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弟一連兩天不退燒,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偶然醒來就嚷著要吃西瓜。可是郎中吩咐生冷的不許吃,二娘還不准他喝稀飯,說發燒吃東西會轉傷寒。我看看土郎中的葯一點不管事,灌得雲弟直吐,就勸二娘送他去城裡爸爸的朋友張伯伯的醫院。她倒也沒了主意,就答應了。我和玉姨陪雲弟雇了一條小烏篷船進城去。從鄉下到城裡是三十華里水路,小船要搖兩小時。那是下午三點鐘光景,太陽正曬得熱,船夫拉上烏篷,小小的船身又悶又熱,雲弟包著毯子躺在中艙,我與玉姨兩頭坐著。只聽船夫用力地划著,船底的水聲嘩嘩的響,船是那麼的慢,每進一寸都是很艱難似的。平時我對於滿眼的青山碧水,總是盡情地欣賞,可是此時的心情卻只有焦急。玉姨眉峰緊鎖,不時用手摸雲弟的額角。

「怎麼一滴汗沒有?能出點汗就好了。」她喃喃著。雲弟睜開眼睛似清醒非清醒地望著我們,又望望篷頂。

「云云,我們在船上,我和姊姊帶你去城裡張伯伯的醫院。」玉姨附在他身邊輕身地說。

「我不要打針,我不要打針。」他喊起來。他從小就怕張伯伯打針。

「不打針,只吃點葯就好了。」我安慰他。

「阿娘呢?」他問。

「她在家裡,只我和玉姨陪你去。」

他燒得紅紅的臉頰展出了笑容。

「我們住在醫院裡嗎?」他又問。

「哦,一直到你完全好了才回家。」

「好了也不要回家,我要在城裡玩,逛公司,買好多玩具,姊姊,你有錢嗎?」

「有有,等你病好了,你喜歡什麼我給你買。不夠可以向張伯伯借。」因為我知道張伯伯很喜歡他。

他點點頭,又閉上眼睛睡了,可是他的呼吸好像非常困難,嘴角不時流出白沫來。

我心緒煩亂地望著篷外的一角天空,天色在變了,山頭上的雲層逐漸堆上來,又黑又厚,傾盆陣雨即將下降。船夫把兩邊的篷蓋拉下,船艙中頓時一片黑,只從篷縫中漏進一點點微光;船劃得快,船身搖晃得更厲害。霎時間雷電交加,雨點像箭似的射在篷背上,幾乎要射穿那粗厚的篷壁似的。斜風雨從一邊的篷隙中掃進來,雨水沿著船艙板淌下來,我與玉姨坐的地方全濕透了。我們怕水流到艙底,浸濕了雲弟的背脊會受涼。兩個人把他抱起來,讓他躺在我們的身上。他咳嗆著,驚慌地緊緊摟住我們,他的身體火燙地壓在我胸前,我用額碰碰他的額,更覺得熱得炙人,究竟是什麼病,燒一直不退,會不會是肺炎呢?雷雨越來越大,小船在風暴中掙扎著,搖晃著。黑黝黝一片中,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三個人,那麼的孤弱無援。玉姨焦急得只是念佛。這時,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漲大水,和母親坐船逃水的情景,也是這般的風雨交加,漆黑一片。母親緊緊摟著我說:「靠緊媽,不要怕,菩薩會保佑我們的。」母親遇到患難,或吃苦受罪時總是說菩薩會保佑我們的。她一生把命運交給菩薩,到死都毫無怨言,而且她逝世時是那麼平靜安詳,吩咐玉姨多多念佛,如今玉姨又在念佛,我頓時感到生死邊緣的那一份出奇的寧靜,與冥冥中神靈的主宰。我也彷彿聽到了母親的低喚,不由捏緊雲弟的手顫聲地說:「不要怕,大媽會保佑你的。」

「大媽?大媽呢?」高燒使雲弟神志又不太清楚了。

「現在沒有大媽,是玉姨和我陪著你。」

「大姐,我也要大媽。」他咳嗆著,喘息著。

「他從前有病,大太太老是坐在床邊陪他的,所以他想她。」玉姨說。

「我媽會保佑他的。」我喃喃地說,可是我的眼淚已滾下來了。

雨停的時候,我們的船剛剛靠埠。雨中傍晚的埠頭,顯得特別混亂嘈雜,熙熙攘攘的車輛行人,與上船來搶兜旅客的旅社茶房,把從未來過城裡的玉姨,攪得手忙腳亂。在平時,第一次進城的雲弟真不知會高興得怎樣,可是今天他只是吃力地喘息與咳嗆著,疲乏地閉著眼睛。我們雇了兩輛黃包車到了張伯伯家,張伯伯與張伯母看見雲弟這副情形都大為吃驚,安頓他躺下病床以後,張伯伯用聽筒仔細聽著雲弟的胸膛,他的神情是嚴肅的,雙眉是緊鎖的。

「怎麼不早點來或坐個汽船趕來呢?」

「什麼病,張伯伯。」我與玉姨同聲問。

他閉緊了嘴沒有回答,雙眉蹙得更緊了。

「是肺炎。」到外面以後,他低沉的聲音告訴我們,「在風雨中又再受了涼,很嚴重。可恨的是我們整個城市裡沒有這種特效藥,交通不便,葯進不來。」

「不要緊吧,張伯伯。」

他嘆了口氣說:「無論如何,我得想辦法救他。」

仁慈的張伯伯與張伯母幾乎陪著我們兩天兩夜守在雲弟床邊。打針、喂葯、用冰囊,可是雲弟的呼吸似乎愈來愈困難,鼻翼一翕一翕的,雙眼緊閉。一陣狂咳,白沫流出來,白沫逐漸轉為鐵灰色,他似已進入昏迷狀態,不省人事了。

張伯伯焦急地說:「趕緊打長途電話,叫你們阿娘來吧,情勢太嚴重了,我的醫院設備不夠,馬上要轉公立醫院。」

可是我們不及把他轉公立醫院,阿娘也不及趕來。深夜裡,雲弟的體溫驟然下降,下降到四肢冰冷,臉色發白,口中吐出大量的黑水,是一種什麼古怪的病呢?張伯伯說是肺炎與腸炎的併發症。戰亂中的小城,沒有一種葯能救治他,我們就這麼束手無策地,眼看可憐的雲弟與病魔掙扎到最後一分鐘。到最後,他似乎清醒了,腳手無力地動了一下,疲倦的眼皮睜開一線線。玉姨與我啜泣著,低低地叫喚他,他枯焦的嘴唇抽動了一下,目光是獃滯的,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們緊捏著他冰冷的手,企圖拉住他體內遊絲似的生命,可是連張伯伯都無能為力,我們只有痛哭,只有不斷地呼喚。我怎麼能相信四天前還活活潑潑的雲弟,會一下子被死神抓去呢?我們哭倒在他的床邊。在彌留中,他忽然清晰地輕喊出一聲「大媽」。

「啊,雲弟,你喊誰,誰來了?」

「大媽,我看見她了。」

我馬上跪下來哭著祝禱:「媽,保佑雲弟,別讓他去,別讓他去啊。」

「阿娘,阿娘也來了。」他又喃喃著:「阿娘,我聽話了,我不游水了,啊,我腳手好冷啊……」

他顫抖起來,我們緊緊摟住他,好久、好久,他突然停止了發抖,一切都停止了。兩題淚水從他眼角淌下來,他永不再哭了。

「一種古怪的病狀。」張伯伯槌著桌子沉痛地說:「不知是不是我誤了他。」

玉姨與我不能再說一句話,我們都幾乎昏厥了。這突然的變故使人難以置信。我們不能想象,我們以後怎麼能沒有雲弟,怎麼能不看見他蹦跳,頑皮,怎麼能不聽見他哭與笑。

我們怎麼能失去一個如此被我們愛著又是如此愛我們的親人呢?我伏在雲弟的身邊哭著禱告:「媽,雲弟臨終時在喊您,您真的來了嗎?是您接走他的嗎?難道你在另一世界里記掛他,還是你感到寂寞呢?告訴我,媽,您在哪裡,爸爸在哪裡,現在你們三人在一起了嗎?」

這一連串的死亡,頓使我感到人世的無常。我茫茫然地望著玉姨,她痴痴地像一具蒼白的石膏像,頭髮散亂著,發上的白花垂下來。她晃晃悠悠地問我:「云云真的去了嗎?他怎麼會這樣就死的呢?」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呢?這也許是天意,天意要使我們家門庭衰落,連一個男孩子都留不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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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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