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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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橋又漸漸熱鬧了。尤其是街上,人來人往的顯得格外的忙碌:定貨的,募捐的,搬東西的,分配工作的,傳達命令的……

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經決定迎神求雨。

但華生卻反而消沉了。

這在往年,華生是非常喜歡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賽會,他從十四五歲起沒有一次不參加。他最先只會背著燈籠跟著人家走,隨後年紀大了一些,就敲鑼或放爆竹起來,今年春季他卻背著罌口廟的大旗在前走了。這真是非常快樂的事情,吃得好,看得飽,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熱鬧。

然而這次他卻拒絕了邀請,裝起病來,他從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後,他的心就突然冷了下來,對什麼事情都感覺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著臉,低著頭,躲在屋子裡呆坐著,或在樹林里徘徊著。

誰使他們兄弟兩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卻還是窮,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種起的穀子一大半都歸了人家的穀倉,這是很明白的。但因為歷來就是這樣的,他也忍下來了。

誰在他的井裡丟下一條死狗,這是很明白的,要報復也容易,只要他一舉手,自有許多人會擁了出來。但他卻對他原諒了。

誰在奪他的情人,誰在送他的情人,這也是明白的。要報復也一樣地容易,他當不起他一根指頭。但他對他也原諒了。

因為他們原來就是那種吃白食的卑鄙無恥的人物。

唯有最不能原諒的是菊香。

她,她平日在他的眼中是一個有志氣、有知識、有眼光、有感情、有理性的女人。她,她豈止有著美麗的容貌,也有著溫和的性格、善良的心腸的女人。她,她和他原是心心相印,誰也聽見了誰的心愿的……她,她現在居然轉了念頭了,居然和阿珊那東西胡調起來了!……

和別人倒也罷了,阿珊是什麼東西,她竟會喜歡他起來,除了他老子有錢,除了那一身妖怪似的打扮,他還有什麼嗎?

然而菊香卻居然喜歡了他,居然和他勾搭了起來!居然,居然……

華生想著想著,怎樣也不能饒恕菊香。他幾乎想用激烈的手段報復了。

「看著吧!」隨後他苦笑著想,「看你能享到什麼清福……」

華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給了阿珊,那未來是可想而知的。他覺得這比自己的報復痛快多了,現在也不妨冷眼望著的。於是他的心稍稍平靜了。他只是咬定牙齒,不再到街上去。他絕不願意再見到菊香。

但菊香卻開始尋找他起來了。她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華生家裡來,她只是不時的踱到橋頭,踱到岸邊,假裝著觀看河底井邊的汲水,偷偷地望著華生這邊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華生對她有了誤會,她只想有一個機會和他說個明白。她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華生了。

這幾天來,她的父親幾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見她就拍桌大罵,摔東西,想打人。隨後酒醒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比母親還能體貼她,撫愛她,給她買這樣那樣,簡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現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滿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卻越來越密了。屢次總是嬉皮笑臉的露著醜態,說著一些難入耳的話來引誘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見到她就嬌滴滴的叫了起來,彷彿戲台上的小丑似的。

「誰認得你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罵道。

但是他並不動氣,卻反而挨近來了,一面笑著,一面柔聲地說:「好妹妹……」

菊香不願意聽下去,早就跑進后間,呼的一聲關上了門。

阿珊毫不羞慚,當著店堂裡外的人哈哈地笑著走了出去,第二天又來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沒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樣呀,菊香?」她父親似乎著急了,「難道關店不成嗎,你不管?」

「趁早關了也好,這種討飯店!……」菊香哭著說,「還不是你找來的,那個阿珊鬼東西……」

他父親這次沒有生氣,他只皺了一會眉頭,隨後笑著說:

「以後叫他少來就對了,怕什麼。你這麼大了,難道把你搶了去!現在是文明世界,據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著分得太清楚的,你說對嗎?……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訂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進店堂來,只在街上徘徊著,彷彿已經給她的父親罵了一頓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遠遠地見到他,就躲進了裡面,許久許久不敢走出來。

她想念著華生,只是看不見華生的影蹤。一天晚上,她終於傷心地流著眼淚,寫了一張字條,約華生來談話,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給了阿英,托她送去給華生。

「我老早看出來了,」阿英低聲地說,高興地指指菊香的面孔。

但她並不把這事情泄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華生那裡,丟個眼色,把那張字條往他的袋裡一塞,笑著說: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連忙跑著走開,一面回過頭來對華生做著鬼臉。

華生看了一看字條,立刻把它撕碎了。

「還能抱著兩個男人睡覺嗎?」他忿恨地說。

他不去看她,也不給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來了,華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傷心地在暗中哭泣著,不再尋找華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里來,老是關著房門,在床上躺著,她心裡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從她母親死後,她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了解她,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可憐她怎樣過的日子,只有天曉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著挨著……好長的時光呵!……別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著「爸爸」,叫著「媽媽」,她卻只是皺著眉頭苦坐著。十五歲時死了母親,父親就接著變了樣,喝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個弟弟交給了她,還把一個店交給她,好重的責任,好苦的擔子!然而他還要發脾氣,一回來就罵這個打那個,對她瞪眼,對她埋怨。她受過多少的委曲,過的什麼樣的生活!

「媽呵!」她傷心地叫著,握著拳頭敲著自己的心口。

這幾年來,倘不是遇到華生,她簡直和在地獄里活著一樣。她尊敬他,看重他,喜歡他,她這才為他開了一點笑臉,漸漸感覺到了做人的興味。到得最近,她幾乎完全為了他活著了。她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他,一天沒有見到他,就坐卧不安起來。她沒想到嫁給他,但她也沒有想嫁給別人;倘若華生要她,她會害羞,可也十分心愿的。她本來已經把自己的整個的心交給了他的,他要怎樣,盡可明白地說出來。

然而,華生卻忽然對她誤會了,對她決絕了。

「天呵……」她想起來好不傷心,眼淚又紛紛落了下來。

她幾時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她並沒錯。她並沒對阿珊說過什麼話。她甚至是最厭惡阿珊的。而華生卻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歡阿珊了。

而且正在這個時候,正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阿珊竭力的來引誘她,她父親竭力的想把她嫁給阿珊。她受盡了阿珊的侮辱,受盡了她父親的威脅,她正像落在油鍋里,想對華生訴苦叫喊、請求他的援助的時候,華生卻再也不理她了,怎樣也找他不來。

「好硬的心腸!」菊香也生氣了。「決絕就決絕,各人問自己的心,看誰對不起誰……」

但她雖然這樣想,卻愈加傷心起來,她覺得世界全黑了,沒有一點光。她的前途什麼希望也沒有。她彷彿覺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陰間一樣。

於是,她立刻憔悴了。這一個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獨立在田野里的蘆葦,禁不起風吹雨打的,現在怎能當得起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來,臉愈長,顴骨愈高,眼皮哭得腫腫的,顏色愈加蒼白了,好不容易看見的憂鬱的微笑現在完全絕了跡,給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麼呀,你……」阿英聾子一見到菊香,就驚愕地問著,皺著深刻的眉頭。

「沒有什麼……」菊香回答著,轉了臉。

「他來過嗎?」阿英聾子低聲的問,貼著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搖了一搖頭。

阿英聾子立刻明白了,她皺著眉頭,歪著嘴,眼眶裡噙著眼淚,呆了一會兒,靜靜地轉過身走了。

「可憐這孩子……」她低聲地嘆息著,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菊香卻伏著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樂悲傷,沒有人去過問她,只有阿英這個被人家當做神經病的人,卻關心著她。倘若她是她的母親,她早就伏到她的膝上去,痛快地號哭了,她也就不會這樣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親房,也不是她的最貼近的鄰居,她不能對她哭泣,她不能對她申訴自己的心中的創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親。她四周沒有人,她是孤獨的,好像大洋中的一隻小船,眼前一片無邊際的波濤,時時聽著可怕的風浪聲。

但在外面,在整個的傅家橋,卻充滿了歡樂。雖然眼前擺著可怕的旱災,大家確信迎神賽會以後,一切就有希望了。況且這熱鬧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冷靜的艱苦的生活,也正需要著暫時的歡樂。

日子一到,傅家橋和其他的村莊一樣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裡就到處鬧洋洋的。擔任職務的男人,天才微微發白,就出去集合。婦女們煮飯備菜,點香燭供凈茶,也格外的忙碌。

這一天主要的廟宇是:白玉廟,長石廟,高林廟,熨斗廟,魯班廟,罌口廟,風沙廟,上行宮,下行宮,老光廟,新光廟……一共十八廟。長石廟的菩薩是薛仁貴,白袍白臉,他打頭;殿後的是傅家橋的罌口廟,紅袍紅臉的關帝爺,此外還參加著各村莊的蟠桃會,送年會,蘭盆會,長壽會,百子會……這些都是只有田產沒有神廟的。路程是:從正南的山腳下起,彎彎曲曲繞著北邊的各村莊,過了傅家橋然後向東南又彎彎曲曲的回到原處,一共經過二十五個村莊,全長九十幾里,照著過往的經驗,早晨七點出發,須到夜間十時才能完畢,因為他們要一路停頓,輪流打齋。

這次傅家橋攤到了六十多桌午齋,是給上行宮和老光廟的吃的,傅家橋的人家全攤到了,有的兩桌,有的一桌,有的兩家或四家合辦一桌。因此傅家橋的婦女們格外的忙碌。

「這次不必想看會了,」葛生嫂叫起苦來,「三個孩子,這個哭,那個鬧,備茶備煙,煮飯炒菜,全要我一個人來!兩兄弟都出去了。一個去敲鑼的,那一個呢?咳,這幾天又不曉得見了什麼鬼,飯也吃不下的樣子,什麼事情都懶得做,蕩來蕩去……」

幸虧她的大兒子阿城已能幫她一點小忙,給她遞這樣遞那樣,否則真把葛生嫂急死了。倘不看菩薩的面,她這次又會罵起葛生哥來:自己窮得不得了,竟會答應人家獨辦一桌齋給上行宮的人吃。

「早點給華生娶了親也好,也可以幫幫忙,」她喃喃地自語著。

但她的忙碌不允許她多多注意華生的事。已經十點鐘了,外面一片叫喊聲、奔跑聲。隊伍顯然快要來到。

橋上街上站著很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著。店鋪的門口擺滿了椅凳,一層一層搭著高的架子。這裡那裡叫賣著零食玩具。孩子們最活躍,跑著跳著,叫著笑著,這裡一群那裡一群的圍在地上丟石子,打銅板。大人們也這裡一群那裡一群的擲骰子,打牌九。婦女們也漸漸出來了,穿著新衣,搽著粉。老年的人在安閑地談笑著。他們談到眼前的旱災,也談到各種的瑣事。古往今來,彷彿都給他們看破了。

有一天夜裡和華生他們斗過嘴的阿浩叔,這時坐在豐泰米店的門口,正和一個六十多歲的白頭髮老人,叫做阿金叔的,等待著。他們以前都做過罌口廟的柱首,現在兒孫大了,都享起清福來,所以今天來得特別早。

「世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阿金叔嘆息著說。

「唔,那自然。」阿浩叔摸著鬍鬚回答。「所以這叫做花花世界呀。」

「譬如旱災,早稻的年成那末好,忽然來了……」

「要來就沒有辦法的。所以要做好人。現在壞人大多了。不能怪老天爺降這災難。」

「真是罪惡,什麼樣的壞人都有,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所以我說,現在迎神求雨已經遲了。」阿浩叔說。

「真對。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單是吃的水,用的水,也已經夠苦了。」阿浩叔皺著眉頭。

「不過,我說,現在曉得趕快回頭,也是好的。」

「那自然,只怕不見得真能回頭哩。」

「我看這次人心倒還齊,一心一意的想求雨了,不會再鬧什麼岔子打架吧?」阿金叔問。

「哦,那也難說,世上的事真難說,只要一兩個人不和,就會鬧的。為了一根草,鬧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說,這就是花花世界呀……」

「花花世界,一點不錯。」

「其實大家能夠平心想想,什麼爭鬧都沒有了。譬如迎神賽會,求福免災,古人給我們定下來的辦法再好沒有了,你說是不是?菩薩也熱鬧,我們也熱鬧。但是,」阿浩叔搖著頭說,「一些年青的小夥子,偏要鬧什麼岔子……」

「真不懂事……」

「可不是?我們到底多吃了幾年飯的,什麼事情都看得多了,他們偏不服,罵我們老朽,還說什麼亡國都亡在我們的身上的。哈哈,真好笑極了……」阿浩叔的牢騷上來了。

「這倒也罷了,我們原是老朽了的,不曉得還有幾年好活,可是對菩薩也不相信起來,這就太荒唐……」

「是迷信呀——哼!」阿浩叔霍然站了起來,憤怒地說。「我們已經拜菩薩拜了幾千百年,現在的小夥子卻比我們的祖宗還聰明哪,阿金叔。」

「這時勢,」阿金叔搖著頭說,「真變得古怪,前幾年連政府也說這是迷信,禁止我們賽會……」

「還不是一些小夥子乾的!」

「現在可又允許了,也祭孔夫子了……」

「所以我說亡國就亡在這些地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阿浩叔嘆息地說。「那一年,我們廟裡還出了許多冤枉錢的。」

「聽說現在把蟠桃會送年會當做迷信,要把田產充公呢。」

「把我們的屋子搬去了也好!」阿浩叔憤怒地說。「阿金叔,我們這樣年紀了,早應該在地下的,看什麼熱鬧!」

「哈哈……」

談話忽然停止了,大家都朝西轉過頭去,靜靜地聽著。

遠遠已有鑼聲傳來了,接著是炮聲,模糊的喧嘩聲。

看會的人愈加多了。橋上,街上,河的兩岸,都站滿了人。到處有人在奔跑,在叫喊。

「到了!到了!」

「遠著呢,忙什麼!」

「半里路了!」

「起碼三里!」

「你聽那聲音呀……」

聲音越響越近,越大,越清晰了。有喇叭聲,有鼓角聲,有鞭炮聲……一切都混和著彷彿遠處的雷聲似的。

一些孩子已經往西跑了,他們按捺不住好奇心;不耐煩在這裡久等。婦女們也大部分出來了,在打午齋以前,她們至少可以看一會熱鬧的。

突然間,在傅家橋的西邊,大炮,鞭炮,鑼聲一齊響了。滿村都騷動起來。那聲音是傅家飼堂里發出來迎接大會的。這時祠堂門口已能遠遠地望見隊伍的旗幟和紛飛的爆竹的火花,彎彎曲曲地從西北角過來,看不見尾,彷彿無窮長的神龍模樣。

「來了!來了!……」一些孩子已經跑了回來。

接著就三三兩兩的來了一些趕熱鬧的人們,隨後長石廟的柱首和幾個重要的辦事人也到了傅家橋。

現在先頭部隊真的進了傅家橋的界內了。炮聲,鑼聲,鼓角聲,喇叭聲,叫喊聲……隨時增強起來,傅家橋的整個村莊彷彿給震撼得動蕩了似的。

人群像潮一般從各方面湧來,擠滿了橋兩邊的街道,有些人坐在鋪板搭成的高架上,有些人站在兩邊店鋪的櫃檯上,密密層層地前後擠著靠著。萬道眼光全往西邊射著。

過了不久,隊伍終於到了街上。首先是轟天的銅炮一路放了來,接著是一首白底藍花邊的緞旗,比樓房還高,從西邊的屋衖里慢慢地移到了橋西的街上。

這真是一首驚人的大旗:丈把長,長方形,亮晶晶地反射著白光,幾個尺半大的黑絨剪出的字,掛在一根半尺直徑的竹桿上,桿頂上套著一個閃爍的重量的圓銅帽,插著一把兩尺的鋒利鋼刀;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兩肩掛著粗厚的皮帶,在胸前用尺余長的鐵箍的木桶兜住了旗杆的下端,前後四人同樣地用四根較短小的竹桿支撐著這旗杆,淌著汗,氣喘呼呼的,滿臉綻著筋絡,後面兩個人用繩子牽著旗子。

「哦哦!……真吃力!颳起風來不得了!……」觀眾驚詫地叫著說。

「那有什麼稀奇,你忘記了二十年前,有人就背著這旗子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嗎?……」

「背著旗子怎打人?退著走不成?怕是握著旗杆吧?」

「那自然,是握著的。——你嚕嗦什麼,不看會?」

接著大旗的是四面極大的銅鑼,掛在四根雕刻出龍形的木杠上,四個人挑著敲著。鑼聲息時,八個皂隸接著吆喊著一陣,後面跟著四對「肅靜迴避」的木牌。隨後是四個十五六歲的清秀的書童挑著琴棋書畫的擔子,軟翻翻輕鬆松的走著。接著是香亭,噴著馥郁的香煙。接著是轎子似的鼓閣,十三個人前後左右圍繞著,奏著幽揚的音樂:中間一人同時管理著小鼓小鑼小笙小銅鈸,四個人拉著各色各樣的胡琴,四個人用嘴或鼻子吹著笛,四個人吹著蕭。接著是插科打諢的高蹺隊。接著是分成四五層的高抬閣,坐著十幾歲美麗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揮著扇,拉著胡琴,對底下的觀眾搖著手,丟著眼色。接著是十二個人背著的紅布做成的龍,一路滾動著。接著是一排刀槍劍戟,一對大鑼,一對大鼓。於是薛仁貴的神像出來了。他坐在一頂靠背椅的八人轎上,頭戴王冠,腳著高跟靴子,身穿白袍,兩臂平放在橫木上,顯得端莊而且公正。他的發光的圓大的突出的眼珠不息地跳動著,顯得威嚴而且可怕。隨後又是一排刀槍劍戟。前面的鑼鼓聲停息時,後面的喇叭隊便沉鬱地響了起來。

隊伍到得街上,走得特別慢,大家像在原地上舒緩地移動著腳步似的。許久許久,長石廟的過盡了,才來了白玉廟,風沙廟、高林廟的隊伍。他們主要部分的行列是相同的,此外便各自別出心裁,有滾獅子的,有用孩子滾風車的,有手銬腳鐐的罪人,有用鐵鉤在手腕下的皮膚里吊著錫燈的,有在額上插著香燭的神的信徒……

整個的傅家橋,已經給各種的喧鬧震動得像波濤中的小舟似的,但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卻靜靜地、嚴肅地、緩慢地、很有秩序地往東走了過去,好像神附著了身一般。放炮的,敲鑼的,奏樂的,抬的,扛的,背的,沒有一樣不是艱苦的工作,但他們不叫苦,也不嘆息,好像負重的駱駝,認定了這是它們的神聖的職務,從來不想摔脫自己身上的重擔。

他們中間比較活潑也比較忙碌的,是那些夾雜在隊伍兩旁的指揮和糾察,他們時時吹著哨子調整著隊伍的秩序,揮著小旗叫觀眾讓開道路來。

這賽會,除了多了一些彩色的小旗子,寫著「早降甘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等外,幾乎一切都和春季的例會一樣。

所有的觀眾每當一尊神抬過面前,便靜默起來,微微地點點頭代表了敬禮,喃喃地念了三聲「阿彌陀佛」,祈求著說:

「菩薩保佑……」

但當神像一過,他們的歡呼聲又爆裂了。他們完全忘卻了這次賽會的目的。他們的眼前只是飛揚著極其美麗的景物,耳內只聽奇特的聲音;爆竹的氣息,充塞了他們的鼻子;熱騰騰的蒸氣粘著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腦子在旋轉著,他們的心在擊撞著。他們幾乎歡樂得發狂了。

這真是不常有的熱鬧。

阿英聾子現在可真的成了瘋婆了。她這裡站站,那裡站站,不息地在人群中擠著,在隊伍中穿梭似的來往著;拍拍這個的肩膀,扯扯那個的衣服。

「你真漂亮,嘻嘻嘻……看呀,看呀!好大的氣力!……哈哈哈哈……我耳朵亮了,全聽見,全聽見的……天呀!這麼大的銅炮,嚇死人,嚇死人!……」

她的所有的感官沒有一分鐘休息,尤其是那張嘴,只是不息地叫著,而且愈加響了,只怕別人聽不見她的話。

但人家並不理她,輕蔑地瞟了她一眼,罵一聲:「瘋婆」,又注意著眼前的行列了。

阿英聾子雖然沒聽見人家說的什麼,她可猜想得到那是在罵她,微微地起了一點不快的感覺,接著也就忘記了,因為那是常事。

太陽快到頭頂,七八個廟會過去了,她漸漸感到了疲乏,靜了下來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今天菊香沒有在看會。

她立刻從人叢中擠進了寶隆豆腐店,輕輕地在菊香的門縫外望著。

菊香伏著桌子坐著,脊背一起一伏的像在抽噎。

阿英今天所有的快樂全消失了。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又偷偷地擠出了店堂,一直往華生的家裡跑了去。她知道葛生嫂這時正在忙著齋飯。

「華生背旗子?抬神像?」她一進門看見葛生嫂在擺碗筷,便急促地這樣的問。

「快來,快來,」葛生嫂意外高興地叫著說,「給我把桌子抬到門外去!——天曉得,沒一個人幫我……」

「我問你:華生今天抬神像?背旗子?」

「乍么呀……」

「你說來!聽見嗎?背旗子?抬神像?」

「你真瘋了嗎?什麼事情這麼要緊……見了鬼了,阿哥叫他去,他躲在床上假裝病,阿哥一出門,也就不曉得往哪裡跑了。……」

「你說什麼呀!我沒聽見!」她把耳朵湊近了葛生嫂嘴邊。

「生病了,沒有去!——聾子!」葛生嫂提高著喉嚨。

「在哪裡呀?」

「誰曉得,一早就出門的!」

阿英立刻轉身走了。

「你這瘋婆!你不幫我抬桌子嗎?……」葛生嫂大叫著,做著手勢叫她回來。

阿英轉過頭來望了一望,沒理她。她換了一條路線,抄近路,急急忙忙地往樹林里穿了過去……

忽然,她在一株古柏樹下站住了。她無意中發現了華生。

他正躺在左邊樹木最密的一株槐樹下,睜著眼睛望著天,離開她只有十幾步遠,隔著一些樹木,但沒有注意到她。

阿英驚詫地望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輕輕地從別一條小路走出了樹林,隨後又急急忙忙地擠進寶隆豆腐店,一直衝到菊香的房裡。

「走!跟我走!」她命令似的說,扯起了菊香的手臂。

菊香含著眼淚,驚惶地仰起頭來,立刻感到了羞慚,側過臉去,用手帕拭眼睛。

「走呀……」

「不……」菊香搖著頭。

「有事情呀!走……」

「什麼事情都不去!……」

「不由你不去!聽見嗎?」她把她拉了起來。

「做什麼呢?……」

「你去了就會曉得的。……」

「我不看會……」

「誰叫你看會!」

菊香又想坐下去,但阿英用了那麼大的氣力,菊香彷彿給提起來了似的,反而踉蹌地跟著走了兩步。

「你看,你病得什麼樣了,」她搖著頭,隨後附著菊香的耳朵低聲地說:「聽我的話,菊香,跟我去,我不會害你的……」

菊香驚異地望了她一會兒,讓步了,點點頭就想跟了走。但阿英卻又立刻止住了她。

「你看你的頭髮,面孔……」她用手指著埋怨似的神情。

菊香這才像從夢中清醒過來了一般,蒼白的臉上浮起了兩朵淡淡的紅雲。她洗過臉,搽上一點粉,修飾了一下頭髮,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懊惱地又起了躊躇。但阿英又立刻把她拖起來了。

「這就夠漂亮了,」她笑著說,「才像個青年姑娘……」

菊香幾天沒有看見陽光了,昏昏沉沉的一手遮著眼睛,一手緊握著阿英的手,從人群中擠著走,沒注意什麼人,也沒什麼人注意她,踉踉蹌蹌地像在海船上走著一般,不曉得往哪裡去,也不曉得去做什麼,只由阿英拖著。

不久,走到樹林近旁,她停住了,大聲叫著說:

「喂!睜開眼睛來,看是誰吧!」她放了菊香的手,輕輕把她一推,立刻逃走了。

華生驚訝地霍的坐起身來。同時菊香也清醒過來,睜大了眼睛。他們只離開三四步遠。菊香呆望了華生一會,就踉蹌地倒在他身邊。

他們沒有說話。菊香只是低低地哭泣著,華生苦悶地低著頭。許久許久,華生忽然發現菊香比往日憔悴了,心中漸漸生了憐惜的感情,禁不住首先說起話來:

「你怎麼呀,菊香?……」

菊香沒有回答,嗚咽地靠近了華生。華生握住她的手,他看見她的手愈加瘦小了,露著許多青筋。

「什麼事情呀,菊香……」

菊香把頭伏到他的胸口,愈加傷心地哭泣著,彷彿一個嬌弱的小孩到了母親的懷裡一般。

這時華生所有的憎恨全消失了。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髮,讓她的眼淚流在自己的衣上,柔聲地說:

「不要這樣,菊香,愛惜自己的身體呵……」

「我……」菊香突然仰起頭來,堅決地說,「我對你發誓,華生……倘若我有一點點意思對那個下賤的『花蝴蝶』……我……」

華生捫住了她的嘴。

「我不好……錯怪了你……」他對她俯下頭去,緊緊地抱住了她。

菊香又嗚咽的哭了。但她的心中現在已充滿了安慰和喜悅。過去的苦惱全忘卻了。一會兒止了哭泣,又像清醒過來了似的突然抬起頭來四面望了一望,坐到離開華生兩三步遠的地方去。

「爸爸有這意思,我反對,他現在不提了……」

「我知道。」華生冷然的回答說,「無非貪他有錢。」

「他這人就是這樣……」

「但是我沒有錢,你知道的。」

「我不管這些。」菊香堅決地搖著頭說。

華生的眼睛發光了。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說:

「那麼你嫁給我……」

菊香滿臉通紅的低下頭去,但又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頭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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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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