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第09章

杜基不待在播音主控室的時候,大多數的時間都用粗壯的大腿夾著哈莉戴維森類型的性感女神。他蓬鬆不羈的金髮和自然捲曲的鬍鬚是如此的有光澤,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把,他手臂和軀體的每一寸肌膚上都復滿了多采多姿的壁畫,他的刺青師想必就靠這筆生意送小孩一路讀卜大學。不過,薩莎說她達不到杜基的標準並非全然是玩笑話。論及對異性的吸引力,他比維尼熊(Pooh)還具有「熊」性的魅力。自從我六年前遇見他以來,和他有過魚水之歡的四個女人個個令人驚艷,就算只穿著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不施脂粉,也有在金像獎頒獎典禮艷冠群芳的本錢。

巴比說杜基。薩斯曼已經將靈魂賣給魔鬼,他現在是宇宙的地下主腦,而已有整個地球史上比例最勻稱的男性生殖器,他散發出的男性費洛蒙大概比地球引力還威猛十足。

我很高興聽到社基也值晚班,因為他無疑比KBAY其他的工程師身材魁武許多。

「可是我以為除了你們兩個之外還有別人在那裡。」我說。

薩莎知道我不是吃社基的醋,她聽得出我語氣中的不安。「你也知道我們這裡自從衛定堡關閉之後業務嚴重縮水,我們失去了軍事基地的夜間聽眾。儘管我們只用最單薄的員工來維繫這個夜間節目,業務依然在入不敷出的邊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克里斯?」

「你們有沒有把電台的門都關上?」

「有。我們每一個晚班的男女播音員都必須看『為我痴狂』(PlayMistyForMe),牢牢記取故事裡的恐怖教訓。」

「雖然你下班的時間在天亮之後,答應我作會讓社基或早班的員上陪你走到停車的地方。」

「難不成有什麼恐怖逃犯跑出來啦?」

「答應我。」

「克里斯,這到底是——」

「我稍後再跟你解釋,我只要作答應我。」我用堅持的語氣說。

她嘆了一口氣,「好吧。不過你沒惹上什麼麻煩吧?你是不是——」

「薩莎,我沒事,真的,不要擔心,只要,該死地,快答應我。」

「我答應過啦——」

「你沒有講那句話。」

「老天!好吧,好吧,我答應作,胸前畫個十字讓我死了吧。不過,這下子我倒要聽聽你待會怎麼向我解釋,非得是個不得了的故事才行,至少要和我以前當女童軍時圍在營火旁聽的故事一樣恐怖才行。你會在家等我回來嗎?」

「你會穿你的女童軍制服嗎?」

「我唯一能複製的只有長筒襪。」

「那樣就夠了。」

「想到這個你就不安分了,嗯?」

「興奮得簡直無法停止顫抖。」

「你好壞,克里斯多福·雪。」

「是啊,我是個殺手。」

「那麼殺手先生,待會見羅。」

我們切斷電話,我將行動電話再度夾回皮帶上。

在那一刻,我靜靜聆聽墓園裡的沉寂。沒有演奏的夜駕,連住在煙囪的燕子也歸巢就寢。難怪蚯蚓都趁這個時候出來幹活,不過它們總是一語不發地嚴肅工作,相當敬業。

我對著歐森說:「我覺得我需要一點精神指引,我們去拜訪湯姆神父一趟吧。」

當我徒步穿過墓園走到教堂後方時,我將口袋裡的手槍拔出來。

在這樣一個警察局長夢想如何歐打凌虐小女孩,殯葬業者隨身攜帶手槍的都市裡,我不能光靠上帝的話就相信神父不會帶槍。從街道上望過去,神父公館看起來黑漆漆的,但是我從背後看見二樓有兩扇窗戶還亮著燈。

在目睹教堂地下室的那一幕之後,神父無法入睡一點也不令我感到訝異。雖然時間已是凌晨三點,自從傑西。平恩造訪之後已過了四個小時,湯姆神父依然不願意熄燈。

「要像貓一樣走路不出聲音。」我低聲叮嚀歐森。

我們偷偷摸摸地爬上石階,然後儘可能靜悄悄地橫越後面陽台的木頭地板。我試了試門,結果門鎖著。我原本還希望這位虔誠的上帝子民能把不鎖門當成表達信仰上帝的表現。

我不想敲門也不想繞到正門按電鈴,反正連殺人罪都犯了,只是港越別人房屋實在沒什麼好於心難安的。但是,我想盡量避免破窗而入,因為玻璃破碎的聲音勢必會打草驚蛇。

面對陽台的這一側有四扇上下閉關的窗戶,我一個一個嘗試,發現第三個窗戶沒有上鎖。我再度將手槍塞回口袋,因為我必須用雙手壓著下方水平的窗框手指抵住下線才能把下層的窗戶抬起來。窗戶往上誰的時候發出尖銳的吱喳摩擦聲,將氣氛一時弄得很緊張。

歐森嗔了一聲,彷彿對我拙劣的犯案技巧感到相當不滿,可見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評論家。

我在原處稍作等候,確定剛才發出的噪音設有被人發現之後,才從敞開的窗戶爬人有如女巫皮包內一般漆黑的屋內。

「來吧,夥伴。」我低聲說,因為我不想把歐森單獨留在外頭,更何況它沒有自己的槍。

歐森跳到屋內,我隨即將窗戶拉下並上鎖。雖然我不認為目前胄猴子或其他人監視我們,但是為了謹慎起見,我不想讓任何人或動物輕鬆地跟蹤我們進入神父公館。

我迅速地用筆燈掃視室內,發現我們正在用餐室里。室內有兩扇門,一扇在我右手邊,另一扇正對著窗戶。我關掉筆燈,再度撥出手槍,試探性的走到離我較近的一扇門,也就是在我右手邊的這一個。我來到廚房。兩部烤箱和微波爐上發亮的數位顯示時鐘提供了足夠的光線,讓我不至於在走出廚房到走廊的途中撞上冰箱或流理台。

走廊兩側有好幾個房間,盡頭的接待大廳只點了一根小蠟燭。

牆邊一張三隻腳半月形的桌子供奉著聖母。紅寶石色的玻璃燭台里一根燒得僅剩下半寸的許願蠟燭不停微微抖動著。

在不規律閃動的燭光中,聖母瑪利亞瓷像的臉龐透露的不是和藹端莊,而是淡淡的哀愁。彷彿她也知道這些時日以來,教堂的住持嚴然已淪為恐懼的俘虜,而非信仰的統帥。

歐森一直跟在我身旁,我爬上兩段寬敞的樓梯來到公館二樓。

一個重犯和他形影不離的四腳跟班。

二樓的走廊呈L形,樓梯口正好坐落在交叉口上。左邊的走廊一片漆黑。在我前方的這條走廊盡頭,一道階梯從天花板的洞口延伸下來;閣樓深處某個角落一定點著燈,不過眼前只有陰森森的微光灑在階梯上。

較強的燈光從走廊右邊一扇敞開的門內照射出來。我沿著走廊來到門進,小心翼翼地往室內張望,呈現眼前的是湯姆神父裝演簡單的卧室,在他們儉樸的深色松木床鋪上方掛著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受難像。神父不在房內;他很顯然正在閣樓里。床罩已經被掀起,被單也很整齊地向後摺疊在床上,但是床單沒有一絲睡過的絕招痕迹。

兩個床頭燈同時亮著;使我覺得床邊的區域光線過於強烈,但是令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放在房間另一頭牆角的書桌。在黃銅燈架、綠色玻璃燈罩的檯燈下,我看到一本攤開的書和一支鋼筆,看起來那本書顯然不是日誌就是日記。

歐森在我身後發出低吼聲。我轉頭一看,發現它站在階梯的底下,滿臉狐疑地抬頭凝望著閣樓人口透出的激光。當它回頭看我時,我將食指舉到嘴邊作勢要它保持安靜,然後打手勢示意叫它回到我身邊。它乖乖地回到我身邊,沒有像馬戲團里的狗那樣爬到階梯頂端。到目前為止,它似乎還把服從當成一件很新鮮好玩的事。

我確信神父若從閣樓下來,我一定能在他尚未到達房間之前就聽見他下樓梯的腳步聲。縱然如此,我還是命令歐森駐守在房戶門口內,監視閣樓階梯的動靜。

我撇開眼,避免正面照射床頭的燈光,穿過房間,走向書桌,朝浴室敞開的門裡一瞥,裡面空無一人。書桌上,除了日記之外,還有一隻有瓶塞的玻璃酒瓶,看起來顯然是蘇格蘭威士忌。酒瓶旁邊擺了一個玻璃酒杯,裡面裝了半杯多的金黃色液體。神父顯然小啜了幾口不加冰塊的純威士忌。或許不只是小啜。

我拿起日記簿,湯姆神父的字跡就像機器印刷的字體一樣緊密工整。我走進房間內最陰暗的角落,因為我早已司於黑暗的眼睛並不需耍太多的閱讀光線,然後我將最後一段快速掃瞄過去,寫的是他的妹妹。最後一句只寫到一半:當末日來臨時,我或許無法拯救我自己,我知道我也無法拯救蘿拉,因為她早已經不是原來的她,她已經走了,剩下的只是她的軀殼。

或評連她的軀殼都已經改變,想必上帝已經將她的靈魂領回天國天父的懷抱里,抑或許它已經拋棄了她,而且即將拋棄我們所有的人。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支持我繼續活下去。假如我相信上帝,我就應該堅定我的信仰盡我的能力多拯救一個算一個。假如我不能拯救自己或多拉,至少我可以拯救這些前來求助的可憐東西,幫助它們脫離凌虐和籍制。傑西。平恩或指使他的那些人或許有朝一日會殺了蘿拉,但是她已經不是蘿拉了,蘿拉老早之前就死了,我不能因為他們的威脅恐嚇而停止我的使命,他們遲早會殺掉我,但是在他們這麼做之前……

歐森站在房門口監視走廊的動靜。

我翻到日記的第一頁,發現第一篇日記的日期寫的是今年的一月一日。

蘿拉已經被俘虜了九個月,我早已放棄任何再見到她的希望。

就算我有機會能再見她一面,我或許會婉拒,願上帝原諒我,因為我否怕見到她改變后的模樣。每天晚上,我懇求慈悲的聖母瑪利亞派他的愛兒下凡,將蘿拉帶離這個受苦受罪的人世。

若要對他妹妹發生的事和目前的狀況取得全盤的了解,我就必須找到日記的前一冊或前幾冊,但是我現在沒有時間這麼做。

閣樓上傳來「砰」的一聲。我站著不敢動,望著天花板仔細聆聽閣樓的動靜。駐足門口的歐森也豎起一隻耳朵傾聽。就這樣約莫過了半分鐘,我們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於是我再度將注意力轉移到日記簿上。由於時間緊迫,我只能胡亂倉皇地翻閱日記的內容。大多

數內容都反應神父對神學的懷疑和心痛。他每天痛苦掙扎著提醒自己,試著說服自己,甚至懇求自己不要忘記若非憑靠信仰的力量,他早就徹徹底底地失落;若非堅持信仰,他根本無法度過這場劫難。這些部份的內容極為抑鬱,對他經歷的精神折磨做了清晰地描繪,但是一點也沒有提到衛文堡在月光灣進行的陰謀,於是我只是很快地瀏覽過去。

在當中一頁和接連好幾頁的日記上,我發現湯姆神父原本工整的字跡忽然變得極端潦草。這些段落文詞不連貫、語氣粗暴、疑神疑鬼,想必是在灌下不少威士忌之後,情緒激動之下振筆疾書寫的。

更令人震撼的是他寫於二月五日的日記—一洋洋洒洒連續三頁,字跡似乎工整得有些離譜。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

這八個字一行又一行地不斷反覆,近乎兩百次,沒有一次是匆匆忙忙寫廠來的筆跡;每一個句子都十分用心地刻畫在書頁上,就算是橡皮圖章印出來的字也沒有這麼工整。看過這篇日記,我可以感受到他寫下這些字句時內心的無助和恐慌,彷彿他當時混亂的情緒已隨著墨水注入在日記紙上,然後又從紙上散發出來。

我懷疑二月五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事會將湯姆神父逼到情感和精神崩潰的邊緣。他到底見到了什麼?我懷疑他是否也經歷了讓史帝文生困擾和興奮的強暴謀殺夢魔,所以才寫下這些激昂而絕望的咒語。我繼續往下翻閱,在二月十一日的日記里發現一則有趣的觀察。這段文字埋藏在一段冗長的神學爭辯里,當中神父同時扮演懷疑論者和信仰論者的角色,爭辯上帝的存在和本質。若不是突然瞥見猴群這兩個字,我可能會很快地翻閱過去。

這批新的猴群,我立誓要為它們的解放奉獻自己,它們為我帶來希望,因為它們和最早的猴群剛好成對比。這些新品種既沒有暴力傾向,也不易怒——從閣樓傳來的一聲慘叫將我的注意力從日記簿移開。不帶隻字片語的悲鳴聲充滿恐懼和痛苦,聽起來既詭異又凄慘,我的惶恐彷彿一陣鏗鏘的鑼聲在我腦海里回蕩,同時觸動內心深處憐憫的琴弦。

這聽起來似乎是小孩子的聲音,可能只有二、四歲,而且是處在極度迷惘、恐懼和痛苦的情況之下。

慘叫聲深深打動歐森,它連忙從卧室跑到走廊外。

神父的日記本太大裝不進我的口袋。我只好將它塞在背後牛仔褲的腰間。

我隨歐森之後來到走廊,發現它站在招疊梯底下,舉頭凝望閣樓入口透出的陰影和微光。它回過頭用那表情豐富的雙眼望著我,假如它會講話,我知道它鐵定會說我們一定得想想辦法。

這隻狗真的很特別,它不僅腦袋裡裝了一個艦隊的秘密,表現出超乎一般狗類的機智,而且似乎具備相當明確的道德正義感。在發生這些事情之前,我就時常懷疑轉世之說可能並非迷信,因為我可以想像歐森前世一定是一個盡職的老師或負責的警察,甚至可能是個聰明伶俐的修文,而今轉世投胎在這個毛茸茸、長尾巴的小軀體里。

當然,我老早就該為這些想法成為琵雅。柯里克獎「憑空猜想」領域的得獎候選人。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就算歐森的身世之謎不牽涉起自然的因素,大概也不是琵雅和我兩人發燒合作能想像出來的。

此刻慘叫聲再度傳來,歐森激動地發出一聲難過的呻吟,聲音微弱得傳不到閣樓上。這次的叫聲比第一次聽起來更像是小孩子的哭聲。緊接著又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由於聲音太小,我聽不出說話的內容。雖然我很確定那是湯姆神父的聲音,但是我聽不見他說話的語氣,無法推斷他表達的是安撫還是恐嚇。

倘若單憑直覺行動,我當時會立即火速離開神父公館,一路直奔回家,然後泡一壺茶,在乳酪餅上塗檸檬果醬,塞一捲成龍電影到錄影機里,腿上蓋著毛毯躺在沙發上享受幾個小時,暫時把滿腦子的好奇心拋諸腦後。然而,由於自尊心使然,為了顯示自己的道德意識比狗強,我毅然決然地作勢要歐森站在一旁等候。然後,我右手握著九厘米的葛洛克手槍,腰際很不舒服地塞著剛才偷來的湯姆神父日記,逕自爬上樓梯。

路易斯。史帝文生夢廈中恐怖的情景,如同牢籠中瘋狂鼓翅的烏鴉,陰森森地掠過我的腦海。史帝文生局長曾把和他孫女同年齡的小女孩當成變態幻想的對象,可是我方才聽見的慘叫聲似乎來自年齡更小的孩子。就算神父也患有史帝文生的怪解,他不見得會將獵物的年齡層局限在十歲上下的小孩。

接近樓梯頂端時,我一手抓著可把疊式的扶梯,沿著身體側邊往下看,我看到歐森聚精會神地抬頭望著我。它完全依照我的指示,沒有試圖跟著我爬上樓梯。在過去這個小時以來,它表現得相當嚴肅和服從,對於我下的命令,沒有發出半點的嗔鼻聲,也沒有不屑地眼睛上轉,它展現出來的自製是破它個人記錄的絕佳表現。事實上,這樣的表現若再多歷時半小時,就有奧林匹克的水準。

我想到被臨頭踹上一腳的可能性,但是,我依然義無反顧地繼續往上爬到閣樓。顯然我輕巧的舉動並沒有引來湯姆神父的注意,因為他並沒有在人口等著迎頭朝我的眉心重重踢一腳。

閣樓的人口飲於一片狹小的空地上,四周圍雜陳著大大小小的紙箱、舊傢具和一些我無法辨認的雜物,堆得有如六已高的迷宮。樓梯洞口正上方的燈沒有開『,唯一的光源來自庄邊的東南角,靠近房屋正面的方向。

我採取半蹲的姿勢小心翼翼地進入閣樓。由於是日耳曼式尖斜的屋頂,在我的頭頂和天花板的樑柱之間還有相當充分的距離。我不擔心會一頭撞上橫樑,但是我深信仍有被棒糙迎頭痛擊、被子彈擊中眉心或者被一刀刺穿心臟的危險,所以我儘可能把姿態放低不動聲色。要是我能夠像蛇一樣用肚皮在地上爬,我連蹲著都嫌姿態太高。

潮濕的空氣猶如陳年瓶裝的光陰,灰塵、舊紙箱的臭味。樑柱散發出來的淡淡木頭香、發霉的味道,還有小動物屍體腐爛的惡臭,可能是鳥或老鼠之類的,死在某個沒有燈光的角落裡。

閣樓洞口的左邊有兩個進入迷宮的入口,其中一個約莫有五尺寬,另一個則不到三尺。我猜較寬敞的通道應當是穿越擁擠的閣樓最直接的路線,也是神父平常出入藏匿俘虜地點使用的走道——於是我靜悄悄地閃入較狹窄的通道。我寧可主動給湯姆神父一個驚喜;上不願在迷宮曲折的某個轉彎里和他意外碰個正著。

我的兩側全都是紙箱,有些用麻繩擁著,有些貼著封箱膠帶,半剝落的膠帶刷過我的臉上,感覺起來就像是昆蟲的鬍鬚。找緩慢地學手摸黑前進,因為四周的陰影太教人目眩神迷,我害怕自己一不注意撞倒什麼物品打草驚蛇。

我來到一個丁字形的交叉口,但是我沒有立即跨進去。我在路口駐足,屏息聆聽半晌,但是什麼也沒聽見。我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個走道傾身向前,沿著同樣是三尺寬的新走道向左右兩側張望。向左看,東南角的燈光看起來顯然比前面稍微明亮一些。向右看,黑壓壓的一片,連找習於黑夜的雙眼都看不出裡面藏著什麼秘密,我覺得好像有個不友善的瞎怪客正在不遠處監視我,隨時準備向我突襲。

我壯膽地告訴自己所有傳說中的怪件儒都住在橋下,邪惡的地精住在洞穴里,小妖精只在機械設備裡面築巢,而惡魔則沒有膽量把神父的公館當成自己的家,然後我跨入新的走道向左一轉,將深不可測的黑暗拋在身後。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尖銳的叫聲響起,我嚇得連忙轉身舉槍面對黑漆漆的身後,以為有怪珠儒、地精、小妖精和惡魔聯合起來對付我。

還好我沒有在情急之下開槍,因為在驚慌過後,我豁然理解到叫聲的來源和原先一樣,都是從西南角傳出。

第三次的叫聲遮掩了我轉身時發出的響聲,來源和前兩次一模一樣,但是在閣樓里聽起來和在二樓走廊里聽到的聲音稍有出人。

它聽起來不再像是小孩子的哭聲。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還要詭異,簡直詭異到了極點,彷彿是從人的喉嚨里發出的怪獸音樂。

我考慮是否要退回樓梯口,深入至此回頭已經太晚。況且,萬一裡面真的有一個命在垂危的小孩怎麼辦,無論機率再怎麼微小,我都不能放棄。另外,要是我就此打退堂鼓,我的拘一定會覺得我懦弱膽怯。它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三個朋友之一,在我的世界里,我只在乎家人和朋友,如今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重要,我不能讓它對我感到失望。

在我左側,雜陳的紙箱緊鄰著一堆堆的室外藤椅,蘆葦和柳條編織上漆的藤籃亂七八糟堆疊在一起,旁邊放著一個殘破不堪的梳妝台,橢圓形的鏡子里黑漆漆的連我的黑影都看不到,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物品復蓋在布慢下,然後是更多的紙箱c在轉角處轉彎之後,我開始能夠聽見湯姆神父的聲音。他說話輕聲細語像在安撫人似的,但是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我不小心走到蜘蛛網裡,蜘蛛網碰到我的臉時把我嚇了一跳,感覺起來就像是被幽靈輕輕剛過我的嘴唇。我用左手將殘破的蜘蛛網從臉頰和帽檐上抹去。這細細的遊絲嘗起來略帶蘑菇的苦味;我做個鬼臉,試圖不出奮地把蜘蛛絲吐掉。

為了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我迫切地朝聲音的來源走去。這期間,我一直掙扎著克制打噴嚏的衝動,空氣中帶著濃厚霉味的塵埃,彷彿已經歷了好幾個世紀。

過了另一個轉角后,我來到了最後一段短走道。這段被紙箱包圍的狹小走道盡頭六尺外的地方就是東面的斜尖屋頂下側,也就是這棟建築物的正面。右前方看不見的角落裡透著泥黃色的燈光,將天花板上支撐屋頂的樑柱結構照得一清二楚。我躡手躡腳地來到走道的盡頭,腳底下地板發出輕微的嘎嘎聲。音量就和閣樓里平常的響聲一樣不引人注目,但是仍有可能暴露我的形跡。

湯姆神父的聲音愈來愈清晰,不過我大概只能從五、六個字當中聽清楚一個字。

一陣顫抖的高頻率叫聲再度響起。聽起來就像是很小的孩子發出的聲音,但是又沒有這麼單純。不像小孩子聲音的音調那麼豐富,也沒有小孩子的聲音一半純真,而且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聽得愈久,心裡愈發毛,最後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雖然我不敢停滯太久。

走道的盡頭連接著另一條沿著閣樓東側往左右伸展的外圍走道。我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朝筆直的走道偷偷張望。左邊黑漆漆的一片,右邊是閣樓的東南角,也是預料中燈光的來源,和神父綁架俘虜的地方。結果,燈光的來源依然看不見,必須向右轉,然後沿著南側的圍牆再轉一個彎。

我沿著六尺寬的外圍走道向前走,由於我左下邊的牆壁十分傾斜,我必須半蹲才不會撞到屋頂。向右轉,我穿過堆放著紙箱和舊傢具的另一條走道,然後我在離轉角約兩步距離的地方停下腳步,在我和燈光來源之間只剩下最後一道雜物堆積成的隔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蠕動的陰影突然從我前方布滿橫樑的牆壁閃過,幾條帶鋸齒的尖腳劇烈地擺動,中央還有一個球莖狀的圓體,看起來十分詭異,我嚇一跳差點尖叫,不由自主地兩手舉起手槍。

後來,我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幻影原來只是一隻懸在細絲上的蜘蛛扭曲的陰影。它垂掛的地點想必和光源十分接近,所以它的身影才會被放大投射在我前方的牆壁上。

像我這麼神經質,實在不夠資格當一個冷麵殺手。或許是百事可樂里含的咖啡因起的作用。下回我要是殺了人嘔吐,我得改喝不含咖啡因的飲料,才不會有損我殺人不眨眼的冷酷形象。

蜘蛛事件驚魂甫定之後,我赫然發現自己能夠清楚地聽見神父說的每一個字:「……痛,對,痛是一定的,而且會很痛。但是我現在已經把無線電發報機從你身上挖出來了,挖出來損毀,他們再也不能跟蹤你了。」

我回想到傑西。平恩早先穿過墓園時手裡握著的神秘儀器,他不時傾耳聆聽儀器上發出的微弱訊號並閱讀泛著綠光的顯示熒幕,由此可知他當時正在追蹤這隻動物身上手術植入的無線電發報機。是一隻猴子吧,是嗎?可是又不全然是一隻猴子?

「傷口不是很深。」神父繼續說道:「無線電報機就埋在皮下脂肪底下,我已經把傷口消毒和縫合。」他嘆了一口氣。「要是我知道你聽得懂多少就好了,假如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的話。」

湯姆神父曾在日記里提到新一代的猴群不如第一代兇猛,他還誓言為它們的解放奉獻己力。為什麼要有和第一代猴子相反的新一代猴子呢?為什麼要在它們身上安裝皮下無線電發報機而後把它們釋放到戶外呢?這些猴子最初到底是怎麼來的丁我怎麼想也想不透。但是很明確的是,神父扮演的是現代解放奴役制度者的角色,為受壓迫的弱勢族群爭取權利,而他的公館伊然成為地下解放組織的要塞。

當平恩到地下室找湯姆神父算帳的時候,想必認為這隻猴子已經做完皮下摘除手術離去,他還以為追蹤器偵測到的發訊號機早已不在這隻猴子身上,其實,他的逃犯當時正在閣樓里休養。

神父的秘密訪客發出低聲呻吟,彷彿十分疼痛,神父用近乎和嬰兒說話的語氣煤謀不休地安慰它。

想到神父和平思正面衝突時脾氣溫順的模樣,我斗膽朝僅剩的幾尺的路邁步前進,來到紙箱堆成的最後一道圍牆旁邊。我背靠著牆,膝蓋微微彎曲以免撞到天花板。從這裡,我只需要向右傾身轉頭,沿著南側走到燈光來源的方向一看,就可以看見神父和那隻動物。

我猶豫再三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現身,回想起神父日記本里幾篇怪異的日記,那些語氣火爆、不連貫又神經質的文字,還有那反覆兩百次的「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或許他不是每次都和對待傑西。平恩那樣溫順。

在霉味、灰塵和舊紙箱的氣味之上,此刻又增添了消毒酒精、碘酒和消毒藥水等醫藥用品的味道。

此刻,走道盡頭的胖蜘蛛收起它的細絲,一溜煙地竄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張牙舞爪的身影在傾斜的天花板上很快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後完全消失。

湯姆神父用肯定的語氣安撫他的病人說:「我有消毒藥粉和各種盤尼西林膠囊,唯獨缺少有效的止痛劑,要是有就好了。不過,這個世界原本就充滿苦難和折磨,不是嗎?這一座灑淚之谷。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向你保證,上帝會透過我來看顧你。」

神父到底是聖人還是邪魔?是月光灣少數僅存神智清醒的人士?還是早已瘋狂到了極點的野獸?我無法判斷。我沒有掌握足夠的事實,也不清楚他實際採取了什麼舉動。

我只能確定件事:即使湯姆神父神智清醒、處事正當,他內心已有大多亂鬨哄的雜念,不配抱著小嬰兒主持受洗儀式。

「我曾經受過一些基礎的醫療訓練,」神父告訴他的病人說:「因為找念完神學院接下來的三年,被派到烏干達傳教。」

我覺得我好像聽到病人的回答,喃喃的聲音讓我聯想到鴿子的咕咕叫聲,不過又不盡然——倒像是鴿子的咕咕叫,混雜著貓眯自咽喉發出的嗚嗚叫聲。

「我確信你不會有事的,」湯姆神父繼續說:「不過你真的必須在這裡待上幾天,這樣我才能繼續替你做抗生素治療並觀察傷口復原的情形。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帶著些許惆悵和沮喪的語調,他又問了一次:「你到底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話呢?」

正當我準備向右傾身朝紙箱后偷看的時候,「對方」突然回答神父,對方,當我聽到它發出聲音的時候,我最直接想到的就是這個稱呼法,因為它的聲音聽起來既不像小孩也不像猴子,甚至不像上帝創造的其他任何生物。

我整個人當場愣住,手指緊張地扣在板機上。

當然,它聽起來還是有一點像很小的小女孩的聲音,也有一點像猴子的叫聲。總而言之,聽起來跟每種叫聲都有一點像,猶如好萊塢最富創意的音效師揉合人類和動物叫聲合成的外星人聲音。

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它聲音的頻率範圍,語調的高低起伏,也不是它語氣中洋溢的誠摯和情感。最讓我嘆為觀止的是它居然具有含意。我聽到的不單隻是無意義的吱吱喳喳聲。不過,當然也不是英語,當中不夾雜任何英文字;雖然我不擅長各國語言,但是我很確定那也不是外國語,因為它沒有人類語言那麼複雜。然而,它顯然包括一連串奇怪音元粗糙組合而成的字彙,是一種原始而有力的語言溝通模式;它以極有限的多音節字彙配合緊急的語氣滔滔不絕。

對方似乎氣急敗壞地想要溝通,連在一旁聆聽的我,也被它聲音中透露的渴望、孤獨和痛苦深深打動。這不是我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感覺,它們跟我踩在腳底下的地板、背後堆疊的紙箱和我怦怦跳的心臟一樣真實。

我還沒來得及轉頭張望,對方和神父就忽然安靜下來。我懷疑神父的訪客長得什麼模樣,想必不同於一般的猴子,跟在南灣角騷擾我和巴比的第一代猴子長得不一樣。就算長相和恆河猴類似,差別絕不僅止於邪惡的黃褐色眼睛。

假如我心中對即將面臨的景象懷有任何一絲的恐懼,那也絕對和這隻實驗動物的長相恐怖與否毫不相干。我的胸口被填滿的情緒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必須極為費勁才能勉強吞咽。我害怕的是從對方的眼裡看見我自己內心孤寂和對正常生活的渴望,害怕這二十八年來靠壓抑這些情緒換來的快樂人生會在剎那間功虧一整。我的快樂,就和任何人的快樂一樣脆弱和不堪一擊。對方聲音里透露的那種迫切的渴望,使我回想起多年前曾經令我錐心刺骨的渴望,這些年來,我用冷漠和封閉將它包裹成一顆珍珠;我生怕與對方四目相覷時產生的共振會將那顆珍珠震碎,讓我再度變得容易受傷害。

我的心在顫抖。

這也就是我在面臨人生挫折或失去至愛時,無法、也不敢表達內心痛苦和憂傷的原因。沮喪只會助長自憐,徒勞無功,我不能讓自己沉溺在自憐當中,因為我愈去細想自己的各種局限就會愈鑽牛角尖,到最後只會讓自己陷入自己挖的深坑裡永遠無法翻身。為了生存;我只好做個冷酷的傢伙,面臨親友死亡的哀傷時,就用懦弱的外殼包裹住脆弱的內心。我可以盡情地表達我對生存的熱愛,毫不保留地擁抱我的朋友,誠摯地掏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否會遭人蹂躪。但是在我父親過世的那一日,我必須對死亡、火化、生命等所有該死的話題保持談笑風生的態度,因為我無法冒險——不能冒險——讓自己從哀傷跌入絕望,最後陷入自憐,陷在充滿憤怒、孤寂和自我怨恨的深坑裡無法自拔。我不能過度深愛死去的人。無論我內心如何迫切地想要記得他們、擁抱他們,我必須讓他們從我心中走遠,愈快愈好。

我必須在他們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開始,奮力將他們從我的內心推出去。同樣的道理,我必須拿身為殺人犯開玩笑,因為我愈是認真長久會思考殺害一條人命的含意,即使對象是路易斯。史帝文生這種禽獸不如的壞蛋;我愈會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個別人口中的午夜怪客、吸血鬼男孩和邪惡的克里斯。我不能太在乎死去的人,不管死去的是我深愛或厭惡的對象。找不能太在意孤孤單單一個人,我也不能太在乎我無法改變的事實。如同所有陷於出生和死亡之間這陣暴風雨的人們,我沒有能力為這個世界帶來巨大的改變,但求能為我深愛的人們做出微薄的貢獻,也就是說,為了生存,我不能太在乎我現在是什麼,而是我將來能成為什麼,不在乎過去,只在乎未來,甚至不在乎我自己,只在乎那些為我帶來生命中僅有的亮光,支持我繼續蓬勃成長的朋友。

我不斷顫抖,思索是否該轉頭面向對方,生怕會在對方的眼裡看見太多熟悉的自己。我緊緊握住手槍,並非將它當作武器,而是當作我的護身,仿沸它是可以替我驅除任何毀滅力量的十字架,我不顧一切,強迫自己採取行動,於是我向右傾身轉頭張望,卻什麼人也沒見到。

這條沿著閣樓南側的外圍走道比東側的走道寬敞,大約有八尺寬;木頭地板上,一張被褥凌亂的狹窄床墊靠在傾斜的屋頂下方。燈光的來源是一盞圓錐形的銅製桌燈,電線連接到架設在屋頂斜架上的插座。除了床墊之外,還有一個熱水瓶,一碟切好的水果和奶油麵包,一桶水,幾個藥品罐和消毒酒精、繃帶,一條掃疊好的毛巾,和一條沾了血跡的濕布。

神父和他的訪客像是一溜煙轉世投胎似的瞬間消失無蹤。

雖然當時對方充滿渴望的聲音導致我情緒激動得幾乎無法動彈,但是他們靜下來之後,我愣在紙箱盡頭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一分鐘。而今眼前的走道里卻完全看不到湯姆神父和訪客的身影。

四周靜悄悄的,我一個腳步聲也聽不到。除了環境中尋常的小雜音之外沒有半點摩擦、碰撞,或木頭嘎嘎作響的聲音。我甚至抬頭朝天花板的橡木張望,心想他們會不會像蜘蛛一樣,用細絲把自己往上拉,然後把身體編成一團躲藏在屋頂的陰影里。

只要我盡量貼近右邊紙箱堆成的圍牆,我頭頂上就有足夠的空間允許我站直。陡斜的椽水從屋檐處向左延伸;在我頭頂上角六到八寸的空間。由於防衛心態使然,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半蹲的姿勢。

燈光的亮度還不至於對我造成威脅,而且圓錐狀的銅製燈罩恰好將燈光集中在背離我的方向,於是我大膽地走近床墊,把床邊擺設的物品看個究竟。我用一隻腳的鞋尖掀開毛毯,雖然我完全不確定會在下面看到什麼,結果我什麼也沒發現。

我不擔心湯姆神父會下樓遇到歐森。其一,我認為他在閣樓進行的秘密工作尚未結束,再者,就算他真的下樓,我那隻犯罪經驗豐富的狗必然會聰明地找地方躲藏,不動半點聲色地等候逃亡的時機。

然而,要是神父回到樓下,他可能會順手將樓梯折好把閣樓的門關上,我或許可以用力把門推開然後從上面放下樓梯,但是難保不像撒旦和他的同夥被趕出天堂時般發出巨大的噪音。

與其繼續沿著這條走道找到下一個出口,冒著半路與神父和對方正面衝突的危險,不如循著原路往回頭走,我不斷提醒自己把腳步放輕。高級的厚木地板上幾乎沒有空隙,而且由於地板不是用釘子固定,而是直接以螺絲拴在支撐地板的托樑上,因此即使我行過十分倉皇,走起路來照樣安靜無聲。

當我在紙箱盡頭一轉身的時候,身材微胖的湯姆神父突然從我剛才站著偷聽他們對話的陰影處冒出來。他身上穿的不是教服也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灰色的運動服,他滿身大汗,像是剛跟著運動錄影帶做完健身操似的。

「你!」他一認出是我,就以嚴厲的語氣對我大吼,好像我不只是克里斯多福。雪諾,而是剛從魔術師魔棒里迸出的妖魔鬼怪。

我心目中個性溫和、樂觀、善良的神父想必去了棕相泉度假,把公館的鑰匙交給他邪惡的雙胞胎兄弟。他用棒球棍鈍的一端用力戳痛我的胸膛。就算是XP俠也難逃物理定律的自然運作,這重重一擊讓我往後傾倒,跌到傾斜的屋頂下,一頭撞在屋頂的橡木上。我沒有限冒金星,不過倘若沒有我詹姆斯。狄恩式的濃密頭髮做襯墊,我可能當場就撞暈在地上。

湯姆神父繼續用棒球根戳我的胸膛,一邊怒斥:「你!就是你!」

事實上,我原本就是我,我從來沒試圖撒謊,所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你!」他摻入一股重新點燃的憤怒說。這一回他用該死的球棍用力頂撞我的腹部,讓我忍不住彎腰,還好我有注意到他出手,否則下場會更慘。在他一棍撞到我身上的一剎那,我趕緊收緊胃部,將腹部肌肉用力緊縮,而且由於我已經把殘餘的雞肉墨西哥餅嘔吐出來,所以唯一的後果只是鼠蹊部到胸骨間感到一陣灼痛,要是我在便服下穿上俠客盔甲的話,就可以一笑置之。

我舉起手槍對著他並氣喘吁吁地威脅他,結果這個人若不是不怕死的上帝子民,就是瘋子。他反而雙手抓著球棍更用力地朝我的胃部猛戳,但是我趕緊把身子閃開躲過這一台,只可惜我不小心被一根粗糙的橡木弄亂了頭髮。我無心動手和神父打架。這次的衝突的荒謬遠超過恐怖——可是它已經恐怖到讓我心跳加速,甚至讓我擔心會在巴比的牛仔褲上留下尿漬。

「你!就是你!」他愈說愈憤怒,還帶有一點震驚的語氣,對於我的出現感到既震怒又不可置信。

他又拿著球棍朝我揮過來。這次就算我不閃躲,他也打不到我。

他畢竟只是個神父,不是忍者殺手。況且他還是個體重過重的中年人。他這一棍狠狠地在一個紙箱上打穿一個洞,並將它從成堆的紙箱上擊落地面。儘管缺乏基本的武術常識,也不具備魁武的戰將體魄,但神父的攻擊心完全不落人後。

我無法想像自己對他開槍,但是我也不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已被他亂棍打死。我沿著較寬敞的南側走道朝桌燈和床墊的方向倒退,希望他能中途清醒過來。結果,他繼續朝我衝過來,拿著球棍在空中「咻咻咻」地左右來回猛揮,每揮動一次,就大吼一聲:「你!」

他的頭髮亂七八糟地垂在眉毛上,臉部表情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憤怒顯得嚴重歪曲,鼻孔隨著他宏亮的呼吸聲起伏顫抖,唾液隨著每一次爆炸性的怒斥四處橫飛,彷彿「你!」是他唯一記得的字彙。

要是我繼續等候湯姆神父的意識恢復清醒,我很快就會死得很慘就算他還殘存任何一點清醒的意識,他此刻顯然並沒有帶在身上。

他一定把意識收藏到別處去了,或許和聖哲的膠骨遺骸一起被鎖在教堂聖壇的聖骨箱里。

當他再度朝我揮棍時,我試圖從他的眼睛里搜尋我在史帝文生眼裡見到的獸性閃光,因為只要能從他眼裡~睹那邪惡的閃光,我就有以暴制暴的充分理由進行反擊。倘若如此,我所對抗的就不是神父或者一般的常人,而是一腳跨在邪魔國度的怪物。或許湯姆神父也同樣感染了腐化警察局長內心的病毒,不過倘若真是如此,他的病情似乎沒有局長來得嚴重。

我節節後退,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棒球棍上,結果一不小心絆到桌燈的電線,我當場跌得四腳朝天,頭和背跌撞在地板上,「砰砰砰」的像極了進行曲的鼓聲,這一摔無疑讓中年肥胖的神父土氣大振。

桌燈摔落在地,還好燈光沒有熄滅,也沒有直接射入我敏感的眼睛。

神父拿著球棍衝過來,我忙將纏在腳上的電線甩掉,迅速向後移動臀部,這一棍重重槌在地板上。

他只差幾英寸就打中我的腿,攻擊的時候口裡不忘用他那已經講爛的第二人稱代名詞:「你!」

「你!」我用些許歇斯底里的口氣反唇相譏,並繼續快速移動閃避他的攻擊。

我懷疑這些人和尊敬我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同班人馬。我現在倒是很希望體驗一下被禮遇的感覺,不過史帝文生和湯姆神父顯然都不配成為克里斯多福。雪諾愛戴協會的成員。

雖然神父已經汗流泱背、氣喘如牛,他仍堅持展現自己老當益壯。他彎腰拱肩步履瞞礎地向我接近,這樣的姿勢使他能將球很高舉過頭但又不會打到屋頂。他把球棍高舉過頭,目的是想學貝比。魯斯,把我的頭當棒球用力打出去,打得我腦槳從耳朵噴出來。

他眼睛里有閃光也好,沒閃光也罷,我必須儘快把這個胖瘋子解決掉,事不宜遲。我坐在地上倒退的速度比不上他向前沖的速度,雖然我這個人有點歇斯底里——好吧,我承認自己超級歇斯底里——但是我很清楚眼前的局勢,就算是拉斯維加斯最貪婪的賭王也不可能賭我有活命的機會。驚慌之中,被恐懼和危機意識沖昏頭的我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我覺得最人道的作法就是朝他的生殖腺開槍,反正他早就立誓終生獨身。還好,我沒有機會考驗自己槍法的準確度。

我大致將槍口對準他的胯下,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愈來愈緊繃。由於情況危急,我甚至連啟動雷射瞄準器的時間都沒有。就在我扣下扳機之前,一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神父背後併發出怒吼,黑色的突襲者隨即跳到他背上,神父嚇得大聲尖叫,扔下棒球棍,整個人被撲倒在地。

猛一瞬間,我很震驚對方的長相居然一點也不像恆河猴,而且它居然沒有撲過來撕裂我的喉嚨,反而攻擊場姆神父,它的護士和救命恩人。不過,當然,我很快就發現那隻黑色的突襲者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狗歐森。歐森站在神父的背上,猛咬運動衫的領口,把布料都咬破了。它兇猛地狂吠,連我都擔心它會把神父咬得遍體鱗傷。我一邊從地上站起來,一邊叫它下來。歐森立即照我的話做,沒有留下半點傷口,原來它一副拚命想咬人的樣子都是假裝。

神父沒有半點想站起來的動機,他整個人趴在地上,面向旁邊,汗水濕透的亂髮半掩著臉。他氣喘喘地開始啜泣,每呼吸三、四口氣,就狠狠地反覆那一句:「你……」

他對衛文堡的內幕顯然相當了解,足以回答我內心大部份甚至全部的疑問。但是我不想和他說話。我無法和他說話。對方可能尚未離開神父公館,或許還在陰影幢幢的閣樓某處。雖然我不覺得它會對我和歐森帶來嚴重的威脅,尤其我手裡握有手槍,不過我畢竟沒有見過它,所以也不能輕忽它的危險性。我不想再去追捕它,也不希望被它追捕,尤其是在這種令人產生幽閉恐慌症的狹隘空間里。

當然,對方只是我想逃離這個地方的一個藉口。真正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湯姆神父可能為我做的答覆。我一方面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尚未做好面對事實真相的心理準備。

你。他吐出這個字時,語氣里充滿沸騰的仇恨,這種黑暗的情緒,無論對一個神職人員或一向溫文仁慈的他而言,都極為反常。他儼然將這個簡單的代名詞轉變為詛咒和唾棄。

然而,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值得他對我如此恨之入骨。他立誓拯救的這些可憐動物並不是我一手創造的。我完全沒有參與衛文堡的計劃,也沒有害他妹妹或甚至害他感染病毒。這表示他痛恨的不是我的為人,而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除了我母親的兒子之外,我還能是什麼呢?

根據羅斯福的說法,甚至史帝文生局長也這麼說,有些人的確是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所以才尊重我,雖然我尚未見過這些人。但是也同時因為這個血緣關係受到某些人仇恨。

克里斯多福。尼可拉斯。雪諾,薇斯泰莉雅。珍。謬柏禮。雪諾的獨生子,她的母親以一種花卉的名字為她命名。從薇斯泰莉雅花里誕生的克里斯多福,在迪斯可時代初期來到這太過明亮的世界。在一個大中汲汲營營的時代,當時整個國家正積極準備加入戰爭,人們最大的恐懼就是核子大屠殺。

我那聰慧慈愛的母親怎麼可能會做出讓我受人尊敬或仇恨的事?

神父趴在地板上,情緒十分激動,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他恢復冷靜,勢必會向我揭示一切。

經歷了這一夜的折騰,此刻的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追問,我用顫抖的聲音問哭泣的神父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應該到這裡來,天哪,請聽我說,我真的很抱歉,請您原諒我,拜託你。」

我的母親到底做了什麼事?

別問。千萬別問。

假如他當時開始回答我內心尚未說出口的疑問,我會用手遮住耳朵拒絕聆聽。

我將歐森喚回身旁,帶著它遠離神父所在的地方,走入迷宮般的閣樓,全速離開。狹隘的走道彎曲分歧,讓人恍如置身古老的地下墓穴迷陣中。有些地方陰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原本就是黑暗之子,從來不畏懼黑暗。我迅速地將歐森領到閣樓通往樓下的門口。

歐森雖然爬過這道樓梯上樓,但是它往下張望,露出畏怯的神情,遲遲不願意走下樓梯。即使對特技表演的四足動物而言,走下陡斜的樓梯也遠比爬上樓梯困難度高許多。

由於閣樓里堆積的都是大紙箱和大型傢具,可想而知還有第二個出口,而且一定比這個出口大許多,並配有吊鎖和滑輪以利重物在閣樓和二樓之間升降。我無心找尋第二個出口,但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耐扛著一隻九十磅的狗順利走下樓梯。

閣樓盡頭的角落裡傳來神父叫喚我的聲音:「克里斯多福,」他的聲音洋溢著沉重的悔意。「克里斯多福,迷途的是我。」

「克里斯多福,迷途的是我,請你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黑暗中從另一個角落傳來對方半猴半人的怪異叫聲,掙扎著想說話,迫切地想被人聽懂,充滿渴望和寂寞的聲音,聽起來就和北極的冰原一樣凄涼,而且更慘的是,那份迫切的渴望肯定永遠也沒有實現的一天。那凄涼的叫聲教人不忍心再聽下去,逼得歐森不得已硬著頭皮走下樓梯,而且給予它保持平衡的勇氣。結果它走到中途就縱身跳到二樓走廊的地板上。

神父的日記本差點從我的腰帶後方滑落下來,我將它硬塞在褲腰,下樓時,日記簿不停摩擦我的腰椎骨,極不舒適,我一下樓就將它從腰帶間抽出來改握在左手裡,右手則依然緊握著葛洛克手槍。歐森和我一起衝到公館的一樓,行經聖母瑪利亞的聖壇,壇上唯一的許願殘燭被我們經過時帶來的風吹熄。我們沿著一樓的走廊,穿過廚房和裡面三個泛著綠光的電子時鐘,衝出後門,越過陽台,回到霧茫茫的黑夜裡。我們從教堂的後方經過。陰影中,它巍峨聳立的建築看起來彷彿一座石頭悔嘯,隨時可能以拔山倒海的氣勢壓倒在我們身上。

我回頭張望了兩次,神父沒有在後面追趕我們,也沒有任何東西追趕我們。

我想到我的腳踏車可能早已不翼而飛或者遭人蓄意破壞,沒想到它還好好地斜靠在原處,沒有發生猴子搗蛋事件。我沒有停下來和諾亞。約瑟。詹姆斯道再見,生活在我們這個混亂的世界里,對我來說,九十六歲的生命似乎已不再是那麼令人渴望的事。

我將手槍插入口袋,把日記簿塞入襯衫里,隨後牽著腳踏車沿著兩排墳墓中間快跑,邊跑邊跨上車。跌跌撞撞地從人行道衝上大街,我盡量將身體傾向前,拚了命地猛踩踏板,像是個螺旋鑽一樣鑽過濃霧,在我身後翻攪的霧氣里開出一條暫時性的通道。

歐森對松鼠的氣味全然喪失興趣。它和我一樣,一心只想趕緊離開教堂,而且離得愈遠愈好。

穿過好幾條街口之後,我才忽然理解到自己哪裡也逃不了。無可避免的破曉讓我逃不出月光灣的範圍,而神父公館里的瘋狂情事或許早已蔓延到城裡的每一個角落。

更確切地說,就算我逃到最偏遠的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離我試圖擺脫的威脅。無論我走到哪裡,我的恐懼就跟到哪裡,需要知道真相的渴望將永遠如影隨形。令我害怕的不僅是有關母親各種問題的答案,最終極的恐懼來自那些問題本身,由於問題的本質,無論最終是否得到解答,都將永遠改變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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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月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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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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