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八
《鄉風》創刊號,兩千冊銷售一空。萬盛亨名利雙收,在西海子公園南岸的春月酒樓上,叫一桌京東風味的豐盛酒席,宴請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
桑榆那天在西海子公園與挑簾紅相遇,百感交集,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坐在書桌前沉思默想了許久,忽然一陣激情如火如荼,伏案疾書,在秋蟲的低吟淺唱聲中,一篇小說揮筆而就。
這篇小說發表在《鄉風》創刊號上,題目叫《三更三點到三河》。寫的是一個跑馬賣藝出身的響馬和一個唱野檯子戲的女藝人,悲歡離合,纏綿悱惻,刀光劍影,九死一生。將才子佳人小說和武俠小說熔於一爐,令人拍案驚奇。
蒲柳春那兩本環環相扣的故事,被桑榆截取幾段,又在桑榆和郁寒窗指點下進行改寫,聯綴成一篇兩萬字的小說《村姑》,描寫風土人情,很有地方特色,讀來沁人心脾,感人肺腑。
郁寒窗沒有創作,翻譯了一篇外國小說。
這三篇作品,使《鄉風》雜誌銷售兩千冊,文革齋書鋪的門面也放光。
酒席擺在春月樓臨窗,窗外西海子公園秋色宜人。天高雲淡,蘆花放白,一隻只小船在三池碧水上穿梭來往,打魚的打魚,挖藕的挖藕。一簍簍肥魚和一筐筐嫩藕送到春月樓,做成佳肴美味,端上酒筵。
萬盛亨眼角眉梢喜盈盈,親自捧起酒壺,給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一把盞。
「三位先生,辛苦,辛苦!」萬盛亨高擎一隻酒盅,含笑點頭不止,「敝人幼年失學,胸無點墨,只因酷愛新文化,甘冒傾家蕩產之風險,創辦《鄉風》雜誌,幸賴桑榆先生主持筆政,更得郁寒窗先生百忙中大力扶持,又有蒲柳春先生從旁臂助,這才一鳴驚人,水酒雖薄,人情卻厚。我敬三位先生這一杯,干!」
萬盛亨海量,一仰脖兒,喝了下去。郁寒窗不善豪飲,抿了口。蒲柳春更是滴酒不沾唇,只有桑榆連干三盅。
一二盅酒入肚,桑榆滿面酡紅,目光明亮而又狡黠,抬手投足輕狂而又粗獷,依稀可見昔日的響馬神采。他也捧起酒壺,給萬盛亨、郁寒窗和蒲柳春各斟一盅酒,自己滿上一大杯,突然口出驚人之語:「請各位賞光,為我喝下一盅送行酒!」
萬盛亨一驚一怔,捏起的酒盅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問道:「桑先生,你……此話怎講?」
「本人萍蹤浪跡,通州歇馬,重會老友寒窗兄,結識了蒲柳春小弟,不虛此行;又承蒙萬老掌柜委以重任,用人不疑,《鄉風》如期出刊,也算不辱君命。」桑榆酒興大發,口若懸河,「怎奈我意馬心猿,野性難馴,通州城像一隻鳥籠子,我被束縛了四肢,呼吸不暢。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還是恢復自由,揚長而去吧!」
「桑先生,是不是……薪水微薄,你不滿意?」萬盛亨可憐巴巴地問道。「這個……我願在年終結賬時候,饋贈一筆花紅。只是萬萬不可將《鄉風》半途而廢,損傷了文萃齋書鋪的聲譽,也有負讀者的厚望。」
「我視金錢如糞土!」桑榆朗朗笑道,「只因我是洋奴西風的眼中釘,警犬王慶仕的肉中刺,我不離開通州,《鄉風》壽命不長。」
「不戰而逃,有失響馬桑榆的本色!」郁寒窗激昂地漲紅了臉。
「可是,桑先生走後,誰來主持筆政呢?」萬盛亨哭喪著臉。
桑榆淡淡一笑,並不起火,說:「通州城裡本不是響馬用武之地。」
「臨別我要唱一出《徐庶走馬薦諸葛》。」桑榆莊嚴正色,「寒窗兄的文章學問,勝我一籌,主編《鄉風》,是難得的人選;柳春小弟才思敏捷,可做寒窗兄的助手。」
「我忙不過來呀!」郁寒窗連連擺手,「受聘潞河中學,我每周要教兩班的國文,幾天前女子師範又聘請我兼課,講授古文選讀,還跟開明書店簽訂了譯書合同,已經難以分身。」
萬盛亨拈著鬍鬚,心中權衡利弊,掂量得失。桑榆是個膽大包天的角色,早晚要給文萃齋書鋪惹下塌天大禍,走得好。郁寒窗雖然方正平和,卻難免名士脾氣,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掌柜的形同傀儡。倒不如蒲柳春少年老成,又是個無名小輩,聽話而又省錢;於是,他堆起笑臉,說:「郁先生難以分身,敝人也就不便強人所難。不拘一格用人材,我就聘請後起之秀的蒲柳春先生吧!」
蒲柳春慌了手腳,說:「我才疏學淺,擔當不起。」
「有我做你的後盾,你不必怯陣。」郁寒窗面帶微笑,給他壯膽,「你只管照著桑先生的葫蘆畫瓢。遇到難題,我不會袖手旁觀。」
「我也不會隔岸觀火!」桑榆向他擠了擠眼睛,語意雙關。
這一桌酒席,為桑榆壯行,也為蒲柳春鼓氣,盡歡而散。桑榆喝得酩酊大醉、蒲柳春下樓叫來一輛人力車,護送他回萬宅去。
「柳春,你安頓桑先生休息以後,到舍下來一趟。」郁寒窗叮嚀道:「你很多日子不登門,秋二姑和郁琴都很挂念你。」
蒲柳春為人很知自重,他在潞河中學旁聽文科課程,又在圖書館看管報刊閱覽室,一天忙到晚。星期日休假,又自願分擔桑榆的校對工作,也怕打擾郁家的清靜,所以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登門看望秋二姑,跟郁琴也難得見上一面。
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原名協和學院,是一所大學,分文、理、農、醫四科。二十年代,與北京的匯文大學和燕京女子學院合併,便是後來聞名全國的燕京大學。協和學院的通州舊址,改辦潞河中學,卻又與一般中學不同,高中仍然分科。學生畢業之後,投考大學,專業課早有基礎,升學率很高;不上大學,也算學得一技之長,能有一碗飯吃。郁琴念的是醫科,在潞河醫院上課,也在潞河醫院的平民診室服務。潞河醫院跟潞河中學同屬一個董事會,座落在護城河南岸的綠樹濃蔭中。
護城河北岸,城牆根下,有一大片叢林荒丘,遍地是燕窩鵲巢似的寒窯小屋,居住著車夫、小販、苦力、乞丐以及臨時擱淺的流民。在這座貧民窟的蓬蒿深處,一間低矮陰暗,四壁生滿綠苔的土窯里,最近住上一個給潞河中學住宿生縫洗衣裳的單身女人。
這個女人三十一二歲,名叫榴花姐,懷著六七個月的身孕。她那深沉明亮的黑眼睛,迸放著火辣辣的目光;笑吟吟的兩片嘴唇,很會說故事,打比方,有心的人都會從這些故事和比方里,悟出發人深省的道理。貧民窟的女人們,都親近她。敬重她,圍著她團團轉。
榴花姐在潞河醫院平民診室掛了號,郁琴正學助產課,便常常到她的土窯去。
「榴花姐,你沒有丈夫嗎?」
郁琴見她的生活十分寒苦,非常心疼她。同時,也懷疑她是一個被污辱,被損害,最後又被男人遺棄的女子,這在下層社會,是常遇到的。
「你這位女學士,可真是個外行!」榴花姐咯咯笑個不住聲,「我沒有丈夫,肚子里的孩子從哪兒來?」
郁琴羞紅了臉兒,可是又追問道:「那他為什麼不來看你呢?」
「他走南闖北,萬山千水也惦念著我。」煙花姐的眼神充滿柔情,沉浸在甜密的悠思中。
郁琴不斷地給她買一點補品,她都送給了左鄰右舍的孕婦,自己卻捨不得吃。
今天,郁琴背靠護城河畔的一棵大樹,坐在樹下靜靜地看書,看得入了神,竟沒有發覺一條長長的繩索悄悄從樹上垂落下來。等她驚叫一聲,繩索已經套在了她的腰上,她慌忙抓牢繩索,飄飄然冉冉上升了。
「哈哈哈!」樹上,榴花姐大笑。
「嚇死我了,你的力氣真大!」郁琴被提上高入雲天的樹頂,心怦怦狂跳,「榴花姐,你拖著個重身子,怎麼敢爬上樹來淘氣?」
「砍柴。」榴花姐手拿一把斧頭,滿不在乎地騎在樹權上,「愁吃又愁燒,窮人還顧得上什麼身子輕重?」
郁琴心裡一酸,忙說:「你的產期快到了,搬到我家去住吧!月子里我的秋娘會照應你。」
正在這時,忽見胳臂挎著竹籃的秋二姑,一邊向大樹下跑來,一邊急赤白臉喊道:「郁琴,快……快……下樹……下樹!」
「這就是我的秋娘。」郁琴在榴花姐的耳邊嘁喳,「你管她叫秋二站,她就疼你像親侄女兒。」
「秋二姑……」榴花姐喜出望外地睜大了黑眼睛。
郁琴並沒有留心她的目光,手抓著繩索墜下樹來,不等秋二姑開口數落她,她搶先問道:「您挎著竹籃到哪兒去?」
「你爸爸打發我上街買幾樣風味小吃。」秋二姑喜興興地說,「蒲柳春接替響馬,主編文革齋書鋪的雜誌。你爸爸請他來,咱們全家給他賀喜。」
「我親手給他做兩個菜!」郁琴歡跳起來。
「蒲柳春這個孩子的人品文才,就像當年鄧荇渚的仿影兒!」秋二姑讚不絕口,一也不知他爹蒲天明是不是還活在人世,要是知道兒子成了龍,也該回家了。」
「看,他來啦!」郁琴雀躍著,指點城門外護城河上的石橋,蒲柳春正急急匆匆而來。
榴花姐在樹權上站直身子,手搭涼棚張望,她的目光,更充滿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