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楊天香在楊家,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兒;軟不吃,硬不吃,爹不怕,娘不怕,從小就跟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唱反調,長大更是犯上作亂,在家中造反有理。
錦囊大嬸生下天香沒有奶水,那時正跟邵家好得像一家人,火把娘恰巧剛死了個不到百日的女兒,就把天香抱過來頂缺。火把娘心腸滾熱,疼愛天香勝似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邵正大粗手大腳,卻喜歡天香的燕子呢喃,兩口子反倒把親生兒子火把冷落了。
天香一直到三歲還住在邵家,乾爹乾娘偏疼她,有點橫行霸道,不把乾哥放在眼裡;火把氣不忿,免不了跟她招貓逗狗兒,她就又抓又咬,常被她抓咬得處處傷痕。火把忍不住一還手,還要挨爹的大巴掌,娘的笤帚疙瘩;火把恨不得揪住她的黃毛小辮兒,隔著籬笆扔回楊家去。
就在這一年,火把娘死了;天香被錦囊大嬸接回家去,火把又捨不得她了。
楊吉利吃慣了獨份兒,不願多一個天香跟他平分秋色,就找碴兒打罵天香;天香在邵家也已經嬌慣成性,跟楊吉利正是針尖麥芒兒,於是又抓又咬。然而,此一地,彼一地,花軲轆老頭的大巴掌和錦囊大嬸的笤帚疙瘩,卻落在了她的身上。火把一見乾妹子受楊吉利的欺壓,挺身而出,抱打不平;火把雖然比楊吉利小一歲,力氣卻大,三拳兩腳,楊吉利便屈膝乞和,向天香低頭認罪。所以,親兄弟像水火,干兄妹心連心。
五七年兩家失和,天香才四歲,失去了乾爹的疼愛,乾哥的護衛。
天香在爹娘的白眼和哥哥的欺壓中長大,一腦門子反骨。六六年她正念完小學,中學被砸成一片廢墟,兩年不招生,她就下地幹活;只憑一條橫心,一股野性,手巧而又肯賣力氣,三年就掙上了婦女的頭等工分。
這一來,她更加目無長上。有一回,跟她爹娘吵翻了臉,跺腳就走,自立門戶。
村東口有一座凶宅,這家人的男子,切菜刀抹脖子沒有死,又在門楣上栓繩上了吊;女人帶著兒女,改嫁到本村另一家。留下三間荒屋寒舍,滿院蓬蒿,沒人敢住,也沒人敢買,都怕磚瓦柁檁,沾有鬼氣;楊天香膽大包天,搬了進去,打掃塵土鋪炕席,點起柴灶就做飯,夜晚睡覺,身邊一把魚叉。有個壞小子,還是楊吉利造反兵團的二把手,半夜三更想占楊天香的便宜,被她的魚叉刺穿了左腮幫子,落下一張鬼臉兒,一直娶不上媳婦。
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害怕發生意外,雙雙來到凶宅勸駕,楊天香卻八抬大轎也抬不動;老兩口子只得請出本村的幾位頭面人物,口乾舌焦,嘴皮子磨出了白泡,才勸動了楊天香,得勝還朝。
楊天香折服了爹娘,又造她哥哥的反。楊吉利身不動膀不搖,只靠嘴力勞動掙分,每天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人前顯貴;楊天香便雨打芭蕉,滾術擂石。夾槍帶棒地挖苦楊吉利,當眾刮破楊吉利的麵皮,威風掃地。楊吉利氣得真想將她一頓暴打,又怕天香手黑,魚叉穿腮幫子,只得躲她遠遠的不照面,並水不犯河水。
一年年大了,楊天香並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也不喜歡梳妝打扮;十八歲的大姑娘,還穿一件十五歲時的粗白布舊汗衫,後背上打個四方大補丁,汗衫里也不穿個圍胸。有一回,河邊插秧,她只覺得一陣陣芒刺在背,肉皮子發緊;東張西望,遠瞧近看,這才發覺,原來是汗水濕透了窄小的粗白布汗衫,裹在了身上,就像裸露出上半身,小夥子們都從四面八方斜著眼睛,偷看她那兩隻白玉蘭香瓜似的乳房。她臊得一蹦三尺,大叫一聲,跑回家去,翻箱子倒櫃,抓一大把錢票布票,蹬上自行車就走。
「你風風火火的到哪兒去呀?」錦囊大嬸追趕著問道。
她凶眉惡眼回過頭,說:「少管閑事!」
楊天香一陣風來到縣城,一連氣挑選了一件素花的確良汗衫,一件半透明的白特利靈短袖汗衫,一件馬甲,一件胸褡;返回家來,關在屋裡叮叮哨哨洗身子,脫下舊衣換紅妝,對著鏡子一照,自個兒都目瞪口呆,鏡子里這個花姑娘,一點也不比於芝秀遜色。
她穿上素花的確良汗衫一亮相,可不得了,百鳥朝鳳的媒人擠破了楊家的門框,連城裡吃商品糧的也有人來求婚;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應接不暇,眼花繚亂,老兩口子看中了整整一打。一問女兒的意見,天香只有一句:「我都看不上眼。」
「塔尖上開天窗,好高的眼眶子!」錦囊大嬸從鼻孔里哼了幾聲,「你這個綵球,要拋到誰身上?」
天香咯咯一笑,說:『哦要學那王三姐兒。」
錦囊大嬸馬上說:「我可不答應。」
「那咱們就唱一出《三擊掌》!」天香心裡早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要嫁也嫁給乾哥邵火把。
兩家失和積怨,隔牆雞犬相聞,多年不相往來,她跟邵火把面上生分,心卻相連。要嫁邵火把的念頭像春草萌發,她這才抬頭睜開眼,發覺乾哥跟干芝秀早就打得火熱;於是,生出一股怨氣,恨邵火把,更生出一股爐火,要把干芝秀比下去。
於芝秀買一件新衣裳,她就買一身,於芝秀穿紅,她就掛綠,只是不用面紗包裹頭臉;她那曬得黑翠翠的秀色,別有一番風韻。但是,這一切,邵火把卻都沒看見,他的眼裡只有於芝秀一個人;楊天香在他眼裡,仍然是那個抓人咬人的小黃毛丫頭。
邵火把被捕,下落不明,於芝秀嫁到她家,她又恨又喜;恨的是於芝秀無情無義,喜的是火把到她手了。要是火把喪命身亡,她耳聞北京的寺院為了外事工作需要,打算招收一批和尚尼姑,她就剃了光頭去投考。
萬一考不上,她就跟自家一刀兩斷,搬到邵家服侍乾爹到老,替火把盡孝。這雖然好似異想天開,楊天香卻是說一不二,只要她把心一橫,什麼都做得出,火坑敢跳,油鍋敢下,可不像於芝秀滿口空話。
她正要採取行動,邵火把光榮歸來。
兵貴神速,快刀斬亂麻,有一天火把到河邊稻田上夜班,她已經在看水窩棚里恭候多時。
正是月上柳梢頭時分。
「乾哥!」她從窩棚里一躍而出。
「呵!」火把跟她多年不說話,事出意外,不免大吃一驚,「你……要幹什麼?」
「還債!」天香目光大膽放肆,直盯火把的眼睛。
「你並不欠我一分一文呀?」火把迷惑不解。
「楊吉利搶走了於芝秀,我來嫁給你!」天香粗野而又嬌媚,「丟了一個殘花敗柳,得到一個清白女兒身,你吃小虧佔了大便宜。」
邵火把勃然大怒,大喝道:「你頭腦發昏!」
楊天香的嗓門更高:「我神智清醒!」
「天香,你可真有鬼點子!」火把發出苦笑,「全國都要講安定團結,我不報奪妻之恨的個人私仇?」
「你的眼睛長在腳掌子上!」天香氣恨得真想又抓又咬,「我不是替楊家贖罪,自打十八歲就想嫁給你啦!」
火把搖搖頭,神情沮喪地說:「我的心……死了。」
「難道我不比於芝秀漂亮嗎?」天香看過法國電影《巴黎聖母院》,學那位吉普賽舞女埃斯米拉達的神態,雙手叉腰,挺起豐滿高聳的胸脯,歪著頭,乜斜著眼睛。
火把匆匆看了她一眼,紅漲著臉倒退一步,說「你比她純潔無瑕。」
「那你為什麼不娶我?」天香逼上前去,「我一不跟你要房子,二不要你的彩禮,結婚證都不用你掏錢,你還不趕快把我娶走?」
天香步步進逼,火把連連後退:「我……我……」噗通一聲,仰面朝天,跌下河去,水下逃走。
躲在柳棵子地里跟蹤火把的於芝秀,目睹又耳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錦囊大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還被蒙在鼓裡。
錦囊大嬸一路小跑,到河邊稻田來找天香;天香也已經收工,不過又剜了一柳筐豬菜,娘兒倆在半路上遇見了。
「天香,火把還在河邊嗎?」錦囊大嬸劈頭就問。
「咱家火上了房,找他救火;還是芝秀跳井,找他撈人?」天香一出口就嗆她娘的嗓子。
錦囊大嬸溜瞅一下四外,咬著女兒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問道:「你願當這把鑰匙嗎?」
「您這是拿自己的女兒釣大魚!」天香冷笑道:「我打開他家的鎖,就進了他家的門,一轉臉兒給您抱出個外孫子。」
「死丫頭,你好不要臉!」錦囊大嬸啐道。
「不要臉,沒良心,是咱們楊家的門風!」天香的舌頭不但帶刺,而且掛鉤兒。
錦囊大嬸搜索枯腸,再也無計可施,只得忍痛孤注一擲,說:「娶媳婦就得拜丈人,你快把他擒到楊家來!」
天香把裝滿豬菜的柳筐交給她娘,神了神身上那件半透明的特利靈短袖白汗衫,攏了攏散亂額前的頭髮,陽光下照了照影子,走著比於芝秀那風擺楊柳還優美的腳步,到看水窩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