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九

第七章 十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裡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里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裡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夥子……」

「小夥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麼,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裡!」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后,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痴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隻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髮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裡后,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葯,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園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湯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裡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几上后,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裡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裡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裡去。到了那裡,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后,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繫到岩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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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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