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六
收了秋,入了冬看青的掃尾,郝大嘴岔子不得不搬回家。
這幾個月,周翠霞在南桃園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天仨飽倆倒;禿頭生出了秀髮,氣色轉紅臉蛋兒圓,比大亂之前還長了肉添了膘。
這天晚上,全家吃過飯,郝二嫂帶著女兒回西廂房歇息。兒子仍舊住在三間土房的西屋。東屋,只剩下周翠霞和郝大嘴岔子兩人。
周翠霞雖然身陷困境,每日也不忘梳洗打扮。燈光下,她雖不是艷如桃李,也是粉面香腮。郝大嘴岔子剃頭刮臉,又喝了二兩燒酒,面紅耳赤,眼中含笑,從周翠霞頭上看到周翠霞腳下,好像牲口販子相馬。
「你……你……今夜晚是不是想跟我……」周翠霞臉色一暗,「我依你……依你。」
「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入我的眼!」郝大嘴岔子從炕上扯過一床棉被,抱起來到西屋跟侄兒作伴。
周翠霞沒想到受此冷落,拍著炕席放聲大哭。
西廂房,郝二嫂驚醒,披衣坐起,只當兩口子被窩裡起了內鬨。自己身為弟媳,過去相勸諸多不便;便拍了拍窗戶,指著孩子喊道:「他大伯、大娘,你們都壓壓火,有話天亮說吧!」
「郝二嫂!」周翠霞不改舊稱呼,「你家大哥……不上我的炕。」
大伯子的房中事,弟媳更不能過問。但是郝二嫂猜疑此中必有隱情,也就顧不得拘禮,穿起衣裳走出去,站在院里問道:「大哥,您酒喝多了,邪氣上升?」
郝大嘴岔子不但敬重弟媳,而且心存畏懼,便在西屋低聲下氣答道:「前世無緣不聚頭,捆綁成不了夫妻;我只當她是我那三歲被拍花子拐走的苦妹子,葉落歸根回家來。」
周翠霞一變而為郝家的骨肉親人,更像住進了保險箱;內有郝二嫂,外有郝大嘴岔子,有如兩座門神,兩把鐵鎖,雙保險。
亂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仍要春種秋收。城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鄉村卻平靜了許多。周翠霞借屍還魂巧取了貧農出身,以郝三妹子的身份出場。
一登龍門,身價十倍,改變了成份便臭的變香,黑的變紅,周翠霞竟被村人尊稱郝三站。那年頭兒訴苦會流行,周翠霞能編會演,便成了訴苦能手。她不但在本村獻演,而且應邀到外村演出,一年四季靠訴苦掙分。
她的訴苦能夠驚天地泣鬼神,就是感動不了谷秸。
有一回,牛背村派出代表和馬車,恭請她到該村演一場。她知道谷秸貓在牛背村,是個識貨的行家,本想不去而又盛情難卻,起身便攢足了勁。來到會場,登台便淚飛頓作傾盆雨,涕淚滂沱大放悲聲。她一邊哭訴一邊偷看效果,只見會場后牆角落蹲著一個人,不但滴淚未流,而且面帶譏笑。雖然一別十幾年,她一眼就認出這個當年曾跟她春風一度的谷秸。自尊心受到損傷不免懷恨,舊情萌動卻又十分心癢,心神不定匆匆散戲。
這幾年周翠霞一直想跟谷秸暗中幽會,但是牛棚之災嚇破了她的膽,天黑以後不敢一個人上茅房。大白天野外偷情危機四伏,更不敢鋌而走險。所以,她雖夜夜思春,卻有心無膽。
郝二嫂的女兒出嫁,兒子當兵,便搬到土房東屋,跟她睡一條炕。郝大嘴岔子換到西廂房,夏秋兩季還是看青。
這兩個孤身女人,各有心思和憂愁;夜晚屋裡一團漆黑遮住了臉,便枕在一條枕頭上說瘋話兒。
周翠霞捏著郝二嫂的前胸後背,說:「你身上一沒蔫皮二沒囊肉,肚子也不起褶兒;找個棋逢對手的男人,少說還能生個三男二女。」
郝二嫂拍她一巴掌,啐道:「誰像你,潘金蓮投胎,閻婆惜轉世。」
「甭跟我心癢嘴硬!」周翠霞賤笑,「你守寡那年三十四,如狼似虎就不想偷嘴打野食兒?」
「人有臉樹有皮,我不像你這個戲子,誰都能登船上馬。」
「難道你想掙個貞節牌坊?我送你一座狗頭的。」
「呸,呸,呸!」
原來,貞節牌坊還分三等。女人在夫死之後,心如死水,一波不起,死後樹立龍頭貞節牌坊;夫死之後,偶漾春波而能馬上收心,樹立虎頭貞節牌坊;夫死之後,心潮常有起伏而終未失身,貞節牌坊的標記是狗頭。
「老戲里有過一個劇目,新社會不叫演了。」周翠霞伶牙俐齒巧舌頭,郝二嫂愛聽她說古道今解悶兒。「這齣戲唱的是三個守節女子,臨死之前各家都呈請樹立貞節牌坊,知縣老爺打發三姑六婆秘審,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後來還是觀音大士下凡人間,點破了她們各自的隱私,分出了上、中、下三等。」
「我算不上龍頭也夠虎頭。」郝二嫂被周翠霞繞進了圈套,不由自主說了心裡話。「我也曾打算走一步,可一想到我家大哥當牛做馬,為我把兒女養大成人,又覺得應該給郝家添光掙臉,就死了那個心。」
周翠霞吃吃一陣笑,說:「肥水不流他人田,便宜不出自家門,我給你跟大哥牽一根紅線吧!」
啪!郝二嫂狠抽周翠霞一個嘴巴,罵道:「你這個爛貨!」
這又狠又重的一巴掌,落在周翠霞臉上,疼得她火燒火燎,一對一對兒掉眼淚,委屈地啼哭道:「我是……好意,沒有……沒有壞心眼兒。」
郝二嫂打出這一巴掌也很後悔。周翠霞惹惱了她,不是因為話不中聽,而是無意之中捅破了她心頭包火的那層紙。
「三妹子,我冤屈了你。」郝二嫂把周翠霞摟在懷裡,打一巴掌揉三揉。
周翠霞是頭順毛驢子,郝二嫂給了好臉兒,她便登上鍋台想上炕,破涕笑道:「二嫂,男歡女愛上我比你知多見廣,咱家大哥偷看你的眼光,一瞥一瞟都有情。」
郝二嫂翻身扭臉不理她。
但是,她們誰也睡不著。灶膛沒有燒火,炕面子一點不熱,她倆卻輾轉反側翻燒餅。
「三妹子,睡著了嗎?」郝二嫂忍不住開了口。
周翠霞一直在黑暗中瞪大眼珠子,卻僅裝剛被攪醒,嘟對著嘴,說:「你打擾了我的好夢。」
「夢見了誰?」
「野漢子。」
郝二嫂咯咯笑起來,說:「小心24k金的鬼魂兒掐你脖子。」
「24k金是誰,誰是24金?」周翠霞一副女潑皮的無賴口氣,「呵!想起來了,有過這麼一個嫖客。」
「你們是十多年的夫妻呀!」
「他嫖了我十幾年。」
郝二嫂太覺得周翠霞厚顏無恥,挖苦地說:「怪不得人家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佔了個兩全。」
周翠霞卻更死皮賴臉,嘻笑道:「婊子有情戲子也有義,只不過分跟誰。」
「你有過嗎?」
「哪個女人沒有?」
「說給我聽聽。」
「你開鑼,我壓軸。」
「我有過這麼一個人。」郝二嫂為了換取周翠霞的風流隱秘,只得合下孩子套狼,「嫁給二棒槌之前,有個相好;已經是陳穀子爛芝麻,嚼著也沒味兒了。」
「我跟那個人,也是前世有因今生無緣。」周翠霞長嘆一聲又一聲。
「聽你的話音口氣,你跟那個人還藕斷絲連哩!」郝二嫂逗她多說一句,好聽個下回分解。
周翠霞卻在節骨眼兒上掛了扣子,守口如瓶。藏頭露尾,蛛絲馬跡,引起郝二嫂的多疑。
周翠霞從牛背村訴苦回來,像斗敗的畫眉,霜打的黃花。夜晚她從不出門半步,今晚卻扔下筷子便鬼鬼祟祟溜出門去;郝二嫂也顧不上刷碗,緊隨在她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