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一個情字了得
二十三
一雞二狗、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九果十菜,十一蘿蔔十二蒜,過了十三再不算。
從正月初一開始,庄稼人就把與他們的日常生活休戚相關的東西與其中的一日連在一起,以這一天的天氣陰晴來卜這一年中或雞或羊、或糧或菜的好壞。
初七為人日。從一大早開始,天空就如用泉水漿洗過後晾曬在蒼穹的一塊巨大的藍布,新新鮮鮮,藍得可愛。
「今年的人旺。」菊花的婆婆說。
「日子是日子,人是人,我就不信。」
菊花在掃院子,聽到婆婆的話,將一隻手遮在柳眉下,看了看沒有一絲兒雲兒的天說。
「人老幾輩子,都這麼個說法,話隨人的口哩。光是人日好還不成,明早兒是穀日,庄稼人盼的大主宰就是穀日好,穀日不好,碾不下糧食,人就得喝西北風,想旺也沒辦法旺。」
婆婆絮絮叨叨地說著。坐在台基上裹她的小腳。長長的裹腳布像一條軟綿綿的蛇,往她那畸形的腳上纏。
「我尕的時候,馬家(馬步芳政府)正在宣傳啥『新生活』,不叫人裹腳了,你外奶奶也不叫我裹腳。我看著鄰家的姐兒們裹了尕腳兒,走起路來,一扭一擺地好看,就哭著鬧著要裹,你外奶奶罵我生就個瘸拐李的顛腳兒命,就給我裹上了。一裹上,腳趾頭叫你的外奶奶捏到了腳掌心,咔叭咔叭的骨頭響,差乎點沒把人疼死。我喊著哭著不裹了,我姆媽說,鬧著要裹的是你,鬧著不裹的也是你,如今我已把你的腳趾頭捏斷了,裹不裹的,也由不得你的尕嘴兒說了。順手綽了一根長柳條,打得我像個免娃兒滿院子跳。那時候,也不知道圖的是啥……」
纏完了腳,菊花婆婆又接著在石窩裡砸她的「豬胰子」。和農家其他人家一樣,這也是她每年的這時候必須要乾的活。宰了年豬后,她把豬胰臟留下來裝在豬尿腔里掛在柱子上,等有了閑暇便取下來,放進石窩裡,再加進取了核的紅棗、麻雀屎等原料后搗,一直搗細搗勻了,捏成疙瘩,就成了他們一年之中洗臉洗手所必不可少的護膚用品之一。
八月里到了八月八呀,
我和王哥拔胡麻,
王哥一把我一把,
拔下的胡麻抿頭髮……
隔壁才讓拉毛老爹家的院里,老人正在教一幫子青皮小伙唱社火小調《王哥》。歌唱聲清晰地從大牆那邊傳過來,鑽進菊花婆婆的耳朵里。
菊花婆婆也輕聲地隨著唱:「拔下的胡麻抿頭髮」,忽然,她像被針扎了般喊起來:「唉喲,菊花,快,快點,爐子上我燉給的胡麻水罐罐,溢完了,再溢完了,要不是拉毛阿爺唱,我忘著死死兒了……」
菊花撂下掃把跑進房裡。
燉在爐子上的胡麻水罐罐里的胡麻木在滾,卻沒溢出來。她用一根筷子攪了攪,又挑起粘如膠水般的胡麻汁看了看,用抹布襯在罐子把上提了出來。
「溢出完了吧?唉,今兒是人日,天氣又好,我想爽爽快快地洗個頭……」
「姆媽,沒溢出來,你看。」
「好好,那就好,菊花,你也洗個頭,洗完了抿上點胡麻水,頭髮又黑又亮又光,城裡人擦了油的頭也跟不上。」
「我才不抿它哩,就像牛舔了般的。」
「你們哪,叫你們用雀兒屎洗臉,你們嫌臟,不洗,兒娃子的尿泡雀兒屎,越洗,手臉越水靈,你們就偏信那個臭哄哄的香胰子!胡麻水不臟吧?叫你們洗完頭抿上點,你們也不抿,滿頭的頭髮亂飛,也不知道急的。」
「抿上了才急呢。」
「好,好好好,你不抿了給我省下點,我抿。」
……
木梳梳了篦子刮,
刮掉虱子辮上吧,
一辮辮給了兩條龍,
你看你尕妹能不能!
「拉毛阿爺快上七十的人了,嗓子還那麼亮豁,你聽,唱得多好。年輕時,他和你山海阿爺們一幫子演社火,裝的是『八大光棍』,唱得最好聽的就是《王哥》,說是男人們,可那個嗓子亮得喲,就像是紅銅的嗩吶,他們踏上步兒,一句一句地顛開了唱,唱得大姑娘殺媳婦們的心裡就像是貓娃兒抓了,那時候……」
菊花的婆婆突然就記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她的臉猛地就燒了起來。她打住了話頭,偷眼兒看兒媳婦時,兒媳婦正往驢槽里添草,並沒有注意聽她說的話。她的話頭立即打住了。
過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時,她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她卻已在紀家裡當了兩年的媳婦。
她剛滿十五歲就嫁到紀家當媳婦是因為她阿大拍鴉片拍敗了家。
她的娘家原是山西人,她爺爺年輕的時候到青海來,在一家山西人開的雜貨鋪里當夥計。那時,山西、陝西一帶的人來湟水谷地做買賣的人很多,當地人把他們稱之為「客娃」。
她的爺爺出徒後用自己積攢下來的錢開了一個小飯館專門賣山西刀削麵,由於做買賣的山西人多,愛吃自己家鄉的飯,加上當地人也喜歡這種麵食,小飯館的生意不錯。幾年下來,賺了不少錢。她爺爺索性娶了個當地女人,把家安在了這裡。到了她的阿大頭上,他們家已有了一份可觀的家產。然而,孰不料她的阿大抽起了大煙,煙癮越來越大,先變賣家產,后拉帳壘債。到最後,弄得家裡一貧如洗。
帳主兒排了隊來討債,她的阿大臉黃黃的,躺在炕上就一句硬氣話: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帳主兒見她的老子耍死狗,就拿桌抬凳,拔鍋搶碗,她阿大閉了眼躺在炕上死不吭聲。這些帳主兒中間有一個人姓紀,她阿大欠了人家的一大斗白青稞。這位帳主兒看著其他來要帳的人搶東西,他就站在一旁看熱鬧,等大家把有點用的東西全搶完了,對她的阿大說,我的一大斗白青梨我也不要了,我再給你三升豆面,把你的姑娘給我的兒子當媳婦吧,我看你的這個德性樣兒,也養不活了。她阿大白眼仁兒一翻,答應了。等她過了門才知道,她的夫婿才八歲!
公公說,你的男人尕,你就先當姐姐伺候著吧,等他長到十六歲,我們就給你們圓房。公公婆婆對他好,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她也覺得圓不圓房的,沒什麼,情竇未開呢。
今天她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是因為那一天她突然發現,她在為一個小夥子心驚肉跳。
二十四
那一年,剛滿十七歲的她正在社火場子里看熱鬧,「八大光棍」過來了,一律的頭戴黑禮帽兒,白汗衫兒、青袷袷兒,手持桃花扇,扭的是八步兒,唱《王哥》:
正月里到了是新年,
東庄西庄把社火演,
婆娘娃娃往後站,
我和我尕妹見一面!
這其中領頭的那個小夥子就是現在的山海阿爺,那時候的山海阿爺是個三十郎當歲的小夥子,長得棒極了。平日里,她在莊子里老看見山海,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吸引過她,開始時,她只覺得山海唱得好,扭得好,就跟在他們的後面看。誰想到山海也注意上她了,每唱一句,就用他那雙閃亮亮的勾魂眼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眼光就像鐵句子,鐵句子般的眼光直剜得她心如跳兔,耳熱腮紅。鐵勾子般的眼光又勾住了她的腳脖子,拉著她寸步不離地跟他走。
漸漸地,喧鬧的社火場子在她的耳朵里越來越靜了,靜得只剩下了這個山海一個人的聲音。山海的每一聲唱腔都如雷灌耳,刺激得她走火入魔,而他連連剜向她的眼神早已化做春風雨露陽光,霸道地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的每一個細胞里去了。小肚子底下熱烘烘的,讓她感到口渴嘴乾眼花腦子暈。
看社火的人越擠越多,當演員和觀眾擠在了一起的時候,山海不失時機,在她的軟乎乎的大腿根里美美擰了一把。她的腦子裡轟地一聲,渾身上下一陣發麻,再也走不動了……
晚上出黑社火,她不去觀賞那五顏六色的燈,依舊傻了一般張大了嘴死死地盯了一八大光棍」中的山海看。
社火散了,打著五彩燈籠的人群走散了,社火場子里頓時一片漆黑。
她沒有跟隨人群而去。
滯留在黑暗裡的她渴望此刻能在她的身上發生點什麼。
兩隻粗壯有力的胳臂像兩道鐵箍,從她的身後勒了過來,越勒越緊。一張熱辣辣的嘴拱在了她的脖子後面。傾刻間,她兩腿一軟,將自己變成一團發麵,癱在了那裡。
恍恍惚惚地,她被山海抱進了場邊的麥草堆。爾後的一切,都是山海一個人操作完成的。她自己的感覺只是漫天的電閃雷鳴電閃雷鳴電閃雷鳴……
直到現在,她都在奇怪地問自己,在天寒地凍的正月里,咋會有電閃雷鳴呢?
從那一刻開始的往後五十多年的日子裡,不管在什麼時候,只要人們唱《王哥》,她就會無一例外地想到那一刻,想到那一刻里她所經受的撕肉裂皮的鑽痛和刻骨銘心的快感……
一姆媽,山海阿爺來了。」
婆婆的心裡一驚,她抬起頭,神色慌亂地看兒媳婦。
此時,菊花正站在大門口,怪模怪樣地朝她做眉眼。
「你個瓜媳婦,一天到晚的沒個正經話!」
「誰瓜了?本來就來了。看,正往我們家走呢,手裡提著罐兒,不知道又給你拿啥好吃的東西來了。」菊花說著,跑了進來,「快,把木梳給我,我給你把頭梳好,你這個樣子,阿么見人哩。」
「去去去,到外頭看看去!年輕輕的,一天到晚地窩在家裡幹啥?我的頭不用你梳。」
「我知道,打發我走了,你好和山海阿爺說話。」菊花調皮地說。
「我撕爛你那個皮嘴!你個沒大沒小的瓜瓜媳婦,都是快人士的人了,有啥見不得人的話要背著你說?滾!」
菊花「咯咯咯咯」地笑著說:「我就不滾。」
婆婆順手拿起一個掃把佯裝著要打兒媳婦,菊花笑著說:「你想打也打不著我,好吧,我給你們點方便,也算是我當兒媳的對婆婆的一點孝心,咯咯咯咯……」
菊花從窗台上拿過頭巾,往脖子里一纏,笑著朝大門跑去。
菊花剛跑出大門,差點和要進大門的山海阿爺碰了個滿懷,山海阿爺被她嚇了一跳,「這個媳婦!我當是你們家的驢驚了,咋,叫狼追上了?」
「山海阿爺,我姆媽要打我呢。」
「為啥?」
「你問我姆媽。」
山海阿爺看菊花的婆婆時,菊花婆婆笑著說,「你甭聽那個瓜瓜媳婦的瓜嘴裡說瓜話,她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菊花也不管婆婆說啥,只是堵了山海阿爺問:「山海阿爺,你給我姆媽提上啥好吃的來了?」
「老天爺的腦瓜蓋!」山海阿爺一本正經地說。
「叫我嘗一口?」
「滾一邊里去!」
「喲,我又不是碾場的碌碡,你們阿么盡叫我滾哩,好好好,我滾,我滾,咯咯咯咯……」
山海阿爺看著菊花跑出了巷道,回頭一邊往裡走,一邊呵呵地笑著說:「你看你,把媳婦們調教成啥了?」
菊花婆婆說:「你把(人)家甭說,我能活到今兒個呀,全靠她了。」
山海阿爺說:「我知道,你的媳婦是鳥兒伙里的鳳凰,花兒伙里的牡丹,人伙里的尖子。有這麼個好媳婦在你跟前,我放穩了多少心!」
「我拉扯了一輩子的兒女,到頭來,靠得住的還是這個媳婦,除了媳婦,再沒靠得住的人了。」
「你這話就說錯了,你靠得住的還有一個人呢!」
「再有誰?」
「還有我呀。」
「你那把老骨頭呀,一靠就折,靠不住。」
「嘿,靠住哩,你沒聽人說『老腿老胳膊,一個頂三個』?你看,我給你提來啥了?」
「啥?」
「豬蹄兒,爛得搛不到筷子上了。」
「你呀,為這個專門跑一趟幹啥?你個家軟軟兒吃上了比啥都好。」
「我一個人吃,咽不下去。」
「那好,我們一處兒吃。」
「不,你吃,我給你砸豬胰子。」
「豬胰子不要你砸,你也吃。」
「我吃了好幾個了。」
「你呀,活人活到老了,連個謊也說不好,一個豬有幾個蹄兒?你們家的人都沒長嘴?」
「嗨嗨……」
二十五
菊花從家裡跑出來,腳步就放慢了。
看看晴朗的天,她一時感到心空得能跑馬。她的腦子裡還在想山海阿爺和她的婆婆,多好的一對兒老人,這輩子沒能在一個鍋里吃飯,卻相守相望了一輩子,把那心與心拽成長繩兒打了個死結,幾十年過去了,多少痛苦,多少災難都沒能將他們的兩顆心掰開來。
她的心裡一陣酸楚。我呢?國泰就那樣撒手而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在這冰涼涼的陽間世上,誰來問,誰來管,又有誰知道那一個個長長的夜裡一個人總也捂不熱的被窩、盼不落的星星?
她想起維黨要跟他阿大去巴罕里相親的頭天下午,來到她們家的情景。當時的維黨坐在她的炕沿頭上光抽煙不說話,她知道維黨的心裡苦,可又有誰知道她心裡的苦呢?也就在這時候,她才明白了在國泰死了后她為什麼還戀著這個地方,就是因了維黨在,就是因了維黨死活不要媳婦,一線希望隱隱地藏在她的心裡,連她自己也沒覺出來。可如今,維黨要去說媳婦了,也就是說,再過個一年半載的,他就要有他自己的生活了。
「我不想說存姐兒去。」坐在炕沿頭上的維黨這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家裡沒個女人也不成。我……也幫不上多少忙。」她眼淚汪汪地勸。
「我的心裡……有人,再……裝不下她。」
「誰?」她緊張了,把杏眼瞪成了核桃看維黨。
「算啦,事到如今,說這些有啥用。」
維黨眼中的光暗淡下來,他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把煙頭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對菊花說:「你忙你的,我要過去,阿大在等我,我還得去買點相親用的東西。」他站起身就要走。
「維黨!」菊花拽住了他的胳膊,「你就這麼走哩嗎?」
「那,你說,我該買上點啥東西?」
「滾,你給我滾,你去問你那個『上炕裁縫,下炕廚子』的存姐兒去,這些話,你少在我跟前問!」她三把兩把,將維黨推出門,關死了房門嗚嗚地哭。
她感覺自己走到一道弔橋的中間,下面是湍急的河流,而腳踩的板子斷了,她被懸在了半空。
……
第二天,維黨去相親了。
她在炕上整整睡了一天,婆婆問她咋了,她說頭疼,渾身沒力量。
婆婆急得顛著尕腳兒要去請先生,菊花說,不要,我躺一會兒就好了。
維黨的親事定下了。說好的明年辦事情。
從千戶營回來后,維黨處處躲著菊花。而菊花就像在故意氣維黨,偏要往他的眼前站。弄得維黨有如把手塞進別人口袋后被人發現的小偷,不敢正眼看菊花。
想到這裡,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幾天維黨和維民弟兄兩個天天在場院里學走高蹺。她很想去看看,可總也不敢去看,她怕維黨一不小心從那忽閃閃的高蹺上摔下來。
「哎喲,我說我的尕嬸嬸,我還當是七仙女下凡了,原來是你呀!」成娃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了一般,突然出現在菊花的眼前。
菊花愣了一下。很快,她又恢復到了常態,「喲,是成娃呀,我也差點把你認錯了。」
「你把我看成誰了?」
「我把你看成西寧北禪寺的道人了。」
「嬸嬸惹的笑話,我,我阿么像道人了?」
「看你這一頭長頭髮,粗臉大腮的又不像個女人,不像道人像啥?像長毛狗?哈哈哈哈……」菊花自己把自己給說笑了。
成娃不好意思地用手摸摸自己的長頭髮,尷尬地笑笑說:「如今不是時興這個嗎,嬸嬸要是看不順眼,我今兒就剃掉。」
「喲,看你說了個啥話?你又不是禿子頭上跑的虱子,我看不順眼幹啥?不要說你留長頭髮,你就是學著阿奶們的樣子裹了尕腳兒滿地扭,也與我沒相干。」
菊花說完就要走,成娃一斜身子擋住了。他嘻皮笑臉地說:「我說與嬸嬸有相干。」
「啥相干?」
「嬸嬸啥時候心裡空了喊一聲,我做伴兒來。」
「放你媽媽的狗臭屁!你那豬嘴裡放乾淨點,我是你嬸嬸!」菊花突然收了笑臉兒,嚴厲地說。
臘月里,成娃家宰豬,成娃來送吉麻(面腸),竟端來了半大盆子。菊花吃驚地說:「你們家一共才灌了多少腸子?送人的嘛,意思到了就對了,阿么送來這麼多?」
成娃嘴裡說的給奶奶嘗嘗,眼睛卻盯了她轉,並說了許多叫人聽了肉麻的話,當時她還以為是小夥子們耍貧嘴,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對她動了邪念。
「你當嬸嬸的也不能就心疼一個人。」成娃還在賴不兮兮地說。
菊花急了,「你那皮嘴裡說的啥屁話!我心疼誰了?」
「我不敢說,說出來呀,紀維黨不把我的皮子剝下來才怪呢。」
「你!」菊花被這話氣得面紅耳赤,「你那狗嘴裡吃了豬糞了,看我不給你媳婦說去!」
成娃的媳婦不是一般的女人,有一次被成娃惹急了,她拿了把鐵杴,把成娃追得滿巷道跑。
「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嗎?不過,我說尕嬸嬸,你也不要把事情做絕了,有腥有葷的也叫我沾上點,不要把有些人渴死,有些人淹死。」
「你滾!」菊花氣得幾乎落下淚來。
「尕嬸兒,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滾到你的熱炕上。」
菊花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就要砸,巷道里有人進來了,成娃打了一聲口哨,沒事人一般走了。
菊花把石頭撂到地上,拍拍手上的土,朝巷外走去,心裡的氣還沒消,那臉上就不是很好看。
拐過牆角的時候,菊花一眼就看見維黨踩著高蹺,一搖三擺地朝她走來。
就在這時候,有個青皮小夥子喊:「維黨,腳底下看著點了走穩當,小心踩了你的尕嬸兒!」
維黨聽見此話,剛要轉身,不料腳底下蹺子果真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他打了個趔趄,高高的身子直朝菊花撲了過來。
菊花本能地發一聲尖叫,舉起雙手要接住朝她倒過來的維黨。失去平衡的維黨傾斜著倒過來,他毫無辦法地雙手捏住了菊花舉起來的手,可他的衝擊力太大了,將成了支撐點的菊花仰面朝天衝倒在地,他自己就結結實實地爬在了菊花身上。
見此狀,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維黨一個驢打滾兒一骨碌翻坐到地上,想拉起菊花。
菊花又羞又惱,黑了臉,啪!一下打開維黨的手,顧不得掉疼的屁股,三兩下翻起身來,一邊打自己身上的土,一邊拿眼睛瞪維黨。
「我不是故意的。」維黨說。說完就把手伸給一個來拉他起來的小夥子,他站起來,抱住一棵樹,頭抬得高高的,不再理菊花。
菊花朝維黨一翻眼皮,哼一聲,轉身就要走,見一輛北京吉普開進了巷道。
「嗬,這是誰家的闊親戚,坐吉普車拜年來了。」有人喊。
「這還用猜,肯定是馬縣長。」
巷道太窄,菊花一時沒了地方躲車,只好站在維黨靠著的柳樹底下,等車開過去。
車卻停在了她的旁邊。車門打開,下來一身著西服領帶的幹部模樣的人,卻不是馬縣長。他看了菊花半天,一字一頓地喊:「宋、菊、花!」
菊花吃了一驚。她仔細地看了半天來人,那眼裡立即放出光來,「天哪,這不是張軍嗎!」
「嘿!張軍,張猴兒,天上沒窟窿,你從地縫裡鑽出來了!」維黨也認出他來了。
「啊哈!你們兩個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在玩牛郎織女呀?」
「你個死張軍,嘴還那麼臭,見人沒好話!」菊花急急地罵。
這會子,紀維黨又想起那場「公平競爭」的事來。當他體味出自己上了當的那一刻里想找張軍算帳時,張軍就如土行孫一般從他們的眼前消失,再也沒出現過。
今天的張猴兒像重投了一次娘胎,如此闊氣地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時,他們中的每個人都覺得時間過去了整整一個世紀。
「好傢夥,幾年不見,你小子成大氣候了!等我把蹺子卸了,到我家去。」這樣說著,維黨就坐到牆頭上,開始解綁蹺子的毛繩。「噯,你這傢伙開了車來,是有啥公幹吧?」
「大正月的,大家在過年,我干哪門子公事?」
「那,你——」菊花問。
「專門來看你們的,咋,不歡迎?」
「誰敢?如今的孫猴子成了齊大大聖了,你是州府官吏,我們是草民百姓,沒知道你的大駕光臨,知道了,本該到十里長亭跪著迎。」維黨笑著說。
「你小子還是這副德性。」
「別鬥嘴了,到我們家去吧。」菊花說。
「算了,還是到我們家去吧。你的那個奶奶的話比首長的話多,去了,只能聽她的,沒我們說話的機會。我阿大到巴罕里看他的老姐姐去了,家裡沒人。」說著,他回頭又喊:「維民,等一會兒你把我的蹺子拿回來!」
「知道了。」維民答應。
維黨把蹺子放在牆頭上,從牆上跳下來,拍拍屁股上的土,鑽進張軍車裡。
張軍又叫菊花也上車,菊花說,「那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你從他們家出來后,到我家來,我等著。」說完要走,被張軍一把拉住了:「這是幹嘛呀,一塊兒去坐一會兒,我就不信大正月的能把你忙死!」他這樣說著,一把就把菊花搡進了車裡。
張軍開了吉普車朝維黨指的路拐彎抹角地開到維黨家的大門口,三個人跳下車,張軍問:「車放在門口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們這個莊子里,除了你點子背,碰上『空不走』狗得娃,再沒人敢動你的車。今天我碰見狗得娃到街上給他的姑父拜年去了,你想叫人動你的車,也沒人動了。」
說著,維黨開了門,三個人就進了維黨家。
二十六
維黨讓張軍上到炕上,他就要張羅倒茶,菊花一笑說:「你們先去說著話,茶我倒。」維黨見菊花不惱了,也就坐到了炕頭上。菊花拾饃饃倒茶,維黨拿出煙來叫張軍抽。一時,三個人都感到無話可說了。
「國泰的事我聽說了,一直想來看看,給國泰燒張紙,可就……唉——,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咋說沒,就沒了呢?」
張軍聲音低低地說。
菊花坐在炕沿邊上,抽泣起來。
維黨嘆了一口氣,又抽煙。一汪淚在眼眶裡打轉兒。
「算了,大過年的,就不說這些了,」維黨拍了一下張軍的肩膀,「談談你自己吧。」
「哎,怎麼說呢,」張軍抽了一口煙,又喝了一口茶,「離開你們后,我不想回到我那窮得連老鼠養不住的家,就跑到西寧投奔親戚,在一個飯館里當夥計。親戚有點門道,上下里打點託人,弄了一個招工指標,我就端上了鐵飯碗。換了幾個單位,又轉了干,現在是鄉鎮企業局主任科員。娶了媳婦,生了個丫頭。還想生一個傳宗接代的,可天公不做美,偏不偏的那時候我還沒轉干,上面規定不辦獨生子女證的不讓轉干,沒辦法,只好一咬牙領了獨生子女證。平時里無事可干,喜歡開車打麻將。工作上沒有差錯,思想上不求上進,一個字概括:混。彙報完畢。」
張軍的這一席話逗得本來哀愁滿面的菊花撲哧一聲笑了。
「為啥不來給我們通個信兒?」維黨問。
「不是怕你小子和我拚命嘛!」
「哼!」
「你們這是說的啥嘛!」菊花在一旁里聽不懂了。
「咋,這麼些年了,你還蒙在鼓裡?」張軍疑惑地問。
「不說了不說了。」維黨急忙使眼色打斷張軍的話。
「你們有啥事瞞著我?張軍,你說,你不說,看我咋罵你!」
「這……」張軍看看維黨,又看看菊花,為難了。
「好幾年不見了,如今的張軍也不是當年的張軍了,看樣子,我們以後還得好好巴結呢。今兒個,我們好好喝他一天酒。」維黨岔開話題說,並從柜上拿過一瓶青稞酒,打開蓋放在炕桌上,又拿出酒盅來,提起酒瓶倒滿了酒。
「不成!一定是你們背著我幹了啥名堂了,張軍你說!」
張軍:「算了算了這種事,你不知道也好。」
「反正我好欺負,好吧,我也不問了,也不當你們眼中的釘,肉中的刺了……」
她說著,剜了維黨一眼,起身就要往外走,被維黨擋住了,「你這是幹啥。」
「我這是不想叫你們沾上我的晦氣。」菊花說著,哭了起來。
「看你說的這是啥話!」
「啥話?樹上蹲的雀兒話,黑霜殺了牡丹花!國泰死了,我成了寡婦了,現在你們是能躲就躲,躲不過就瞞,我,我在你們的眼裡算個啥?」
「看看看,越說你越沒個邊兒了,誰躲你瞞你了,我就想著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出來也沒啥意思。」維黨說。
「有意思我也不聽。」菊花背過身說。
張軍仔細地聽著這兩個人的話,他似乎聽出了點名堂,就說,「我想,實際上,說了也,也沒啥。我就說了吧。」
「張軍!」維黨制止。
「你還能瞞她一輩子?」張軍這樣說著,也不再管維黨反對不反對,端起酒杯自己喝乾了,又倒出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說了起來,「這事兒說起來還是怨你,那一年,國泰和維黨要我來問問你想嫁給誰,沒想到你說,到誰家都一樣。可他們叔侄兩個誰也不讓誰,沒辦法,由我出面,說好來個『公平競爭』,他們兩個都答應了。就在那天晚上,國泰來找我,給我出主意,叫他兩個比賽跑。我給國泰說,維黨跑不過你呀,國泰笑笑,給了我一支鋼筆。第二天,我就安排他們兩個賽跑,說好的誰先拿到放在終點的你的照片,誰就出面去說你,另一位不得翻臉,結果,國泰先到了。當時的維黨沒有回過味兒來,我知道他一但回過味兒來,肯定要和我拚命,我,就溜了,再也不敢在你們的面前出現……」
張軍說這話的時候,維黨一直低著頭,狠狠地抽煙。而菊花卻如一隻突然遭到餓狼襲擊的小羊,懵在一邊了。這麼多年,她從來不知道他們之間還發生過這件事。現在她算徹底明白了,為什麼從他嫁到國泰家那天起,維黨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處處躲著她,為什麼她向國泰問起維黨是吃錯什麼葯了時,國泰顧左右而言他了。她轉過臉看維黨,兩個人的目光一碰的剎那間,維黨趕緊躲開了。可是,就在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一瞬間,菊花從維黨的眼神里終於讀懂了這幾年她總是不明白的東西。
維黨啊,你這個冤家!你把多大的委屈和我對你的誤解憋在了自己的心裡……
「張軍,你今天來我們家,就是為了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嗎?」維黨生氣地說。
「維黨,我知道我是對不住你了,我就這麼個人,而且國泰也不在了,我想,你該原諒我了吧?」
「好好好,算了算了,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原諒不原諒都沒什麼意思了。難得你開了卧車來看我們,我們喝酒吧。」維黨說著也抓起一杯來先灌進自己嘴裡,然後,又拿起一杯來,送到張軍跟前。
「酒我喝,可我不能喝醉,說個大實話,我今兒還真有公幹,要不,開車出來幹啥?」
「人到這裡了,就甭想其他的事情了,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今天就好好諞諞,這是你作弊的罰盅,要是喝了,我們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好,我認罰。」說著,他一口扌周幹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說了吧,本局局座的公子曾在你們鄉的烏蘭布拉村下鄉當過知青,當時嘛,呆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如今已工作十六年了,再有四年的時間,就可以加一級『在青海工作二十年一級』的工資,可他今年就想拿這一級工資,差這四年的時間往哪裡尋找?向貧下中農要哇!只要到村委會開個證明,鄉黨委蓋個章,這事兒就結了。」
「你一干起這等見不得人的事,就得心應手。」維黨說。
「你這是罵我。可我混,也得混個順心是不是?局長不高興,我就沒法混,把局長哄高興,由我的性兒混,混到年底,還拿最高獎金,咋樣?」
維黨搖搖頭,「沒想到幾年沒見,你小子變成人精了。」
「算啦,這些個前襟長、后襟短的事情一下子也說不清楚,以後,你們的事就是我張軍的事,只管來找我,今兒算是我來找組織接頭,沒多少時間了,來我們喝幾杯,就上路了。」
……
張軍確實喝了幾杯就上路了。他走前,給菊花的婆婆留下了一套衣服,但沒有去看她,怕舊事重提,惹老人傷心。又給維黨和菊花一人一塊石英電子手錶。
「這麼貴重的東西……」菊花不敢收。
張軍哈哈大笑,「我的辦公室里有十幾塊呢,都是求我辦事的人送的。走時拿了幾塊,做個見面禮,算不得什麼玩意兒,不過,走時倒准。」
菊花吐長了舌頭,半天收不回去。
平日里,維黨就不喝酒,今天陪張軍喝了幾杯,那臉就變成了關公,從額頭紅到了脖子根。
送走張軍回來,兩個人便沒話可說了。
菊花倒了一杯茶,送到維黨手中,維黨接過茶,放在桌子上,拿過酒瓶子對著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半瓶子。
「你瘋啦!」菊花一把將酒瓶從維黨手中奪了過來。
維黨獃獃地看菊花。菊花也看維黨,兩個人的目光長久地交織在一起。雙方都感到對方的目光在燃燒,在渴望……
「我想掐死你。」菊花說。她的聲音在明顯地顫抖。
「我、知、道……」維黨已有了醉態。
「你知道啥?」
「你恨我了,我就不再胡思亂想了。」
「你太不把你自己當人了。」
「我是太把我自己當人了。」
「你咋不給我說說你和國泰賽跑的事?」
「我不想說。」
「要是你當時跑過了國泰呢?」
「我沒跑過他。」
「我是說要是你跑過了呢?」
「我說了我沒跑過他!」
「你凶啥凶!」
「我凶,我凶,我凶你成了我的嬸嬸!」
「那又怎麼樣?要是我偏偏喜歡你這個侄子呢?」
菊花逼了過來,她把從維黨手中奪下來的酒瓶放在了炕桌上,她兩眼死死地盯著維黨:「要是我偏偏喜歡你這個要人命的侄子呢?」菊花越逼越近,維黨後退一步,她前逼一步,炕擋住了維黨,他再也無法後退了,菊花一把抱住維黨,嚶嚶地哭了起來。
「菊花,你知不知道……我這麼多年為啥不要媳婦,多少個夜裡,我睡不著覺,我想你,我想翻牆頭進你的家,可我就是沒那個勇氣,一到你跟前,我就想你是我的嬸子。」
「你今兒再試試吧,啊?」菊花說著搡著維黨要上炕。
維黨痛苦地說:「不成,你是我的尕嬸兒,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了,你想想維軍,你想想奶奶,你再想想滿莊子的人,你不要逼我……」
「我不管,我不能看著你去當旁人的男人!我就是要逼你!」她的眼淚唰唰地流,「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人越急,你就越像河裡的冰,你說你要要我的命,我今兒就給你,你這個死人,你這個吃人心不知人疼的狼……」
菊花用手在他的背上捶,用頭在他的胸上碰。
「尕嬸兒,我求求你,……我阿大他老了,他要人給他做一口熱飯吃,……你知道我說了媳婦,等還了這帳就要娶過門,就讓我以後還是好好照顧奶奶,照顧你,照顧維軍吧……」
菊花不哭了,她的頭抬了起來:「就這些?」
「菊花,求求你,你不要逼我。」維黨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髮說。
菊花的手鬆開了,她朝後退了一步,變得異常平靜地說:「紀維黨,你算了吧,我宋菊花不是瘸子瞎子聾子傻子!我們離了你的照顧,照樣能活下去!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子推得再難悵也不要你可憐。即便是他奶奶過世后我沒法兒過日子了,我,我再找一個男人叫他打叫他罵,也不想看你這張下了霜的臉!你娶你的媳婦去吧!我早知道巴罕里的那個存姐子把你的魂勾上走了!」
菊花說完這句話,一把將維黨搡翻在炕上,轉身出了大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