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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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行至渤海邊上,天驟降暴雪,風迷人眼,全軍帶水拖泥,衣裳敝薄浸濕,許多兵士,因疾病在途中凄凄斃命。太宗敕令於路旁點燃火堆,為後軍照路取暖。
全軍好歹撤回關內,太宗總結伐高麗一役,計拔玄菟、蓋牟、磨米、遼東、白岩、卑沙、麥谷、黃城、銀城、橫山等十個城市,徒遼、蓋、岩三城共七萬人入中國,在新城、建安、駐蹕山三大戰中,殲滅高麗兵四萬餘人,至於唐兵真實傷亡人數,和太宗受箭傷一樣,仍然是一個謎。
車駕到柳州,太宗詔令將遼東陣亡將士骸骨並集於城南安葬。令有司設太牢,太宗自作祭文祭奠,望著柳州地上聳起的無數墳頭,太宗仰天大哭,從臣皆跟著流淚。此次征高麗不利,太宗深自懊悔,下祭台時,對長孫無忌等近臣嘆道:「魏徵若在,必不令朕有此行。」
車駕繼續前行,時太子遣使馳驛,言太子在關內恭迎御駕。太宗思兒心切,先自點起三千飛騎,飛馬入關。至半道上,正碰上太子來迎。父子相見,李治行過大禮,抬頭見父皇又黑又瘦,兩鬢已染上絲絲白髮,衣服破敝,人也比半年前老了許多,忍不住抱住父皇大哭道:
「父皇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兒子,不顧風霜勞苦,御駕親征,兒心何忍?」
太宗拉起孝順的兒子,給他擦擦眼淚,見兒子顯得成熟了許多,備感欣慰。這時左右拾起御帳,太子請父皇進去休息,然後親捧新衣,對父皇說:
「父皇當初從定州出發時,曾對兒說:『今方三月,著此袍去,俟見汝,乃易此袍。』如今父子相見,請父皇更易新衣。」
在遼左時,自夏至秋,太宗的褐袍已破敝不堪,左右一再請更衣,太宗總說:「軍中士卒衣多敝,我獨易新衣,不可!」而今,太子進新衣,履當初之約定,太宗於是不加推辭,痛痛快快換上新衣,到了幽州,太宗又命吏發出布帛,分賜將士,且將錢布散給高麗降民,歡呼聲三日不絕。
易州司馬陳元shou聞聖駕迴鑾將過易州,費盡心思欲討好聖上,乃命百姓挖地窖,置火窖中,種植蔬菜。太宗這天駕臨易州,於飯時見寒冬之時,竟有翠綠的蔬菜,問:「何來新鮮菜蔬?」
「此乃易州司馬陳元shou於地室置火種植,以供奉聖上。」侍臣答道。
太宗聽了,停住筷子,命將菜蔬撤去,將那專一諂上的陳元shou免去官職。
轉眼進了十二月,車駕過定州,太宗背上箭傷處不覺間生了一個毒瘡,又紅又腫,痛疼難忍,太宗只得改乘步輦。太子李治也不願騎馬,扶著步輦,接連跟著走了幾天,對病癰的父皇呵護備至。車駕至并州,太宗背上的癰疽越發厲害,人也一會兒發燒一會兒打寒戰,再也難以趕路,於是在并州駐了下來,急招當地名醫同隨駕御醫會診。
太醫們似乎也沒有好的辦法,望著紅腫化膿的癰疽束手無策。太子李治望著父皇疼痛難禁的樣子,心如刀絞,不顧一切,上去就為父皇吮癰。吮一下就吐在碗里,整整吮了一碗,膿血才算乾淨。太宗見太子如此孝順,又喜又痛,大叫一聲昏了過去。御醫們急忙上前,在癰上敷上刀創葯,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針,緊急施救。
劉洎隨同太子,在旁邊侍駕,見皇帝如此,心內悲愴,抹抹眼淚,踱步來到外間。褚遂良正準備寫起居注,見劉洎出來,忙問聖上起居情況。劉洎搖搖頭,神色悲戚地說:「病勢如此,聖躬堪憂。」
也許是太子的仁孝感動了上天,自太子吮癰以後,不幾日,太宗的病漸漸平復,君臣自是歡喜不盡。
劉洎以侍中身份輔弼太子,兼任左庶子,檢校民部尚書,總吏部、禮部、戶部三尚書事,權高位重,引起一些人的嫉妒,有人在太宗耳邊說閑話道:「劉洎見皇上病癰,竟言道:『國事不足憂,但輔幼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異志者誅之。」
商伊尹放逐太甲,漢霍光廢昌邑王,兩人輔佐君王、主持國政時都用鐵的手腕,似乎也沒什麼不當。但太宗聽了卻尋思開了,太子李治仁弱,朕死後他即大位,保不準受一些強悍的大臣欺負,不如趁朕活的時候,先為嬌兒掃清障礙。這劉洎可不是一般的人,隋末事蕭銑為黃門侍郎時,他領兵略地,不長時間竟得嶺表五十餘城,此人膽略非常,留之恐有後患。想到此,太宗痛下狠心,手詔賜劉洎自盡。
劉洎也不大明白,幾句莫須有的話何以引來殺身之禍?臨死前向憲司索紙筆,欲問皇上不滿意可以令臣去職,何以猝然賜死?憲司不願多啰嗦,予以拒絕,劉洎無奈,只得仰天長嘆,以三尺白綾了此一生。
太宗病勢稍痊,回到京師。殺了劉洎后,意猶未盡,恰有陝人常德告刑部尚書張亮,言其養假子五百,定有圖謀,太宗因命馬周按查。
張亮頗好左道,常和一些巫婆神漢來往,術家也吹噓張亮卧狀若龍,后當大貴。太宗將伐高麗時,張亮頻諫不納,轉而請戰,詔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引兵自東萊浮海,襲破沙卑城,也建立了一些功勛。沒想到回到京城就被抓了起來。張亮向審案的馬周強辯道:
「我為刑部尚書,這些囚徒怕死,所以誣陷我。」
馬周也查不出什麼謀反的證據來,回來向太宗奏道:
「張亮收五百個乾兒子是真,但無反狀。又自陳乃佐命舊臣,請聖上寬恕。」
太宗對張亮也一向不放心,早就有心除掉他。遂臉一綳說:「亮養子五百將何為?正欲反耳!」
張亮在群臣中人緣也不大好,聽太宗這一說,群臣皆言亮當誅,獨有將佐少監李道裕抗言道:
「亮雖養假子五百,但叛跡未明,不應遽坐死罪。」
太宗一意孤行,非殺張亮不可,乃遣長孫無忌、房玄齡到獄中對張亮說:
「法者,天下平,與公共為之。公不自修,乃至此,將奈何?」刀懸脖子上,張亮無以自明,大哭著被押往西市,斬首示眾,籍沒全家。
其後不久,太宗頗自悔,覺得殺張亮有些過分,就把為張亮抗言的李道裕擢升為刑部侍郎,太宗的解釋是:
「日前李道裕曾議張亮一案,朕雖不從,至今自覺過甚,所以朕命為典刑,當不致誤入人罪。」太宗自十幾歲出道以來,可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數次蕩平邊疆的擾亂,表現了傑出的指揮才能,不成想此次御駕親征,竟未能勝高麗。太宗心中不快,召來李靖問道:「我以天下之眾,困於小夷,何也?」
李靖作為傑出的軍事家,自然明白失敗的原因,拱手說道:「請陛下問問江夏王就知道了。」
太宗又召來江夏王李道宗,問他:
「朕囊括四海,以天之眾,何不能勝一個小小的高麗?」
道宗說道:「延壽、惠真以十五萬之眾傾國救安市,平壤自然空虛,臣在駐蹕山時請聖上假臣五千精兵,襲取平壤,惜聖上沒有答應臣。」
太宗一聽,擊掌悵然說道:
「其時匆匆,正謀大戰,我沒有在意你說的話啊!可惜可惜。」
貞觀十九年(645年),薛延陀夷男卒,其嫡子拔灼,強悍好鬥,殺了夷南的庶長子曳莽,自立為頡利俱利沙多彌可汗,他見太宗東征高麗,以為有機可乘,於十二月親率十萬大軍渡河襲唐。哪知太宗早有二手準備,派右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率突厥兵屯於夏州之北,嚴陣以待,同時又遣田仁會與思力合兵。由於軍事部署得當,一戰即大敗薛延陀,追躡六百餘里。
貞觀二十年(646年),回到長安的太宗,再次派遣江夏王李道宗、左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為瀚海安撫大使,遣右領衛大將軍執失思力將突厥兵,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將涼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萬徹、營州都督張儉各將所部兵,分道並進,大舉進攻薛延陀。
太宗又遣校尉宇文法詣烏羅護、靺鞨,引其為以援,幾面夾攻,薛延陀國中驚擾,驚呼:「唐兵至矣!」諸部大亂。多彌引數千騎奔阿史德時健部落,被回紇攻而殺之。諸部群龍無首,亂作一團,爭相遣使歸命。
太宗又遣李祐前去安撫,囑道:「降則撫之,叛則討之。」
李祐督兵至郁督軍山後擊咄摩支,咄摩支無奈歸降,來到長安,被授為右武衛大將軍,由是北荒悉平。六月已丑日,太宗欲親往北方安撫諸部,手詔曰:
薛延陀破滅,其敕勒諸部,或來降附,或未歸附,今不乘機,恐貽後悔,朕當自詣靈州招撫。其去歲征遼東兵,皆不調發。
太宗將行幸靈州,想帶著太子從行,少詹事張行成上疏言:「皇太子從幸靈州,不若使之監國,接對百僚,明習庶政,既為京師重鎮,且示四方盛德。宜割私愛,俯從公道。」
太宗以張行成忠心事主,進其為銀青光祿大夫。八月,太宗來到漢朝故甘泉宮,時鐵勒十一姓各遣使入貢,太宗大喜,設宴招待各族使者,以璽書賜其酋長,頒賞官職,並詔曰天下:夷狄與天地俱生,上皇並列,流殃構禍,乃自運初。朕命偏師,遂擒頡利,始宏廟略,已滅延陀,鐵勒百餘萬戶,散處北溟,遠遣使人,委身內屬,請同編列,並為州郡。混元以降,殊未前聞。宜備禮告廟,仍頒示普天。
同年秋,車駕至靈州,逾隴山,至西瓦亭,遠望茫茫草原,萬馬齊牧,太宗心情極為舒暢,時鐵勒諸部俟斤遣使數千人詣靈州,紛紛奏道:
「願得天至尊為奴等天可汗,子子孫孫常為天至尊奴,死無所恨。」太宗聞奏,哈哈大笑,賦詩一首,命勒石於靈州記事。其詩曰: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近日毛雖暖,聞弦心已驚。
冬十月,車駕還京師。詔以加紇部為瀚海府,仆骨為金微府,多濫葛為燕然府,拔野古為幽陵府,同羅為龜林府,思結為盧山府,吐谷渾為皋蘭州,斛薛為高闕州,奚結為雞鹿州,阿跌為雞田州,契芯為榆溪州,思結別部為蹛林州,白窸xi為置顏州,各以其酋長為都督、刺史,各賜金銀繒帛及錦袍。
鐵勒各部得賞大喜,捧著官服歡呼禮拜,且奏道:
「臣等既為唐民,往來天至尊所,如詣父母,請於回紇以南、突厥以北開一道,謂之『參天可汗道』。」
太宗依允,乃於途置六十八驛,各有馬及酒肉以供過使,同時派能文的漢人代各酋長寫典疏表,以加強中央與各部的往來。不久,太宗又置燕然都護府,統領瀚海六都督、皋蘭等七州,調任才能卓著的揚州都督府司馬李素立為都護。李素立以恩信安撫鐵勒人,各部感其德,牽牛馬以獻,李素立惟受其酒一杯,其餘全部退還。
時鐵勒北部骨利,也遣使入貢,西域結骨部酋長也萬里迢迢來到京師,請天可汗授給一官,詔為堅昆都督。
每當節日朝會時,夷落往往數百上千人,服色各異,語言參差,俱都入殿趨蹌,山呼萬歲,大唐王朝進入了一個全盛的時期。
太宗一路北巡,風寒勞累,水土不服,回到長安后,又鬧起病來,從前箭傷處隱隱作疼,時時泄肚子。為了好好保養身體,太宗傳旨,一切軍國機務並委皇太子處決。
太醫進了多次葯,太宗吃了總覺不大管事,他見尉遲敬德年齡比自己大,同在沙場上衝殺了半輩子,老了以後精神頭卻比自己好,於是召來尉遲敬德問他養生的法子。尉遲敬德自從致仕回家,不問政事以後,對一切事情也漸漸看開了,答道:
「與世無爭的人才能長壽,臣操心的事少了,自然身體輕健。」太宗知道自己不可能與世無爭,便又問道:
「聽說你在家煉丹藥,吃丹藥有效嗎?」尉遲敬德老老實實地答道:
「臣是煉丹藥,也吃了一些,但有效沒效還不敢斷定,聖上萬金之軀,臣不敢妄言。」
太宗有些不相信尉遲敬德的話,有效沒效先煉些吃吃再說。太宗吃丹藥的心一起,乃遣人把國內一些有名的煉丹之人召進皇宮,在御苑中安下丹爐,點火煉丹。
丹藥大多是辰砂、毗素、乳石一類的東西,再加上少量金銅煉製而成,毒性很大,往往對治病也有一些效果。每一爐丹煉成后,太宗小心翼翼服了一些,覺得身上發熱,原先該疼的地方也不大疼了,精神疲頓的狀況也改善了許多,因之對服食丹藥可致長生的說法漸漸信服。
貞觀二十一年正月,開府儀同三司申國公高士廉因病去世,卒年七十。當年高士廉識太宗而非常人,因將長孫氏許之。高士廉病逝,太宗極為傷痛,傳旨要親去高府臨吊。房玄齡以主上卧病新愈,極力阻諫。太宗說道:
「高公非徒君臣,兼以故舊、姻親,豈能聞其喪而不往哭乎?公勿復言!」
長孫無忌正在舅父家中守喪並襄辦喪事,聞聽主上要來臨哭,忙飛馬趕來,在午門外遇到了太宗領數百騎正要出來,長孫無忌站在馬前拱手諫道:
「臣舅臨終遺言:『深不願以臣下北首、夷衾輒屈鑾駕。』陛下餌葯后,方中切囑:『不得臨喪』,奈何不以宗廟、社稷為重?」
太宗不聽,令人拽開長孫無忌,麾駕起行,長孫無忌見勸諫不住,只得投身伏卧道中,流著淚水,阻擋聖駕,太宗見狀,長嘆一聲。撥馬回宮,徑入東苑,面向南邊高士廉家的方向痛哭,詔贈高士廉司徒、并州都督,謚曰文獻,陪葬昭陵。
休養了一段,太宗的疾患漸漸轉好。轉眼又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為太宗的誕辰,長孫無忌奏道:「今日乃陛下誕辰,當召臣等宴樂。」太宗聽了,好半天才長嘆一聲說:
「今日為我生之日,世俗之人以生日為樂,在朕反成感傷。今朕君臨天下,富有四海,而承歡膝下,永不可得,此子路所以有負米之恨也。詩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奈何以劬勞之日更為宴樂乎?」
太宗說完泣下數行,長孫無忌等侍臣見皇帝以九五之尊,仍追念父母不已,功成名就,子欲養而親不在。侍臣們想到這裡,也跟著悲泣起來。
太宗居病中時,心中不快,因一件小事譴房玄齡歸第,不令朝見。今值太宗生日,褚遂良想趁此為玄齡說上幾句話,拱手奏道:「玄齡因微譴在家,今聖上誕辰,可召來朝會。」
見太宗沉吟不語,褚遂良上前一步,侃侃言道:「玄齡以義旗之始,贊翼聖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於國事者,以玄齡為最。自非縉紳同尤,罪在不赦,不可遐棄。陛下若以其衰老,亦當諷諭使其致仕,退之以禮;不宜以淺鮮之時,棄數十年之勛舊。」
褚遂良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由不得太宗不動情,當即下詔道:「即刻宣玄齡入朝!」
房玄齡任事一段時間后,怕再惹皇帝不高興,於是以老病為由,避位在家。這天,房玄齡正在後園給花草剪枝澆水,聞聽不遠處的芙蓉園隱隱有鼓樂聲,家人報說皇帝幸芙蓉園,房玄齡忙走到前廳,換上衣服,命子弟趕快洒掃門庭。子弟見不年不節,老爺又一身鄭重裝束,有些奇怪,問:「洒掃門庭?今天有什麼事嗎?」
「鑾輿且至。」房玄齡彈了彈衣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