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西遊新記》是一部幽默作品。
「幽默」二字,是英文Humor的音譯,屬於喜劇的高級形式,包含著滑稽、詼諧、諷刺、機智等複雜的含意在內。之所以採用音譯,恐怕是因為中文中還難以找到一個準確的對應的辭彙。它是人們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一種方法,通過含蓄、隱喻、引人發笑的手段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或對丑的否定和鞭撻,或對美的肯定和讚揚。懂幽默、欣賞幽默,是文化修養的表現,是對社會矛盾深刻理解的結果。正如果戈里所言:「笑這個東西要比人們想象的深刻得多,重要得多!」
中國人民,是有著幽默的傳統的。早在先秦時代,哲學家們就常利用幽默小品來宣傳自己的思想。如《孟子-離婁章句下》中「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就辛辣地諷刺了那種愛慕虛榮、上諂下驕的典型。漢代司馬遷作《史記》,在其中專門寫了一章《滑稽列傳》,記載了齊國的淳于髡,楚國的優孟,秦國的優旃等人利用「滑稽」批評君王;魏國的西門豹利用「滑稽」戰勝迷信,為民除害的史跡。由於其含意的雋永,言辭的智慧,實際上已經超出了一般所理解的「滑稽」的範疇,而應視為「幽默」了。魏晉以後,大量的筆記、民間故事、寓言、笑話,更是保留了不少幽默作品。在封建社會的漫漫長夜之中,勞動人民往往通過幽默,來抒發自己的憤怒,表達自己的希望。在處境最困難時,幽默感能成為人民樂觀的精神支柱,增強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幽默使人發笑,但發笑並不等於幽默,真正的幽默,應包含深刻的思想和對客觀事物本質的揭露。在中國,幽默一開始見於歷史就是和真善美與假惡丑的鬥爭相聯繫的。它並不是插科打諢,粉飾太平,將屠夫的兇殘化為一笑;而是通過諷刺,譴責邪惡,宣揚正義。這乃是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幽默文學,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應當是勞動人民向統治者進行鬥爭的一種特殊手段。中國人常用「亦莊亦諧」來形容幽默作品,其實「諧」僅僅是形式,「庄」才是其本質。
中國人民對於幽默有一種特殊的愛好。很多地方戲(如川戲)中,幽默的主題是屢見不鮮的;而在表演藝術中,丑角往往具有鮮明的特徵。舉國上下都愛聽的相聲,就是以其幽默而著稱。文學大師魯迅先生、老舍先生的幽默小說,言簡意賅,令人忍俊不禁而餘韻深長,至今流傳不衰。國外作家狄更斯、果戈里、歐-亨利等人的幽默作品,或以諷刺見長,或以結構取勝,在國內也擁有廣大的讀者。至於藝術大師卓別林的電影在中國所覓到的知音,恐怕是出乎卓別林本人的意料的。
幽默來自人民,人民需要幽默。然而自從十年動亂以來,幽默的內容儘管在曲藝、戲劇中有所保留,在小說中,卻相對的少見了。其實在當前四個現代化的建設中,在舉國上下改革的浪潮里,幽默比之過去更有廣闊的用武之地。對於一切阻礙改革的社會因素,對於一切官僚主義、因循守舊、顢頇無能、鼠目寸光、嫉賢妒能等惡習,都可以利用幽默的形式,進行揭露與批判。讓人民在笑聲之中,得到美的享受,感到潛移默化的教育。換句話說,在當前,幽默應該成為推動社會改革、糾正不正之風的有力武器。
基於以上的認識,我很早就有意寫一部幽默小說。1981年9月,我從美國考察回國,想為青少年寫一部介紹美國實況的書。這應該是一個從東方人眼中看到的具體的美國,除了揭露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的某些問題以外,還想包括美國人民、美國社會中很多優秀的因素,以及由於東西方文化傳統不同而引起的誤解和矛盾。於是很自然地,我想起了中國人民家喻戶曉的《西遊記》中的三位主角: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如果讓他們再度「西遊」,必將有無窮的奇趣。把這三位習慣於小農經濟社會的人送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把長期接受東方傳統教育的「出家人」置於尖端科學的熏陶之下,這本身就醞釀著一種喜劇性的客觀衝突。而《西遊記》原著所帶的濃郁的具民族特色的幽默色彩,也為改編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所以在《西遊新記》中,我故意盡量採用《西遊記》對人物、風景、事件描寫的原文,略加改動以後再賦予它新的含意,讓東方和西方、歷史和現實、科學和幻想熔為一爐,達到強烈的對比,從而產生意想不到的幽默效果。
道理雖如此說,但是要探索民族化的幽默的特點,尋求社會主義條件下表達幽默的最佳形式;逗笑而不庸俗,諧趣而不荒唐,這種任務卻不是像我這種業餘作者所能做到的。所以《西遊新記》只能說是引玉之磚,問路之石,希望這一嘗試,能引起讀者、作者的興趣,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帶來中國幽默文學新的繁榮。
從形式上看,《西遊新記》實際上是一部不倫不類的作品。神話不似神活,小說不似小說。在當今世界上已有的文學分類中,似乎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欄目去安置它,所以我就大膽地杜撰了一個「准神話」的名字。「准神話」者,似神話而非神話也。這並非我喜歡標新立異,實際上是無辦法之辦法。不過既然內容都是滿紙奇談,這形式也就不能考究了。姑妄名之,諸位看官不必認真也。
童恩正
1984年5月23日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