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魏可凡從樓里出來,正碰到審查結束被送回來的苗岩峰。他急忙迎上前,接過行李問:「岩峰,你還好吧!」
「你都看見了,我不是很好嘛。」苗岩峰故作輕鬆地轉了一個圈。
「我是說,」魏可凡沒有理睬他蹩腳的幽默,追問道,「你真的沒什麼事兒了?」
「沒事兒了,他們說事情都查清楚了,還告訴我不要有思想負擔。」見朋友這麼擔心,苗岩峰老老實實地回答。
魏可凡長舒一口氣,笑了:「沒事兒就好。走吧,咱倆住一間宿舍。」
「和我住一塊兒,你不怕影響你政治上進步?」也許是審查時憋屈得大久了,儘管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苗岩峰還是忍不住想說幾句俏皮話。
「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咱倆住一塊兒是領導分配的。再說了,你受審查的事兒,領導告訴我,不要對別人說,說是怕影響你政治上進步呢。」
即使是苗岩峰這樣的書獃子,也深知政治在這個年代的分量,雖然他更擔心的是如果審查通不過的話,那麼可能從此就要和自己心愛的坦克事業畫上句號了。
「岩峰,你真的沒事兒吧!」魏可凡突然又問了一遍。
苗岩峰使勁捶了他一拳:「真的沒事兒,咱們走吧。」
就在苗岩峰忙碌著準備開始新生活的時候,杜延信的辦公室里,正在進行著一次關於他未來命運的對話。對話的一方是杜延信院長本人,而另一個,則是剛剛把苗岩峰接回來的政治協理員趙文化。
「……院長,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趙文化猶豫了片刻,「我想最好還是讓苗岩峰複員去搞拖拉機。」
「這是苗岩峰自己的想法嗎?」杜延信略略有點吃驚。
「不是。我跟他談過,他還是堅決要搞坦克。」
「既然這樣,你們已經審查過他沒有政治問題,幹嗎還要難為他?」
「我是說這樣政治上保險一點。」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們雖然沒有審查出苗岩峰有什麼政治問題,但是在一些人的眼裡,被審查本身就是一個政治污點,再說反右鬥爭剛剛結束……」
「老趙,你是不是連我一起捎帶著說呢?」
趙文化急忙說道:「不是,不是,我是說,政治上可不能冒險。」
「老趙,苗岩峰的情況,你也是了解的,他是個技術尖子,連蘇聯人都認為他是個寶貝。說句實話,我們現在非常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古人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們現在很難找到一個合格的工程師,一個合格的坦克設計師就更難培養,沒有他們,那些鐵疙瘩變不成坦克。在這個問題上,你和我都不行。「杜延信在房間內來回地踱著步,神色凝重,」我說句實心話,咱們中國的坦克就靠他們這些年輕人啦。這擔子可是不輕呀,我不是寵著他們,我是要給他們壓擔子!「
「院長,我明白了。」
杜延信苦笑了一下目送趙文化走出辦公室的身影,然後凝重地撿起剛才被他碰掉的坦克模型炮管,自語道:「老趙,你並沒有真正明白一個優秀的專業人才對研究領域意味著什麼,有許多時候,成敗與否,或者說事業成功的關鍵,就在於一個能夠激發火花的頭腦。在你的觀念里,政治高於一切,但是,在科技的世界里,人才是創造的靈魂。當我們的國家擁有了自己的坦克的時候,它的強大會讓世界刮目相看的。」
苗岩峰第一天歸隊參加實彈射擊就出了丑。卧倒準備射擊的時候,他面前正巧有一窪積水,因為愛惜剛換上的新軍裝,他猶豫了一下,便蹲在那兒。負責訓練的趙文化現場給他上了結結實實的一課:趙文化就地卧倒在泥水中,瞄準,射擊,起身。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污水從衣服上流淌下來。
「作為一名軍事科研人員,你一定要記住,戰場上是來不得半點含糊的。」
趙文化的一番話讓苗岩峰慚愧得抬不起頭來,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境地。是的,連同他的坦克夢,一切都開始啟動了。在模擬的背後,就是夢想成真的開端。
「各就各位!」這時,指揮員一聲令下。
苗岩峰隨即卧倒在泥水裡,報告聲依次傳遞過來:「一號靶準備完畢,二號靶準備完畢……」
「射擊!」槍聲頓時響成一片。
靶場上大大的標語鮮紅而鄭重: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這一天社延信特意把苗岩峰叫到辦公室來談話。不可否認,他非常欣賞這個年輕人,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寄希望於苗岩峰這批新鮮血液能夠在坦克設計上取得填補中國武器空白的成就。他在夢裡多次看到中國製造的坦克威風地出現在閱兵儀式上,可每次夢醒之後,卻是加倍的失落。
不過,他仍然不能確定不久前的審查「經歷」是否對這個年輕人造成什麼不良影響,還有趙文化那個畫蛇添足的建議,會不會讓他喪失了鬥志和於勁。作為搞技術出身的杜延信,非常清楚熱情和執著在研究過程中的重要性。
「小苗,前些日子的事情,你不要有什麼壓力,於革命嘛,什麼情況都可能遇到,你以後要走的路還很長,經受考驗的事情還會有。」杜延信語重心長,暗含深意地說。
「院長,事情過去就算了,只要能讓我搞坦克,怎麼都行。」苗岩峰還是那一股子衝勁,三言兩語就直奔坦克而去。
杜延信聞言猶如吃了顆定心丸,眉頭也舒展開來:「好,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院長,咱們什麼時候開始設計國產坦克?」
「你看呢?」
「反正是越快越好,總不能就這麼整天練走步。練打靶吧?」
「你的心情我理解,中央軍委組建裝甲兵技術研究院,就是為了造咱們中國自己的坦克和裝甲車。但是眼下我們國家還沒有坦克製造廠,上級安排你們這些新同志到拖拉機廠去實習,到實踐中去學習。怎麼樣,有信心搞好嗎?」
苗岩峰起身啪地來了個標準的立正,響亮地回答:「有!」
能夠那麼快得到關於苗岩峰和魏可凡的信息,全得靠徐秋萍,一想起這事,韓玉娟就忍不住想樂。同學這麼多年,她是真的服了那個風風火火的丫頭。為了接近他們——這兩個剛從蘇聯學習回來的帥小伙,秋萍居然理直氣壯地跑到廠辦公室要求和他們分到一起實習,臉不紅心不跳,就把那兩個還蒙在鼓裡的大男人列進了人生大事的計劃中。
玩笑歸玩笑,韓玉娟私心裡還是很慶幸能夠有秋萍這個朋友,最起碼,如果不是她的安排,她和苗岩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彼此熟悉。車站的偶然相遇,不知為什麼,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年輕人居然留給她異常深刻的印象。有時候她也會想,說不定某一天又能重逢。可世上哪有這麼多的巧合?她總是這樣笑話自己,漸漸她也就淡忘了。誰知道他居然真的出現了,而且還距離自己這樣近,玉娟不能不認為這是老天給她的一個機會。
苗岩峰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顆愛情的種子,在兩個姑娘的心裡悄悄地發芽了。被鋼鐵機械充盈的天地一旦真實地呈現在他的面前,只會讓他的坦克夢越做越凶,儘管那是一個非常簡陋的拖拉機廠,可是他依然覺得距離自己夢想成真的時刻近了一步。這種對研製坦克的強烈慾望,驅使他如饑似渴地四處尋找相關資料,於是圖書館就成了他工作以外最常出沒的地方。
魏可凡手捧幾本書從借書的人群中鑽出來,發現了貓在角落裡的苗岩峰,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用手中的一本書刷地擋住了苗岩峰的視線。
苗岩峰抬起頭問道:「是你?借的什麼書?」
「我看的,你不會感興趣的。」
「怎麼,還是些政治書?」苗岩峰隨手翻了翻。
「我可不像你,一心鑽技術。」魏可凡指著手中的書,「這本蘇聯《布爾什維克黨史》你看過了嗎?一部黨史就是一部階級鬥爭史,根據蘇聯人的經驗,新的無產階級政權建立之後,階級鬥爭在黨內黨外仍然非常尖銳激烈,這就是政治。技術和政治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苗岩峰顯然不能贊同他的觀點:「可是如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蘇軍沒有卡丘莎火箭炮,沒有T34坦克,真的能打敗德國鬼子嗎?」
「火箭炮也好,坦克車也好,掌握它們的還是人,人的因素就是政治,人與人的關係是階級關係……」
魏可凡越說越來勁,苗岩峰連忙抬手示意求饒:「在這方面我是甘拜下風。可凡,我發現你對政治蠻有興趣嘛。」
「應該說,我對政治興趣更大一點。在中國,搞技術的人不會有什麼發展的。」
「這麼說你要改行?」苗岩峰漸漸皺起了眉頭。
「我想搞政治。我學了技術,再去搞政治,既懂政治又懂技術的人才更有前途。」
「我不這麼看。現在國家和軍隊都在建設中,最需要技術人才。」
「你太書獃子氣了。從來就沒有什麼純粹的技術,政治才是統管一切的。總有一天,你會記起我魏可凡說的這番話。這大概就是人各有志吧——」魏可凡無可奈何地拉長了話音。
然後,他隨手拿書打了一下苗岩峰後背,結束了爭論:「該走了,晚上俱樂部有舞會,放鬆一下去。」
工人俱樂部門前貼著舞會的海報,裡面傳出輕快的舞曲,夜暮時分柔和的光線,給來來往往的人們無端添了幾分迷離的浪漫和輕鬆。魏可凡和苗岩峰坐在門前的水池沿上邊聊天邊等人。
「等一會兒,介紹你認識一下我的女朋友。」魏可凡裝出隨便說起的樣子,眼底眉梢卻是藏不住的喜悅。
「女朋友?咱們可是剛來這兒兩個星期……」苗岩峰著實嚇了一跳。
「兵貴神速,要不怎麼叫一見鍾情呢!」魏可凡得意洋洋地吹噓,「搞技術,我不如你,但論生活經驗,你還得拜我為師……她來了,長得怎麼樣?夠漂亮吧?你可別死盯著人家看。」他忙壓低了嗓音叮囑,「記住,給我美言點!」
苗岩峰望著遠遠走來的那個姑娘,吃驚地發現她竟然是曾在火車站遇到的韓玉娟。
「怎麼,是你?」韓玉娟直接走到苗岩峰面前,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欣喜。
苗岩峰有點手足無措:「你爸爸好嗎?」
「原來你們認識!」魏可凡一頭霧水地聽著兩個人前言不搭后語的對話,好半天,幾個人之間的關係才理順。原來,回國火車上遇到的韓工程師就是玉娟的父親,也是拖拉機廠的總工程師;玉娟剛從機械學校畢業,來拖拉機廠實習,與他們兩人分在一組;苗岩峰正是實習課題組的組長,因為昨天有事兒,所以他和玉娟彼此沒能見面,被魏可凡趁機吹噓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真是無巧不成書,苗岩峰和魏可凡都在心裡這麼想。只有韓玉娟早有思想準備,落落大方地向苗岩峰伸出手:「我叫韓玉娟,你知道的。我是實習技術員,以後還請組長多幫助。」
苗岩峰慌慌張張握住那隻纖弱但有力的小手,又連忙鬆開說:「走吧,舞會已經開始了。」
他們從舞廳里出來的時候已是繁星滿天,靜靜的夜色里可以清晰地聽到自行車吱扭的響聲,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向韓玉娟的家騎去。
「我到家了,謝謝你們邀請我,今天晚上我玩得很開心。」玉娟站在樓下向他們告別。
「我送你上樓。這麼晚了,總不能讓女孩子一個人上樓吧。」顯然魏可凡這個「護花使者」當得意猶未盡,執意要護送她進家,「岩峰,麻煩你等一等。」說著偷偷沖苗岩峰做了一個會心的鬼臉,然後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苗岩峰百無聊賴地靠在車上,抬頭看向這棟燈火稀疏的樓房。哪個窗口是她的房間呢?咳,這關你什麼事!可凡對她好像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
正在瞎猜,魏可凡走了出來。
「可凡,這麼快?」
「第一次見面,我怎麼好意思進入家家門。」魏可凡還在嘴硬。
「是沒讓你進門吧?」苗岩峰打趣說,「論生活經驗,你還得拜我為……」
「去你的吧。」魏可凡趁苗岩峰不備之時,輕輕一推他的自行車順著樓前的下坡路向下滑去。苗岩峰顧不得再調侃,急忙去追車,身後傳來魏可凡開心的大笑聲。
晨曦微明,徐秋萍就已經來上班了。你可別以為她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之所以這麼早,完全是因為苗岩峰。她也不知道怎麼就看上苗岩峰這個書獃子了。說真的,比較起來,魏可凡顯然風趣幽默得多,人也同樣英姿颯爽。可是,苗岩峰身上好像有股子什麼勁兒,吸引著她,讓她覺得塌實,特別想和他在一起多待會兒。再說,他剛從蘇聯留學回來,肯定前途無量,如果能夠和他在一起……
徐秋萍一路想著,心裡頭暖融融的。沒想到,還是苗岩峰比她早到了,他已經掃過地,正要拿水壺去打水。秋萍見狀,不加思慮,也伸手去提壺。兩隻手碰到了一起,苗岩峰急忙抽出手,閃開身。
「苗組長,你每天都這麼早來上班?」徐秋萍明知故問。
「是呀!一個人閑著也是閑著。來,我去打開水。」
「還是讓我去吧。」說著,徐秋萍提著水壺就要走,又想起了什麼問,「苗組長,你是軍官吧?」
「是呀。到廠里為了工作方便,沒穿軍裝。」
「苗組長……」
「徐秋萍同志,你以後別叫我苗組長,我也不是什麼官,只是臨時負責工作,你叫我的名字好了。」
徐秋萍的大眼睛一亮:「那……我就叫你的名字……」
「行!」
徐秋萍甜甜一笑,一甩辮子走了出去。
首戰告捷,徐秋萍自然要乘勝追擊,眾目睽睽之下,大方地邀請苗岩峰去看電影。
「我搞到兩張電影票,是新上映的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你不是在蘇聯留過學嗎?聽說,這個電影可好看了。」
「真可惜,我今天晚上正好有事兒……」當著全辦公室人的面,苗岩峰局促不安地說:「這張圖紙明天要交,還差一點沒畫好。這樣吧,魏可凡晚上沒事兒,讓他陪你去。」
「誰說我沒事兒?」魏可凡可不是省油的燈,「不就是差這點了嗎?我來幫你,一會兒就完事。今天你就去看電影,人家小徐搞到這兩張電影票也不容易。」說著一使眼色,辦公室的幾個人起鬨地把苗岩峰和徐秋萍雙雙推出門外。
魏可凡望著他們兩人遠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苗岩峰和徐秋萍隨著人流走齣電影院時,他們意外地看到魏可凡和韓玉娟正站在不遠處等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苗岩峰心裡突然覺得很不自在。可凡這傢伙已經開始行動了,看來韓玉娟好像對他也挺有好感的樣子,兩個人那麼親密地靠在一起。苗岩峰並不知道韓玉娟此刻的心情竟和他一樣,親密的態度也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別人給我搞到兩張票……」魏可凡開心地微笑著說,顯然對這種組合十分滿意。
「你們先走吧,我還要和可凡聊一聊呢。是吧可凡?」玉娟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戲演到底。看著苗岩峰和徐秋萍走遠,韓玉娟突然鬆掉挎住魏可凡胳膊的手,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我先走了。」
「你不是說還要聊一聊嗎?」
「我改主意了,明天見。」說完,韓玉娟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魏可凡被晾在一邊。望著遠去的韓玉娟,他似乎咂摸出了什麼滋味。
苗岩峰手忙腳亂地應付著徐秋萍的進攻,好容易連哄帶勸地把她推上了公交車,他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邁開大步返回宿舍。讓他深感意外的是,魏可凡已經先他回來了,正在收拾床鋪準備就寢。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你也不慢呀!」魏可凡似笑非笑地答話,「岩峰,咱倆可是老同學了,好歹也算是同志加朋友吧?!」
「沒錯!」苗岩峰解著外套的紐扣,聽出魏可凡話中有話,便停下手中的動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你比我大三個月,我就叫你聲大哥。」
「你這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事兒我對不住你,你就直說!」聽魏可凡還在兜圈於質岩峰忍不住急躁起來。
魏可凡連忙擺手道:「你扯到哪兒去了,我……我是想請你幫幫我。」
「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吧,咱倆還來虛的幹嗎!」
「那我就直說了。我看上韓玉娟了,我想追她。」魏可凡直直地盯著苗岩峰的眼睛,表情嚴肅。
苗岩峰一愣,說:「那,你就大膽去追嘛,我能幫上什麼忙?」
魏可凡哈哈一笑:「行,你知道了就行。哎,你和徐秋萍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我送她上了公共汽車。」一聽到又跟徐秋萍扯到一起,苗岩峰面色不悅。
「上了車就好。需要我幫助的時候,你就說一聲。」
苗岩峰無可奈何地一笑,不置可否。
下班了,韓玉娟站在辦公室門外,像是在等人,苗岩峰沒有想到韓玉娟居然是在等他。想起昨天晚上和魏可凡的對話,他心裏面別彆扭扭的。再看自己的老同學,臉上酸得都能擰出醋汁來。也難怪,是可凡已經想當然地把自己和韓玉娟聯繫到一起了。
不過可凡這傢伙也真是有點小心眼,韓玉娟是代她父親來邀請自己去做客嘛,又不是……也許陷入愛河的人都是這樣容易患得患失吧。苗岩峰想著,轉向魏可凡說:「咱們一起去吧。」
魏可凡興緻不高地說:「誰和誰呀?」
「咱們倆呀!」苗岩峰又好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還有我!玉娟,什麼好事兒,幹嗎不叫上我?」徐秋萍突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親熱地摟住韓玉娟,眼睛卻火辣辣地盯住了苗岩峰。看到苗岩峰尷尬的表情,魏可凡忍不住心下偷樂,剛才的煩悶一掃而空。看來這丫頭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如來佛了,就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把苗岩峰這個孫猴於牢牢抓進手掌心。
四人來到韓家的時候,其他的客人已經先到了。徐秋萍眼尖,一眼瞅見一位衣著整潔的中年婦女,她身邊坐著一個文質彬彬的陌生青年,青年的手邊放著一盒精緻的點心。
韓母急忙招呼年輕人進屋,給他們介紹:「這是咱廠工會的李阿姨,這是廠醫務室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唐醫生。玉娟,快問你李阿姨好。」
「李阿姨——」話音未落,被稱做李阿姨的中年婦女已經抓住玉娟的手,噴噴稱讚起來:「哎喲,讓我看看,真是女大十八變,越長越俊了!」
韓玉娟頓時面紅耳赤。一旁的徐秋萍冷眼細看,見那個唐醫生的目光正不斷地打量著玉娟,心中已經明白了八九成。她不由地暗笑一聲,沒耐心看他們繼續周旋,轉身去聽韓伯父、苗岩峰和魏可凡他們聊天。
李阿姨和唐醫生見到了玉娟,又聊了一會兒天,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那邊的苗岩峰和魏可凡也瞧出幾分端倪,嘴上不說,心裏面都有點怪怪的感覺。魏可凡更是打翻了一廚房的調味品,五味俱全得一塌糊塗。年輕人的心事,韓父卻毫無覺察,仍然興緻勃勃地繼續談著。
「小苗,那個蘇聯姑娘現在怎麼樣?」韓父突然話鋒一轉,苗岩峰頓時怔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倒是魏可凡大大咧咧地接話:「您怎麼知道的?」
「豈止我知道,全部留蘇青年都知道!」韓父爽朗的笑聲立刻充滿了整個客廳。
徐秋萍正在給大家沏茶,聞聽此話不由地停住,肆無忌憚地瞪著苗岩峰問:「你還有個蘇聯女朋友?」
還是魏可凡接住話茬:「岩峰可是我們國際班的高才生,追他的人多了,後來還是瑪莎把他追到手了。」
苗岩峰輕輕用臂肘碰了一下興頭上的魏可凡:「我們只是同學關係,她是我們班的翻譯。」
「瑪莎的確是個好姑娘……」魏可凡渾然不覺,正要繼續添油加醋描繪一番,忽然意識到什麼,又把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看到苗岩峰臉上突然充滿的憂傷,他暗暗後悔自己只顧貪圖口頭痛快,卻忘了瑪莎是他心頭上的一塊傷疤。別人不知道,難道自己還不了解他嗎?
此刻的徐秋萍,大大的眼睛里幾乎要迸濺出火星。魏可凡心知又有好戲看了。
從韓家出來,徐秋萍劈頭蓋臉地沖苗岩峰開起了火:「她長得很漂亮,是嗎?」
「誰?」苗岩峰心不在焉地應付著。
「你還裝呢?就是那個蘇聯姑娘!」
「是啊,長得很漂亮。」看著徐秋萍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苗岩峰也生氣了,好像是一把烈火被猛地點燃,燒得人心神不寧。
「你怎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要告訴你?」
「為什麼?我了解一下也不行嗎?」
為什麼?!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在裝傻,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的心意?蘇聯姑娘!你竟然還公開地誇她漂亮!徐秋萍憤憤地想著,妒忌像一塊不透明的面紗蒙住了她的眼睛,話語刀子似地飛了出來,「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多喝了幾瓶墨水嘛!」
「我就是多喝墨水了,怎麼啦?」苗岩峰不明白她為什麼咬住瑪莎的事情不放。在他的心裡,她們兩人之間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完全沒有想到徐秋萍對自己早已芳心暗許,理直氣壯地自認為鐵定是他未來的女朋友,可如今卻又平空冒出箇舊戀人瑪莎。
「真看不出來你……」也不管韓玉娟和魏可凡怎麼做和事老,徐秋萍還是不依不饒地說。
「我怎麼啦?」素來謙和的苗岩峰一反常態,針鋒相對起來。
「沒怎麼!」不待說完,徐秋萍一甩辮子,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跑去。魏可凡見狀急忙追過去,只剩下苗岩峰和韓玉娟站在漆黑的街道上。
「我和秋萍是中學同學,我了解她,她這個人心直口快的,沒壞心眼兒。」韓玉娟替自己的好朋友辯解。
「你能不能別再談她?我們不能談點別的嗎?」苗岩峰煩躁地說。
韓玉娟沉默了一會兒,誠懇地說:「苗岩峰,你為什麼要生氣?」
「我生氣了嗎?是呀,我為什麼要生氣呢?」玉娟的話讓苗岩峰突然冷靜下來,不由地反問自己。
「我沒想到今天請你到我家來,會讓你們不高興,真對不起。」
苗岩峰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多麼的失態,聽到這樣自責的話,連忙解釋:「玉娟,韓玉娟同志,真的沒什麼,我沒有生氣。剛才是我不好,你……你看今天月亮多圓。」
韓玉娟不由地好笑:「明明是彎月,你怎麼就看成是圓的?」苗岩峰訕訕地撓了撓頭,嘿嘿地笑起來。
魏可凡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趕忙向玉娟彙報:「正好有輛末班車,我送她上車了。」說著又把矛頭對準苗岩峰,「明天你跟秋萍說兩句好話讓她消消氣。人家可是留下話了,說追不到你苗岩峰誓不罷休……哎,你們在談什麼?」
「談什麼?你問苗岩峰吧。」
「我也說不清在談什麼。」
「他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楚。」韓玉娟突然頑皮地說。
魏可凡不解地嘀咕:「你們這是搞什麼鬼?」
兩人對視了一眼,笑著低頭不語。
送走了苗岩峰和魏可凡,韓玉娟走回家,悄悄打開房門。聽見動靜,韓母拉開裡屋的燈走出來:「玉娟,今天這事兒怪媽沒跟你打個招呼。可媽也不知道,你李阿姨會今天就把人帶到咱家呀。」
「媽,別提他了。」玉娟邊換衣服邊不耐煩地回答,她知道母親一開口,保准就會搬出「你老大不小,也該找對象了」諸如此類的說辭。唉,不知道等將來自己老了,是不是也會這樣不厭其煩地絮叨兒女呢?玉娟一邊聽母親重複那些話,一邊想。
「我看那個唐醫生條件就不錯,大學畢業剛分到咱們廠醫務室當大夫,比你爸他們整天滿身油漬麻花強多了。你注意看了沒有,人還是蠻精神的……」說著,韓母又拿起桌子上的照片,「你好好看看……」
韓玉娟沒接照片,反而緊緊地抱住母親,調皮地說:「媽,我自己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說完也不給韓母繼續苦口婆心的機會,飛快地跑進自己的屋子,關上了房門。
「這孩子……」韓母手中拿著照片,望著女兒的房間,臉上露出疼愛的笑容。
從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外面的陽光分外燦爛,不過苗岩峰卻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一旦走進這個空間,他腦海里除了坦克還是坦克。外人看來枯燥乏味的世界,對他而言,卻佔據著生命中分量最重的位置。為了能讓我們的新中國早日製造出自己的坦克,苗岩峰早已決心要把一生都和坦克緊緊拴在一起。在他的心中,坦克象徵著祖國的榮譽,也是他能為祖國所做的惟一的事情。如果從這一點出發,相信我們就會理解,為什麼他會為一張畫錯的圖紙而大發雷霆。只不過巧合的是,這張圖紙的繪製者正是韓玉娟。
「讓她重畫!」辦公室里傳來苗岩峰的聲音。
「這兩天她病了,感冒挺重的。」小錢解釋說。
「你告訴她,病了就去看醫生,該休息就休息,上班就得像個上班的樣子!」這時,韓玉娟的身影在門前一閃,苗岩峰顯然是看到了,卻並沒有因此而降低音量,「這不是我苗岩峰個人的事兒,這是組織上的任務!」
躲在一旁的韓玉娟聽到這樣嚴厲的責備,眼淚奪眶而出,掉頭就跑,正巧迎面撞到了魏可凡。
「玉娟,你這是怎麼啦?」
玉娟沒有回答,哭著跑開了。
小錢從屋裡走出來,看見魏可凡,指指裡面說:「莫名其妙,發這麼大火!」
魏可凡忙走進辦公室,問清楚原來是圖紙上的兩個位置畫錯了,才引得苗岩峰發脾氣,不免為心上人抱屈道:「我提醒你,我們是在實習,我們出的圖紙不是真的要去生產,而是模擬……」
「實習就可以不負責任嗎?我可是當真的!」聽自己的老同學都這樣分析問題,苗岩峰心中不悅。
「好了,看我的面子,就放她一馬。」魏可凡急忙掛起免戰牌。
苗岩峰見狀,不好再說什麼,悶聲道:「把這些圖紙先放在這兒吧。」
第二天一上班,韓玉娟就徑直來找苗岩峰,語氣冰冷道:「苗組長,我的那張圖紙呢?」
「什麼圖紙?」工作了一夜的苗岩峰還沒從工作狀態里徹底清醒,見到玉娟面若寒霜的樣子,一時間沒有回過味來。
「請你把它退給我。」她刻意重重地把「退」字咬得格外清晰。
苗岩峰這才恍然,使勁揉了下酸楚的太陽穴:「算了吧,昨天是我態度不好。」
「請你把圖紙退給我!」玉娟並不領情,仍然堅持。她也知道自己的倔脾氣一上來,有時挺傷人的。可是,昨天他發火時說的話難道就不傷人嗎?如果是別人也就罷了,可為什麼偏偏是他苗岩峰呢?
站在一旁始終不語的魏可凡忍不住發話:「岩峰已經替你重新畫了。」
聽見魏可凡這麼說,苗岩峰沒有開口,轉身大踏步走開了。
玉娟這才意識到方才苗岩峰的臉色顯得十分憔悴,眼睛好像也發青,一看就知道是熬夜的結果。腦海中突然浮現剛才苗岩峰揉動太陽穴的動作,她的心猛地被針扎了一下似的抽搐般的疼。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籠罩在煙雨間的黃昏,竟然帶出點江南的風情韻味。可是苗岩峰卻無心品味,和往常一樣邊思索著坦克方面的問題,邊快步走出辦公樓。
「岩峰!」他循聲看去,發現站在樓前的韓玉娟。
「等人呢?」他不由得一笑。
「是……是……在等人。」玉娟轉著手中的雨傘,有點不自然。
「那我就先走了。」
「哎……」玉娟趕忙喊住他。
「有什麼事兒嗎?」苗岩峰納悶地看著她。
「沒……不……有事兒……」玉娟突然漲紅了臉,「是這樣,天晚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沒問題!」苗岩峰不加思索,一口允諾,順手接過傘撐開,兩個人慢慢地向玉娟家的方向走去。幾線雨絲借著微風拂動順勢闖進傘下的對話,清涼愜意。
「聽說你會拉琴?」
「拉個二胡,不難。」
「哪天有空,你給我拉拉聽聽。」
「你喜歡?我拉給你聽。」
玉娟偷偷側頭看了眼苗岩峰,又飛快地將視線移開。自己還是頭一次這樣大著膽子主動接近一個男人,身在颶尺的他,該不會毫無感應吧。談話間,兩人已經到了玉娟家的樓下。
「你送我上去,還有點東西給你。」玉娟邊收傘,邊假裝若無其事地說。見苗岩峰點頭時那副認真勁,她不由得暗自好笑。嘿,你還挺像回事,快跟徐秋萍那個野丫頭差不多了。這麼想著,臉上不覺又熱辣辣起來。
苗岩峰隨著玉娟走進門,發現家裡空無一人。
「我剛才忘記告你,我舅舅病了,爸爸媽媽到醫院去了。」玉娟從房間里走出來,把手中的書遞給苗岩峰說,「這是我爸爸的一本柴油發動機資料,希望你能用得上。」
苗岩峰興奮地翻開寶貴的資料,恨不得馬上就開始著手閱讀:「太好了!還有別的事兒嗎?」
「沒……沒有了。」看著苗岩峰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玉娟知道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抓緊時間研究這些資料了。跟我爸一個樣,書獃子!她在心裡不知是好笑還是怨恨。
「那我就走了。」苗岩峰還沉浸在這意外的收穫里怔怔地說,完全沒有注意到玉娟微妙的神態變化。
把苗岩峰送出門,韓玉娟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什麼事似的亂作一團。她剛要坐下,聽見敲門聲。
待打開門,她驚訝地看到站在門口的人竟是苗岩峰。她不解地問:「落下什麼東西了?」
「沒有。」苗岩峰的臉上突然浮起一層孩子氣的羞澀說:「玉娟,謝謝你!」
玉娟垂下眼睛,抿住嘴角的一絲笑意,手指輕輕地在門框上來來回回畫動著。
「我走了。」說完,苗岩峰轉身就要走。
「岩峰——」
苗岩峰站住,看著追出來的玉娟,屋內透出的光線在她身後打出一層暈黃的光圈,整個人顯得溫柔安詳。
「走廊的電燈壞了,你下樓注意點。」
「我會當心的。」
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中,玉娟怔怔地斜靠在門前,若有所思。
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遊絲般的小雨還在紛紛揚揚落著,雨絲中傳來一陣陣悠遠的手風琴聲。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苗岩峰的心口突然隱隱作痛,瑪莎的名字像一簇火苗灼燒起來。瑪莎,你現在怎麼樣了?瑪莎,我多麼希望你一切都好!
「來,我們一起照一張。」
是誰的聲音,如此清脆甜美?就像復活節孩子手中搖響的鈴聲。啊,是瑪莎,是瑪莎在對我說話。苗岩峰坐在了路邊,深深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那是復活節的夜晚,四處飄蕩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樂曲。瑪莎,是你帶著我在擁擠熱鬧的人群中穿行,不知為什麼,我真害怕一不留神你就會消失在這歡騰的河流中。我的眼睛不停地找尋著你歡樂的身影,你轉過頭露出燦爛的笑容,使我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
我永遠都忘不了你在教堂許下的願望。「以革命的名義,保佑我們能夠在一起,永生永世在一起。」你的眼睛像頓河的水一樣閃動著陽光的顏色。鐘聲響起的時候,你突然親吻了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吻!瑪莎,你給了我像花瓣一樣柔軟甜蜜的接觸,然後你說:「苗岩峰,我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幸福像子彈迅速地穿透了我的心臟,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快樂也可以讓人戰慄。
「可是,瑪莎,我能給你什麼呢?正因為我愛你,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給你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你挽住我的胳膊,身體緊緊靠著我,「就這樣,讓我們試著享受幸福吧!」
我凝視著你美麗的面孔,如果能夠一輩子都這樣相偎相依下去,那該多好!我的瑪莎,那該多好呀!……
不知何時韓玉娟已經悄悄站在旁邊,苗岩峰連忙站起身。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給你。」玉娟把手中的雨傘遞過去。
苗岩峰有點手足無措地打開雨傘,發現玉娟也已被淋濕了,忙把傘移過去。
「你在聽那首手風琴曲?」
「不,」他條件反射似的想要掩飾什麼,隨即又說,「是的。不過,它有點傷感。」
「這種音樂容易讓人想起往事。回憶總是帶有淡淡的傷感,連美好都帶著憂傷。可是,回憶畢竟代替不了生活本身。」
「謝謝你,我要走了。」苗岩峰一時不知該怎樣應對她的勸慰。
「岩峰——」
苗岩峰轉回身。玉娟又輕輕地搖了搖頭,打濕的頭髮貼在額前,將她映襯得分外單薄秀美。苗岩峰看著眼前這個姑娘,不知該說什麼好。此刻的距離讓他莫名心動,卻又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退卻。
望著苗岩峰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韓玉娟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苗岩峰剛才沉思的模樣不斷地在她眼前晃動。是什麼樣的回憶讓他的表情那樣憂傷?還是,他在思念什麼人?
手風琴優美的聲音還在夜色里飄蕩,雨聲浙瀝,似在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