶著高鯉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連環深情地低聲催道。「我一聽說她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抓進百順堂,渾身像起了火;正想帶著弟兄們從水下闖進通州城,把她搶出來,又聽說她得救,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阮碧村感動地說:「你學上衣裳,咱們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願送空頭人情。」解連環心神不安地說,「我帶弟兄們來,是為了給春柳二妹看家護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韓小蜇子不肯善罷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門來欺侮她。」

「好個多情重義的大哥!」阮碧村熱淚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女子;別看不起她,別對不起她。」

解連環說罷,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里橋下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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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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