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突然站起來了。他的手才觸著田溝中的混濁的水泥,上身還未完全倒下的時候,他清醒了,一種堅定的意志使他昂起頭來:

報復!他需要報復!他不能忍受恥辱!

他握住鋤頭的柄,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有著那末大的氣力:只是隨手的一拉,鋤頭的柄就格格地響著,倘若底下是堅固的石頭啃住了他的鋤頭,這鋤頭的柄顯然會被猛烈地折成了兩截。但現在因為是在相當鬆散的潮濕的泥土中,它只帶著大塊的污泥,從他的身邊跳躍到了他的背後,紛紛地飛迸著泥土到他的身上。

華生沒注意到自己給染成了什麼樣可怕的怪狀,立刻轉過身,提著鋤頭跑了。他忘記了他到這裡來是為的什麼,他沒想到他反而把田溝開得寬了許多,田裡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裡涌著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橋橋頭,衝進豐泰米店,一鋤頭結果了阿如老闆!他相信他這時一定在那裡,甚至還得意地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在橋上站著。

「這樣更好!」他想,「一鋤頭砍開他那大膿包!」

他的腳步非常迅速,雖然腳下的田塍又狹窄又泥濘,他卻像在大路上走著的一樣。他的臉色很蒼白,這裡那裡染著黑色的污泥的斑點,正像剛從戰壕里爬出來,提著上了刺刀的槍桿往敵人陣線上衝鋒的兵士。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有一個念頭:報復!

誰判定他放爆竹賂罪的呢?誰答應下來,誰代他履行的呢?這些問題,他不想也明白:是鄉長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決不願意放過他們。倘若遇見了傅青山,他會截斷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會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恥辱!

「你看!你看!……華生氣死了!……」站在後面的立輝,露著驚疑的臉色望著華生。

「誰也要氣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邊站了起來回答說。附近許多農民見華生那樣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著驚異的目光望著他,隨後見他走遠了,便開始喃喃地談論了起來。有些人甚至為好奇心所驅使,遠遠地從背後跟了去。

但是華生一點沒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彷彿都沒有存在著似的。他的目光尋找著那個肥胖的、大肚子的、驕傲兇狠的阿如老闆。

「華生……」忽然對面有了人迎了過來,叫著他的名字。

華生仰起頭來,往遠處望去,這才注意原來是阿波哥向他這面跑著。他的神情很驚惶、詫異地望著華生的臉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麼呀,華生?」

「我嗎?……關水溝。」華生簡短地回答說,依然向前面跑著。

「站住,華生!」阿波哥攔住了他的路。「我有話對你說!」

華生略略停了一停腳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面回答著,一面又走了。

「我有要緊的事情,回頭再說吧。」

「我的話更要緊!」阿波哥說著,握住了他的鋤頭和他的手,堅決地在他面前擋住了路。

華生遲疑了一下,讓步了:

「你說吧,我的事情也要緊呢。」

「到這邊來,」阿波哥說著,牽了華生的手,往另一條小路走了去。「你這樣氣忿,為的什麼呢?」

「我要結果傅阿如那條狗命!」華生憤怒地說,「你有什麼話,快點說吧!……」

「噓!……低聲些吧……」阿波哥四面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樹下,看見沒有什麼人,站住了,「為的什麼,你這樣不能夠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個大爆仗,五六千個鞭炮已經放過了!……這是什麼樣的恥辱!……」華生依然激昂地說。

「等待著機會吧,華生,不久就來到了……現在這樣的舉動是沒有好結果的……他現在氣勢正旺著……」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華生憤怒地截斷了他的話,又想走了,「照你的說法,等他氣勢衰了,那時還用我報復嗎?」

「你不知道,華生,現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結得很緊,幫助他的人很多,因為他有錢……」

「誰管他這些!」

「你倒說得好,不管他這些!」阿波哥說著笑了起來,「你要知道,他一年收得幾百擔租谷,不要說傅家橋,就是附近一帶,也數上他的錢多!有錢就有勢,鄉長傅青山就聽他的使喚,你能不管!」

「天沒有眼睛!」華生恨恨地叫著說:「這樣黑心的人,偏偏這樣有錢!……」

「有錢的人心總是黑的,」阿波哥繼續著說。「有錢的人,眼睛只看到幾個錢,只顧自己享福,不管人家窮人的死活!像傅阿如吧,他的田租收得特別重,谷要燥,秤要足,就是荒年荒月,也少不了他半粒!逼起租來,簡直就像閻王老爺一樣:三時兩刻也遲延不得!種他田的佃戶,哪個不叫苦呀!可他多享福呢,他不但飯菜吃得好,一年到頭只是吃補藥。」

「我們天天愁沒有米!」華生倒豎著眉毛。

「但這樣的日子,怕也不久了。他倒下來比誰都快。那時,會遠不如我們呢,你看著吧,華生!……前兩年,傅說他有八萬家產,連田地帶米店都算在內……這幾年來生意虧本,又加上愛賭愛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聽說他還負著債呢!……」

「這是謠言。」華生搖著頭說,但他心裡卻也相當的高興。「我不相信他會負債。」

「也許是謠言,」阿波哥說。「不過,他那米店的生意,虧本是可以看得出來的,這傅家橋有多少人到他那裡去糴米的呢?有穀子的人家,不會到他那裡去糴米,糴米吃的人都嫌他升子小,又不肯賒賬,寧可多跑一點路到四鄉鎮去。南貨愈加不用說了,四鄉鎮的和城裡的好得多,便宜得多了。吃得好穿得好。愛弄女人,是大家曉得的。說到賭,你才不曉得呢!據說有一次和傅青山一些人打牌九,輸了又輸,脾氣上來了,索性把自己面前放著的一二百元連桌子一齊推翻了。傅青山那東西最好刁,牌九麻將里的花樣最多……你不相信嗎?俗語說:『坐吃山空,』這還是坐著吃吃的。要是沒有租谷收入,靠那米店和南貨生意,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浪用呀?再說,這個世界也會變的,沒有飯吃的窮人會造反……」

「那也好,」華生冷淡地說,心裡卻感到痛快。「要不然,他還要了不起哩。」

「可不是,」阿波哥笑著說,「所以我勸你忍耐些,眼睛睜得大一點,望著他倒下去……現在傅青山那些人和他勾得緊緊的,惹了他會牽動許多人的,你只有吃虧!……」

「傅青山是什麼東西!我怕他嗎?」華生又氣了。「吃虧不吃虧,我不管!我先砍他一鋤頭。」

「不是這樣說的,你這樣辦,只能出得眼前的氣。尤其是博阿如,即使你一鋤頭結果他,反而便宜了他。過了不久,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你為什麼不等待那時來報復呢?你聽我的話吧,華生,慢慢的來,我不會叫你失望的。」阿波哥說著又笑了起來,習慣地摸著兩頰的鬍髭。

華生沉默了,阿波哥的想法是聰明的,對於他的仇人,這比他自己的想法高明的多了。

「過了不久,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華生想到這句話,不覺眉飛色舞起來。他彷彿已經看見了阿如老闆像一隻關在鐵絲籠里的老鼠,尾巴上,腳上,耳朵上,一顆一顆地給釘了尖利的釘子,還被人用火紅的鉗子輕輕地在它的毛上、皮上燙著,吱吱地叫著,活不得又死不得,渾身發著抖。

「你的話不錯,阿波哥!」華生忽然叫了起來,活潑地歡喜地望著他,隨後又丟下了鋤頭,走過去熱烈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呀,你是一個聰明的人,」阿波哥歡喜地說。現在時候還沒有到,你一定要忍耐。

「我能夠!」華生用確定的聲音回答說。

「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們現在走吧,到你家裡去坐一會,……呵,那邊有許多人望著我們呢,」阿波哥說著,往四面望了一望,「你最好裝一點笑臉。」

華生從沉思中清醒了過來,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轉過身,往前面望去,果然遠遠地站著許多背著鋤頭的人在田間注意地望著他們。

「你要心平氣和,」阿波哥在前面走著,低聲地說,「最好把剛才的事情忘記了……那原來也不要緊,是你阿哥給你放的,又不是你自己。丟臉的是你阿哥,不關你的事。呵,你看,你們屋前也有許多人望著我們呢!」

華生往那邊望了去,看見不少的男人中間夾雜著許多的女人,很驚異地對他望著,有些女人還交頭接耳的在談話。

「記住我的話,華生,」阿波哥像不放心似的重複地說著,「要忍耐,要心平氣和。有些人是不可靠的,不要把你剛才的念頭給人家知道了,會去報告阿如老闆呢。」

「這個,我不怕。」華生大聲說,又生氣了。

「不,你輕聲些吧,做什麼事,都要秘密些,不要太坦白了……」

阿波哥迴轉頭來,低聲地說。「要看得遠,站得穩,不是怕不怕,是要行得通……呵,你看……你現在不相信我的話嗎?我敢同你打賭,今年雨水一定多的,年成倒不壞……」

阿波哥一面走著,一面摸著自己的鬍髭,遠遠地和路旁的人點點頭,故意和華生談著別的話。

「我們總算透一口氣了,」他只是不息地說著,「只要一點鐘雨,這地上就不曉得有幾萬萬種田人可以快活兩三天,種田人靠的是天,一點也不錯,天旱了,真要命,交不上租,苦死了也沒飯吃……第二還要太平,即使年成好,一打仗就完了……像這幾年來,天災人禍接連起來,種田人真是非餓死不可了……」

一路上注意著他們的人,聽見他這樣說著走了過去,一時摸不著頭腦,只是露著驚訝的疑問的眼光。

華生提著鋤頭,在後面走著,他不大和人家打招呼,只是昂著頭,像沒有看見別人似的,時或無意地哼著「嗯,是呀」,回答著阿波哥。他的臉色,也真的微微地露出了一點笑容,因為他想到了不久以後的阿如老闆,心裡就痛快得很。

不久以後,阿如老闆將是什麼樣子,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店封了,屋子封了,大家對他吐著唾沫,辱罵著,鞭打著,從這裡拖到那裡,從那裡拖到這裡,叫他拜,叫他跪,叫他哭,叫他笑,讓他睡在陰溝里,讓他吃屎和泥,撒尿在他的頭上。撒灰在他的眼睛里,拿針會刺他,用剪刀去剪他……於是他拿著鋤頭,輕輕地慢慢地在他的鼓似的大肚子上耙著,鏟著,颳去了一些毛,一層皮,一些肉,並不一直剮出腸子來,他要讓他慢慢的慢慢的死去,就用著這一柄鋤頭——現在手裡拿著的!

這到底痛快得多了,叫他慢慢的死,叫他活不得死不得,喊著天喊著地,叫著爸叫著媽,一天到晚哀求著,呻吟著。

那時他將笑嘻嘻地對他說:

「埠頭是你的,你拿去吧!」

而且,他還準備對他賠罪呢:買一千個大爆竹,十萬個小鞭炮,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通乓的從早響到晚。他走過去譏笑地說:

「恭喜你,恭喜你,阿如老闆……」

於是華生笑了。他是這樣的歡喜,幾乎忘記了腳下狹窄的路,往田中踩了下去。

「哈哈哈……」他忽然聽見後面有人笑了起來,接著低聲地說:「他好像還不知道呢,放了這許多爆仗和鞭炮……」

「一定還睡在鼓裡,所以這樣的快樂……」另一個人說。

華生回過頭去,看見田裡站著兩個人,正在交頭接耳的說話,一面詫異地望著他,那是永福和長福兩兄弟,中年人,一樣地生著一副細小的眼睛,他們看見華生轉過頭去了,故意對他噘一噘嘴,仰起頭來,像不屑看到他的面孔似的,斜著自己的眼光往半空中望了去。

華生立刻轉過頭,繼續往前走了。他的腳步無意地加速了起來。

他感覺到很不快活,永福和長福的態度使他很懷疑。他覺得他們的話里含著譏笑,他們像看不起他似的,那神情。

為的什麼呢?在他們看起來,這放炮賠罪的事情顯然是丟臉的。誰錯誰是呢,華生和阿如老闆?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總之,誰賠罪了,就是誰錯的,他們一定在這樣的想。或者,他們明知道華生是對的,因為他這樣容易屈服,就此看不起他了。

華生的心開始不安起來。他感覺到眼前的空氣很滯重,呼吸急促而且鬱悶。他彷彿聽見永福和長福還在後面喃喃的說著:

「你這不中用的人!……」

他看見一路上的人對他射著尖利的眼光,都像在譏笑他似的。他羞慚地低著頭,不敢再仰起頭來,急速地移動著腳步,想趕快走進自己的屋內去。

但阿波哥卻在前面擋著,只是緩慢地泰然地走著,不時用手摸摸自己的面頰,繼續地說著閑話,不理會華生有沒有回答:

「你看吧,我們種田的人是最最苦的,要淋雨,要曬太陽,不管怎樣冷怎樣熱,都得在外面工作,沒有氣力是不行的,要挑要背要抬,年成即使好,也還要愁沒有飯吃……像阿如老闆那樣有錢有田的人,真舒服,穀子一割進一晒乾,就背著秤來收租了。我們辛辛苦苦地一手種大的穀子,就給他們一袋一袋的挑了走,還要嫌穀子不好,沒扇得乾淨,沒曬得燥,秤桿翹得筆直的……有一天,大家都不種田了,看他們吃什麼……有錢的人全是吃得胖胖的,養得白嫩嫩的,辛苦不得……你說他們有錢,會到外地去買嗎?這是不錯的。但倘若外地的人也不種田又怎樣呀?……」

華生又不安又不耐煩,沒有心思去仔細聽他的話,他心裡只是想著:

現在就報復,還是等到將來呢?

他知道阿波哥的勸告是對的,但他同時又懷疑了起來,看見別人對他不滿意的態度。不,這簡直是恥辱之上又加上了恥辱,放炮賂罪以後還得屈服,還得忍耐,還得忍受大家的譏笑!所謂將來!到底是哪一天呢?他這忍耐有個完結的日子嗎?在這期間,他將怎樣做人呢?

「放過炮賠過罪呢!……」

他彷彿又聽見了路旁的人在這樣的訕笑他。不錯,這樣大聲地說著的人是很少的,大多數的人都沉默著。但是,他們的沉默的心裡,又在想些什麼呢?他們沉默的眼光里,又說著什麼呢?無疑的,他們也至少記住了這一件事情:

「放過炮,賠過罪……」

他們決不會忘記,除非華生有過報復,或者,華生竟早點死了。

華生這樣想著,猛烈的火焰又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了。他兩手顫慄地搖著鋤頭,幾乎克服不住自己,又想直衝到橋西豐泰米店去,倘若不是阿波哥在前面礙著路。

「阿波哥到底是個精明的人,」華生又這樣想了。「他的年紀比我大,閱歷比我多,他的意見一定是對的,況且他對我又極其真心……」

「你要忍耐,華生,你要忍耐……」

阿波哥剛才三番四次的叮囑他,他現在似乎又聽見他在這樣說了。

「那是對的,我得忍耐,一定忍耐,」華生心中回答著,又露著笑臉往前走了。

他們已經到了屋前的空地上。約有十來個人站在那裡注意地望著他們,葛生嫂露著非常焦急的神情,迎了上來,高聲叫著說:

「華生,快到裡面去坐呀。」隨後她似乎放了心,露出笑臉來,感激地對阿波哥說:「進去喝一杯茶吧,阿波哥。」

「好的,謝謝你,葛生嫂,」阿波哥說著從人群中泰然走了過去。

華生低著頭在後面跟著,他的面孔微微地發紅了。他覺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很驚訝。他還聽見幾個女人在背後低聲地竊竊談著。談的什麼呢?自然是關於他的事情了。他雖然沒回過頭來,但他感覺得出後面有人在對他做臉色,在用手指指著他。

他們對他怎樣批評的呢,這些最貼近的鄰居們?華生不相信他們對他會有什麼好批評。他們絕對不會想到,對於阿如老闆,他在心底里存著更惡毒的報復的念頭。他們一定以為他屈服了。雖然他們明白這是阿波哥勸下來的,但總之華生屈服了,是事實,要不然,為什麼不跑到橋西去找阿如老闆呢?或者至少不大聲的罵著,竟這樣默默無言的,連臉上也沒有一點憤怒的表情呢?

「沒有血氣!」

他彷彿聽見人家在這樣的批評他。他覺得他的血沸騰了,頭昏沉沉的,兩腳踉蹌地走進了破爛頹記的衖堂,腳下的瓦礫是那樣的不平坦,踏下去嘰嘰喳喳地響了起來,腳底溜沿著,他的頭幾乎碰著了那些支撐著牆壁的柱子。

「走好呀,華生!」葛生嫂在他後面叫著說,皺著眉頭。她懂得華生的脾氣,看見他現在這種面色和神情,知道他心裡正苦惱著。她想拿什麼話來安慰他,但一時不曉得怎樣說起。

華生知道她在後面跟著,但沒有理睬她。他想到了她早上慌慌張張的那種神情,他現在才明白了是她的一種計策。她要他到田裡去,顯然是調開他。葛生哥預備去放炮賠罪,她自然早已知道了的。

「你阿哥到城裡去了,」他記得她當時是這樣對他說的。

但是阿英聾子怎麼說的呢?她說是他哥哥要他回家去,有話要和他說的。這顯然連阿英聾子也早已知道了這事情,是在一致哄騙著他的。

哦,他甚至記起了他在菊香店堂里阿英聾子的這種突然改變了口氣的神情了,那也是慌慌張張的,在菊香也有一點。她們那時已經知道了嗎?

華生記起來了,他那時是親眼看見保長傅中密往豐泰米店裡去的。不用說,這問題有他夾雜在內。

「哼!傅中密!……」華生一想到他就暗暗地憤怒了起來。

「坐呀,阿波哥,——你怎麼了,華生請阿波哥坐呀!」葛生嫂這樣叫著,華生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知道已經進了自己的屋內了。

「阿波哥又不是生客,」他不快活地回答著,放下鋤頭,首先在床上坐下了。

阿波哥微笑地點了一點頭,在華生身邊坐下,和氣地向葛生嫂說:

「你的幾個孩子都好嗎?」

「真討厭死了!」葛生嫂皺著眉頭回答說,「這個哭那個鬧,一天到晚就只夠侍候他們,現在兩個大的都出去了,小的也給隔壁阿梅姑抱了去,房子里才覺得太平了許多。」

「你福氣真好,兩男一女……」阿波哥說著又習慣地摸起面頰上的鬍髭來。

「還說福氣好,真受罪呢……氣也受得夠了,一個一個都不聽話……」

「我女人想孩子老是想不到,才可憐呢,哈哈……」

「都是這樣的,沒有孩子想孩子,有了孩子才曉得苦了。這個要穿,那個要吃,阿波哥,像我們這種窮人拿什麼來養活孩子呢?」她說著到廚房去了。

「年頭也真壞,吃飯真不容易……」阿波哥喃喃地說,隨後他轉過頭去對著華生,「你阿哥支撐著這一家頗不容易哩,華生,你得原諒他,有些事情,在他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譬如剛才……」

「都是他自討苦吃,我管他!」華生一提到他阿哥又生了氣。「他沒用,還要連累我。」

「他是一個好人,華生,剛才的事情,也無非為了你著想的……」

「阿波哥說得是,」葛生嫂端著兩杯茶走了出來,聽見阿波哥的話,插了進來說,「沒用也真沒用……這事情,依我的脾氣也不肯休的……但是,阿波哥,他也一番好心呢。我昨天夜裡一聽見他要這麼辦,幾乎發瘋了,同他吵到十二點……『為了華生呀!』他這樣的說著,眼淚汪汪的。我想了又想,也只好同意了。」葛生嫂說著眼角潤濕起來,轉過去對著華生:「你要怪他,不如怪我吧。我至少可以早點通知阻止他的……」

「哪裡的話,葛生嫂,華生明白的……」

華生低下頭沉默了。他心裡感覺到一陣凄楚,憤怒的火立刻熄滅了。他想到了他的阿哥。

為了他!那是真的。這十年來,他阿哥對他夠好了。倘若不是親兄弟,他阿哥會對他這樣好嗎?那是不容猶豫的可以回答說:「是的。」他做人,或者是他的心,幾乎全是為的別人,他自己彷彿是並不存在著的。

剛才的事情,華生能夠怪他嗎?除了怪他太老實以外,是沒有什麼可怪的,而這太老實,也就是為的華生呀。

華生想到這裡,幾乎哭出來了,他阿哥雖然太老實,這樣的事情,未見得是願意做的。那是多麼的委屈,多麼的丟臉,誰也不能忍受的恥辱,而他的阿哥卻為了他低頭下氣的去忍受了。他的心裡是怎樣的痛苦呢?……

「媽媽!」這時外而忽然有孩子的尖利的聲音叫了起來,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葛生嫂的大兒子阿城跑進來了,帶著一陣火藥的氣息。

「媽媽!叔叔!」他笑嘻嘻地手中握著一截很大的開過花了的大爆竹,衣袋裝滿了鞭炮,「你們怎麼……」

「過來!」葛生嫂瞥見他手中的爆竹,驚駭地把他拖了過去。「叫波叔叔!」

「波叔叔……」他緩慢地說著,睜著一對驚異的大眼睛。

「阿才呢?」葛生嫂立刻問他,想阻止他說話。

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溜了開去,奔到華生的面前,得意地晃著那個大爆竹,叫著說:

「叔叔!你怎麼不出去呀?……爸爸放爆仗,真有趣呵!喏,喏,我還撿了這許多鞭炮呀!……」他挺著肚子,拍拍自己的口袋。

「該死的東西!」葛生嫂連忙又一把拖住了他,「滾出去!」

「真多呀,看的人!街上擠滿了……」

「我揍死你,不把阿弟叫回來!……」葛生嫂立刻把他推到了門外,拍的把門關上了。

華生已經滿臉蒼白,痙攣地斜靠在阿波哥的身上。剛才平靜了的心現在又給他侄兒的話擾亂了。那簡直是和針一樣的鋒利,刺著他的心。

葛生嫂駭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阿波哥拍拍華生的肩膀,叫著說:

「華生!你忘記我的話了嗎?有一天會來到的!忍耐些吧,阿如老闆自有倒霉的一天的!」

「是呀,阿波哥說的是呀!」葛生嫂連忙接了上來,「惡人自有惡報的,華生,……天有眼睛的呵……」

她說完這話,仍喃喃地翁動著嘴唇,像在祈禱又像在詛咒似的,焦急得額角上流出汗來,快要落淚了。

「這是小事,華生,」阿波哥喊著說,「忘記了你是個男子漢嗎?」

華生突然把頭抬起來了。

「不錯,阿波哥。」他用著堅決的聲音回答說。「我是個男子漢。我依你的話。」

他不覺微笑了。他終於克服了自己,而且感覺到心裡很輕鬆。

葛生嫂的心裡像除去了一塊沉重的石頭,跟著微笑起來。阿波哥得意地摸著自己的鬍髭,也露著一點笑意。

「回來了嗎?」這時忽然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真把我氣……」

葛生嫂立刻沉下了臉,用著眼光盯住了進來的阿英聾子。阿英聾子瞥見華生坐在床上,連忙把底下的話止住了。

「他知道了嗎?」她貼著葛生嫂的耳朵,較輕的問,但那聲音卻仍很高。

葛生嫂點了點頭。阿英聾子轉過身來,張大著眼睛,側著頭,疑問地望著華生。

華生看見她那種古怪的神情,又笑了。

「了不起,了不起!」她接連的點著頭,伸出一枚大拇指來,向華生走了過去,隨後像老學究做文章似的搖擺著頭,挺起肚子,用手拍了幾拍,大聲的說:「度量要大呀,華生,留在心裡,做一次發作!——打蛇打在七寸里,你知道的呀!嘻,嘻,嘻……」

「這個人,心裡不糊塗,」阿波哥高興地說,「你說是嗎,華生?」

「並且是個極其慈愛的人呢。」華生回答說。接著他站起身來,向著她的耳邊伸過頭去,喊著說,「曉得了!我依你的話!謝謝你呵!」

「嘻嘻嘻……」她非常歡喜的笑了,露著一副污黑的牙齒,彎下了腰,兩手拍著自己的膝蓋。「這有什麼可謝嗎?你自己就是個了不起的人,極頂聰明的呀……我是個……人家說我是瘋婆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大家回答著,一齊笑了起來。

這時沉重的緩慢的腳步響了,葛生哥從外面走了進來,大家立刻中止了笑聲,眼光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顯得非常的可憐:駝著背,低著頭,緊皺著眉頭,眼光往地上望著,張著嘴急促地透著氣,一路咳嗆著,被太陽曬得棕黃的臉色上面露著許多青筋,上面又蓋上了一些灰塵,一身火藥的氣息,背上還粘著許多爆竹的細屑。

他沒有和誰打招呼,沉默地走到長方桌子前的板凳旁坐了下去,一手支著前額,一手扳著桌子的邊,接連地咳嗆了許久。

「你怎麼呀?快點喝杯熱茶吧!」葛生嫂焦急地跑到廚房去。

阿英聾子苦惱地皺著眉,張著嘴,連連搖著頭,用手指指著葛生哥,像不忍再看似的,輕手輕腳地跑出去了。

阿波哥沉默著,摸著鬍髭。華生抑制著心中的痛苦,裝出冷淡的神情,微皺著眉頭望著他的阿哥。

「阿波哥在這裡呀,」葛生嫂端進一碗粗飯碗的熱茶來,放在桌子上,看見他咳嗽得好了一些,低低地說。

葛生哥勉強止住咳,抬起頭來,望了望阿波哥,轉了身,眼光觸到華生就低下了。

「你好,阿波弟!……」他說著又咳了一陣。

阿波哥也欠欠身,回答說:

「你好,葛生哥……你這咳嗽病好像很久了。」

「三年了。」

「吃過什麼葯嗎?」

葛生哥搖了搖頭,皺著眉頭說:

「吃不好的,阿波弟,你知道……我是把苦楚往肚裡吞的……」他苦惱地嘆了一口氣,沉默了。

華生不覺一陣心酸,眼睛里貯滿了眼淚,站起身,走進隔壁自己的卧房,倒在床上,低聲地抽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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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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