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咱們要著起來

43 咱們要著起來

章品站在街口上,想看看有熟人沒有。忽然從後面轉過一個人,用力的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好大的眼睛,真是到了縣上工作,就不認識咱了,咱在後邊跟了你半天。」這正是那黑漢子張正國,他橫掛了一桿三八大蓋,愉快的咧開著嘴,更接下去說道:「還是單人匹馬的走,縣幹部嘛,也不跟個帶盒子的,威武威武?」這個容易在人面前害臊說話的漢子卻並不怕年輕的部長,看著他那沒領的襯衫和光頭覺得好笑。年輕的部長也給了他一拳:「你這個傢伙,做啥要嚇唬人呀!」

張正國卻正色道:「咱在莊稼地里老早就看見你了,看見那個壞小子向你嘀嘀咕咕,咱就沒叫你,咱告訴你,他的話不能聽,」他又湊過臉去,悄悄的說:「咱別的都不怕,就怕把這個人跑了。知道么,就是人稱賽諸葛的,嗯。」

「老章!啥時來的呀!怎麼悄悄的不給人知道?嗯!昨天咱們村可鬧騰咧,你來遲了。」有幾個人從對面走過來,章品便一個一個去問他們好。

他們也笑說道:「看你把褲子卷得這麼高,到了縣城裡,還這麼個土樣子,紙煙總會抽了吧,來,抽一根。」

大家看了看沒有外人,有一個便低低的說道:「老章!昨天咱們村打了架,今天還沒解決啦,說今晚開農會解決。你看劉滿可能贏?」也不管別人知不知道就這麼提出問題來了。「贏不贏就看咱大家敢不敢說話嘛!老章!咱們找張三哥去。」張正國忙著往頭裡帶路。

章品還在一邊向那群人說:「一個人力量小,大伙兒力量就大了;一把麥秸不頂事,一堆麥垛就頂事了。劉滿打了先鋒,你們跟著就上去嘛!幹部是你們選的,雞毛令箭是你們給封的,誰要不替你們辦事,不聽你們指示,你們可以重選嘛!……」

轉過彎走到了小學校門口,老吳從裡面跑出來,也忙著打招呼,並且說:「可把你盼來了,帽子也不戴一頂,看把你曬的,進來喝口水吧。」章品走過去同他小聲說了一句話,他連連點頭,看見人很多,也沒說什麼,後來看見章品要走了,才說:「老章!看一段黑板報吧。」

旁邊也有人跟著說:「嘿!看看咱們老吳的順口溜吧,人家見天編上一段上報,編得怪有趣的,村上啥事他不清楚?」

章品真的走去看了一段。

人越圍越多了起來,遠遠的牆根下有個老頭坐在那裡曬太陽。張正國碰了一碰章品,章品認得那老頭是一貫道的侯殿魁,他問:「他病好了么?」

「老早好了,今天跑到農會來問還要清算他不;說只有四五十畝地了,要是村上地不夠均,他還可以獻點地。農會在動員侯清槐向他要紅契呢。他成天坐在這裡曬太陽,觀風看色咧!誰在背後也笑他:『你不騎烈馬上西天啦?……』」張正國告訴他時,旁邊有聽見的人也笑了。那老頭子裝著沒看見。像個老僧入定的那樣呆坐著。

任天華也從合作社的窗戶里伸出頭來。他剛從果園裡回來,果園裡很冷清,只有十來個老頭子在那裡把堆在地下的果子裝到簍子里去。任天華四處找人,竭力想趕快把這工作做完。他又抽時間跑回來把這兩天的果子賬結了結,打算在今天晚上農會開會時給報告報告。

「老任!合作社裡有誰呀?」張正國問。

「有咱一個。」任天華答應,並招呼道:「老章!進來沏茶喝。叫人去給你尋他們去。」

「等會再來吧。」章品便又問文采他們住在哪裡。

有個站在旁邊的,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道:「咱知道張裕民在哪裡,咱引你們去。」

「好,還是先找張三哥吧。」張正國把孩子推在前面,又推著章品,章品說:「也好,先看他去,你要有事你就回吧。」張正國跟了一段路,便又岔出去了,只說:「咱還是操心點好。」

一路上章品便和這孩子一搭一搭的說。沿路看見了熟人也招呼幾句,也有不認識的,別人卻叫著他。知道他有事也不打擾他。他們兩人慢慢便走到趙得祿的隔壁李之祥家裡了,小孩子還介紹著,「是婦女主任家裡。」

董桂花穿一件舊布衫,坐在門外台階上做針線,趕忙站起來,卻向里喊道:「小昌兄弟!縣上的老章來了。」

好幾個人頭都擠在一塊小玻璃後面,接著聽見一群人從炕上跳下來往外跑。董桂花還接著說:「進來吧,張三哥在這裡。」但她自己卻反而站在院門口去了。

他們在門口把他接住,忙忙往裡拉,連連的說道:「啊!

你來得真好!」

章品看見張裕民和李昌之外還有兩個不大認識的人,李昌便說道:「這是咱本家兩個哥哥,都是老實人,這個叫李之祥,就是咱們婦女主任的男人,這是他兄弟李之壽。」

「還是談你們的吧,咱先聽聽。」章品又把他們讓到炕上面,自己也靠牆坐了。

這兩個本來就有些膽小的人,便顯得很拘束,李之祥說:「早上是咱跟小昌兄弟說了,也是咱女人說不報告怕不成。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也不見得,他也只給咱講這麼多。」李之壽也說:「真只這麼多,這可不是小事,咱可不敢亂添,你們要拿這話問錢文貴,可別說咱講的。咱也是聽學校里一個小孩子說的,孩子們的話,也不見得就靠准。……」

章品問他們道:「你們村上有幾個尖?」

李之祥答道:「咱也不知道有幾個,人都說八大尖。」「八大尖也就是那麼叫叫的,其實也只有幾個是厲害的。」

李昌說。

「對呀!」章品更說道,「去年跑了個許有武,今年春上又鬥爭了侯殿魁。如今侯殿魁天天坐在戲台前曬太陽,誰也不理他。李子俊聽說分地,就逃跑了。你看還是他們怕咱們,還是咱們怕他們?」

「他們怕得可厲害,孟家溝打死了陳武可把他們嚇壞了。

他們怕八路軍,怕共產黨。」李之壽也說。

「他們就不怕你們?」章品又問。

「怕咱們,哈哈……他們可不怕咱們。」

「當然他不會怕你們一個人,要是你們全村窮人齊了心,他不怕?你們不說他壞,八路就認得他?人多成王,這道理明白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是老百姓就不齊心。幹部還不齊心呢,不信你問張三哥,莊稼主誰都在罵治安員娶了人家閨女,吃了迷魂湯,人家不向著丈人還向著咱們?昨天不就為了這事和劉滿鬧架?」李之祥不覺得便都說了出來。

張裕民趕忙分辯道:「那只是治安員一個人的事,咱們不是在今晚開農會解決么,你們要說他不對,咱們能說他好?咱們並沒有護著他嘛!」

章品又解釋道:「那些壞蛋並不怕幾個幹部,他們只怕窮人一條心。幹部是能撤換的,要是有那些軟骨頭,稀泥泥不上牆的角色,就別叫他當幹部嘛。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咱們還改選了江世榮,如今反不行?誰要給財主家當走狗,咱們就叫他和財主一道垮台,全村子窮人都一條心了,他就沒辦法。窮人當家了,窮人都敢說話,別說這幾個尖,蔣介石來還得請他滾蛋呢。」

兩兄弟又笑了,李之祥道:「楊同志也是這麼給咱們說。唉,咱們腦筋死,一下子變不過來,咱總是想:人窮了惹不起人,咱姑爹也這麼說,倒是咱女人還開通些,咱心裡也明白。可就是個怕,沒長肩膀,扛不起個事。」

「他姑爹就是侯忠全。」李昌給補充了。

「有了帶頭的就好了,你說是不是?別人走在頭裡了,你還怕么?」

「如今就是誰也不走在頭裡。」

「只要大伙兒都上來,就誰也不怕了。」李之壽也顯得活潑些了,不覺也有些眉飛色舞。

「怎麼沒人,劉滿就是一個,那些找江世榮要紅契的,那些要分他房子的,給他柜子上貼封條的不都是帶頭的么?如今就差大伙兒趕上去。幹部也不只是布置些工作,下命令,要自己也在群眾中起帶頭作用。你們自己一輩子也受了不少罪,在大夥面前向地主們算算賬,不要照老一套工作手法,你們還怕暴露了自己么?咱們涿鹿縣的工作從去年到今年都是吃了這個虧,咱們老是怕鬧過了火,只肯自己幾個幹部考慮了又考慮,就怕不能掌握住,就怕老百姓犯錯誤,不敢去發動他們,這是不相信老百姓。如今老百姓已經批評咱們了,他們說得對,他們說咱們『老漚不著』,你們說是么?」

「唉,就是這樣,咱們摸不清上邊意見,又怕下邊不鬧,又怕鬧出亂子,咱們倒不是不懂得村上事,就是怕犯錯誤哪!再說,也還有區上來的同志,凡事得經過他們決定才行。」張裕民聽到批評他,立刻感覺到自己是太沒有勇氣了,很容易辦的事卻使自己那麼做難。

「不用怕!」章品又拍著李之祥的背,「咱們這會要著起來,把那些壞蛋都燒光,看他們還來個裡應外合不啦。咱們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人們就不會害怕了。」

這兩兄弟都歡喜得跳下地來,呵呵的齊聲笑道:「這話太對了!咱們要不翻透身,就不翻,夾生飯沒吃頭。」

「翻不透,就再使把勁,夾生飯就再加上把火,咱們還能不翻身,不吃飯?咱們想問題總要往長遠想,咱們如今才好比一棵小樹,青枝綠葉的,它還得長大,開花,結果。財主們已經是日落西山,紅不過一會兒了。你們別看他們還有人怕他,世界已經翻了個過,世界還要往好里鬧啦!咱們如今就是叫大家多想想人家給咱們的苦處,多想想過去的封建社會是怎麼的不合道理沒有天理良心,這樣鬥起來才有勁頭。還要想怎麼才能把人制伏住,好叫他們不敢再報復。你們就把咱們這些話去告訴人,你去多勸勸你姑爹。」章品也走下地來,向張裕民道:「走,時間不多,咱們還是找工作組的同志們去,有事還是大家商量。」

李昌和張裕民跟著他出來,到老韓家裡去。他們並不敢批評文采,一路只告訴他文采和楊亮胡立功合不來。楊亮爭執著今晚開農會解決打架的事,打算在今晚就提出鬥爭錢文貴,已經布置許多人說話。只有文采還不知道,他還說開會也好,看群眾究竟什麼意見。他們只說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不容易接近他。張裕民也感到很委屈,說他聽信了張正典的謊言,冤枉自己在村子上搞破鞋,他向好幾個幹部調查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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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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