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早晨,蘭香頭沒梳,臉沒洗,剛打開門,把雞從雞村裡放出來,撒了一把穀子,賴子就上門了。
「唷,他三叔,今日早哇!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我一輩子才看到你起這麼一次早哩。」
「睡不著。」
「你也有睡不著的日子?哪路菩薩當值星?」
「財神。人沒利益,誰肯早起?」
「你可沒錢存在我家呀!我又不欠你債,來討?」
「阿稻呢?睡得安逸?」
田稻從樓上下來:「你找我有什麼事?猴急的。你不是火燒眉毛也懶得眨眼的么?」
「你想留錢集體去打棺材釘子,可我死了不要棺材。他媽的集體了幾十年,都積在你手裡。眼看集體完了,散了,一個空名兒空牌子,你還想把這些老兵老將殘枝敗葉攬到一起,過你的領導癮。從土改到改革,合作箍攏,承包分散,你癮還沒過足?年輕人你管不著了,拿老的當替死鬼!」
「你直說,要什麼?」
「要錢!金戈戈!現錢。機動地上下塘分,分到戶,分到人,按農齡分。老子當了幾十年社員,該得多少得多少。什麼敬老院,養老費,活一天算兩個半天。到我頭上起碼五千塊,夠我快活一兩年了。你不是說這田是祖宗遺產么?我爹我娘比你爹你娘晚來幾年,把命也丟在這荒島上了。我有一份。我要我爹娘的那一份。我不上你的敬老院。老子一輩子光棍打到底了,女人腥也不想聞,酒是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女人我的兒女。」
「那好,你現在就去,把那地掰一塊下來,背到城裡賣了換酒喝去,我不阻攔你!」
「你父子兄弟搞什麼花樣兒我不管,我要錢。」
「你找我要?」
「你為什麼不贊成分?你們要集什麼體,我不管,我不跟你們集在一起。」
豆女從后屋走出來:「賴子,你嚷什麼呀!」
「伯娘,我要分地的錢。地賣了,錢要分。」
「你爹留給你幾畝田?」
賴子一下回答不出了。他爹娘一畝田也不曾留給他就死了。
「你爹來開荒種地,是阿稻爹讓出三畝來給你家的。這地都是林老爺家的。你是村裡人把你養大的。你幾時規規矩矩種過田?你爹還欠我三斗大麥哩。」
「那是我爹欠的。」
「父債子還,我一直未討哩。」
「陳穀子爛芝麻,早就不算數了。」
「我昨天見到你娘,她說要你還我三十大麥。」
「鬼話。我娘爛成了泥巴。」
「你不是從你娘肚裡出來的?你沒爛。」
「來福,你快走,娘說瘋話了,你惹不得她的。快走!」
「告訴你,賴子,你積點德,明年你那光棍條上還會長一片葉子出來。還了我三斗大麥,幸許光棍上開花哩!」
賴子一聽,喜上眉梢。豆女極少對人說吉利話,據說她得了什麼道,某某仙人附了她的身,能知陰陽。她只要闔眼小眠一會兒,就到了陰界,頃刻之間,不僅能查訪到你的祖宗三代,還可以查訪到你的未來和生死吉凶,病疾財運。近幾年有許多女人悄悄找她,問自己的花樹。據說人在陽世興衰發達,全在那花山上有籍可查。你是一棵參天大樹,還是一株小草,全都在那陰山上。豆女不知何時得了此道,成了查花神。如果你的那棵樹或者花枯了,你就快死了。如果枯草發青,你就有了轉機。女人的樹開花了,要生孩子,只開花,不著結,說明你到頭無兒女。她今日陡然說賴子「光棍條上會長一片葉子」,那自然是好兆頭了,但要還她三斗大麥。此話必定有由頭。賴子是誰的話都不信,惟獨信豆女的瘋話鬼話。因為人家信,他不敢不信。
「伯娘,你說的是真?」他已經忘了找田稻要賴要錢的目的。
「還我三斗,你會收一擔的。不還,你絕了后,變豬變狗還。」
「還,還。」賴子忙退了出去,設法買三斗大麥去了。他當然想光棍上長出綠葉來。
蘭香覺得好笑。賴子還是第一次這麼好打發。
誰一生都會有那麼一次從天而降的命運轉機,賴子也有過。當年,他也分到了五畝好地,一床緞子棉被。地,不能當吃,不能當喝,如果不賣,實在是世界上最沒用處的啃不動挪不動的笨物,不如一床被子蓋了可以暖身子。那床緞子被蓋了四十多年,被面破爛得如網巾,顏色全黑了,還在他的床頭。田呢?那五畝田也沒少去一厘,依然在藍天白雲下,他早就忘了它。在哪裡?哪裡是邊,哪裡是界,已無痕迹。不過,倒留下了一個關於它的故事,后三十年出生的人也曉得,那就是用五畝田換女人。「摟個女人在床上,可以快活,誰他媽睡到地里去,找死!」當然,誰也不願睡到地里,又誰也免不了睡到地里。賴子的話成了名言。
打那年父母死後,他就成了孤兒。比他先生的兩個哥哥先他而去了。他排行老三,正名來福,十歲時就獲得了「賴子」的綽號,幾乎沒人叫他的正名了。村裡楊姓多,田姓人也善,念其父母共同來開墾這塊荒土的情分,眾人抬一,他被公養起來。他從來不到地里正兒八經地弄莊稼。吃了誰家的一餐,誰家叫他干點活,他就去做一點看場、趕雞、趕豬、放羊、牽牛等零碎事兒,有時也到稻田裡去趕麻雀兒。但他從不把活計當回事,十回有九回有始無終。要他牽牛趕豬,牛倒自己回來了,卻不見他人回,或者人回了,豬卻不見了。稻田裡麻雀成災,他在田塍上睡大覺。哪一家呼人吃飯,他都即時出現在哪家門口,從不誤餐。吃了嘴一抹,碗筷一放,就去玩。直到十五六歲,總算有了個正業,「看青」:就是看護青苗。不是給某一家看,而是給銅錢沙所有的人家看,等於是公職。這就有了吃飯的名分兒。看青本是個遊盪的閑事,牛羊豬狗,五畜六禽,難免要到莊稼地里去,從地里趕出來就完事了。說有事,借大的一個銅錢沙,滿地稻粱麥黍,他要看,怕還看不過來哩;說沒事,張家的牛吃了李家的秧苗,無需他賠。有事時,他瞎著眼,當成沒看見。無事時,他偏找出事來。如果誰得罪了他,他就把本在田邊吃野草的牛羊驅趕到你田裡去吃莊稼,牽起狗子咬羊子,挑得兩家鬥嘴,他在一旁看熱鬧。你若想治治他,你園裡的瓜就別想結果了。他一無所有,又不外出流浪,賴在村裡,隨遇而安,稻草堆里也能睡得香,且百病不生,大抵是食了百家飯,有了免疫力。他臉厚,嗟來之食,不食白不食。興緻所至,常給人鬧點惡作劇,叫你哭笑不得,以示他的存在。他的知名度在銅錢沙僅次于田稻,連陳耀武在世時也有幾分防他。當年陳家召來許多人開鹽場,住在灘涂,吃大鍋飯,這很合他的口味:不燒不煮,飯開鍋,拿碗去盛就是。人家吃了去背鹽板,去刮鹽、挑鹽,他就閑逛。鹽工們睡合鋪,他往人縫裡一插,又熱鬧又暖和,聽那些男人講葷話,也學會了許多下流術語。陳耀武見他白吃白住賴著不走,連看青的那根打狗棍和那把銹鐮刀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就來攆他。攆了三次,把他攆惱了,一天夜裡晚潮來時,他扒開了鹽田的塘口,潮水浸濕了鹽田,快要晒成的鹽滷全化成了水。陳耀武拿他沒治,只得將他正式招安,讓他看看塘,守守鹽倉,每月給他一點工資。這點錢讓他沾了酒,學了抽煙。他沒有大劣跡,一貧如洗。至於懶,那從來不是什麼罪過。懶是人的天性使然,只有想過好日子的人才比別人勤快。如果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是靠分配所得,那麼人人都會變懶。人有時像牛一樣,得用鞭子抽,那就是生活的鞭子,飢餓與寒冷的鞭子。人格與尊嚴的鞭子只能打動一部分人。這根鞭子是抽打那些爬上人類塔尖的人的。賴子是不怕這根鞭子的。
陳耀武死了,鹽場倒灶了。農會興起來,土改來了。賴子進了農會,這似乎是歷史的必然。賴子有了新飯碗,新職業:跟工作隊跑腿,喊人開會,糊標語,又熱鬧,又好玩,又顯耀,比起看青苗守鹽倉那分寂寞被人遺忘的差使好上百倍。他很積極,他希望這種革命永遠不斷。爾後十多年,他又積極過一陣子,這是后話。
他完全沒想到要分給他五畝田,並且發給他一份土地證書,要他去耕種這五畝地,做個莊稼漢。他前蹦后跳忙碌了一陣,希望的是天天革命,吃大鍋飯,睡大統鋪。居然分他五畝地。準是田土根和田稻父子跟他過不去,要用地來改造他。他勉強接受了土地證書,看也懶得看一眼,一肚子怨氣。晚上,鑽進分給他的緞子被窩,懷裡揣著土地證,身子都寒了。耕耘種收,那不要命嗎?一想,自己也到了成人的年齡,按理說該有家有室有田有土,自耕自食,養家糊口,但他從未乾過呀!這田給他怎辦呢?不準賣,也不許租給別人種,抱著田睡覺?心煩。原來,革命是這樣?要是有父母也好。有女人更好。幹嗎不分個女人給他呢?他想到這裡,豁然開朗。女人比田好,不僅可以陪他睡覺,還能幫他種田、煮飯、洗衣。陳家的東西全分了,只剩下兩個女人了。他後半夜幾乎想到要跟蘭香睏覺了。他覺得該捷足先登,便破天荒地起了個早,而且認真地洗了個臉。
大清早,他找到工作組長和田土根,正兒八經地遞上土地證,嚴肅地說:「組長,土根叔,我不要田。」
不要物的人有,不要田的人還沒有哩,連蘭香母女也有幾畝田。惟一沒有田的是陳昌金。昌金被判了五年徒刑,送到牢里去了,被剝奪了公民權。
組長說:「你怕什麼?怕他回來算變天賬?他回不來了,至少五年回不來。這是你該得的嘛。」
田土根說:「他怕種。」
賴子說:「我才不怕他,我什麼時候怕過他?他老子活著我也沒怕過。對,我怕種,我種不了,田荒了,豈不白費了共產黨一片好心。」
組長問:「你想要什麼?」
「女人。」他大言不慚地回答。
「什麼?女人?」組長大惑不解,「什麼女人?共產黨分女人?哪來的女人?你同什麼惡作劇!」工作組長正在刷牙,抽出口中的牙刷,滿口白沫的嘴呆得合不攏。
「你胡說什麼?」田土根呵斥道,「你瞌睡沒醒吧?」
「我一宿未睡哩,想了一夜,想好了才來說的。我不要田,這五畝田給誰都行。我要女人。陳家不是還剩下女人沒分么?我要蘭香,她也該是勝利果實。我用五畝地換。她值五畝地嗎?多不退,少不補,我要。上當吃虧,我情願。她是地主小姐,是階級敵人,掉價了嘛,再便宜我也換。」
田稻剛好從屋裡出來,聽了,罵道:「賴子,你他娘的發昏哪!胡說八道,我揍你。蘭香是人,不是牲口。」
阿稻一把抓住他,要揍。
「哎喲喲,共產黨打老百姓啦!」他往地下一癱,放賴了。
阿稻把他拎起來:「站住。沒打,你就倒!」
「我老子是貧農祖宗,誰敢打倒!」他立直,昂起頭:「我要女人。不是說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才叫翻身解放么?老子的雞巴解放出來,日誰去!地主的女兒也日不得?」
「流氓!女人不是財產,是人,她沒有犯罪,是國家公民。即使犯了罪,也不能侮辱她的身體。」組長訓斥道。
「王鄉長是大惡霸,他當權時,想日誰就日誰哩!你們把煥兒分給我,我也要。她爹強姦過我姑姑,我要日回來!」
「豈有此理,讓青年團去教訓教訓他。痞子。」
賴子一聽這話,扔下那張土地證,跑到城裡閑逛去了。他怕到民兵隊里挨揍。
這事一頓飯工夫,全傳開了。
蘭香知道了,嚇得直哆嚏。
賴子到城裡盪了一天,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本想回到農會裡去,再撈點什麼飽飽肚子,然後鑽進被窩去睡,但精力旺盛,毫無倦意。分浮財那天,他順手牽羊,把陳昌金小時候讀書寫字用過的一副很精緻的白銅硯盒、壓尺、筆架裝進了口袋,今天到城裡可派上了用場。他把它們統統賣給了一個制鎖的銅匠,大大出其意料,居然換了兩百五十萬人民幣(當年新政府發行的貨幣,相當於兩元五角)。他眼看著銅匠把硯盒、壓尺、筆架放到小火爐里熔掉,倒入模型,鑄成了鎖。他到小吃店裡,吃了個酒足飯飽,也只花了七十萬元(七角)。他怎麼也想不透,那三件小玩藝,能賣那麼多錢。他不知道,陳耀武是花了八塊大洋才買來的。銅匠也只認銅價,要是他曉得,拿到文房四寶、古玩店去賣,那就不是兩百五,而是兩千五,或許是三千了。那是道光年間的東西,上面刻有年號的。一筆不小的財,從他手裡悄悄滑過了。但他很滿足。清早挨的那頓訓斥,他仍沒有想通。要是他跑得慢些,被田稻揪到民兵隊,坐上一天禁閉,哪有這番輕鬆?田稻要揍他,他更是不服,又不是你的親姐親妹,像個護×蟲似的護什麼?他若有所悟,想起蘭香托他送信的事,心想,田稻准跟蘭香有點那個。只許你干,不許我干?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了。用稻能幹,我楊來福也能幹。不分可以,大家輪著干。
他悠悠蕩蕩走到了鹽倉。江邊冷清清的,只有風聲流水聲,鹽倉的小窗口透出一點燈光,靜靜地一閃一閃。這是他往日住過的地方,路熟門熟。他站在窗下聽了一刻,蘭香母女倆在竊竊私語。聽不清說些什麼。他壯著膽,摳開了門。這是他的習慣。他以往住這兒,鎖了門,忘了帶鑰匙,回來一摳,門就開了。這兩扇破門只能關君子,關不了小人。
「誰?」蘭香母女驚叫。
「我。」他已經站到她們的床邊了。
「阿福,」蘭香娘很客氣地叫他正名:「你夜裡來——」
「看你們呀!」他坐到床上,從容不迫地,掏出今天才買的香煙,去燈上點燃,吐出了兩口濃煙。
「阿三,你有什麼事?」蘭香怯怯地問。
「你沒聽說?農會沒通知你?」
「沒聽說,通知什麼?」
「哦,這個嘛,用不著開會通知的。農會把你分給我了,跟我睏覺。一夜,就一夜。分給我一夜。享受勝利果實嘛。」
「不。沒這事。」
「讓你娘去問吧!去,地主婆,你問去!」他推蘭香娘。
「你別亂來。我女兒是黃花閨女,別動她。我去問。」
「快去快去,我等你,不信,你開張條來吧。」
娘跑出屋,向村裡去了。
「我不,我不給你。」
「不給我?要是阿稻來,你給不給?今夜是我,明天才是阿稻哩。老子比阿稻還窮,第一,所以吃頭口。」
賴子抱住了蘭香。
蘭香掙扎著哭叫:「阿三,我不,你饒了我吧!」
「別叫,別哭,我只用一次,又不吃掉你。」
「不,我不……」
賴子將蘭香按倒在床上。經過一天大風大浪驚駭的蘭香已經沒有多大的反抗力了。賴子也畢竟是個童男子,雖說葷話聽過不少,真干那事,卻也手足無措,抱住蘭香啃了幾口,不知從何下手。蘭香抗拒著,哭喊著,緊夾著雙腿,縮成一團。賴子把她翻來翻去,像狗咬刺蝟,在床上滾了老半天,才撕開了蘭香的兩顆衣扣,手伸入,抓了一隻奶子。蘭香一滾,又逃了。他急中生智,終於從后腰扯開了她的褲帶。蘭香腳一蹬,打翻了煤油燈,什麼也看不見了。在黑暗中,他把臉貼到了她的屁股上,死死地貼著,一使勁,咬了蘭香的屁股一口。他忘了自己脫衣服。
「嘭」的一聲,門被踢開,一束電筒光射到床上。
田稻帶著四個民兵趕來了。
田稻一把將賴子揪起來,給了他兩個有力的耳光。
賴子被打得眼冒金花。
蘭香抓過被子,蓋住身子,哭著。
田稻吼道:「強姦婦女,綁了!」
「我——我沒奸,我只親了她一口!」
田稻一耳光甩過去,賴子嘴裡流出血來。
「我咬了一口。親了幾口記不清了。」
「你咬!」田稻踢了他一腳,他跪下了。
「我真的只咬了一口,我坦白交待。」
「咬什麼啦?」
「咬屁股。我老實坦白,不信你們看。」
四個民兵笑起來。
田稻氣得鼻孔冒煙,一腳踹在他胸口。
「哎喲!饒命!」
民兵把賴子五花大綁,帶走了。
蘭香娘抱住女兒哭。
「我們會懲治他的。」田稻說。
賴子強姦未遂,被送到鄉里,關了一個多月。而他啃屁股嘗葷的笑話,流傳了好多年。蘭香屁股上留下個傷疤,也只有田稻看得見,摸得著。
賴子至今也常常回味那一口的滋味。拘押一月他從無懊悔。
那天田稻回到家,把這事告訴了母親。
豆女說:「罪過呀,罪過。」
第二天,她避開別人的眼光,做了一些糯米粑,又裝了二十個雞蛋,到鹽倉去看蘭香娘倆。
蘭香娘感激涕零。一日之間,世界倒了過來,過去那幾分傲氣蕩然無存。以往,她從不把這個從江中撈起的女人當回事,如今,人家是村長老婆了,卻不計前嫌,來看落難的她,給她送吃的,倒比她有度量。
「阿稻娘啊!往後這日子怎麼過呀!要不是阿稻,蘭香被糟蹋了啊!她爹有罪,死了,她哥有罪,判了,她沒罪呀!都怪她爹,買田置地,打官司,跟人家爭了一輩子,爭下個地主來,腿一伸,去了,罪留給我孤兒寡母來受。」
「過去就不提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田地家產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有田種,活人能沒吃的嗎?放寬心吧。賴子這雜種不是好東西,關他些日子,讓他受點夾磨,就再也不敢了。蘭香也大了,有好人家,嫁了吧。」
「淪落到這步田地,誰娶呀!」
「我不嫁。」蘭香說。
「不嫁當尼姑去。還不知會惹出什麼禍來哩。」
「我想去當尼姑,嬸嬸,幫我個忙吧!」蘭香跪下求道。
「你若是真想當尼姑,倒有個安靜地方,去躲些日子也好。十七八,一朵花,又沒個當家的男人保護,惹事。你的事,我放在心裡。等找到個合適的人家,再還俗嫁人也不遲。黃山庵的老尼姑我認識,明日我帶你去說說。土改還沒有改到廟裡去,把你託付給她,山門緊閉,倒也少生是非。」
「那就拜託你了。先去躲躲吧!」蘭香娘感激不盡。
豆女帶了蘭香到黃山庵。那廟不大,在錢塘江南岸越山腳下的一個小山丘上,一方連山,三方臨水,像個大磯頭突兀在江邊。小網上有一片竹林,幾株參天的古木,幾叢嶙峋的怪石,松林竹影間掩映著一座古廟。廟堂前後有幾畦菜地。沿江邊山坡上有一條曲折的石級,通達山門。風景倒是雅緻,日出觀日,日落賞霞,山門緊閉,月染江天,聽潮來潮去,數日月年華。吃齋念佛,消磨人生,倒也是極妙玄的境界。江中的潮流,拍拍打打,磨光了瀕水的石頭,兵燹戰火,也沒有損蝕山門。朝代更替,鐘鼓依舊,老尼死了,小尼來了,香火沒斷。僧尼不多,眼下只有三人。老記不知多大年紀,似乎一直是那麼老,也不見她再老,還很健朗。方圓幾十里都知道她,但誰也知之不詳。她很少與俗人交往,彳亍於獨行,少言寡語。據傳她的簽卦很靈,鄉間婦孺,不少崇拜者。她行善施樂,從不張揚。她收留了兩個弟子,一個四十齣頭,不知何年何月遁入佛門。人倒是頗有幾分姿色,卻看破了紅塵,削髮為尼,終日伴隨師父。另有一個青年尼姑,是從小在這庵里長大的。關於她,附近的人頗多猜測,甚至有人猜她是中年尼姑生的。她到這裡來時還只剛剛蹣跚學步,牙牙學語。每逢三、六、九或菩薩生日,自然有些香客上來,除了給泥塑的如來、木雕的觀音焚香燃蠟跪拜之外,也給尼姑們送點燈油(當然點不完,可以吃)。供果泥胎是吃不了的,也不會扔到江里餵魚。丟幾文功德錢,今日三明日四,積積攢攢,也夠三人布衣粗糧的開銷,加之老少三代,如同祖孫母女,節儉操勞,把幾畦菜地種得如花似錦。一片竹林,筍也茂盛。油鹽柴米,清湯素食,日子悠悠地過,連日本人來也沒打擾過她們的平靜。其中有個原因,是一般運道好的人不敢來問津的。這是大苦大難之人的慰藉之所。山中竹林邊葬著一些無名無姓的野鬼,這些無名之屍都是從江中漂來的。平均每年總有兩三具無人認領的浮屍被尼姑們拖上來,在此落葬。黃山頭瀕水處有一巨礁,擋住江流,形成了迴流灣。那些淹死的人,沉入江底,順水漂流,肚裡灌滿了泥水,鼓脹起來,七旋八轉,被潮水推來涌去,推到了迴流灣,擱到礁石縫裡,不動了。老尼慈悲為懷,不論善死惡終,一視同仁,搭了上岸,擱三兩日,給他燒些紙錢,念念經,超度超度,沒人來領,就用張席子裹了,埋到山坡上。其中還有一個東洋兵。久而久之,就有人把這庵叫「收屍庵」了,聽了瘮人。所以財旺運好的人很少來。豆女認識這老尼,是緣分。若干年前,老尼到銅錢沙化緣,豆女幫了她,每家收過兩升米。以後菩薩開光,老尼又來請了施主。後來,她們就斷斷續續有些來往。
豆女領了個姑娘來,燒了香,拜了佛,卻不走。老尼也婉留齋飯。小尼輕易不見香客,到了後堂,也就無處可避,點了點頭,不答話。那小尼姑也正值芳齡,跟蘭香差之有限,雖然灰色的僧衣僧帽裹住了全身,那眉宇間清秀之氣還是透了出來。
齋飯畢,豆女說:「師父,有一事求你,不知行不?」
「施主有何事,不妨說。出家之人,難管塵世,有苦有難,問菩薩吧!」
「我就是來求菩薩開恩的。」
「阿彌陀佛,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菩薩就行行善吧!」豆女把蘭香的事細細說了。
「罪過罪過。」
「老師父,您就發發慈悲,收留她吧!」
「師父,我求您了。」蘭香跪下了。
「紅顏薄命,遁入空門,這分清苦你受得了嗎?」
「我受得了的,師父。」
「要削髮剃度,進來了,不出去。」
「只要師父留我。」
「那就留下來吧!明真,擺香案吧。明凈,拿剪刀剃刀來。」
明真是小尼,明凈是大尼,師姐師妹,形同母女。她們極少與外界交往,尤其是明真,似乎生來就與世隔絕,除了自己的法名,關於自己,她一無所知。對於外世她不聞不問也不知。她只跟死人打交道,幫師父師姐埋屍。關於男人的知識,全是從死人身上得來,那是一種跟自己不同的軀體,令人噁心,慘不忍睹。她從來沒跟男人對過一句話。從小到大,只伴著佛堂禪房,廚房菜地,竹林古樹,江天一面,日月風雲,早潮晚潮,鳥語蝶飛。她的心境如清風明月,一塵不染。她吃齋念佛,倒識了些字。師父陡然要收一個美麗的姑娘做徒弟,她感到新奇而興奮。也許師父老了,拖不動那卡在礁石縫裡的死屍,才收一個人來。
一番儀式之後,師父拿起剪子,念了幾聲「阿彌陀佛」,牽起蘭香的長辮子,「咋嚓」一聲,剪斷了。明真雙手托著個木盤子,站在師父身邊。那一絡絡烏髮,落到木盤裡。蘭香閉著眼,心裡格登格登,彷彿從五里雲中墜入萬丈深淵。蘭香一頭秀髮,被絞得像稻田中秋收后留下的稻茬。明凈端過一盆熱水,師父按下蘭香的腦袋,去洗。一師二徒,很像是一個手術台上的大夫和兩個助手,配合協調,幾刀就刮出個圓乎乎的青皮瓜來。蘭香完全變了,變得不認識了。
豆女看看蘭香,又看看明真,兩人一個樣兒。
就是這一刻,豆女驚奇地發現,明真托著盤子的雙手大拇指外側均有一個肉指。她有十二個指頭!豆女以為看花了眼,揉了揉,細看,一點不錯。她把目光移到明真的臉龐上。菜兒,跟菜兒一樣,只是沒有頭髮。
此時,她耳朵里傳來了遙遠的哭聲。那早已淡忘的記憶忽地來到眼前,一切恍如昨日——那鋪天蓋地的潮水,那被潮水卷得杳無音訊的女兒。難道她如此命大?
豆女感到腹下在悸動,生育時肉體分離的那種天性感覺告訴她,眼前的這個小尼姑是從她的肚子里出來的。
小尼姑麻木的肌體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她領悟到那是豆女目光傳來的感覺。那針錐的痛感很快傳到她的手上。她雙手抖動了一下,以為豆女在看她的畸指。她把目光移向豆女,兩人的目光相遇。她從來沒有發現人有這種目光,如火一樣照暖了她的全身,師父和師姐從來沒有過這種目光,香客中也從來沒發現過。慈與愛,如夢如幻的渴望。
剃度完畢,蘭香拜了師父、師姐。拜明真時,豆女問:「小師父今年多大?」她蓄心了。
「她,十七歲。菩薩把她送來,生於何年何月何日,不知。」
「小師父跟蘭香同歲。怎麼連生辰也不知呢?」
「先進山門為大吧!稱師姐。我也給你賜個法名,叫明慧。忘掉你的姓氏名字吧。」
「也是,就稱師姐。先進山門為長。」
蘭香拜過,換了一身僧衣,自然是明真往日穿過的舊衣。蘭香完全是個小尼姑了。
豆女看著明真,有話哽在喉頭,不肯離去。她隨師父來到禪房,講述了十六年前失去瓜兒的事。「我那女兒也是十二指。」
老尼一邊念經,閉目細聽,數著佛珠:「阿彌陀佛,施主啊!也許是再生緣分。請你看兩樣東西吧!」
老尼從床頭的牆角里拿出一隻嬰兒的木站桶和一件嬰兒的舊衣。那桶本身很舊,是土根從江中撈來的,由於多年不用,鐵箍鏽蝕斑駁,裂縫很大,快要散架了。那件小褂是豆女親手縫製的百袖衣,用幾十塊花布片拼成的。
「瓜兒!你的命好大呀!」豆女一見舊物,哭起來,跪下拜謝:「師父啊!感謝您的救命之恩了。」
「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非我之功,乃是菩薩救苦救難,把她送到我這裡。」當年的潮水何以沒有把嬰兒捲入江中呢?老尼拿出了一根布帶子,豆女記起,當年就是用這根帶子將瓜兒系在桶上,怕她爬出桶摔倒。沒想到,一根帶子系住了她一條小命。
「你想認她,領她回去?她早已是佛門中人。還俗?這女兒一歲就入了佛門,命非俗人哪!」
「師父,是你救了她,又把她撫養成人。我只生了她。」
明真被叫進禪房。
「明真,這是你的親娘。你是在這隻站桶里漂來的,你手上的記號和這站桶你娘認得。阿彌陀佛!」
小尼從來沒聽說過自己。她望了望那站桶,又望了望陌生的女人。天上掉下個娘來,怎麼回事?她以為人都是菩薩派來的,也由菩薩收去,陰陽輪轉,生死循環,無極無度。人是人生的?樹上的鳥,築巢產卵,孵化而成,乃日月所致,人並不產卵呀!她不明白。師父師姐從不講這些。她怎麼有娘呢?
「人可無兒女,不可無父母。你雖空門中人,亦是父母所生,叫你娘吧!」
她從來沒叫過娘,叫不出。
豆女一把將她摟進懷中:「瓜兒!」
明凈說:「叫娘吧!」她畢竟是做過女人的人,她進庵時,明真已兩歲。明真是在她的懷抱里長大的,雖叫師姐,實是養母。
瓜兒終於叫了聲「娘」。
蘭香也為她們母女重逢而高興。
豆女說:「解放了,土改了,你爹當了村長,你哥……」豆女喜氣洋洋地講了山下的事。「家裡分了田,日子好了,回去嗎?」
明真對外面的世界以及家庭、父母、兄妹、田土、生計,全是陌生的,她不知道離開庵堂該怎麼生活。娘說得那麼好,她懷疑。
「山下那麼好,娘為什麼把她送來?」
豆女說不清了。塵世中人與人斗是另一番景象。
老尼道:「塵世的事,自有塵世的道理,不必多問。世間善惡,一報還一報,一部分人好,自然有一部分人不好,不然,還要這佛門凈地做什。你要跟娘去,我不留,你要跟我苦守這片凈土,我不攆你。」
「師父,我不走。」
「也好,由你。改日,我和你爹、你哥來看你。你好生照顧蘭香。」
豆女欣然而去。
晚潮來了。巨浪拍打著山腳下的怪石,一陣驚天動地的喧囂。晚課的鐘聲在喧囂中敲響。鐘聲浪聲敲打著流逝歲月的音符,朝朝暮暮,無極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