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四
郁寒窗是個窮文人的兒子,父親長於詩詞歌賦,拙於八股文章,因此一生不得意,到老還是個白首童生。幸虧有一位侍郎老爺的公子,對他的才學頗為賞識,聘請他做西賓,教授小侍郎老爺的幾位少爺小姐讀書,也允許他的兒子郁寒窗就讀。老童生懷才不遇,憤世嫉俗,藐視正統,對孔孟之道恨之人骨,便反其道而行之,大講雜學。小侍郎老爺沉溺酒色,並不過問子女的學問。所以聽任老童生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郁寒窗的少年時代,便是在寄人籬下的白眼,老父的怨天恨地聲和旁門左道的雜學熏陶中度過的。
他跟小侍郎老爺的三小姐,自幼同窗共硯,聯句賦詩,耳鬢廝磨,播下情種。人大心大,又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技。郁寒窗後來從天津高等師範學堂畢業,便想馬上了卻這筆相思債,成就青梅竹馬的良緣。誰想小詩郎老爺雖然風流自命,放浪不羈,但是門閥觀念卻非常頑固,竟斷然予以拒絕。三小姐是老童生的得意高足,不但把《花間集》之類的詩詞背誦得滾瓜爛熟,而且博覽了《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之類的傳奇雜曲,以及《紅樓夢》之類的小說,於是毅然扮演了崔鶯鶯的角色。
可是,郁寒窗既不會鑽營做官,又不懂生財之道,日子過得很貧苦,三小姐結婚不久就悔恨交加了。後來,竟拋下正在哺乳的郁琴,跑回北京娘家。但是小侍郎老爺鐵石心腸,一頓唾罵,閉門不納,她只得仍回丈夫這裡來。然而,她對丈夫和孩子已經沒有一絲情愛,每日滿臉寒霜,尋事鬧氣,動輒不吃不喝,啼哭日以繼夜。郁寒窗怕見她的面。更不敢近她的身。於是,身心頹廢,借酒澆愁,吟詩解憂。
不久,三小姐悒鬱身亡。郁寒窗更加意氣消沉,心如死灰。
想不到中年偶遇秋二姑,風塵中得一知心人。
秋二姑本名秋月,是個過門七天就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兒,人長得像一枝花,可又滿身都是刺兒。有個財主秧子,是個吃著碗里盯著鍋里的色鬼,早對她垂涎三尺,被她打掉了兩顆門牙,還不死心,仍舊追前趕后,嬉皮笑臉,村邊河岸,抬手動腳。寡婦門前是非多,她被逼無路,只得投奔在天津開小飯鋪的姨母,在灶上幫廚,端湯送飯。那時候,郁寒窗正值三小姐死後不久,又失了業,帶著女兒郁琴,靠賣稿子湖口,在秋二姑的姨母那個小飯鋪包伙,常常交不上飯錢,厚著臉皮賒欠。秋二站非常心疼郁琴這個孤女,也很同情郁寒窗的遭遇,經過她的手,飯菜份量十足,而且還常常白搭工夫,給郁家父女縫縫連連。大約一年光景,郁寒窗又時來運轉,便結束了在小飯鋪的包伙生活,備下豐厚禮品,登門向秋二始致謝。他手提著粗細衣料和什錦糕點,剛到小飯鋪門口,只見秋二姑蓬頭亂髮從小飯鋪里走出來,滿面淚痕,神情凄苦。原來,姨母為了獨佔這一方的生意,逼她給這幾條街上的一個地痞頭子當姘頭,秋二姑死活不肯答應,所以被趕出門。郁寒窗感思圖報,就請她去管家;秋二始也走投無路,只有跟郁寒窗去。
過去,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三小姐,一點不會過日子,不懂過日子。郁寒窗的每月薪水不夠半個月開銷,寅支卯糧,四處借債。自從秋二姑管家,精打細算,量入為出,不但還清了陳年舊賬,而且月月小有盈餘。郁寒窗吃穿不愁,滿面春風,秋二始和郁琴親如母女。郁寒窗本來風雅俊逸,光景一好,就有人勸他續弦。一天晚上,有位熱心的朋友來訪,吵吵嚷嚷要給他說媒。他送客回來,只見郁琴哭成了淚人,忙問道:「琴兒,哭什麼?」連問了幾遍,郁琴才抽抽噎噎地說:「我……我只要……秋娘……」他明白了,嘆了口氣,說:「我要……也只要秋娘。」郁寒窗已經跟秋二姑同居數年,他很想舉行婚禮,名正言人但是,秋二始認定自己是克夫命,害怕給郁寒窗招來險凶,不肯同意。就這麼對外是主僕,關門是夫妻,不明不白。
秋二站帶著鄭長庚和蒲柳春,從柳籬小院到河堤來。鄭長庚拐了個彎,到河窪地的田壠里,摘了崗尖一柳籃子金葫蘆香瓜,醉羅漢甜瓜,綠大碗面瓜,將郁寒窗贈送的一小袋銀元,深深地埋藏在瓜下籃底。
郁寒窗一見送瓜來,不好意思地說:「受之有愧,叼擾了!」
鄭長庚放下瓜籃,連連拱手,說:「聊表寸心,見笑,見笑。」
郁寒窗喜愛地望著蒲柳春,問鄭長庚道:「您這位外甥,言談舉止大有書卷氣,想必上過學吧?」
鄭長庚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一貧如洗,哪裡有錢送他上學,不過是我教他粗通文字。」
郁寒窗沉吟了片刻,才說:「天生英才,不可埋沒蓬蒿,所不知柳春的學問……」
「柳春,快把你那幾本文章拿來,請郁先生過目!」鄭長庚喜出望外地喊道。
蒲柳春十分羞怯,不肯去拿;鄭長庚發了火,要親自去取,他才趕忙跑回家,挑選了兩本拿來。
蠅頭小字寫在糊窗戶的高粱紙上,粗針麻線裝訂成冊。
郁寒窗剛要打開來看,老掌舵換上舵把,催道:「先生,快上船吧!路上不太平,天黑之前要趕到通州。」
「允許我帶走嗎?」郁寒窗含笑問道:「我一定在三天之內讀完,五日之內口音。」
「承蒙您肯賞光,求之不得哩!」鄭長度連連道謝。
郁寒窗帶著秋二始和郁琴上船,揮手告別,鄭長庚長揖到地,深施一禮送行。
孤舟遠影,消失在茫茫河上,蒲柳春像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