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放——放屁!我自己回來的。」
「怎麼?招待得不舒服嗎?沒派小姐陪?」蘭香開玩笑,企圖緩和一下氣氛。她看到丈夫一臉怒氣的樣子。
「哼!小姐,呸!我付小費找你報銷?」
「你還蠻像樣嘛,鋼火還蠻硬的。你真有那本事,我付賬。哈哈。」
田稻終於被妻子逗笑了。「你呀!真靈。我是那種貨?真有那事你又鬧翻天啰。」
「我管得了你二十四小時嗎?去了三天,才打回一次電話。簽個字,比難產還難呀?現在這年頭呀,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羅大發村長比你還大一歲哩,聽說在城裡買了套房子,養了個小老婆,前幾天被他老婆發現了,一鬧,出事了。是公司的秘書。開個茶葉營銷公司,掙了幾個臭錢,發燒了。聽說那小秘書比他兒媳婦還小哩。」
羅大發出事了,田稻知道,鄉紀委正在追查。
田稻傻笑了:「嘿嘿,土裡土氣的老××,誰要!別說小姐,連中姐、大姐也看不起一個土村長的。現在時興大款洋款,怕沾土腥氣哩。」
「洋腥味帶愛雞病哩。」
「不是愛雞病,是艾滋病。」
「現在也真怪,吃起來專找上特產,玩起來專揀洋味道。聽說征地要造什麼高爾夫球場,高爾夫玩的是什麼球,你弄不弄得靈清?」
田稻一聽高爾夫就來氣:「我日他高爾夫的老娘。聽說打一球幾十幾百美元哩。真他媽的飢荒盜賊起,飽暖思淫樂。古人說得沒錯。」
「你簽字啦?」
「簽他娘個屁!」
「來吧,消消氣。我炒幾個菜。潮生剛才打電話來,說馬上回來吃午飯的,你爺兒倆喝幾盅。你呀,膝腿拗得過大胯嗎?」
「他回來,記起爹媽來啦?講孝心啦?他應該把田田帶回來,給太爺爺燒香。祖宗睡在地下都不得安寧。我拗不過,也要拗。」
一輛奧迪悄無聲息地停到門外。田潮生下了車,拎著一個裝水果的紙箱和一瓶酒進屋來。
「爸,您回來啦?我帶了瓶五糧液,特來孝敬——」
「你知道我去哪兒了?」
「不是在鄉里——」
「你他娘的在幕後指揮?」
「你們爺兒倆,見面就沒個好相。這是家裡,不準談公事。人家的老子見兒子升了官,喜都喜不完的。你呀,總找兒子的碴。」
「他爬到我腦殼上做窩,哼!」
「爸,您這是哪裡話。我避免跟村裡發生直接關係……」
「你高明,讓鄉長出面唱黑臉。」
「他把您老人家怎麼啦?誰敢對您不恭呀!」
「我不要他來撤我,我自覺。」
「他們要撤你的職?」蘭香驚訝道,「唉,不幹也好。吃午飯吧!樂得清閑。」
蘭香端出了酒菜。父子倆喝起問酒來。
「爸,我說呀,您也該退了。村長幹了這麼多年,也夠累的了。」
田稻一聽這話像是鄉長說的,氣又來了,一口吞了杯中酒,把酒杯往桌上狠狠一蹾:「我老啦,我想干,我村長當上癮啦!你們這批人,像他娘的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們就知道炒地皮,賣田。你以為我想干?從土改合作社干到分田到戶,老子是六十花甲快轉一圈啦!從你爺爺圍十畝田起,到三次大圍,從肩挑人扛打大堤到機械化圍墾,我們這輩人流血流汗跟天斗跟地斗跟潮水斗,斗來上千上萬畝地,傳到你們手裡來做買賣?你們哪個是種田人?全他媽商人,私商官商,還有幫辦商。」
「爸,您又來啦!喝。」兒子又倒滿一杯,「無商不富嘛,商有什麼不好呢?我們家不是也有大商人嗎!叔叔全家均商哩。」
「這裡不是資本主義,共產黨的旗幟未倒。」
「高舉社會主義的旗幟跟資本主義爭奪國際市場嘛。爸,現在是市場經濟,連知識、品牌、名稱這些無形的東西都變成有價的了,田就更是有價的東西,而且變成價格最高的東西。你知道市中心黃金商業地段多少錢一平方米?說出來讓你伸舌頭。用一百元面值的鈔票鋪一層還不夠。搶著買哩,投資者都是外商,或者中外合資。靜靜的大爺就買了一塊,一個億的美元。現在還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嘛,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我不想談他們家。你他娘的半邊是林家人啦。我警告你,別忘了,你姓田。」
「老爹老爸呀!我又不是上門女婿,你幹嗎者跟我過不去。來,我敬老子一杯!干!」
「干你媽的×!」田稻又一口一杯。
「你爺倆一碰頭,一碰杯,就罵起我來。我白伺候你們啦!」
「罵兒子是我的特權,誰罵你啦!」
「你罵他娘不就是罵我嗎?潮生,別再提馬尿灌他。」
「你,罵你活該,養的兒子,不回家。」
「哎喲,如今哪個兒子不跟媳婦跑的。兒子比你官大,有本事,別不服氣了。我看兒子說得對,這村長就撂下拉倒。沒有你,地照轉。」
「媽,是地球照樣轉。」
父子倆笑起來。
「爸,說真的,你簽不簽那個字,又有多大作用呢?市裡的大政方針是『人大』通過的,項目報國務院核准的。徵用銅錢沙,只是跟村裡履行個手續而已,一個小環節罷了。你也是區人大代表嘛,老黨員,組織原則……」
「你別又來教訓我。老子沒你讀的書多,但比你走的路多,過的橋多,吃的鹽多,經過的運動多。」
「爸,恐怕還是我過的橋多,走的路多吧?嘿嘿,鹽倒是沒你吃的多。運動嘛,我比你晚生二十多年,看過一點熱鬧。」
「那倒是。你爸解放前當過曬鹽工哩。當然,你跑過許多國家,那都是坐飛機,算得走路么?」蘭香說。
「我做過鹽工!鹽工又怎樣?你是鹽場老闆的小姐,擺什麼老皇曆?天翻了,地覆了!」田稻火氣更旺了。他想起陳耀武到銅錢沙圈沙地開鹽場,他十六歲就到陳家鹽場當曬鹽工的往事來。蘭香是陳耀武的女兒。
「老爸老爸!別在家裡搞階級鬥爭。爺爺外公早作古了,你們也和平共處幾十年啦!」
「你看你看,你要是不找我,早就到省城當大官去了。後悔啦?可不是我找你的呀!」
「爸,你可是從來不提陳年老賬的,今日怎麼啦?」
「真他媽的乾坤倒轉,玩到初級去了。不是說要抓農業嗎?把上好的莊稼地賣掉了,沒了田,抓風去!」
「把出租好地的錢用一部分來辦工廠,搞旅遊業,重建新村,再把一部分錢投到差地上,搞農業,這不是全盤都活啦?」
「銅錢沙賣了,還收得回來嗎?這地上灌進水泥樁,拉起鐵絲網,打起高圍牆,像租界了,銅錢沙人走也走不進去了。你爺爺和我,兩代人……真他媽不是滋味!」
「哎呀,我的爹。日本人也曾把你們全部趕到南岸去,銅錢沙荒了四五年,可最終他們也沒本領用拖輪把它拖到日本去。把銅錢沙賣掉就真的賣掉了嗎?不,土地是誰也賣不掉的,只不過改變了它的經營方式。讓一棵玉米棒子變成搖錢樹,何樂而不為呢?」
田稻猛喝了兩杯。
「爸,叔八月十五回來,說來考察一下投資環境。」
「他是在銅錢沙生的,還考什麼察?前年他回來過,看過了。」
「你叔回來好。你爹沒錢,跟你爺爺一樣,只知道用力氣圍田。圍好了,賣給你叔叔,你爹給叔當佃戶。」豆女在一旁拍手叫好。「你爹和你叔都是這塊地上生的。這地姓田。稻子和麥子。」
豆女恍恍惚惚回到了那個年月……
冬天,豆女和狗在門口曬著太陽,土根在燒荒。晚霞紅了江面,島上也紅了。蘆葦和雜草燒成了灰,土根把草灰翻到地里,好肥。他三五日進城賣一趟魚,帶些布頭、紅糖回來。豆女給嬰兒縫製衣裳,各種各樣的小褂小褲小帽小鞋做了一小笆簍兒。
春天說到就到。銅錢沙綠了,江水藍了,芥菜開花,馬蘭頭遍地。豆女挺著肚皮,彎不下腰,但仍在走動,餵雞,餵豬,挺著腰澆菜種瓜。每當蹲下,她就有一種瓜熟蒂落的感覺。她沒生過孩子,興奮中夾雜著幾分恐懼。她盼望楊大嫂快點來,但江面上來來去去的小舟里,仍然不見楊家人的影子。
土根不再進城,守著臨產的女人。他著急。見到妻子那副沉重的樣子,他又有力使不上勁,便常常把豆女抱到床上看,簡直就跟看田裡欲破土的禾苗一樣。他恨不得像撥地皮一樣剝開豆女的肚皮,讓兒子跳出來。
那天下午,潮來了。江水涌動,已能聽到它的吼聲。
「你歇著別動,我趕潮去。」他想抓點魚養起來,給豆女發奶。他脫下了衣服,用一塊布條勒住胯襠,拿了魚撈。狗要跟他出門,他吆喝道:「別去,守在這裡。有信兒叫我。」
狗聽話,回到豆女跟前。
「別貪心,快點回來。」
一會兒,豆女聽到了潮聲。那潮聲滾雷般由江面感測到她的肚皮上,去年沉入江底的溺水感覺一陣陣湧起。她陣痛起來。她本來倚在門框上,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撐著腰,眺望江邊,看土根趕潮。她總不放心,每次土根奔向潮頭,她的心就像被掏了出來,懸挂在樹梢上,總是要盯住他,直到潮頭去了,土根滿載而歸。今日,她撐不住了。胯里有一股液體奔流而出,一看,是鮮紅的血。她扶著壁挪到床邊,一陣被撕裂的疼痛幾乎使她昏厥。她倒在床上,知道要生了。她想到母親生她,生姐姐,生弟弟。母親死了父親依然還活著。姐姐嫁了,也生了孩子。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的,逃也逃不脫疼的命。生孩子不是病,生下來,就不疼了。她咬牙挺住。她也聽說過難產,見到過難產死的女人。她的一個表姐就是難產死的。嬰兒的頭都出來了,可肩背卡住了。表姐夫抱著表姐的腰,另外兩個女人一人按住一條腿,做接生婆的母親使盡了法子,用手去摳,去拉,孩子仍然卡在產門上。表姐終於斷了氣。她那慘叫的聲音全村都聽得到。表姐下葬時,表姐夫哭著,娘家人也哭著。一塊白布蓋著表姐的下身。表姐才十七歲,一張娃娃臉,而她的胯下是一個娃娃頭。「不能就這樣把她裝進棺材埋了,做鬼也超不了生的。」「這孩子不是人,是催命鬼,造孽啊!」「幫她收拾了吧!不然,她做鬼也叫疼,村子里也不得安寧的。」表姐夫拿過一把鐮刀。他恨這個孩子,一咬牙,一把抓住那帶著胎毛的小葫蘆,狠狠地一鐮刀割下去。死嬰的頭被割下來,扔到了棺材里。在場的人無不膽顫。現在輪到她生孩子了。想起表姐,心裡不免有些害怕。她渾身肌肉緊縮,感到孩子在用頭頂開產門。她堅持著爬起來,拖過一隻小木盆,把肚子頂在床沿,張開胯,羊水和著血往盆里流。她想把孩子像拉大便一樣拉在盆里。
狗見狀也慌了,嗚嗚嗷嗷地叫著,從地下跳到床上,從床上跳到地下,幫不上忙。
「土根,土根……叫土根……」豆女呼喚呻吟著。
狗聽懂了,奔出門外,汪汪汪地向沙灘跑去。
豆女感到了死亡的恐懼。不過,她不太怕死,她已經死過一回了。
土根正在潮頭上。潮水追趕著他,浪牙叮咬著他。他赤裸著身子奔跑著,撈兜里已有好幾條大魚。
他的兒子終於頂開了母體的陰戶,探出頭來。
田稻在前面沖開了一條血路,迎接他的是一片血染的土地。血水在地下流淌。母親的兩條帶血的腿像兩根擎天柱,成「人」字形張開。
田麥緊隨其後催促著哥哥。
豆女抓住床沿,把勁全集中在小腹上往外擠。她記起聽人說過,女人生孩子時把自己的頭髮咬在嘴裡嚼,會生得快一些,便又打散頭髮,放在嘴裡嚼著。一陣噁心,腹中翻江倒海。
田土根在浪頭跳躍,沙灘涌潮澎湃。
狗追上來,咬住他手中的網撈,往岸上拖。
他頓時明白了,跳出潮頭,比狗跑得還快,向屋裡奔。
田土根一隻腳跨進門時,田稻「啪」的一聲剛好墜地。
田土根抱起妻子,放到床上,緊接著撿起兒子。
豆女氣儘力微,堅持著從枕頭下拿出剪子。
「剪臍帶……」她眼冒金花,昏昏欲睡,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兒子!」田土根一看嬰兒的小雞,驚喜地叫道。
豆女幸福地微笑了。
胎兒落地,沒有哭聲。土根覺得不對勁,難道是死胎?他拍了拍嬰兒的屁股,仍不見發音。
豆女昏沉沉躺在床上。
土根把嬰兒抱出屋子,迎著太陽一看,嬰兒閉眼閉嘴,仍無聲響。他失望地雙膝跪地,對天舉著兒子,祈禱:蒼天,大海,土地爺,龍王君!救救我兒子吧!
他捧著孩子拜了三拜。
「哇——哇——哇——」嬰兒破聲大哭,驚天動地,蓋過了潮聲,同時,睜開了一雙大眼。
田稻從黑暗的子宮來到了光明的天空。他也不知是子宮大還是天空大。他揮手蹬足,一陣獲得自由的狂歡。他的身子上帶著母體的胎液,粘著地上的泥土。
「謝天謝地謝龍王!」土根又拜了三拜,旋即抱孩子進屋。
他又聽到床上有孩子的哭聲。他往床上一看,喲,床上又有一個胖墩墩白凈凈的小傢伙。啥,又出來一個?
「兩個!」他驚喜地叫道。
豆女被他叫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又生了一個。在昏迷中,她夢一般生下了田麥,幾乎沒有感覺。當她聽到「兩個」的叫聲睜開眼時,真的,又一個在她胯襠里動著。
「兩個!都是你的。」豆女這才感到腹中一瀉而空了。
這女人真是一塊好田,苗壯,一胎兩個。土根好驕傲。
田稻生在地上,田麥生在床上,一個生得艱難,一個生得輕鬆,這兩個人的命運將完全不同。兄弟倆長得一樣,但膚色大有不同。先生的紅撲撲,帶黑色,後生的帶白色,像娘的膚色。
田土根燒了熱水,給豆女洗凈了身子,又把嬰兒洗凈。豆女把他們包了,放在一起。土根煮了糖雞蛋,豆女吃了,頓時精神起來。她身體素質極好,一會兒就坐了起來。
田土根拿了香,插到父母的墳頭,跪下稟報道:「爹,娘,你們有孫子啦,兩個。」他磕了九個頭。
蒼天在微笑,雲層是那無所謂的笑靨。大地在涌動,銅錢沙在江水中微笑。在天地的媾合中,人間算不了什麼。
豆女拿起桌上的酒,舉著滿滿一盅,走到門口,叫喚著:
「阿稻——阿麥——你爹回來喲——回來喲!」
蘭香急忙去拉住婆婆。
田稻父子面面相覷。他們把老太太的瘋病惹發了。她又要叫魂了,往往一叫就是三天三夜。
奶奶叫魂的瘋病一發作,父親的心病也要跟著發一陣子。這一回更是觸到了父親的痛處。潮生便不好跟父親再爭爭吵吵了。至於鄉里要撤父親的職,他沒有聽說。他估計是鄉長一時的氣話。如果真做這樣的決定顯然是不妥的,至少也得先跟他打招呼。他在這一帶是權威人物,銅錢沙村在農場的地界內,公社年代是由農場代管的。田潮生當過農場場長,後來又調到農墾局當副局長,他和老場長林清對圍墾區十年來作出了不少貢獻,鄉里的企業全是農場扶植起來的,銅錢沙村的企業更不必說。鄉長一向是把他父親捧著的。修鄉里的那條路,他叔父捐資了五十萬。田家人,誰敢輕易撤?父親有土改、抗美援朝、合作化的根基,動他不容易。父親是個翻毛雞脾氣,兒子是知道的。
母親跟瘋奶奶出去了,潮生也只好打住,換一個話題,順順父親的心。父子倆很少談心。他們走的不是一條路,總也說不到一塊去。他從十多歲懂事起,就跟姑父林清打得火熱。也許他早就想撩開林氏家族的神秘面紗,嚮往城市。他一向對父輩的家世不感興趣,除了奶奶在他小時講過一些外,他所知的並不很多。對於父母的事,他更不敢細問。聽村裡人講,他母親曾做過尼姑。他叔叔去香港的經歷,他有所知。對叔叔當初怎麼去林家當學徒,為什麼不是父親去這個疑問,他很想問問父親卻一直沒問過。當然,他們家跟林家的淵源關係,他是知道一些的。田稻從來沒有完整地親口對兒子講過。在十多年二十年前這是一個很忌諱的問題。田稻之所以沒有當成大幹部,與這些歷史多少有關。近十年,這些話題已不是人們感興趣的了,然而,這些舊的人際關係連帶著這塊土地瓜兒藤兒般被重新牽扯到一塊。
潮生用輕鬆的口氣問:「爸,叔叔和你是孿生兄弟,怎麼你們完全不一樣呢?爺爺當時是不是偏袒叔叔,讓他進城當學徒而讓你種田?」
田稻抬眼看了看兒子,嘆了一口氣:「這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吧!我跟你叔誰進城當學徒是抽筷子定的。說來好笑。那年我們才十歲。」
那天中午,田稻在蘆盪的水窪里摸魚抓蟹。水裡一群光頭光腚的男孩打鬧戲水,滿身的黃泥漿。坡上幾個女孩,大多是男孩的妹妹,拎著小魚簍兒。哥哥們抓到魚,扔上坡,妹妹撿了裝進簍。哥哥們在水裡跳,妹妹們在岸上笑。
一艘汽艇開進了銅錢沙。
孩子們立刻被吸引過去。他們在江邊的蘆葦旁看那汽艇。
艇開得飛快,犁起的浪撲向沙灘。艇也好看,像飛起的魚似的在島邊繞了半圈。艇頭上站著三個人,一個是很漂亮的女人,一個是很乾凈的男人,還有一個是指指劃劃的黑鬍子的老人。
艇近岸,停了,三個人登上岸來。那男人把女人抱起來,送到不濕腳的草灘上。他又回去,拿了一枝槍上岸。
孩子們害怕了,躲進蘆叢。
兩隻野鴨驚起來。那男人舉起槍,「砰!」一聲槍響,一隻野鴨從半空中掉下來,掉進了阿稻和孩子們抓魚的水窪里,撲騰著。
漂亮的女人和老頭兒拍手笑:「好槍法!」
狗從蘆林里竄出來,先是朝放槍的人汪汪叫,接著奔到水窪邊,欲去咬那獵物。
阿稻勇敢地從蘆叢里鑽了出來,望著來人,盯著男人手中的獵槍,手裡拎著短褲頭。
「喂!小東西,給我把鴨捉起來,行不?給你錢。」男人和氣地笑著。
「多少錢?說話算數?」阿稻不信。
「算數。你要多少?哈哈……」
七八個光屁股從蘆林里鑽出來,女孩子也怯生生地走出來。
「啊!這麼多小孩。」女人笑。「真有趣。」
「把你的槍給我看看,我幫你把鴨撿上來。」
「行。你看吧!」男人遞過獵槍。
阿稻套上褲子,把沾滿泥水的手往褲子上揩了揩,接過槍,好奇地摸了摸,又還給男人。然後,扒下褲子,跳到水裡抓住了半死的野鴨,遞給男人。
「鴨送給你吧!」男人說。
「當真的?」
「只要你領我們去找一個人。」女人笑著說。
「找誰?」
「田土根。」
「田土根是他爹。」男孩們同聲說。
「找我爹?幹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女人仔細瞧著阿稻,拉起他的手,摸摸他的光頭:「我可認識你哩,你準是叫阿稻的。」
「你怎麼知道我叫阿稻?」
「我還知道阿稻阿麥是雙胞胎,對吧?」
「是又怎麼樣?」
「阿麥我見過。阿麥長得白。」女人說。
「啊,我知道了,你們準是林老爺家的。」
「這小傢伙倒蠻靈光。」男人說。
阿稻領他們到家。阿麥牽著牛回來了。
「媽,城裡的林老爺和林姑姑來啦!林姑姑,你們準是開汽艇來的。」阿麥早就看到了汽艇。
豆女忙從屋裡出來。她不敢認,愣了一會,說:「阿麥,快叫你爹。」
「林姑姑,請到屋裡坐,我去叫爹。」阿麥扔下牛繩往地里跑。
「阿稻,哪來的鴨子?」豆女問。
「他給我的。」
「屋裡坐,屋裡坐。」豆女無所適從。她偷偷打量著林姑姑,怎麼看也覺得不像他們救過的林小姐。十年過去了,當然認不得了,當年十七歲的林家林小姐現在是日本太太。當年她劫難到此,那半死的狼狽相她倒是記憶猶新的。
田土根從地里回來,也是大吃一驚:「真是稀客呀!小姐什麼時候從東洋回來了?老爺你好。這位是東洋姑爺吧?」
「這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救命恩人土根哥。」林佩玉對日本丈夫說。
昔日的林家大小姐留洋日本,嫁給了日本人。這個日本人世代為商,都是中國通,在上海有商行。戰後,他把資本轉到了香港。
「我們來玩玩,來看看。土根,今年怎麼沒到我家去?」林老爺笑問。
「田裡活忙,沒去看您。」
門外來了很多看熱鬧的女人和小孩。
林佩玉拿出好多花紙兒包的洋糖果給孩子們吃。
豆女去燒飯,招待城裡的客人。
田土根領著林老爺林小姐東洋姑爺去看銅錢沙。到了銅錢沙,林佩玉不禁憶起往事來。銅錢沙已不是昔日的樣子,島上有了個小村子,有了人煙,有了一片片莊稼地,雖然大部分還荒著,畢竟不可怕了。阿稻阿麥和狗跟著他們。那個洋姑爺又打了兩隻野兔,一隻野雞。他說:「這裡真是個好獵場。」下午潮水來,他們又一起看潮。大潮差點把停在岸邊的汽艇打到岸上來。
林老爺他們在田土根家吃了一餐農家飯。在飯桌上,林老爺問了收成情況。
林老爺說:「種田打魚很苦的,讓一個孩子到城裡去學點手藝吧,到我的鋪子里,一切我包了。先讓孩子讀兩年書,再上櫃檯。他們讀書了吧?」
「哪裡有錢讀書呢,有,也沒先生來教啊。」田土根說。
「娃太小,怕麻煩老爺了。等長大一點——」豆女捨不得。
林小姐問:「你們誰願到城裡去讀書,學手藝?」
兄弟倆傻笑。
「老爺,小姐有這分心,我真感激不盡,他們兩個,由老爺挑吧。」
「阿稻長得壯,跟你爹種地,阿麥白凈凈,去學做生意,行么?」林小姐說。
「我看兩個孩子都很聰明,長得也一樣,誰去由父母定吧。」林老爺說。
「我看也不薄誰厚誰,這樣吧,抽籤定。」林小姐笑著,從桌上拿起幾根筷子,比了比,長短不一樣。農家的筷沒講究,新筷子舊筷子向來都是一把抓。「你們來抽,誰的筷子長,誰進城,誰的筷子短,誰種田。」
阿稻阿麥也覺得挺有趣。誰會想到這根筷子將決定人的一生呢。
「抽就抽。」阿稻說。
林小姐把四五支竹筷捏在手裡搓了搓,又到桌子下搓了搓,然後拿到桌面上,兩手握住不整齊的下端,露出齊刷刷的上端。大家都笑。
「哥哥先抽弟弟后抽,來!」林小姐把筷頭送到他倆面前。
阿稻不假思索抽出一支來。
阿麥仔細看了看筷子頭。他知道桌上的筷子不一樣,有新的,舊的,半新半舊的,新的最長。於是,他抽了根新的。
「我也要抽!」坐在豆女腿上的小妹菜兒覺得有趣,也抽了一支。也是新的。
三根筷子一比,就數阿稻的短。他抽了根舊筷子。
菜兒高興地用稚嫩的嗓音叫:「我的筷子長,也要進城去。」
「女孩子,進什麼城。」豆女拿過菜兒的筷子。
菜兒還真的進了城,做了林家的媳婦。這是二十年後的事。
阿麥十二歲未滿,父親把他送到了林家藥鋪。
這是抽筷子遊戲之後兩年的事。
林家為了報答田土根的救命之恩,把阿麥培養成了一個生意人。這是林佩玉的心愿。
田稻在解放后,幾乎忘掉了那支稍短一點的舊筷子,他一直很幸運。在田麥音訊杳無的幾十年中,他還同情弟弟,慶幸自己。直到弟弟有了信,回來了,他才又記起那支新筷子。
一根筷子怎麼把田家和林家攪在一起了呢?
父親終於微笑了。
奶奶在爺爺的墳頭轉了一圈,被母親扯了回來。她還在不停地呼喚。母親把她扯進了老屋,她才稍安一會兒。
「爸,林家姑奶奶被土匪綁架的事,我只是聽人家說過。那是怎麼回事?」
「那年,我跟你叔才一歲,聽你爺爺講過。也許是老天安排了這段恩怨吧。那時的銅錢沙,你想也想不出是啥樣子。」
銅錢沙有了一戶人家。一家四口。兩岸的人漸漸知道那斗膽在潮頭落戶的人姓田,他不僅從江中撈到了一些浮財,還撈到了一個女人,女人一胎生了兩個兒子。他們只見到過田土根,從來沒見到過那女人,也沒有見到過那兩個孩子。
田土根不僅在島上種了莊稼,每年發大水時他都要從江水中撈些木頭或破箱損櫃,拿到岸上來賣。如果有人認出這些漂來物是自己的,只管領回去,土根分文不取。鎮上的人也漸漸地認識了他,尤其是那些弄潮兒。有的人還專門干撈浮財的行當哩。田土根身居江心,得天獨厚,自然比他們撈得多。當然,這是用命換來的。人們相信,遲早這一家人會被潮水捲走的。
田土根每年都要撈到一兩具死屍。他把死屍送到岸上,讓人來認領,沒人領,他就把它埋掉。上游尋屍的人,往往到銅錢沙來討屍。田土根因此就有了些名氣。兩岸的人對銅錢沙產生了一些恐懼心理,於是有了一句罵人的話跟土根的名字連在一起:「讓土根給你收屍吧!」田土根成了收屍人,銅錢沙成了收屍灘。
過不多久,江心大甩尾,北江浙窄,南江漸寬,銅錢沙上的荒草蘆葦更茂盛了。銅錢沙長大了不少,島上雞鳴狗吠,炊煙一束,呼大呼小,荒涼中有了生機。人到地頭熟。天造地,地養人,銅錢沙成了一隅獨特的天地,倒也與世無爭,和平安寧。
那天黃昏,江流里航船漸稀,落日噴出的餘暉血一樣潑滿了江天,連沙灘也被染紅了。夜幕四合,有一條小船順流而下,船頭船尾兩個漢子奮力划槳。他們在銅錢沙尾靠了岸,把船拖到胯襠灣里。兩人跳下船,將船藏人蘆林,接著從船艙里拖出一個人來。被拖的人捆著雙手,蒙著頭,看來是嚇壞了,連步也邁不動,由兩個人架著,像拖向刑場的死囚。沒有叫喚,沒有掙扎。
狗吠起來,從蘆叢里的小徑竄出,對著闖入者齜牙咧嘴亂叫。兩個男人便用黑巾蒙了頭臉,留著眼在外,架著那人,直奔田土根的小屋。
土根和妻兒們正吃晚飯,聽到狗異常的狂叫,端著碗出門來瞧。
來人已經過了塘堤,離土根家只有百步之遙。一看那架式,土根心裡打了個寒顫。來者兩個拖著一個,看不清人臉,行動凶煞,不是善人。「綁票!」他腦子裡閃出這個恐怖的念頭來。他常聽說這類事,卻從來沒見過。土匪把「肉票」帶到島上來了,平靜的日子被打破了。錢塘江上,殺人越貨,白刀進紅刀出的土匪他是惹不起的。他有妻兒,有家,有田,黑道牽連不得的。他連忙回屋,將門關上,小聲說:「土匪。」
豆女放下碗,吹了燈,摟著兩個兒子,直打哆嗦。
土匪已到門口,一腳將尚未關攏的門踢開。土根手中的飯碗被撞落在地上,「吮當」一聲,清脆得刺耳。兩個孩子嚇得哭了起來。
土匪把人扔進門來,站定。
其中一個雙手一拱,說:「兄弟,別怕,我們只是借寶地一用。」
另一個划燃火柴,點燃了桌上的燈。
「兩位大哥,要做什麼?干萬千萬……」土根站過來護住妻兒。
「我們來是抬舉你。你放明白一點:我們把這個人交給你,不能讓她跑了,也不能讓她死了;不能讓她餓著,也不能讓她撐著。人家可是千金小姐哩,值大價的。你把老婆的床讓她睡。你他媽的可別把她睡了,老子也沒破她的身哩。快則三五日,慢則十天半月,我們會來取人的。事情辦成了,有你一份,總比你打魚種莊稼撈浮財油水大。以往你撈死人,今日給你個活的,換大洋。」
「大哥,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家有小的。」
「屁!你膽子不是挺大么?又不要你殺人。不幹也得干,你只給我們守票,誰他媽叫你住這好地方。」
「如果漏了風聲,放跑了人,殺你全家。」另一個把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桌子上,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
兩個人把飯菜一掃而空。
「話不多說,就這麼交待了。我們還有急事,走了!回來,交不出人或者是去報了官,什麼下場,你清楚。」
田土根和豆女呆聽著果看著,直到他們出門,消逝在黑夜中。狗吠著,送他們登舟而去。風平浪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土根的船被放流了。
田土根和豆女把躺在地上的人解開,去了她頭上的黑布。原來真是一位金枝玉葉的大姑娘。姑娘仍在昏迷中,夫婦倆把她抬到床上。
豆女哄住了兩個兒子,又去燒水做飯。土根守在床邊,等小姐醒來。他心裡很亂,不知該怎辦。黑道上的人他是惹不起的,但要他當同夥,他決不幹。這塊天賜的平靜的土地還有他的女人和孩子,他不能放棄。父母也埋在這裡,他不能讓這塊土地遭到污染。眼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救行嗎?怎麼救?弄不好,全完蛋。真是禍從天降啊!
扔給他的是個活人,要是死人,倒好辦多了。他有處理死人的經驗和膽量,碰到活人卻是個大難題。
這肯定是個有錢人家的姑娘,有錢人是更加惹不起的。
小姐漸漸蘇醒,驚恐地睜開了雙眼。
「小姐,不是我們,我們不是,不是我們啦!你看,是我嗎?」
小姐坐起來。「你們——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什麼人?」她揉了揉雙眼。眼前一盞油燈,一個面目和善的陌生男人,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抱著兩個一樣大的孩子。
「這裡是銅錢沙。錢塘江中間的一個荒島,只有我們一戶人家。」
「大哥大嫂!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求求你們。」她下床跪倒在地,「你們送我回去,我父親會給你們很多錢的。」她哭起來。
土根連忙拉起她,說:「小姐,我們不是歹人。我們剛才正在吃飯,兩個歹人把你送來,把你交給了我們,真是禍從天降啦!好端端的。」
「大哥,求你送我回去,求你,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小妹子,你先別哭,來,喝口水。餓了吧?先吃點。」豆女放下孩子,拉起小姐的手。小姐的手又白嫩又柔軟,剛破土的筍一樣。「天哪,造孽,這麼嫩的姑娘哪遭得起折騰,嚇都會嚇死的。」豆女把她扶到凳子上坐了,把一碗薑茶送到她嘴邊。
她咕咚咕咚喝完,抓住豆女的手不放:「大姐,救我!」
土根說:「小妹子,我們何嘗不想救你呀!送你回去了,我們一家四口怎麼辦?他們說三五天內來取人的,交不出人,殺全家。」
「你們全家都跟我到城裡去。我父親林盛和,你一定聽說過的,城裡有半條街是我們家的。我保你們全家。我父親會叫警察局緝拿兇犯。」
「呀!是林家大小姐。造孽啊!我哪敢高攀。你怎麼落到他們手中的?罪過喲!」
「我到天竺寺去敬香,遊玩,本有幾個下人陪著的。他們準是早盯住我們家了,吊了線。我上廁所時,被兩個蒙面人綁票了,拖進廟后的竹林,用個大布袋裝了,背……背……怎麼到這裡來……嗚嗚……大哥大嫂救我!」她又跪下。
「小姐,不哭了。你爹是會來贖你的,放心吧。」
「你們給我爹送個信吧,讓他快來。」
「送信?這江中間,走不出去,我們的船也叫土匪放流了。」
「那該怎辦呀?他們會殺我吧?」
「他們一共有幾個人?」
「兩個,我只看到兩個。」
「小姐今年多大,叫什麼?」豆女問。
「十七歲,我叫林佩玉。」
「娘賣×!」土根聽說只有兩個人,膽壯了起來。「林小姐,你別哭了,哭也沒用。先吃點東西,今晚是走不了的。你父親即使叫了警察,三五天也找不到這裡來的。等兩天再說吧,天無絕人之路。這銅錢沙決不是土匪窩子,你相信我。」
林小姐嚶嚶咽咽哭了一夜。夫婦倆陪著,勸著。
天亮,田土根領她出去一看,四周白水茫茫,偶有航船從江中過。林小姐欲叫,土根阻止道:「小姐,叫不得的。你走了我們還活不活?讓人家說銅錢沙是土匪窩,我這田還種不種?」
林小姐也只好作罷。她對田土根還不是十分放心。萬一他要殺她,扔到江里去,父親查也查不到,別說贖了。
她也很驚訝,這家人怎麼在這孤島上生活呢?
「大哥,你們就不怕嗎?」
「我們怕什麼?窮哇,窮人怕天災,富人才怕打劫。當然,窮人不怕匪,卻怕官。這裡沒官管,只怕龍王爺了。潮水大呢,下午你看看就曉得了。」
「你說我父親會來贖我嗎?」
「當然。誰不心疼自己身上的肉。你爹正急,你娘在哭哩。」
「萬一他們拿我撕票了呢?」
「我也跟你討個公道。」
林小姐在田家住下,她望著天,望著地,望著江流……
田家把她當成上賓,兩個剛會走路,牙牙學語的孩子跟她玩。她就這樣認識了阿稻和阿麥,也知道了豆女和土根的身世。
她在銅錢沙上過了七天,她喜歡上了這家人。
第七天深夜,狗突然叫起來,接著有人敲門。土根料定土匪取人來了,便拿了一桿魚叉,藏到門背後。豆女戰戰兢兢開了門。林小姐躲到柜子後邊。
一個蒙面人手握刀子闖進來。「你男人呢?」
土根一看,只有一個人,膽子壯起來,一閃而出,站到來人的背後。
「不許動她,有話好說。我可是守信的。」
「人呢?交給我!」
「人沒跑,風我也沒漏,你們怎麼個放法?」
「不與你相干了。想分成,是么?哼,分他媽的屍。林老闆不講信義,我們上了圈套,倒賠了一條命。他不要女兒,老子要了。」土匪在屋裡搜尋,把林小姐拉了出來。「走,跟老子走!」
「土根哥,救我!」林小姐掙扎。
土根退到門角,抓住魚叉。他不能在屋裡同土匪斗,怕驚壞孩子。兩個孩子在床上哭。
土匪把林小姐拖出門去。
「大哥大嫂!救救我!」
田土根跟了出來,四下一看,見沒有第二個人接應,心裡就有了幾分把握。他料定土匪沒拿到贖金,倒丟了一條命。活該。這個土匪是來撕票的,殺人滅口,報復。
土匪把林小姐拖到江邊的沙灘上。江邊有一條小船,船上沒人。土根藏在蘆林里,伺機而出。狗在江邊吠著。
「我爹給了你們錢,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沒那麼便宜。你爹那老狐狸會放過我們嗎?讓你死個明白吧。五千大洋我們沒拿到,上了你爹的鉤,我哥把命也丟了。一命還一命,老子先奸了你,再把你扔到江里去喂鰻魚。你他媽千金小姐,肉嫩,先讓老子啃幾口,再扔給鰻。」
土匪把林小姐按在沙灘上,撕開了她的衣褲。林小姐哭叫著,她已無力抵抗了。
土匪扔下面罩,扒光了自己的衣服,餓狼一樣撲上去,壓在林小姐身上。「老子要你見紅了再死!」
土根見狀,呼嘯而出,提起魚叉,狠狠地扎在土匪的背上。
土匪一聲慘叫。
土根像提起一條大魚似的把土匪提起來。「王八蛋,我也叫你死個明白!」他抽出魚叉,又插了三四叉。血汩汩地流在沙灘上。
「讓你先紅吧,雜種!」
林小姐從沙灘上爬起來,抱住土根。「土根哥!」
「小妹子,沒事了。」他把土匪扔到江里。
夜潮來了,洗凈了沙灘上的血跡。
太陽出來的時候,天明亮,地明亮,江水明亮,乾乾淨淨的,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連豆女也不知道田土根殺了人。銅錢沙上昨夜的血腥恐怖,除了田土根和林小姐,只有天知地知鬼知。田土根把林小姐抱回屋時,林佩玉嚇得軟綿綿的,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叫著「哥——哥——我救命的恩哥,我的親哥,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你的……」
田土根覺得有點后怕。自己竟親手殺了人,而且殺法殘酷。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剛才的那分勇敢和果斷。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姑娘殺人,這樣做會有什麼結果?他想,如果他不衝出去用魚叉捅死那個土匪,這個姑娘就會被土匪強姦,然後被扔到江里去,他將在一邊目睹一切。他不忍心看到這一切,而他也同樣殘忍地殺了那惡人。
他懇求她,什麼也別對人說,對他老婆也別說,只說土匪被他趕到江里,游水逃了。至於淹死了沒有,潮水來了,也許難逃一命。
「哥,我的小命是你撿來的,我聽你的。」
「也別跟你爹說我殺了土匪。我送你回去,等潮水一退就走。」
土匪留下了一條小船,等於是還他的。
黎明時,他盪起小船,像往日進城賣魚一樣,進了城。他把林小姐藏在船里,怕被黑道上的人發現。他要保護銅錢沙的名聲,保護他的妻兒,保護那塊地。
他按照林小姐說的路線,盪到烷紗河下,在林家後院的河埠上泊了船。林小姐爬上了岸,踉踉蹌蹌回到屋裡,像是從天而降。心急如焚的林老爺和太太一見女兒,喜得大哭。女兒倒在母親懷裡昏了過去,一句話也沒說,接著就發起高燒來。
田土根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沒走出多遠,就被抓住,送到了警察署。林家有下人看清了這條小船,領著人追來的。
林佩玉醒來時父親告訴她,歹徒已經抓到了,沒跑多遠。
「抓的誰?」
「一個盪著小漁船來的年輕人。送到警察局去了。」
「爹,抓錯了,那是救我命的土根哥。快,快把他請出來。」
她講了綁票的經過。田土根殺人的事她沒說。
林老爺馬上到警察局,請出了田土根。
林家把他視作恩人,擺酒致謝,送他賞錢。
田土根說:「林老爺,小姐回來了,算她福命大。我救她不圖錢財,不貪功德,只求個安寧。我只是怕別人把銅錢沙當成土匪窩。那裡只有我一家人。我不要什麼賞,只求你別向外說,你和小姐知這分情我就夠了。酒我也不吃,錢我也不要,我要早點回去打魚種莊稼。我誤不起時光。」
林老爺一想也是,要是一張揚,土匪行報復,普通的小百姓會惹殺身之禍,反倒害了恩人。他見田土根正派厚道,便依了他,把他請到後院,備了些酒菜,一是壓驚二是謝恩。田土根這才肯留下。
林佩玉硬撐著爬起來,要當著父母拜恩兄。土根也就受了。
飯後,林老爺拿出個紅包兒,說:「田家兄長,這是點小意思。聽佩玉說,你們很苦,耕田連牛也沒有,土匪把你的船也放流了。佩玉在你家吃住七八天,就算我付的飯錢,賠的船錢。這兩百大洋,你去買頭牛,打條新船,把房子蓋一下,給兩個小侄添點衣服。這決不是賞。比起五千大洋一條人命,只算芝麻一粒,望笑納。」
「兩百大洋!」這在田土根聽來簡直是個天文數字。他有點受不住,推辭說:「老爺,我要不了。」但他的確想要一頭牛,一條好船。他打開紅包,拿出一半:「老爺有心,我領了,借了一百,買牛打船足夠,日後還。」
「哈哈,怎麼談還,拿去吧。日後有困難,來找我就是了。」
田土根硬是只拿了一半。林老爺見他如此忠厚,也不強求了。
他買了頭青毛小牛犢。牛犢是落潮時從北江牽著鼻子泅水過來的。這可樂壞了阿稻和阿麥。除了狗,他們又多了一個玩伴。
他又買了條不錯的船,置了魚網,買了犁耙等農具。
他又加固了房子,給大人孩子做了些新衣。
他花了兩塊大洋,買了很多的紙錢。夜裡,他獨自一人到沙灘上,把土匪留下的船放了。
他蹲在殺死土匪的那地方,一邊燒紙錢一邊說:「你我前世無冤,今世結怨,只怪你心太狠,我的手才毒呀。我並不想發你的財,你們哥倆也太貪心了。這不怪我,我見死不救,那冤死的鬼也不會饒恕我的。你去吧,給你路費,超生去吧,來世莫當土匪。」
半年過去了,沒人來尋報復,田土根終於放下心來。
他從此放心種地,到城裡賣魚。有時帶些活鮮的蟹去林家走走。後來,林佩玉去了東洋。再後來,日本人來了。
「爸,爺爺救了林家姑奶奶,是不是殺死了那個土匪?」潮生第一次問父親。
「不知道。我那時才一歲,聽你奶奶講的。你奶奶把這事講給我聽時,是土改那年吧,奶奶還沒瘋,爺爺還在。爺爺當年是村長,村裡下塘姓楊的人家跟上塘我們田家人爭當村長,提出了我們家跟林家關係不清,還提出了叔叔阿麥的事。爺爺一口咬定叔叔是被林家騙走的,生死下落不明。至於搭救林家小姐,只有你爺爺和林家小姐知道是怎麼回事。幾十年了,只當是個傳說,你爺爺也沒跟我講過。殺人?你想出來的?」
關於他們家與林家的關係,幾十年來都是一個忌諱的話題,父親直到今日才向他透露。
這也是這塊土地初創的秘密。
潮生終於對父親有了一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