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貞觀十七年(643年)四月丙戌日,太宗親臨承天門,頒詔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大赦天下,賜酺三日。自此,太宗終於確立了接班人,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太宗立志要把新太子培養好,己丑日,他親自指定一批元老重臣,組成了一個陣營強大的東宮輔佐班子,詔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子太傅,蕭瑀為太子太保,李祐為太子詹事,左衛大將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詹事于于志寧、中書侍郎馬周為左庶子,吏部侍郎蘇勗、中書舍人高季輔為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為少詹事,諫議大夫褚遂良為賓舍。
不依規矩不能成方圓,太宗又命禮部,為太子定了見三師的禮儀:三師來,太子迎三師於殿外,太子先拜,三師答拜。太子進門時,讓三師先行。三師坐,太子乃坐。太子與三師書,前後皆稱「治惶恐」。
定好編製及禮儀后,太宗駕至東宮,排開盛宴,招待東宮的僚屬們。東宮裡紅氈鋪地,兩廊奏樂,美酒佳肴,其樂融融。新太子李治親手為太宗調酒,為三師把酒,動靜舉止,甚有禮貌,太宗心裡甚是高興,對侍臣們說:
「我若立李泰,那便是太子之位可以經營而得。從今以後太子失道,藩王窺伺的,二人皆不用,這個規矩要傳給子孫,永為後法。」侍臣們聽了,紛紛點頭贊成。
席間又談到功臣子弟的朋黨之爭,太宗因問大家:
「自古草創之主,至於子孫多亂,何也?」
房玄齡介面道:「此為幼主生長深宮,少居富貴,未嘗識人間情偽,治國安危,所以為政多亂。」
太宗見房玄齡一意說「幼主」不好,心裡煩氣。房玄齡之子房遺愛參與李泰黨羽活動,太宗心裡早就不滿,當即反駁房玄齡道:「公意推過於主,朕則歸咎於臣。昔隋煬帝錄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於高位,不思報效,反行弒逆,此非臣下之過歟?」房玄齡謂後世君主不肖,也是隨著太宗的話茬而答的,沒想到太宗話題一轉,把責任歸咎於臣下。房玄齡馬上意識到太宗所為何因,忙離座叩首道:「陛下教訓極是。」
太宗又道:
「朕發此言,欲公等誡勖子弟,使無愆過,即國家之幸也。從今之後,諸公不但要輔佐好太子,使之成為治世之良主,而且要教育好自家的子弟,使其成為治世之良臣。」
侍臣們聽了,急忙拱手應承。太宗環視左右,把目光停在李祐身上,其他人如長孫無忌等不用再囑咐也會盡心輔佐太子,獨有這個李祐,太宗常常摸不著他的心思,於是從容對李祐說:
「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無以逾公,公過去不負李密,想現在也不會負朕!」
李祐聽出太宗話里有因,忙伏地叩頭,嚙指出血,流涕辭謝道:
「臣嘗得暴疾,陛下自剪龍鬚,和之為葯,以救臣命。臣累受陛下之洪恩,敢不肝腦塗地,以報萬一!」
太宗見李祐說著說著哭了,忙令人把他扶回座位上,賜以御酒,李祐連飲數杯,不覺沉醉,伏在坐榻上不能起來。太宗心裡暗暗點了點頭,脫下身上的龍袍,對李治說:「給李愛卿蓋上,別著涼了。」
李治忙過去接過御服,輕輕蓋在李祐身上,太宗此舉,引來侍臣們一片唏噓之聲,侍臣們交頭接耳地稱讚了一番。
太宗對新選的寶貝太子,可不敢再鬆懈了。讓他常侍宮闈,以便隨時教誨。在教育方法上,太宗一改過去只傳授經義的抽象教學法,採取「遇物必有教諭」的生動教學法。吃飯的時候,太宗常常停下來,手拿著筷子,指著滿桌子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考問太子。
「怎樣才能經常吃到這麼好的御膳?」
太子李治嘴裡邊嚼著好吃的東西,邊老老實實地答道:「不知道。」
太宗隨即教育道:
「你要知稼穡之艱難,撫民以靜,愛民如子,使農不勸而耕者眾,但得人民富足,國庫充盈,則長有斯飯矣!」
李治聽了,自然頻頻點頭稱是。飯後,太宗又怕太子積食,又帶他到太液池逛逛。肚子撐得飽飽的李治,費力地爬上馬背,剛打馬要走,太宗又止住地問:「如何才能常有馬騎?」李治搖了搖頭:「不知道。」
「你要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
李治聽得似懂非懂,心說馬累了,再換一匹馬不就得了。太宗見他不曉事的樣子,繼續闡述道:
「騎馬有如馭民,只有少用民力,給民以休養生息的機會,這樣才能保持你長久的統治。」
這下李治聽懂了,急忙點頭表示明白。來到太液池,父子倆棄馬上船,龍船蕩蕩,碧水悠悠,太宗又不失時機地教導李治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君猶舟也,民猶水也」。
船到對岸,父子倆來到一棵銀杏樹下歇息,太宗問李治:「你知道為什麼四夷都稱我為『天可汗』,百姓群臣都稱我為『明主』嗎?」
「那是因為他們都怕父皇。」李治說完又覺不妥,忙又改口道,「那是因為父皇本事大!」
太宗呵呵一笑,站起身來,用手拍拍那棵筆直的銀杏樹說:「木從繩則直,人從諫則聖。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只有虛心納諫,才能謹慎施政,方至功業興隆。」
太子李治常侍宮闈,經常與父王同起同坐,固然學了不少東西,但無疑問又疏遠了東宮僚屬,黃門侍郎劉洎及時上書道:
「太子年幼,應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宮闈,動逾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希。伏惟少抑下流之愛,弘遠大之規,則海內幸甚!」太宗這才發現自己攬得太多了,忙命劉洎、褚遂良、馬周等人每日更番詣諸東宮與太子談論游處。
李治字為善,人如其名,跟著劉洎等人也學了不少孝義的道理,不幾天就上表為幽禁中的李承乾、李泰求情,稱兩個哥哥——「衣服不過隨身,飲食不能適口,幽憂可憫,乞敕有司,優加供給。」
太宗覽表既覺欣慰,又覺凄惻,拿著表對長孫無忌等幾個親近大臣說:
「人道雉奴仁厚,果如其然。李承乾、李泰有一半像雉奴,又何致有今日。現在看來,立雉奴為太子還是對的,可保李承乾與泰兩無恙矣,若立泰,則李承乾與雉奴兩不全。」
太宗把儲君之事安排好,心下漸覺安逸,想長孫皇後去世已久,後宮妃嬪們也已老不堪用,乃下令在全國範圍內選美。選美又忙了幾個月,搜羅到上千名美女,這些女子大多默默無名,黯然一生,只有徐惠、武媚娘在青史上留下了鼎鼎大名。
徐惠,湖州人,生下來五個月就能說話,四歲開始學《論語》、《詩經》,八歲就能寫文章。其父徐孝德,曾經讓女兒仿《離騷》寫一首詩,小惠立筆而成,其文曰:
小山篇
仰幽岩而流盼,
撫桂枝以凝想。
將千齡兮此遇,
荃何為兮獨往?
徐孝德看了大驚,知道女兒的才學蓋也蓋不住,於是將其詩作結集刊印。由此徐惠才名大振,傳,傳,傳到太宗那裡,一道詔書,召為才人,並擢其父為水部員外郎。
徐惠才學出眾,為人也非常賢淑。雅好讀書,手未嘗釋卷。太宗非常喜歡她。有一次南方送來飛馬新鮮荔枝,太宗不捨得吃,召徐惠來嘗,打發人叫了二三遍,徐惠還遲遲不到,直到太宗發怒,才姍姍來遲。徐惠見太宗滿面怒容,於是抿嘴一笑,抓住太宗的龍袖吟道:
進陛下
朝來臨鏡台,
妝罷暫徘徊。
千金始一笑,
一召詎能來?
徐惠才思敏捷,大抵如此,太宗見徐惠如此可愛,轉怒為笑,攬徐惠於腿上,親手喂她荔枝。此後不久,徐惠即由才人升為充容。
相比徐惠,武媚娘就顯得剛性多了。媚娘乃并州文水人,父親是前兵部尚書武士彟。武士彟去世后,其家道中落,媚娘與母親住在鄉下,鬱郁不得志,聞皇上選美,十四歲的媚娘千方百計使其芳名上達於聖聽,選中后,母楊氏泣別,媚娘臉色自如,說母親:
「見天子焉知非福,何必做兒女悲態?」
媚娘入宮后,即被封為才人。但媚娘的目標不只是這些,千方百計想討太宗的喜歡,無奈後宮美女太多,競爭的太厲害,媚娘總是難以如願。
這天閑來無事,太宗領著一幫年輕的嬪妃到后苑玩,太宗有了興緻,命人牽來心愛的寶馬「獅子驄」,準備騎上去跑上兩圈。
太宗不騎,這獅子驄也沒人敢騎,好久沒人騎了,獅子驄有些怕生,太宗剛一靠近,獅子驄忽然咴咴直叫,騰地一下躍起,直尥蹶子,后蹄險些踢到太宗的襠部,嚇得左右急忙把太宗拉回。
馬倌嚇得臉色煞白,舉鞭喝斥獅子驄,獅子驄也發起了脾氣,暴跳如雷,打圈子磨彎子,連踢帶咬,想掙脫轡頭,一走了之。太宗見自己的愛騎不給面子,連連搓手,嘴裡咕噥著:「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時武媚娘隨侍,以為是表現自己的好機會,於是款步上前,拱手奏道:
「妾能制之!」
太宗不相信地望了望眼前的媚娘,說:「你一個小小的女流之輩,有何辦法?」
武媚娘得意地說出自己的辦法:
「妾有三寶可以制它,一開始用鐵鞭猛抽,如果不見效,就用鐵鎚猛砸,再不服氣,乾脆用匕首割了它的喉嚨!」
太宗一聽,白了她一眼,轉身離去,武媚娘本想以過人的膽識博得皇帝的青睞,但她沒想到太宗本身就是一個剛強的人,所喜歡的大都是長孫皇后、徐惠這類柔順的女性,如武媚娘這類的剛性之人,根本難入太宗的眼睛,所以胸懷大志、心術萬端的武媚娘反不如一同入宮的徐惠走得順。
太宗畢竟是太宗,一向愛護臣下,善於用人,他自己納了妃嬪,也沒忘記自己的老部下,這天召來尉遲敬德,問他:「聞卿在家煉丹藥,服雲母,聽道士講《黃庭經》,效果如何?對長壽有益嗎?」
此時尉遲敬德也有五十多歲了,卻顯得面目豐腴,雙目炯炯有神。聽太宗問話,尉遲敬德笑道:「陛下看我的臉色就知道了。」
「嗯,」太宗點點頭,「比當年咱風餐露宿,四處征戰的時候人顯得白皙多了。」
尉遲敬德能安分守己,善自奉養,不惹事生非,這讓太宗非常高興,於是笑眯眯地對尉遲敬德說:
「朕想以一個公主許你為妻,怎麼樣啊?」
尉遲敬德心裡說:娶妻娶公主,無事擾官府,我尉遲敬德現在活得挺滋潤,要你一個公主添什麼累贅?想到此,尉遲敬德叩頭謝道:
「陛下愛臣,臣心裡知道。臣妻雖鄙陋,相互共貧賤久矣,臣雖不學,聞古人富不易妻,此非臣所願也。」
見尉遲敬德不願娶公主,太宗頗覺意外,但此等事又不便勉強,便打著哈哈說:
「卿學養生,還真學出門道來了,這樣吧,朕賜你一班女樂,你領回家去,以自娛。」
「謝主隆恩!」
一天,太宗叫人召來了左衛大將軍薛萬徹,開門見山對他說:
「萬徹啊,朕欲使一個公主與你為妻,你可不要推辭啊?」
薛萬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滿臉通紅,伏地叩頭,囁嚅著說:
「陛下別拿臣開玩笑哦。」
「君無戲言,朕怎麼會拿你開玩笑!」太宗哈哈大笑。當年「玄武門之變」后,太宗之所以召用薛萬徹,就是看中薛萬徹的心腸耿直,迂訥惹愚,這樣的人和你在一起,一輩子都不會對你耍心眼。當明白眼前的事是真的后,萬徹直抹眼淚,接近五十歲的人了,還能當上駙馬,娶個美貌嬌嫩的公主。叫誰誰不高興啊?「萬徹,你家裡的那個老婆怎麼辦啊?」太宗問道。
「好辦,好辦!」萬徹急忙應道,「我把她打發回老家就得了。」
「用不著,」太宗大度地說,「把老妻降為偏房就行了。」
「敢問陛下許我以哪位公主啊?」萬徹心裡惴惴,心說,別會讓我娶死杜荷留下的陽城公主吧?
「說了半天,正事忘了。」太宗拍拍腦袋說,「朕許你的是朕的御妹丹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