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龍舟泊岸,俞菖蒲下船,走上瓦官閣渡口,一頂四人抬的翠蓋紅圍小轎,將他搭到驛館的一座花園小院。

袁大跑豬的御膳房,送來十八樣仿膳風味的佳肴,在假山涼亭上擺下接風酒筵,卻沒有一個陪客。

菖蒲匆匆吃過飯,就在涼亭上憑欄遠眺,觀賞瓦官閣的村景;思索下一步的行動。

花園小院牆外,一池碧波,荷花滿塘,白鵝戲水;岸上綠楊垂柳,濃蔭中鶯啼燕囀,不聞人聲,不見人影。

菖蒲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牆外一簇柳叢沙啦啦響。他一陣心驚,俯身望去,撲嚕嚕一隻禿尾巴鵪鶉飛出來;芭蕉放了心,轉身回客房作息。柳叢里卻爬出了一個瘦骨伶仃的老頭兒,一溜煙向村東北角跑去。

村東北角的一座柳籬茅舍中,住著一位九十九歲的孤寡老太太,窮門小戶人人都叫她彭祖奶奶。當年,瓦官閣不過是萍水湖畔的一片荒灘;太平天國大將林鳳祥、李開芳和古文元率領北征軍孤軍深人,待到逼近北京,已經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最後失敗,有一支死裡逃生的人馬,假扮逃荒的流民,在萍水湖落腳開荒,逐漸形成村鎮。這支人馬的首領,便是彭祖奶奶的老爹;彭祖奶奶當時已經十七歲,嫁給北征軍的一員小將,突圍時丈夫戰死,她一直守寡八十二年,眼下,這支北征軍人馬只剩下彭祖奶奶碩果僅存,後代兒郎卻已經出生四輩人,所以彭祖奶奶是大家的活祖宗。

他們暗中有個三合會,林、李、吉三姓子弟輩輩當會頭。正會頭叫大兩,兩名副會頭分別叫二兩和三兩;這個頭銜,可能來自太平天國的守土鄉官制。太平天國的守土鄉官制規定,五家為伍,設伍長,五伍為兩,設兩司馬,瓦官閣三合會的大兩、二兩和三兩,便是從兩司馬這個鄉官頭銜演變而來。

彭祖奶奶雖不是大兩,但是輩份最高,而且珍藏著北征軍一面血染的軍旗,所以在三合會裡最受尊崇;金口玉言,令出必行,千聲百響,一鑼定音。而且,按人頭份兒分攤,三合會裡大人小孩每年一人一升糧,奉養彭祖奶奶;此外,打魚撈蝦,摘瓜下果,挑水拾柴,碾米磨面,晚生下輩孝敬老人家,更是尋常。

難得的是彭祖奶奶已經九十九歲,算上閏年閏月,百歲掛零了,卻耳不聾,眼不花,三十二顆牙齒一個也不殘缺,雖然嚼不動鐵蠶豆,但是吃起小米炯飯的鍋巴,並不費勁。

這時,彭祖奶奶正坐在柳籬茅舍外的蔭涼里,嗡嗡嗡地搖著紡車;一條老狗守在身邊,幾隻母雞在門外啄食蟲子,兩頭山羊在溪邊吃草,鳥兒在樹上叫。

「老祖宗,大事不好!」

那個從驛館牆外柳叢中跑來的瘦骨伶訂的老頭兒,進門風風火火喊了一聲。

彭祖奶奶並不停住紡車,連眼皮兒也不抬,皺了一下眉頭,說:「二兩,你撞了黑煞,這麼驚驚咋咋、』

瘦骨伶仃的老頭兒姓李,是李家的長門長子,所以當上三合會的二兩。他本來有個奶名兒,卻沒有大號,人已年過花甲,因而大家都叫他的官稱。

李二兩的本行是杠房的杠頭,閑下來又做吹糖人兒、賣糖葫蘆的生意,外帶算卦相面,捉妖拿邪,人老孩子脾氣。

他走到彭租奶奶身邊蹲下來,壓低了聲音,神色緊張地說:「老祖宗,袁大跑豬接來一位貴人,看那穿著打扮,眉眼神態,八成是東洋鬼子打發來的說客。」

吱扭一聲,彭祖奶奶把紡車停住了,眼睛發亮,問道:「當真?」

「我在驛館牆外柳叢里,偷看他吃了一頓飯……」李二兩跑得嗓子冒煙兒,連咽了兩口唾沫,「按照麻衣神相的方位、尺寸、講究,我相看了他半個時辰,斷定他來路不正。」

「快把豹犢兒給我找來!」彭祖奶奶吆喝道。

「得令!」李二兩扭頭撒腿就跑。

豹犢兒姓林,是瓦官閣三合會的大兩,在村外種地,壟里套瓜。

一會兒,李二兩手牽著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小夥子,一陣風而來。

這個小夥子就是林豹犢兒,剛剛二十一歲,生得豹頭環眼,扇子面胸脯,六尺高的個頭兒,家傳一身好武藝;彭祖奶奶的丈夫,太平天國北征軍的一員小將,是林豹犢兒高祖的胞弟,所以他是彭祖奶奶的玄孫。

他被李二兩牽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拎著一隻柳籃,柳籃里裝的是蜜軟濃香的面瓜,荷葉蓋頂。

「祖奶奶!」林豹犢兒屈膝打了個千兒,「您老人家傳喚我來,有什麼吩咐?」

「東洋鬼子打發說客來,勾引袁大跑豬賣身降賊!」彭祖老奶奶咬牙切齒,「你今夜晚到驛館去;給我取下他的人頭。」

林豹犢兒一怔,疑疑惑惑地問道:「這個說客是騎馬來的,還是坐轎來的?我在村外,怎麼沒看見?」

「此人是乘船來的!」李二兩咬定地說。

「我倒看見三姨太太的姘頭金鑲玉乘坐一隻蓮花快船,賊頭賊腦上了岸。」林豹犢兒沉吟著說,「金鑲王從來都在八仙觀藏身,不會住到驛館。」

「那個說客,坐的是袁大跑豬的龍舟!」李二兩的小眼睛瞪得溜圓,「看來官品不低,派頭兒不小。」

林豹犢兒大笑,說:「我耳聞那位坐龍船來的學士先生,是縣城齊老舉人的外甥,奉齊老舉人之命,勸說萍水湖三家合夥,守士安民,杭日救國。」

「當真?」彭祖奶奶一驚一喜,臉上放光,「齊老先生是咱們這一方的聖人,人品齊天,學問蓋世,一輩子惜老憐貧,積德行善;若是他的外甥前來,咱們三合會得眾星捧月,可不許碰他一根汗毛。」

「豹犢兒耳聽為虛,我眼見為實!」李二兩粗脖子紅臉不服氣,「揭皮看瓤兒,我這一雙眼睛人骨三分。」

「再探!」彭祖奶奶沉下臉來,「是東洋鬼子打發來的說客,齊脖兒一刀兩斷;是齊老舉人的外甥公子,替我請安問好。」

紡車又嗡嗡響起來,林豹犢兒和李二兩你東我西,分頭打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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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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