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朦朧了。空中的彩雲已先後變成了魚肚色,只留著一線正在消褪的晚紅在那遠處的西山上。映著微笑似的霞光的峰巒,剛才還清晰地可辨的,一轉眼間已經凝成了一片,露著陰暗森嚴的面容。它從更遠的西北邊海中崛起來,中斷三四處,便爬上陸地,重疊起伏的佔據了許多面積,蜿蜒到正南方,伸出被名為太甲山的最高峰,隨後又漸漸低了下去,折入東北方的大海。

這時西邊的山麓下起了暮煙。它像輕紗似的飄浮著,蕩漾著,籠罩上了那邊的樹林、田野和村莊。接著,其他的山麓下也起了暮煙,迷漫著,連接著,混和著,一面向山腰上掩去,一面又向中部的村莊包圍著過來。

最後的一線晚紅消失得非常迅速。頃刻間,天空變成了灰色,往下沉著。地面浮動了起來。大山擁著灰色的波浪在移動,在向中部包圍著。它越顯得模糊,越顯得高大而且逼近。近邊的河流、田野、樹林和村莊漸漸消失在它的懷抱中。

傅家橋夜了,——這一個面對著太甲山的最中心的村莊。黑暗掩住了它的房屋、樹木和道路。很少人家的窗子里透出黯淡的燈光來。大的靜默主宰了整個的村莊。只有橋上、街頭和屋前,偶然發出輕微的和緩的語聲,稍稍振動著這靜默的空氣。這是有人在休息納涼。他們都很疲乏地躺著,坐著,望著天空或打著瞌睡,時時用扇子拍著身邊的蚊子。

閃爍的星兒漸漸布滿了天空,河面和稻田中也接著點點亮了起來。隨後這些無數的可愛的珍珠便浮漾起來,到處飛舞著,錯綜著,形成了一個流星的世界。

這時傅家橋的東南角上的沉默被突破了。有一群孩子在田邊奔跑著,追撲著,歡唱著:

火螢兒,夜夜來!……

一夜匆來,陳家門口搭燈台!……

有人撲到了螢火蟲,歌聲停頓了一會兒,又更加歡樂地繼續著:

燈台破,牆門過,陳家嫂嫂請我吃湯果!

湯果生的,碗漏的,筷焦的,

凳子高的,桌子低的,

陳家嫂嫂壞的!

歌聲重複著,間斷著,延續著,清脆而又流利。不到一刻鐘,孩子們的手掌中和衣袋中多射出閃爍的亮光來。

「我捉到三個!」尖利的叫聲。

「我五個!」另一個尖利的聲音。

「我最多!——八個!」第三個提高了叫聲。

「我最多——數不清!數不清!喏,喏,喏,」又一個揮著。手,踏著腳。

「亂說!你是騙子!……」別的叫著說,「你一個也沒有!」

「誰是騙子?你媽的!……誰是騙子?打你耳光!」那個說著,在黑暗中故意蹬著腳,做出追逐的樣子。

於是這隊伍立刻紊亂了。有人向屋前奔跑著,有人叫著媽媽,有人踏入了爛泥中怔住著。

同時,屋前納涼的一些母親們也給擾亂了。大家叫著自己的孩子,或者罵著:

「你回來不回來呀?……等一下關起門來打死你!——你敢嗎……」

待到孩子們回到她們身邊,她們也就安靜下來,彷彿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有的用四扇拍著孩子們身邊的蚊子,仰望著天上的星兒,開始低低地唱了起來:

一粒星,掉落地,

雨粒星,

拖油瓶,

油瓶油,炒豌豆,

豌豆生,加生薑,

生薑辣……

孩子們聽著這歌聲,也就一齊跟著唱了:

蟹腳長,跳過牆,

蟹腳短,

跳過碗!

碗底滑,捉只鶴!

鶴的頭上一個突,三斗三升血!

於是笑聲、語聲、拍手聲和跳躍聲同時在黑暗中響了起來,歡樂充滿著周圍,憂慮和疲勞暫時離開了各人的心坎。

但在許多母親們中間,葛生嫂卻滿懷的焦急不安。她抱著一個三歲的女孩,身邊靠著兩個八歲上下的兒子,雖然也跟大家的歌聲喃喃地哼著,卻沒留心快慢和高低,只是不時的間斷著。她的眼睛,也沒注意頭上的天空和面前的流螢,只是望著西邊黑暗中的一段小路。

「唉!……」她不時低聲地自言自語說,「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呀!……」

「真奇怪,今天回得這樣遲!有什麼要緊事嗎,葛生嫂?」一個鄰居的女人聽見她的不安的自語,問道。

「哪有什麼要緊事!不去也可以的!」葛生嫂埋怨似的低聲回答說。「老是這樣,不曉得夜晚……」

「漆黑的,也虧他走得。」

「可不是!說是摸慣了,不要緊。別人可給他擔心呀!……駝著背,一天比一天厲害了。眼力也比一年前差得多。半夜裡老是咳嗽得睡不熟。……」葛生嫂憂鬱地說。

接著沉默了。葛生嫂的眼光依然不安地望著西邊的一段小路。

那邊依然是一樣的黑暗,只不時閃亮著散亂的螢光。有好幾隻紡織蟲在熱鬧地合唱著,打破了附近的沉寂。葛生嫂一聽到蟲聲的間歇,便非常注意地傾聽著。她在等待腳步的聲音。

過了不久,那邊紡織蟲的歌聲果然戛然中止了。淡黃的燈光,在濃密的荊棘叢邊閃動著。

「到底來了……」葛生嫂喃喃地說,「也曉得黑了,提著燈籠……」

然而燈光卻在那邊停住了,有人在低聲地說著:

「這邊,這邊……」

「不是的!在那邊……不要動,我來捉!……」

「嗨!只差一點點……跳到那邊去了……」

葛生嫂知道是捉紡織蟲的,失望地搖了一搖頭。隨後聽清楚了是誰的聲音,又喃喃地自語了起來:

「咳,二十一歲了,還和小孩一樣愛玩……正經事不做……」她說著皺了一陣眉頭,便高聲叫著說:「華生!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嗎?……捉了做什麼呀?」

「曉得了!」華生在那邊似理不理的回答說。「哥哥回來了嗎?」

「沒有呀!……你不能去尋一尋嗎?」

「尋他做什麼呀!……又不會逃走!……誰叫他給人家買這麼多東西呀!……」華生說著帶著同伴往西走了。

燈光立刻消失了。黑暗與沉寂又佔據了那邊的荊棘叢中。

葛生嫂重又搖著頭,嘆息起來:

「這個人真沒辦法,老是這樣倔強!……」

「有了女人,就會變的呀!」坐在她身邊的阿元嫂插嘴說。

「說起女人,真不曉得何年何月。自己不會賺錢,單靠一個阿哥。吃飯的人這麼多,排著命做,也積不下錢……唉,本來也太沒用了……」

「老實人就是這樣的,」阿元嫂說。「所以人家叫他做彌陀佛呀。我看阿弟倒比阿哥本領大得多了,說到女人,怕自己會有辦法哩……」

「二十一歲了,等他自己想辦法,哼,再過十年吧!……」

「這倒難說,」阿元嫂微笑地說,「走起桃花運來,也是很快的哩……」

葛生嫂驚詫地沉默了。她知道阿元嫂的話里有因,思索了起來。

「難道已經有了人嗎?……是誰呀,你說?……」過了一會兒,葛生嫂問。

阿元嫂含笑地搖了搖頭:

「這個,我不曉得,應該問你呢!……嫡親嫂子不曉得,誰人曉得呀……」

葛生嫂又沉默了。阿元嫂第二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華生有了女人,而且似乎很清楚他們的底細,只是不肯明說罷了。

那是誰呢?葛生嫂一點也推測不出來。她一天到晚在家裡洗衣煮飯,帶小孩,簡直很少出去,出去了也不和人家說話,一心記掛著家裡的孩子,匆匆忙忙的就回了家。這消息是不容易聽到的,而且,也不容易想到。她家裡的雜事夠多了,三個孩子又太頑皮,一會兒這個哭了,那個鬧了,常常弄得她沒有工夫梳頭髮,沒有心思換衣服,有時甚至連扣子也忘記扣了一二粒,她哪裡會轉著許多彎兒,去思索那毫沒影子的事呢?

但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她記起了華生近幾個月來確實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裡回來的遲,其次是打扮的乾淨,第三是錢花的多,最後是他懶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沒有女人,她想,是不會變得這樣的。

但那女人是誰呢?是周家橋的還是趙隘的呢?這個,她現在無法知道。阿元嫂是個牙關最緊,最喜歡賣秘訣,越問她越不肯說的。這隻好慢慢的打聽了。

然而她心裡卻起了異樣的不安。葛生只有這一個親兄弟,父母早已過世了,這段親事,照例是應該由兄嫂負責的,雖然度日困難到了絕點,仍不能不設法給他討個女人;現在華生自己進行起來,於兄嫂的面子太難堪了。

「看哪,二十一歲了,阿哥還不給他討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軋姘頭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將這樣譏笑他們。剛才阿元嫂說,「你是親嫂子,應該問你呀!」這話就夠使她難受了。阿元嫂顯然是在譏笑他們。她們自己還像睡在鼓裡似的,什麼都不曉得,又哪裡知道現在外面的人正在背後怎樣笑罵了呢?……

她想到這裡,兩頰發起燒來,心裡非常的煩躁。但過了一會,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她在想那個未來的弟媳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倘若是個奸刁的女人,她想,他們這一家將從此不能安寧了,他們兄嫂將時時刻刻受到她的譏笑、播弄、干涉、辱罵。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時常爭吵,何況他們還沒有分家,葛生是個那麼老實無用的人,而華生卻是脾氣很壞的少年,一有了什麼糾葛,又是葛生吃虧是不用說的。為了葛生,她現在對什麼事情已經忍耐得夠了,難道還能天天受弟媳婦的委屈嗎?……

她想著,不覺非常氣憤起來,恨不得葛生就在面前,對他大罵一頓,出一出胸中的積氣。但是她念頭一轉,忽然又憂鬱起來,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她想到了華生結婚前後的事。要是華生真的已經有了女人,他們得立刻給他結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這一筆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樣張羅呢?聘金、傢具、酒席,至少要在六百元以上,平日沒有一點積蓄,借債約會也湊不到這許多。湊齊了以後又誰去還呢?華生這樣懶得做事,不肯賺錢,拿什麼去還呢?即使能夠賺錢,結了婚就會生下孩子來,用費跟著大了,又哪裡能夠還得清!這個大擔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麼辦呢?掙斷了腳筋,也沒……

「喔,我道是誰!怎麼還不進去呀?」一種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邊響了起來。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面前的是葛生哥。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她竟沒有注意到。

「什麼時候了,你也曉得嗎?」葛生嫂忿忿地說,「老是起早落夜,什麼要緊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個燈籠,叫人家放心不下……」

「你看,月亮不是出來了,還說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著東邊。

葛生嫂轉過頭去,果然看見微缺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東山的上面。近邊樹林間迷漫著一派濃厚的夜氣。她的四周,已經極其明亮。葛生哥露著一副蒼白的面孔站著,顯得很憔悴。

「剛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說,口氣轉軟了。

「進去吧,已經到了秋天,孩子們會著涼的。」葛生哥低聲地說。

葛生嫂給提醒了。她才看見自己手裡的孩子早已睡熟,兩邊站著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個靠著椅腳,一個伏在椅腳的橫檔上睡的很熟。周圍坐著的一些鄰居,不曉得是在什麼時候散去的,現在只留著一片空地。時候的確很遲了。有一股寒氣從地面透了上來。

「還不是因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說,一面扯著地上的一個孩子。「你看呀,一年到頭給人家差到這裡,差到那裡,自己有什麼好處呢!只落得一個『彌陀佛』的綽號!」

「人家沒有人好差……」

「太多了,這傅家橋!都比你能幹,比你走得快!」

「能有幾個靠得住的人?……」

「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嗎?」

「相信我,沒辦法……」

「你也可以推託的!一定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的嗎?」

「好了,好了,進去吧,我還沒吃飯呢……」葛生哥說著,抱起地上的兩個半醒的孩子往裡走了。

「又是沒吃飯!什麼時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飯給你吃!給人家做事,不會在人家家裡吃飯嗎?」葛生嫂咬著牙齒,忿恨地說,跟著走了進去。

「人家已經睡覺了……」葛生哥喃喃地說,聲音非常的低,幾乎聽不出來。

月光透過東邊的樹隙,在檐下的泥地上灑滿了交織的花紋,蓋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迹。一列染著黑色的水漬的泥牆,映出了青白的顏色。幾家人家的窗子全關了,非常沉寂。只有葛生哥夫妻兩人的腳步聲窸窣地響著。

進了沒有門的衖堂門限,他們踏上了一堆瓦礫,從支撐著兩邊傾斜的牆壁的幾根柱子間,低著頭穿了過去。這是一所老屋,衖堂已經倒記了一部分,上面還交叉地斜掛著幾根棟樑,隨時準備頹了下來的模樣;隨後經過一個堆滿農具的小天井和幾家門口,他們到了自己的家裡了。

這房子雖然和別的屋子連著,卻特別的低矮和破舊。葛生哥推開門,在黑暗中走到裡間,把孩子放在床上,擦著洋火,點起了一盞菜油燈。於是房子里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見了零亂的雜物。

這是一間很小的卧室,放著一張很大的舊床,床前一口舊衣櫥,一張破爛的長方桌子,一條長板凳,這裡那裡放著谷籮,畚斗和麻袋,很少轉身的空隙。後面一門通廚房,左邊通華生的卧房,外面這間更小的堆著穀子和農具,算是他們的棧房了。

「這時候還要我弄飯,幸虧曉得你脾氣,早給你留下一點飯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著,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廚房裡去端菜了。

「來四兩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

「什麼時候睡覺呀!又要四兩老酒……」葛生嫂拿著碗筷,走了出來。「老是兩個鐘頭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來,早夜也沒有了,什麼事情都忘記了……」

但是她雖然這樣說著,一面迴轉身,卻把酒杯帶了出來,又進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邊,摩弄著空杯,高興起來,映著淡黃的燈光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微笑的折皺。

廚房裡起了劈拍的爆烈聲,柴草在燃燒了。接著一陣濃煙從門邊卷了進來,霧似的蒙住了卧床、衣櫥和桌子,最後連他的面孔也給掩住了。

「唉,關上門吧……這樣煙……」葛生哥接連咳嗽了幾聲說。

「你叫我煙死嗎?關上門!」葛生嫂在廚房裡叫著說,「後門又不許人家開,煙從哪裡出去呀?」

但她雖然這樣埋怨著,卻把卧房的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卧房中的煙漸漸淡了下去,葛生嫂端著一壺酒和一碟菜走了出來。她罩著滿頭的柴灰,一對赤紅的眼睛流著眼淚,喃喃地說:

「真把我煙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捲起衣襟,拭著眼,又繼續說:

「沒有什麼菜了,那兩個大的真淘氣,總是搶著好的東西吃……這一點豆腐乾和乳腐還是昨天藏起來的……」

「有酒吃就夠了。」葛生哥微笑著,拿起酒杯。「就把這兩樣菜留給他們明天吃吧。」

「唉,老是這麼說,酒哪裡會飽肚……」

「你不會吃酒,不會懂的。」他用筷子輕輕地撥動著菜,只用一隻筷子挑了一點乳腐嘗著。「孩子們大了,是該多吃一點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鹹菜……這樣下去,身體只有一天比一天壞——餵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麼東西給我吃呀!……這個要吃,那個要穿,你老是這麼窮……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憂鬱地說。

「不是有四袋穀子嗎?去軋一袋就是。」

「你拿什麼去換現錢?谷價不是高了起來,阿如老闆說要買嗎?」

「慢慢再想辦法。」葛生哥緩慢地喝著酒說。

「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總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

「算了,算了,老是這樣釘著我,你有什麼不知道,無非都是情面……哦,華生呢?」

「華生!」葛生嫂忿然的說。「一天到晚不在家,什麼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

「只有這一個兄弟,我能天天打他罵他嗎?二十一歲了,也要面子的,總會慢慢改過來的……」葛生哥說著,嘆了一口氣。

「你也曉得——二十一歲了?親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臉上掠過了一陣陰影,心中起了煩惱。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

「人家十七八歲都娶親了,你到現在還沒給他定下女人……喂,我問你,他近來做些什麼事情,你知道嗎?」

「什麼呢?」葛生哥懶洋洋的問。

「虧你這個親哥哥……」

葛生哥睜著疲乏的眼睛望著她,有點興奮了。

「你說呀,我摸不著頭腦!」

「人家說他,有了……」她的話忽然中斷了。

外面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華生!……」葛生嫂驚訝地說著,隨後連忙裝著鎮靜的態度,埋怨似的說:「你這麼退了才回來!」

華生不做聲。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開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著什麼似的沉默著。

他有著一個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帶紅嫩的面龐,闊的嘴,高的鼻子,活潑而大的眼睛,一對粗濃而長的眉毛,掃帚似的斜聳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燈光下,他顯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望著他,微笑地說:

「華生,你回來了嗎?」

「回來了。」華生懶洋洋地回答了這一句話,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見他這種冷淡的神情,皺了一皺眉,緩慢地喝著酒,沉思了一會兒,注視著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緩的說了:

「以後早一點回家吧,華生。」

華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說:

「以後早一點吃飯吧,阿哥!」

葛生哥驚訝地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搖了一搖頭,臉上顯出不快的神情來。但忽然他又微笑著,說:

「早起早睡,華生,身體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麼時候了,才吃飯!」華生說著,射出犀利的眼光來。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著頭。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說,「十點鐘應該有了,才吃飯,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帶著埋怨的口氣,轉過臉去對著葛生嫂。

「什麼鳥事!全給人家白出力!」華生豎起了眉毛,忿然的說。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興地點著頭,說:「一點不錯——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點情面……」葛生哥喝著酒和緩地回答著:「你們哪裡懂得……」

「情面!」華生譏刺地說,「撈一把灰!我們沒飯吃,誰管!」

「可不是!撈一把灰!」葛生嫂接著說,「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除一斗米來嗎?阿如老闆自己就開著米店的!」

「對人家好歹,人家自會知道的。」

「哼!」華生豎著眉毛,睜著眼睛,說:「有幾個人會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願意做牛馬,誰管你!阿如老闆那東西,就是只見錢眼,不見人眼的!你曉得嗎?」

「閉嘴!」葛生哥驚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聲地說,「給人家聽見了怎麼辦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麼東西,阿如老闆!」華生索性大聲罵了起來。

葛生哥生氣了,他丟下杯筷,站起身,睜著疲乏的紅眼,憤怒地說:

「你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吧!……」

華生也霍的站了起來,仰著頭: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馬!……嚄……嚄!看你二十一歲了,對我這樣!……什麼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這時候才回來,倒罵起我來!你是什麼東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華生拍著胸膛說。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馬!」

葛生嫂驚慌了。她站在他們中間,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搖著說:

「你讓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華生,不要動氣!他是你阿哥呀!……」

「阿弟!……」葛生哥憤怒而又傷心的說,「我對他多麼好,他竟這樣報答我呀!……阿弟,這還是我的阿弟嗎?……」

「阿哥!……」華生也憤怒地說,「我看不慣這樣的阿哥!專門給人家做牛馬的阿哥!……」

「你殺了我,你不要我這做牛做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淚了,「是親兄弟呀!聽見嗎?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諒……孩子們睡熟了,不要把他們鬧醒吧。」

「我有什麼不是呀,你說!」葛生哥憤怒地說,「我一天到晚忙碌著,他一天到晚玩著,還要罵我,要是別人,要是他年紀再輕一點,看我不打他幾個耳光!……」

「我有什麼不是!我說你給人家做牛馬,說錯了嗎?……」

「你對?……」

「我對!」

「你對?你對?……」

「對,對,對!……」

「好了,好了,大家都對!大家都對……你去休息吧,華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華生!……聽我的話呀!我這嫂子總沒錯呀!……大家去靜靜的想一想,大家都會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著細想!」華生依然憤怒地說。

「你走不走呀?……我這嫂子在勸你,你不給我一個面子嗎?……聽見嗎?到隔壁房子里睡覺去呀!」葛生嫂睜著潤濕的眼睛望著華生。

華生終於讓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

「睡覺呀,華生!這時候還到哪裡去呀?」她追到了門口,「不是十點多了嗎?」

「就會回來的,阿嫂,哪裡睡得熟呀!」

他說著已經走得遠了。

「唉……從來不發脾氣的,今天總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嘆著氣,走了回來,但她的心頭已經安靜了許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說:

「他逼著我發氣,我有什麼辦法!」

「到底年紀輕,你曉得他脾氣的,讓他一點吧……」

「可不是,我總是讓他的……只有這一個親兄弟……看他命苦,七八歲就沒了爹娘……唉!」

葛生哥傷心了。他咳嗽著,低下頭,弓起背來,顯出非常痛苦的模樣,繼續說:

「做牛做馬,也無非為了這一家人呵……」

「我知道的,華生將來也會明白……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說著,眼中含滿了眼淚。

但她看著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趕忙忍住了淚,勸慰著說:

「你再吃幾杯酒吧,不要把這事記在心裡……酒冷了嗎?我給你去燒熱了吧?……」

「不必燒它,天氣熱,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時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說著,漸漸平靜下來,又拿起酒杯,開始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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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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