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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X年春季的一天晚上,羅馬舉城轟動,B公爵這位名聞遐邇的大銀行家,在威尼斯廣場邊新落成的宮邸里舉行舞會。凡是義大利的藝術、巴黎和倫敦的豪華生活所能產生的輝煌壯麗,都彙集一起,裝飾這座宮殿。賓客如雲,英國上流社會那些端莊淑靜的金髮美女,早就渴望享有參加這個舞會的殊榮,她們蜂擁而至。羅馬最俏麗的女人與她們爭奪美女大獎。有一位年輕女郎由她父親領著走進舞場,她那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頭髮都表明她是個美麗的羅馬姑娘。頓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顯露出風度不凡。
人們看到一些外國人,他們一進場就對舞會的富麗堂皇驚嘆不已。他們說:「歐洲任何國君的盛典,都遠不能與之相比。」
因為國君們沒有羅馬式的宮殿,而且他們邀請的只是宮中的命婦,而B公爵邀請的卻全是美女。這天晚上,他對邀來的賓客心滿意足。男人們似乎被弄得眼花繚亂。在這麼多超群絕倫的美女中,必須確定誰是最美的人。評選有一陣猶豫不決,但瓦妮娜-瓦尼尼公主,就是那位黑髮、亮眼的姑娘終於被宣布為舞會的女王。很快,外國人和羅馬的年輕男人紛紛離開自己所在的沙龍,湧入公主所在的舞廳。
她的父親堂-阿斯德魯巴爾-瓦尼尼親王希望她先陪兩三位德意志大公跳舞。接著,她接受了幾個英俊絕倫、高貴至極的英國人的邀請。但他們一本正經的態度使她厭煩,她似乎更樂意折磨看來已墜入瘋狂情網的年輕堂-李維奧-薩維里。這是羅馬最引人注目的青年人,並且是個王子。可是,假若有人給他一本小說,他讀不了二十頁便會扔掉,說看書使他頭暈,在瓦妮娜看來,這是個不足之處。
將近午夜時分,有一個消息在舞會上傳播開來,引起了相當大的震動。拘禁在聖昂日城堡的一個年輕的燒炭黨人喬裝改扮逃跑了。他以傳奇般的勇敢,通過了監獄守兵的最後一道防守。他用一柄匕首襲擊守兵,但是自己也負了傷。現在警察正循著街上的血跡追捕他,希望把他捉拿歸案。
當人們講述這個傳聞時,堂-李維奧-薩維里剛和瓦妮娜跳完舞。他為她的夫貌和魅力所傾倒。當他把瓦妮娜領回座位上時,用幾乎變得發狂的聲調問:
「行行好。告訴我,您最喜歡誰?」
「剛逃跑的那個年輕的燒炭黨人。」瓦妮娜回答道,「至少,他還做了點事兒,沒有白活。」
堂-阿斯德魯巴爾親王朝女兒走過來。這是個家財萬貫的富豪,二十年來從未核對過管家的賬目,那管家把他自己的錢復借給他自己,從中賺了一大筆息金。假如您在街上遇見親王,您一定會把他當作年老的喜劇演員、而不會注意到他手指上戴了五六個大鑽石成指,他的兩個兒子當了耶穌會教士,後來都患瘋癲死了。他已經將他們遺忘了。只是,他的獨生女瓦妮娜不願嫁人,這使他大為不快。她年屆十九,已經拒絕了所有門第最顯赫的求婚者。她這樣做是出於什麼原因?原來她認為:羅馬人不值一顧。當年蘇拉放棄終身執政,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舞會的第二天,瓦妮娜發現她父親,最不管事的人,一生中從未費力拿過鑰匙,今日卻小心翼翼地關緊了一扇門並加上鎖。門裡有一道樓梯通往宮邸四樓的一套房間,那套房間的窗戶正對著一個栽著橘樹的土台。瓦妮娜上羅馬城逛了幾處地方,回來時,官邸的大門由於準備安裝燈飾,被堵住了,馬車只好從後院進來。瓦妮娜抬起眼睛,驚異地發現父親那麼謹慎地關住的房間里,有一扇窗戶打開了。她扔下伴娘,跑上樓頂,找了很久,終於在面對土台的這面,發現了一扇裝著格柵的小窗戶,它離她只有兩步遠。也許這間房裡住了人。但,他是誰呢?翌日,瓦妮娜成功地拿到了通往種有橘樹的土台的小門鑰匙。
她悄悄地走近那扇仍然敞開的窗戶,躲在百葉窗后往裡瞧,只見房間里架著一張床,有個人躺在上面。她剛想退回去時,瞧見一條長裙扔在椅子上,於是又仔細看了看床上的人,她發現她一頭金髮,看上去十分年輕。她不再懷疑這是個女人。扔在倚上的裙子血跡斑斑,放在桌上的一雙女鞋上也有血點,陌生人動了一下,瓦妮娜發現她負了傷。她胸脯上包著一大塊布,僅由幾條布帶紮緊,這不會是出自外科醫生的手。瓦妮娜注意到,每天下午四點左右,她父親都要關在房間里忙一陣,然後上陌生人那兒去,很快他又下來,坐上馬車去維特萊希伯爵夫人家。他一走,瓦妮娜就爬上土台,從那裡她可以看見陌生女人,她對這個如此不幸的女人深表同情。她試圖猜出她的遭遇。扔在椅上的血跡斑斑的裙子像被匕首刺穿了,瓦妮娜可以數出破處。有一天,她比較清楚地看見了陌生女人:她的藍眼睛凝望著天空,彷彿在作祈禱,很快,她美麗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年輕公主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和她說話。次日,瓦妮娜壯著膽子,在父親到來之前,就藏在土台上。她看著堂-阿斯德魯巴爾走進陌生女人的房間,他帶著一隻小籃子,裡面放著食物。親王神色不安,說話很少。他的聲音這麼小,儘管窗戶是打開的,瓦妮娜也不能聽清。他做好了要做的事,很快又走了。
「這可憐女人一定有些窮凶極惡的冤家對頭,」瓦妮娜暗想,「使得我父親那樣無所顧忌的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寧肯每天不辭辛苦,親自爬這一百二十級梯子。」
一天晚上,正當瓦妮娜悄悄地朝陌生女人的窗戶探過頭去時,猛然與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事情露底了,瓦妮娜往地上一跪,叫道:「我喜歡您,我忠實於您。」
陌生女人示意她進去。
「我真得求您原諒。」瓦妮娜叫道,「大概,我愚蠢的好奇心冒犯了您!我向您發誓嚴守秘密,我永遠不再來這兒,如果您要我這樣的話。」
「看到您,有誰不感到幸福呢?」陌生女人說,「您住在這座官里嗎?」
「是的,」瓦妮娜回答,「我看您還不認識我。我是瓦妮娜,堂-阿斯德魯巴爾的女兒。」
陌生女人吃驚地盯著她,臉刷地變得通紅。接著她說:
「我希望您每天來看我,請屈尊答應我吧!但我希望不讓親王知道您的來訪。」
瓦妮娜的心咚咚直跳,她覺得陌生女人的言談舉止非常優雅,這個可憐的年輕女子大概觸犯了某個權貴,也許一時吃醋,殺死了她的情夫?瓦妮娜不能想象她的不幸會有平庸的原因。陌生女人告訴她。說她肩上挨了一刀,傷及肺部,疼痛不堪,她常常發現自己滿口鮮血。
「您沒有請外科醫生?!」瓦妮娜驚叫起來。
「您知道,在羅馬,外科醫生必須把所治傷員的情況一五一十向警察報告。」陌生女人說,「親王屈駕親自用您看到的這塊布包紮了我的傷口。」
陌生女人極自然地把受傷的經過帶過去了。瓦妮娜愛她若狂,然而,有一件事令年輕公主大惑不解:在極為嚴肅的談話中,陌生女人似乎好不容易才剋制住突然想笑的念頭。
「要能知道您的姓名,我會很高興的。」
「人家叫我克萊芒蒂娜。」
「好吧!親愛的克萊芒蒂娜,明天下午五點我來看您。」
第二天,瓦妮娜發現她的新朋友精神極為不佳。
「我願意給您叫個外科醫生來。」瓦妮娜一邊擁抱她,一邊對她說。
「我寧願去死,也不請外科醫生。」陌生女人說,「難道我要連累我的恩主不成?」
「羅馬總督薩維衛-卡丹扎拉先生的外科醫生,是我家一位僕人的兒子。」瓦妮娜大聲地說,「他對我們忠心耿耿。處於他的地位,他不怕任何人。我父親不知道他有這樣忠誠,我要派人去請他來。」
「我不願讓外科醫生來治療。」陌生女人激烈地叫起來,使瓦妮娜覺得意外。「來看我吧!要是上帝一定要召我去,那就讓我幸福地在您的懷抱中死去。」
第二天,陌生女人的情況更見嚴重。
「如果您還愛我,」瓦妮娜離開她時說,「您就會看到一個外科醫生。」
「要是他來了,我的幸福就會立刻消逝。」
「我就打發人去請。」瓦妮娜又說了一句。
陌生女人不再說話,只是拉住她,抓起她的手在上面亂吻。
有好長一陣兩人邢緘默無言,陌生女人眼裡噙著淚水。最後,她放了瓦妮娜的手,用彷彿即將死去的神氣對她說:
「我有件事要向您坦白,前天,我說我叫克萊芒蒂娜,這是假的;我是一個不幸的燒炭黨……」
瓦妮娜大吃一驚,把椅子許后一推,馬上站了起來。
「我覺得,」燒炭黨人繼續說,「這個坦白會使我失去伴隨我生命的唯一幸福。然而,欺騙您卻不應該是我的行為。我叫彼埃特羅-米西利里,十九歲。我父親是聖琪羅--英--瓦多的一名可憐的外科醫生,我自己是燒炭黨的成員。他們突然破獲了我們的『買賣』。我手銬腳鐐,被人從羅馬涅押到羅馬,丟進一間白天黑夜都點著燈的黑牢里,在那裡度過了一年又一個月。有一個好人幫我逃跑,他讓我裝扮成婦女。當我走出監牢,來到最後一道門的守兵面前時,正好有一個兵在罵燒炭黨,我給了他一記耳光。我向您肯定,我決不是充好漢,確實是要出口氣。幹了這個冒失事兒后,我在羅馬的大街小巷裡被人追捕,身上被刺刀捅了幾下,已經精疲力竭,便跑進一處大門敞開的府邸。我聽到憲兵們跟在我後面跑上來,我跳到一個花園裡,摔倒了,離一位散步的婦人只有幾步遠。」
「維特萊希伯爵夫人!我父親的朋友。」瓦妮娜說。
「什麼!她告訴您這事兒啦?」米西利里叫道,「不管怎樣,這位夫人--她的名字永遠不應該說出來--救了我的命。當憲兵們闖進她的府邸要逮住我時,您父親把我放進他的馬車,駛走了。我自覺非常虛弱,好幾天來,肩膀上的刀傷簡直叫我不能呼吸。我快死了,我將為自己的死抱恨終天,因為我再也見不到您了。」
瓦妮娜驚慌不安地聽他講完,然後匆匆地走出去。在她那雙十分美麗的眼睛里,米西利里看不到絲毫同情,看到的僅僅是高傲的心受到傷害后的表情。
夜間,一個外科醫生來了,他獨自一人,米西利里大失所望。他擔心再也見不到瓦妮娜。他向醫生不停探問,醫生只作治療,並不答話。此後的日子亦是同樣的沉默。彼埃特羅的雙眼一刻不離對著土台的落地窗,瓦妮娜通常從那裡進來。他感到傷心極了。有一次,將近午夜時分,他彷彿瞥見有一個人呆在土台暗處,是瓦妮娜嗎?
其實每天晚上,瓦妮娜都來這裡,把面頰貼在年輕燒炭黨人的窗玻璃上。
「要是我和他說話,」她暗忖,「那我就完了!不,我永遠不應該再見到他!」
這個決心剛下,她馬上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對年輕男人的溫情。當時她那麼愚蠢,以為他真是女人。在跟他如此溫柔地親熱之後,難道又必須把他忘掉?在瓦妮娜最理智的時候,她對自己思想的變化感到驚恐。自從米西利里告訴她真實姓名以來,所有她經常想到的事物宛如蒙上了一層輕紗,縹緲地顯現出來。
不到一個星期,瓦妮娜一臉煞白,顫抖著和外科醫生一起走進了年輕燒炭黨人的房間。她來告訴他,她必須讓親王派一個僕人來替代自己。她呆了不到十分鐘,但幾天後,出於人道,她又和外科醫生一同來了。有一晚,儘管米西利里傷情好轉,她再無借口替他的性命擔憂,但她還是大膽地獨自來了。看到她,米西利里感到極其幸福,但他設法掩飾自己的愛情。無論如何,他不願失去男子漢的尊嚴,瓦妮娜呢,走進來滿臉緋紅,也生怕他說出什麼動情的話。但他僅以高尚、忠誠、友好的態度接待了她,卻並不怎麼熱情,瓦妮娜又因此而感到悵然。她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極力挽留。
幾天以後,當她再來時,他還是同上次一樣,向她肯定地表示可敬的忠心和永遠的感激。瓦妮娜沒有發現年輕燒炭黨人抑制著的激動情緒,她懷疑自己是在單相思。這位如此高傲的姑娘,現在卻傷心地感到自己愛得發狂。她裝出快活的神氣,有時也佯作冷淡,來得沒有從前那樣經常,卻不能下決心停止探望年輕的傷員。
米西利里儘管燃燒著愛情的烈火,卻想到自己出身寒微,以及自己負有的義務,他決定:如果瓦妮娜一個星期不來看他,他就決不屈服於愛情。年輕公主高傲的內心逐步展開鬥爭。「那麼,」她終於對自己說,「我去探視他是為我自己,是為了讓我高興,我永遠也不會向他承認他使我感興趣。」她在他房裡呆上很久,而他同她說話,如同有二十人在場時一樣規矩。有一次,瓦妮娜恨了他整整一天,想了整整一天,決心要對他比平日更冷淡更嚴肅。可到了晚上,她還是忍不住對他說她愛他。很快,她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拒絕他的了。
瓦妮娜愛得如痴如狂,但也得承認,她高興萬分。米西利里不再想到保持男子漢應有的尊嚴,他墜入了情網,就和義大利其他人十九歲初戀時的情形一樣。他對這種熱烈的愛情十分認真,甚至向這位高傲的公主坦白了他獵獲愛情的手法。幸福的日子多麼易過,四個月的時間倏忽即逝。一天,外科醫生宣布傷員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了。「我將怎麼辦呢?」米西利里想,「仍舊躲在羅馬一位絕色姑娘家裡享受愛情嗎?把我關押了十三個月,想不讓我再見天日的可惡暴君們一定以為我害怕了,投降了!義大利啊,要是你的兒女因為一點小事便把你扔下不管,那你委實太不幸了!」
瓦妮娜毫不懷疑永遠和她在一起是彼埃特羅的最大幸福,他顯得太高興了。然而,波拿巴特將軍的一句話在這個年輕男子的心中辛酸地迴響,影響著他對瓦妮娜的態度。一七九六年,當波拿巴特將軍離開布雷西亞時,送他到城門口的市政府官員對他說,布雷西亞比義大利其他地方的人更愛自由。「對,」他回答,「他們愛和他們的情婦談論自由。」
米西利里頗顯為難地對瓦妮娜說:
「天一斷黑,我就得走。」
「可千萬小心,天亮前要回宮,我等你!」
「到天亮時我已離開羅馬好幾英里了。」
「好極了。」瓦妮娜冷冷地說,「那您去哪兒?」
「羅馬涅,去報仇。」
「我有錢,」瓦妮娜平靜地說,「我希望您能接受我送的武器和錢。」
米西利里注視她好一陣,眼睛眨也不眨。然後,猛一下撲進她的懷裡。
「我的心肝,你讓我忘了一切,甚至我的責任!」他對她說,「但你的心靈越高尚,你就越應該理解我。」
瓦妮娜淚如雨下,於是他同意第三天再走。
「彼埃特羅,」第二天她對他說,「你經常對我說,一個名人,比如說一位羅馬親王,廣有錢財,他就可以趁奧地利人捲入一場大戰,遠離我們的時候,為爭取自由的事業立下殊功。」
「是的。」彼埃特羅說,感到有點驚訝。
「那好!你心靈高尚,缺的只是一個高貴的地位。我和你結婚,並帶來二十萬利佛的年金。我負責徵求父親的同意。」
彼埃特羅撲通一聲跪在她腳下,瓦妮娜高興得容光煥發。
「我真心地愛你,」他對她說,「但我只是祖國的一名可憐的僕人;義大利愈是不幸,我就愈應該對她忠貞不貳。為了求得堂-阿斯德魯巴爾的同意,我必須在許多年內扮演可悲的角色。瓦妮娜,我謝絕你的求婚。」
米西利里匆匆地說出這話表明態度。因為他怕自己很快又會失去勇氣。
「我的不幸,」他叫道,「是我愛你甚於愛自己的生命,對於我來說,離開羅馬是對我最殘酷的酷刑。啊!要是義大利擺脫了那幫野蠻人的統治多好!我會多麼高興地和你登船去美洲生活。」
瓦妮娜僵立在那兒,拒絕她的愛情,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打擊。但很快她撲進米西利里的懷裡。
「你比任何時候都可愛。」她叫道,「是的,我可愛的鄉下外科醫生的兒子,我永遠屬於你。你是一個偉人,和我們的祖先一樣。」
所有關於前途的考慮,所有掃興的然而是理智的想法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時間他們完全沉浸在愛情之中。等到他們能夠清醒地說話時,瓦妮娜對他說:
「我差不多會和你同時到達羅馬涅,我讓人給我安排去巴萊達洗溫泉浴。我將住在聖尼戈洛別墅,離福爾里不遠……」
「我在那裡和你一塊生活!」米西利里叫道。
「從今以後,我就豁出去了。」瓦妮娜嘆了一聲,說:「為了你,我墮落了。但沒關係……你會愛一個失去榮譽的姑娘嗎?」
「難道你不是我的妻子,一個永受尊敬的妻子?我會永遠愛你並且保護你的。」
瓦妮娜必須去參加社交活動。她剛離開,他就開始感到他自己行為不夠理智。
「祖國是什麼?」他自忖道,「這又不是一個人,因為做了好事,我得感恩圖報;如果不這樣,他會感到不幸,並且可能詛咒我的。祖國和自由,這是對我有用的東西,就像我的大衣,是我應該買的,如果我沒有從父親手裡作為遺產按過來。總之,我熱愛祖國和自由,因為這兩件東西對我有用。倘若我拿它們無用,倘若它們對於我猶如八月的毛氅,那麼,買來又有何益,何況要付出巨大代價?瓦妮娜這麼美麗!才華如此罕見!人家會極力討好她,取悅於她,她會把我遺忘。哪個女人一生只有一位情人呢?羅馬的這些王公貴族,我把他們當作平民一般鄙視,可他們卻比我有優勢!啊!要是我走了,她會把我忘掉,我會永遠失掉她。」
半夜,瓦妮娜來看他。他向她傾吐了自己剛才內心的猶豫,並告訴她,他因為愛她,所以對祖國這個偉大名詞作了較深的探討,瓦妮娜聽了十分高興。
「若是他非在祖國與我之間進行選擇不可,」她暗忖,「肯定我會被選上。」
附近教堂的時鐘敲響了三點,訣別的時刻終於到了,波埃特羅從朋友身上抽回雙手,他已經步下小樓梯。這時瓦妮娜強忍住眼淚,微笑著對他說:
「假如你被一個可憐的村婦照料過,難道你不打算做點什麼事情表示一下感謝?你此去前途未卜,因為你將在敵人中旅行。就當我是村姑,請給我三天時間,以報答我對你的照護。」
於是米西利里又留了下來。可是三天之後,他還是離開了羅馬,藉助從一位外國大使手中買來的護照,他平安地回到了家,家人歡天喜地,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回家。他的朋友想殺死一兩個憲兵,以慶賀他的歸來。
「沒有必要,不要殺死會使用武器的義大利人。」米西利里說。「我們的祖國不是像幸運的英格蘭那樣的島國,我們缺少抵禦歐洲君主入侵的士兵。」
過了一段時間,米西利里由於被憲兵們緊追不捨,便用瓦妮娜贈予的手槍擊斃了兩個,於是憲兵們懸賞購買他的腦袋。
瓦妮娜沒有在羅馬涅露面,米西利里以為她把自己忘了,他的虛榮心大大受了傷害。他開始想到他與戀人地位身分的懸差。有一陣,他激動不堪,惋惜過去的幸福,甚至想重返羅馬,去看看瓦妮娜到底在幹什麼。當這種瘋狂的念頭將要壓倒他對祖國的責任感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山上教堂的鐘聲敲響了。鐘聲奇特,彷彿敲鐘人心不在焉。其實這是燒炭黨人的秘密團體發出的集合信號。米西利里回到羅馬涅后,就加入了這個團體。就在這一夜,所有燒炭黨人都在林中一個隱修院集合。兩個隱修士抽鴉片抽得昏昏沉沉,根本弄不清他們的小房子被拿作何用。米西利里悶悶不樂地來了,他在這裡獲知,由於團體首領被逮捕,他,年僅二十的青年,將被推選為這個團體的首領。在接受這不期而至的榮譽時,彼埃特羅感到自己的心咚咚直跳。當他獨自一人時,他下決心不再想念將他遺忘的那位羅馬姑娘,他要全心全意來盡自己的義務,把義大利從野蠻人手中解放出來。
兩天後,他從部下呈交的有關來往人員的報告中,看到了瓦妮娜公主剛剛抵達她的聖尼戈洛城堡的消息。看到這個名字,他與其說高興不如說心緒紛亂。他下決心當晚不去聖尼戈洛城堡,以為這樣就保證了他對祖國的忠誠,其實這純屬徒勞。他沒想到,一想起瓦妮娜他就不能有條有理地執行他的任務,第二天他見到了她,她仍和在羅馬時一樣鍾情於他。她父親想讓她結婚,使她的行期推遲了,她帶來兩千金幣。這個意外的援助來得恰是時候,它使新任首領的米西利里贏得了人們的尊敬。他們到加爾富訂造了一批匕首,把負責搜捕燒炭黨的教皇特使的心腹書記官俘獲過來,從他那裡繳獲了充當政府坐探的教士的花名冊。
在不幸的義大利,曾經企圖發動的一次最有理智的起義就是在這期間完成準備工作的。我在此並不想贅述詳情。我只滿足於說,如果那次鬥爭獲得成功,米西利里可望得到殊榮。數千起義者將由他發號施令,揭竿而起,手執武器,等待首領的到來。決定性的時刻臨近了,但和以往一樣,由於上級首領的被捕,起義癱瘓了。
到羅馬涅不久,瓦妮娜就看出對祖國的愛使她的情人忘記了其它所有的愛情。年輕的羅馬姑娘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她雖然極力使自己理智一些,但還是陷入悲觀的優傷之中,她無意中驚奇地發現自己詛咒了自由。有一天,她來到福爾里看望米西利里。以前,出於自尊她壓抑著自己的痛苦,而今天,她再也忍不住了。
「確實,」她對他說,「你像丈夫一般愛我,但這不是我的意願。」
她的眼淚馬上落了下來,但降低身分去責備他,也是件不光彩的事。米西利里全神貫注地想著自己的事情來回答她的眼淚。瓦妮娜突然起念,要離開他回羅馬。她剛才說的話暴露了自己的軟弱。現在她要懲罰自己。她從中感到一種殘酷的快樂。沉默片刻之後,她拿定了主意。要是她不離開米西利里,她就會覺得是自己在向他屈膝求愛。只有當他痛苦地突然發現她不在,而徒然地在四周尋找時,她才覺得快樂。但自己如此瘋狂地愛這個人,卻沒有獲得他的愛情,這種想法隨即又使她心碎。於是她打破沉默,使盡種種辦法,要從他口中套出一句表示愛慕的話。他卻心不在焉地對她說一些極為溫柔的話。但只要說到他的政治事業時,他的口氣就為之一變,感情真摯熱烈,他痛苦地叫道:
「啊!若是這回還不成功,若是又被政府破獲,我就再也不幹了。」
瓦妮娜仍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小時以來,她一直感到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情人了。他說的話像一縷必然帶來不幸的光線,在她腦中倏地一亮。她暗想:
「燒炭黨人接受了我好幾千金幣。他們不會懷疑我對他們的秘密行動懷有貳心。」
瓦妮娜停止沉思,對彼埃特羅說:
「你願隨我去聖尼戈洛城堡住一天嗎?你們晚上的集會並不需要你出席。明天早上,在聖尼戈洛,我們可以一起散步,這會平息你的激動,使你恢復冷靜。在這種關鍵時刻.你需要冷靜。」
彼埃特羅同意了。
瓦妮娜離開他去作旅行的準備,像通常那樣,把他藏在小房間里鎖好。
她朝她過去的一個女傭家跑去,這個女傭因為結婚離開了她。後來在福爾里開了家小商店。到了這個女人家后,她匆匆地在找到的一本曆書的空白頁邊上寫下了燒炭黨人秘密團體當晚集會的準確地點。她在告密書的末尾寫下這樣的話:「這個團體由十九個成員組成。這裡是他們的姓名和住址。」寫好這份非常準確的名單,--除開缺少米四利里的名字外,它的確準確無誤,她對這位信得過的女人說:
「把這本書送給教皇特使,請他看裡面寫的子,然後要他把書還給你。這裡是十個金幣,如果特使說出你的姓名,那你將必死無疑,可是如果你讓他讀了我寫的那一頁,你就救了我的性命。」
一切順利,特使提心弔膽,所作所為根本不像個大人物。他同意不遮住這位求見的婦女的面孔,條件是必須縛住她的手。女商販就這樣被領到這位人人物面前。他坐在一張鋪著綠毯的大桌子後面。
特使害怕書上有烈性毒藥,隔得遠遠的讀了那一頁。他把書還給女商販,也沒派人跟著她。離開情人不到四十五分鐘,瓦妮娜又出現在米西利裡面前。她已經看到從前的女傭回來了,自以為從此他就專屬於她了。她告訴他城裡情況異常,人們看到憲兵的巡邏隊在一些街巷中出沒。過去,他們是從不光顧這些地方的。
「要是你願意聽我的,」她補充道,「我們立即去聖尼戈洛。」
米西利里同意這種安排,他們朝年輕公主的馬車走去。馬車停在離城四里遠的地方。瓦妮娜的心腹,謹慎而報酬優厚的伴娘在車上等著她。
來到聖尼戈洛城堡后,瓦妮娜擔心自己乾的事情敗露,因而對情人更加溫柔多情。但在她對他言情道愛時,她覺得自己是在演戲。昨天她光顧告密,把良心的譴責完全置於腦後,現在,當她把情人摟在懷裡,她想:
「有一句話,人家可能會告訴他。只要這句話一說出來,他馬上會恨死我,而且永遠不會原諒我。」
半夜,瓦妮娜的一名僕人突然闖進房來。此人是個燒炭黨,而她卻一無所察。這麼說,米西利里掌握她的秘密,她不寒而慄。這人來告訴米西利里,晚上,在福爾里,十九位燒炭黨成員的屋子都被包圍,當他們從集合地回來時都被逮捕。儘管出其不意,有九人還是得以逃脫。憲兵們將其中十名押往中心監獄。進去時,有一人跳進一口井,井那麼深,淹死了。瓦妮娜大驚失色。幸而彼埃特羅未加留心,否則他只要望望她的眼睛就能發現她的罪行。
「那時,」僕人補充說,「福爾里城防部隊在所有的街道上戒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居民們不能從街頭走至街尾,每個街口都站著一個軍官。」
等這人出去后,彼埃特羅沉思了一陣。
「現在沒有辦法了。」他最後說。
瓦妮娜一臉死灰色,在情人的注視下渾身戰抖。
「你有什麼不適嗎?」他問。
然後,他的目光又移開,想別的事去了。
將近中午時分,她大著膽子對他說:
「又一個團體被破獲了;你大概將安靜一陣了吧。」
「太安靜了。」米西利里回答,還微微一笑,這一笑使她渾身一顫。
她去聖尼戈洛村的本堂神甫家作不可缺少的拜訪。他也許是耶穌會的坐探。七點鐘時,她回來吃晚餐,發現藏著情人的小房間里空無一人,她驚慌失措,趕忙在整座城堡里尋找。沒有找著,她無精打采地走回小房間,這時,她發現了一張紙條。她念道:
「我去向特使自首,我對我們的事業感到灰心失望,天不助我們。誰出賣了我們?看來是投井的那個可憐蟲。既然我的生命對可憐的義大利毫無用處,我也就不願讓我的同伴看到唯我倖免被捕,便猜測是我出賣了他們。永別了,如果你愛我,就請考慮為我報仇,殺死、消滅出賣我們的可惡叛徒,哪怕是我的父親。」
瓦妮娜倒在椅子上,昏昏沉沉,陷入最殘酷的不幸之中。她說不出話來,眼睛乾澀,發燒。
最後,她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偉大的上帝,」她叫道,「接受我的祈願。是的,我將懲罰可惡的叛徒,但在這之前,必須讓彼埃特羅恢復自由。」
一小時以後,她已經在歸返羅馬的途中。她父親老早就催她回去,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安排了她和李維奧-薩維里的婚事,瓦妮娜一到家,他就戰戰兢兢他說給她聽。令他大覺諒訝的,是她居然一開始就應允了。當晚,在維特萊希伯爵夫人家,她父親幾乎正式地向她介紹了堂-李維奧。她和他談了很多,這是個最風流的年輕人,擁有最好的駿馬。但不管人們承認他如何聰明,他的性格也被人認為過於輕浮,決不會引起政府當局的懷疑。瓦妮娜想先讓他神魂顛倒,再讓他成為一個方便的代理人,因為他是羅馬總督,曹察總監薩維里-卡丹札拉先生的侄兒,所以她估計暗探不敢注意他。
對可愛的堂-李維奧溫柔相待了幾天之後,瓦妮娜對他說,他永遠別想當她的丈夫。照她說,他的頭腦太簡單。
「如果你不是三歲毛孩,」她對他說。「你叔叔手下的人對你就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比如說,最近在福爾里破獲的那個燒炭黨團體,他們決定怎麼處理?」
兩天後,堂-李維奧來告訴她,在福爾里抓獲的燒炭黨己全部逃跑。她極為輕蔑地冷笑幾聲,狠狠地盯了他幾眼,整個晚上都不願理睬他。第三夭,堂-李維奧紅著臉向他承認,人們起初弄錯了。
「但,」他對她說,「我弄到了我叔父辦公室的一串鑰匙。從文件上我發現了一個委員會,由紅衣主教和最走紅的高級教士組成,極其秘密地召開了會議,審議在羅馬或拉文納審判這些燒炭黨是否適宜的問題。在福爾里逮住的九個燒炭黨徒,還有他們的頭目,一個叫米西利里的人--他真傻,投案自首!--眼下正拘押在聖雷奧城堡里。」
聽到「傻」這個字眼,瓦妮娜使盡全身力氣摟緊王子。
「我要親眼看看這些官方文件。」她對他說,「我要和你一塊進你叔叔的辦公室。你也許看錯了。」
聽到這話,堂-李維奧渾身顫抖起來。瓦妮娜要求他的幾乎是不可辦到的事情。然而這位姑娘的古怪性格進一步激發了他的情慾。幾天以後,瓦妮娜女扮男裝,穿一身漂亮的薩維里府的號衣,在警察總監絕密的文件堆中呆了半個小時。當她發現關於「犯人彼埃特羅-米西利里」的每日情況報告后,一時高興得跳了起來。她的手拿著這份文件直打顫。一看到這個名字,她就幾乎暈厥過去。走出羅馬總督府後,瓦妮娜允許堂-李維奧擁吻她。
「你經受住了我給你的這些考驗。」她對他說。
聽到這句話,年輕的王子高興得發狂,幾乎要放把火把焚蒂岡燒掉,讓瓦妮娜快活。這天晚上,法國大使家舉行舞會,她跳了很久,幾乎都是和他跳。堂-李維奧幸福得如痴如醉,大概這也阻止了他去思索這件事情。
「我父親有時也真古怪。」有一無瓦妮娜對他說,「今早,他趕走了兩個來我們家哭著求職的人。一個要求我把他安排在你叔父羅馬總督的府上做事;另一個是法國人統治時期的炮兵,他希望在聖昂門城堡謀個差使。」
「讓他們來替我辦事。」年輕王子不假思索地說。
「難道我要求的是這樣嗎?」瓦妮娜傲慢地回答,「我再一次重複這些可憐人的請求,他們應該獲得他們要求的東西,而不是別的什麼。」
沒有比這更難的事了。卡丹札拉先生根本不是個輕率之人。他只允許他非常了解的人在府上做事。表面看來,瓦妮娜是生活充實,心神快樂,實際上她心憂如焚,充滿內疚。事情進展之遲緩使她急得要死。他父親的管家替她弄來了錢。是否應該離家出走,上羅馬涅儘力幫助情人越獄?不管這種想法如何荒唐,她差點就要付諸實行,這時一個偶然的機運來同情她了。
堂-李維奧對她說:
「米西利里團體的十幾個燒炭黨人將被解到羅馬,不過也有可能判決后在羅馬涅就地執刑。這是我叔父今晚從教皇那兒獲悉的消息。在羅馬,這個機密,唯有你知我知。你高興嗎?」
「你變成大人了。」瓦妮娜回答道,「把你的畫相送給我吧。」
在米西利里應該到達羅馬的前一天、瓦妮娜找了個借口去西達--卡斯帶拉拿。從羅馬涅押往羅馬的燒炭黨人要在這個城市的監獄里宿一晚。早晨,當米西利里從監獄出來時,她看見了他。他單獨押在一輛馬車上,腳鐐手銬,看上去一臉煞白,沖情卻毫不沮喪。一個老婦人扔給他一束紫羅蘭,米西利里微微一笑,表示感謝。
瓦妮娜看到情人後,所有的思想似乎為之一新,又獲得新的勇氣。很早以前,她就讓即將關進情人的聖昂日城堡的指導神甫卡利教士獲得一次升遷,並讓這個好神甫做她的懺悔師。在羅馬,當一個公主和總督的侄媳婦的懺悔師,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對福爾里燒炭黨人的審理沒有延宕多久。由於無能為力阻止他們來羅馬,極右派決心報復,他們指派一些野心勃勃的高級教士組成了審判委員會來審判他們。委員會由警察總監主持。
法律明顯地對燒炭黨人不利,福爾里的這些人不能抱任何希望,也不能以任何可能的借口來保全性命。不僅審他們的法官要判他們死刑,而且許多人都認為要對他們施以酷刑,如剁去雙手等等。警察總監已撈了不少油水,不需什麼手段,便把判決奏給教皇,借他的手把死刑核減為幾年監禁,只有來西利里除外。總監視這個年輕人為洪水猛獸,況且我們上面講過,由於殺死兩個憲兵,他早已被判死刑。總監從教皇宮中回來后,瓦妮娜獲悉了對米西利里的判決和對她來說無甚意義的減刑。
次日,卡丹札拉先生午夜時分回到府上,不見一個人,總監不免有點驚訝,連拉好幾次門鈴,最後才來了一個傻頭傻腦的老僕。總監等不及,決定自己脫衣。他閂好門,天氣很熱,他脫下衣服,捲成一團朝一張椅子扔過去,誰知用力過猛,衣服飛過椅子,直碰在平紋細布的窗帘上,使一個男人的身影顯現出來。總監迅速撲到床上,摸出一支於槍。當他走近窗戶時,一個十分年輕的男人,穿著他府上的號衣,持著手槍,迎著他走了過來。總監一見此狀,忙把槍舉到眼前,準備開火。年輕男人笑吟吟地對他說:
「怎麼?老爺,您認不出瓦妮娜-瓦尼尼啦?」
「開這種討厭的玩笑是什麼意思?」總監滿腹怒火,反問道。
「冷靜地想一想,」姑娘說,「首先,您的手槍沒上子彈。」
總監大吃一驚,肯定了他說的是真的后,從貼身衣袋裡抽出一把匕首。
瓦妮娜以誘人的命令式口吻對他說:
「我們坐下吧,老爺。」
說完她自己若無其事一般,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
「至少,您只一個人吧?」總監問。
「絕對只是一人,我向您發誓。」瓦妮娜叫道。
但總監仍舊小心翼翼地檢查,他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各個角落都看了看,然後才坐在離瓦妮娜三步遠的一張椅子上。
「刺殺一位溫和派對我有什麼好處?」瓦妮娜平靜而溫和地說,「接位的也許會是一個頭腦發熱、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都送掉的庸才。」
「那麼您想幹什麼。小姐?」總監余怒未消,「這個場面對我可不適宜,而且不應該持續下去。」
「我所要補充的,」瓦妮娜傲慢地說,一下子收斂了她的迷人媚態,「這件事對您比對我更重要。有人希望救出燒炭黨人米西利里的性命。假若他被處決,您不會比他多活一個星期,我對這個毫無興趣。您對我這種越禮的行為不滿,但我所以這麼干,一是要開個玩笑,二是為某個朋友服務。我希望,」瓦妮娜繼續說,神態又變得溫柔起來,「我希望能幫一個聰明人的忙。他即將成為我的叔父,並且照跡象看來,他應該大大地擴充他家庭的財富。」
總監收起怒容,大概瓦妮娜的美貌促進了這一迅速的轉變。在羅馬,眾所周知,卡丹札拉老爺喜好女色。瓦妮娜一副薩維里府的僕人打扮,一雙絲株扎得高高的,一件紅外衣,裡面襯著她那件天藍色鑲銀帶的小褂,手上持槍,顯得動人極了。
「我未來的侄媳婦,」總監幾乎堆著笑說,「您幹了一件大蠢事,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希望一個明智的人會幫我保守秘密,」瓦妮娜回答,「尤其對堂-李維奧。親愛的叔父,如果您同意保全我朋友保護的人的性命,我就親你一下。」
瓦妮娜繼續用這種半戲謔半認真的腔調--羅馬貴婦們善於以這種腔調應付各種大事--與總監談話,終於給這場以持槍開始的會見塗上了年輕的薩維里王妃拜訪叔父羅馬總監的色彩。
卡丹札拉老爺很快拋開了擔心上當的想法。他轉而向侄媳婦談起留下米西利里性命會遇到的困難。總監和瓦妮娜一邊說話,一邊在房間里踱步。他拿起壁爐上一隻盛著檸檬水的長頸瓶,倒滿一隻水晶杯,正要端到嘴邊時,被瓦妮娜一把奪過去,在手上端了片刻,然後隨手扔進花園裡。過了一會兒,總監在糖罐里拿了一顆巧克力圓糖,瓦妮娜又搶過來,笑著對他說:
「小心點,您房裡的東西都下了毒。人家想要你的命,是我要求饒我未來的叔父一死,以便我進入薩維里家時,不致兩手空空。」
卡丹札拉老爺聽了大驚失色,忙不迭地謝了侄媳婦,並答應儘力免米西利里一死。
「我們的交易做成了!」瓦妮娜叫道,「證明,就是我現在給您的報償。」說完,她吻了他。
總監接受了報償。
「您必須知道,我親愛的瓦妮娜,」他補充說道,「我不喜歡流血。此外,我還年輕,儘管在您看來我已經老了。我可以生活到某一個時期,到那時,今天流的血將會毀壞我的名譽。」
當卡丹札拉老爺送瓦妮娜到花園的小門口時,時鐘敲響了兩點。
第三天,總監來到教皇殿前,正為要奏的事兒躊躇不決時,教皇陛下開口對他說道:
「無論如何,我得要求您實行赦免,福爾里的燒炭黨人中有一個仍然被判死刑。一想到這事兒我就輾轉難寐,必須救這人一命。」
總監見教皇和他一個意思,使故意說了許多反對話,最後擬了一紙赦令,由教皇破例簽了字。
瓦妮娜曾想到也許自己能使情人免死,但保不定有人要暗中毒死他,因此,從宣判的先一天起,米西利里就從卡利神甫、他的懺悔師那兒得到了幾小包航海吃的餅子,並被告誡不要碰官方給的任何食物。
瓦妮娜獲知福爾里的燒炭黨人將轉押往聖雷勒奧城堡,便想在米西利里途經西塔--卡斯帶拉拿時看看他。她先於囚犯們二十四小時到達該城,在那裡見到了早幾天到達的卡利教士。他徵得獄卒同意,讓米西利里半夜在監獄的小教堂里聽彌撒。甚至條件放得更寬:只要米西利里同意綁起手腳,獄卒便可以退到教堂門口,這樣獄卒可以看到囚犯--他負有責任看守,卻聽不見他說什麼。
有可能決定瓦妮娜命運的日子終於來了。一大早,她就來監獄教堂躲著。在這漫長的白晝,她腦中想的是什麼,又有誰能說出?米西利里愛她,可不可以寬恕她的過失?她告發了他的團體,但她救了他的命。當理智在她紛亂如麻的頭腦里佔了上風時,她希望他答應和她一同離開義大利。雖然她犯了罪,但那是愛他至極的緣故。當四點鐘敲響時,她聽到遠處傳來馬匹踏著路面的得得聲。每一聲似乎都在她心房裡震響。很快地就分辨出載著囚犯的馬車的轔轔聲。它們在監獄前面的小廣場上停住,她看到兩個燒炭黨人抬起獨自押在一輛馬車上的米西利里。他帶著腳鐐手銬,無法動彈。「至少他還活著。」她自言自語,眼中淚水盈盈,「他們還沒有毒死他。」晚上,教堂里可怕極了,祭壇上的燈掛得老高。獄卒為了省油,在整個陰森森的教堂里就點了這麼一盞燈。瓦妮娜的眼睛來回望著中世紀幾位死在隔壁監獄里的貴族的墓冢。他們的塑像面目猙獰。
早已是萬籟俱寂了,瓦妮娜沉浸在優郁和焦急中。午夜的鐘聲敲過一會兒,她相信聽到了一陣蝙蝠飛行般的輕微聲音。她想走出去,卻一陣昏眩,倒在祭壇的欄杆上。與此同時,兩個人影來到她旁邊。她沒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這是獄卒和帶著鐐銬的米西利里。獄卒點亮一盞燈籠,放在瓦妮娜身邊的欄杆上,好監視他的犯人,然後他退到靠近門邊的暗處。獄卒一走開,瓦妮娜就撲過上摟住米西利里的脖子。她緊摟著他,只感到鐵鏈的冰涼和尖刺。「誰給他上的鎖鏈?」她想。她擁吻情人,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樂。在這個痛苦之外,又增添一種更使人心碎的憂愁。有一陣,她以為米西利里知道了她的罪行。因為他的態度是多麼冷淡啊。
「親愛的朋友,」他終於開口對她說,「您愛我,我甚覺遺憾。我尋思我有什麼長處值得您愛我,卻想不出。聽我的活,我們回到更為純潔的基督教感情中人,忘卻過去使我們誤入迷途的空想吧。我不能專屬於您,我的行動經常帶來不幸,其原因,或許是因為我經常處於精神犯罪的狀態,雖然我聽從的只是人們謹慎的忠告。為什麼我不在福爾里那要命的黑夜和朋友們一同被捕?為什麼在危險關頭我擅離職守?為什麼我的缺席招來如此殘酷的懷疑?因為除了義大利的自由,我還另有所愛!」
瓦妮娜的思想還沒從米西利里的變化所引起的驚駭中清醒過來。他雖然未見明顯消瘦,模樣兒卻像有三十歲了。瓦妮娜把這種變化歸咎於他在監獄遭受的惡劣的對待。她大哭起來。
「啊!」她對他說,「獄卒們原先答應好好地對待你的。」
事實是,當死亡臨近時,所有能與嚮往義大利自由的激情相融合的宗教原則又再度出現在年輕燒炭黨人心裡,漸漸地,瓦妮娜發現情人身上的驚人變化完全是精神上的,根本不是身體上受的惡劣對待的結果。她原以為到達頂點的痛苦,此刻又加重了。
米西利里不說了,瓦妮娜似乎哭得要斷氣,他略顯激動地補充道:
「要是我在地球上還愛過什麼,這就是你瓦妮娜。但謝天謝地,我生活只有一個目的:不是死在監牢,就是竭盡綿力還義大利以自由。」
他又沉默下來。顯然,瓦妮娜說不出話。她想說,卻不能。米西利里又加了一句:
「任務是艱巨的,我的朋友,如果它輕而易舉地得以完成,還有什麼英雄主義可言?答應我,您不要再千方百計來看我。」
他的手腕盡量在鎖得相當緊的鐵鏈允許的範圍里動了一下,手指伸向瓦妮娜。
「要是你允許一個你愛過的男人勸你一句,那麼,明智一點,和你父親選定的配得上你的男人結婚吧。別告訴他任何使他不愉快的隱秘;但另一方面,也不要想方設法來看望我。我們今後只當互不認識。為了祖國的事業,你拿出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如果有朝一日,祖國從暴君的統治下解放出來,這筆錢會從沒收的財產中分文不少地還給你。」
瓦妮娜一時愣住了。彼埃特羅說話中只有提到「祖國」時,他的眼睛才亮一下。
末了,自尊心使年輕公主清醒過來。她帶了鑽石和小挫刀,也不回答米西利里的話,便將它們交給他。
「我出於義務收下它們。」他說,「因為我得儘力逃跑。但我不會再見到你,我對你的新善舉發誓。永別了,瓦妮娜,答應我,永不給我寫信,永不試圖見到我;讓我整副身心都獻給祖國。我為你而死。永別了。」
「不,」瓦妮娜極其激動地說,「我希望你知道我由於愛你而乾的事情。」
於是,她對他許述了自從他離開聖尼戈洛城堡去向特使自首以來,她各方奔走的情況。
「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瓦妮娜說,「出於愛你,我還做了件事情。」
於是他說出了她的告密行為。
「啊!魔鬼,」彼埃特羅怒不可遏,吼叫著朝她撲過來,試圖用鐵鏈打死她。
如果不是獄卒聞聲跑來,他也許已經把她打死了。獄卒抓住了米西利里。
「拿著,魔鬼,我不願受你的恩惠。」米西利里對瓦妮娜說,一邊盡鎖鏈允許的程度,把挫刀和鑽石朝她仍過來,然後毅然離去了。
瓦妮娜怔怔地站在那裡。她回到了羅馬,報紙上宣布她和堂-李維奧-薩維里王子締結了良緣。
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