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突然熱了。幾天來沒有雨也沒有一點風。最輕漾的垂柳的葉子沉重地垂著,連輕微的顫動也停止了下來。空氣像凝固了似的,使人窒息。太陽非常的逼人,它的細微的尖利的針,一直刺進了人的皮膚的深處,毒辣辣地又痛又癢,連心也想挖了出來。天上沒有一片雲翳。路上的石板火一般的燙。晚上和白天一樣的熱。

「啊噓,啊噓……」

到處有人在這樣的叫著,和著那一刻不停的像要振破翅膀的蟬兒的叫聲。雖然搖著扇子,汗滴仍像沸水壺蓋上的水蒸氣似的蒸發著。

「是秋熱呵,……」大家都這樣說,「夏熱不算熱,秋熱熱死人呵。」

但是過了幾天,一種恐怖來到了人問。大家相信大旱的日子到了。

「天要罰人了!」

不曉得是誰求到了這樣的預言,於是立刻傳遍了家家戶戶,到處都恐懼地戰慄了起來。

河水漸漸淺了,從檐口接下來貯藏在缸里的雨水,一天一天少了下去,大家都捨不得用,到河裡去挑了,每天清早或夜晚,河旁埠頭上就擠滿了水桶。但這究竟是有限的。從河裡大量地汲去的是一片平原上的稻田。碧綠的晚稻正在長著,它們像需要空氣似的需要水的灌溉。

轆轆的水車聲響徹了平原。這裡那裡前後相接隔河相對的擺滿了水車,彷彿是隔著一條戰壕,密集地架起了大炮、機關槍和步槍的兩個陣線。一路望去,最多的是單人水車,那是黑色的,輕快的,最小的。一頭支在河裡,一頭擱在河岸上。農人用兩支五六尺長的杆子鉤著軸轤,迅快地一伸一縮的把河水汲了上來。其次是較大的腳踏水車。岸上支著一個鐵杠似的架子,兩三個農人手扶在橫杆上,一上一下地用腳踏著水車上左右斜對著的丁字形木板,這種水車多半是紅的顏色,特別的觸目。最後是支著圓頂的半截草篷或一無遮攔的牛拖的水車。岸上安置著蓋子似的圓形的車盤,機器似的鉤著另一個豎立著的小齒輪。牛兒戴著眼罩,拖著大車盤走著。伸在河邊的車子多半是紅色的,偶爾也有些黑色。

各村莊的農民全部出動了。他們裸著臂膊,穿著短褲,打著赤腳,有些人甚至連笠帽也沒戴,在烈日下工作著。一些婦女和小孩也參加了起來。力氣較大的坐在凳上獨自拉著一部水車,較小的分拉著手車,或蹲在地上扳動著腳踏的板子,或趕著牛兒,或送茶水和飯菜。

工作正是忙碌的時候。一部分的農民把水汲到田裡來,一部分的農民在田裡踩踏著早稻的根株,有的握著丈余長的田耙的桿,已經開始在耙禾邊的萎草了。

雖然是辛苦的工作,甚至有時深夜裡還可以聽見轆轆的車水聲,但平原上仍洋溢著笑語和歌唱聲,和那或輕或重或快或慢的有節拍的水車聲遠近呼應著,成了一個極大的和奏。

岸上淙淙地淌下來混濁的流水,一直湧進稻田的深處,禾稈欣喜地微微搖擺著,迅速地在暗中長大了起來。農民們慈母似的飼育著它們,愛撫著它們,見著它們長高了一分一寸,便多了一分一寸的歡樂和安慰。忘記了自己的生命的力就在這辛苦的撫育間加倍地迅速地衰退了下去——

而且,他們還暫時忘記了那站在眼前的高舉著大刀行將切斷他們生命的可怕的巨物。

「不會的」,有時他們記起了,便這樣的自己哄騙著自己。「河裡的水還有一個月半個月可以維持呢。」

但是河裡的水卻意外迅速地減少了起來,整個的河塘露出來了。有些淺一點的地方,可以站在岸上清澈地看見那中央的河床以及活潑地成群結隊的游魚。

本來是一到秋天很少有人敢在水中游泳的,現在又給魚兒引起了願望。一班年青的人和別種清閑的職業的人倡議要「捉大陣」了。這是每年夏季的慣例,今年因為雨水多河水大,一直擱了下來,大家的網兒是早已預備好了的。

這七八年來,傅家橋自從有了村長,由村長改了鄉長,又由鄉長設了鄉公所增添了書記和事務員以來,地方上一切重大的公眾事業和其他盛會都須由鄉長為頭才能主辦。只有這「捉大陣」因為參加的人都是些「卑微的人物」,除了快樂一陣捉幾條魚飽飽個人的口福以外,沒有經濟的條件,所以還保持著過去的習慣,不受鄉長的拘束,由一二個善於游泳的人做首領。

傅家橋很有幾個捕海魚為業的人,歷來是由他們為頭的。他們召集了十個最會游水的人組成了一個團體,隨後來公攤他們的獲得。

華生在傅家橋是以游泳出名的,他被邀請加入了那團體。而且因為他最年青最有精力,便佔了第三名重要的地位。

華生非常高興的接受了。雖然田裡的工作更要緊,他寧可暫時丟棄了,去參加那最有興趣的捕魚。葛生哥很不容易獨立支撐著田裡的工作,但為了這種盛舉一年只有一度,前後最多是五天,就同意了華生的參加。

於是一天下午,傅家橋鼎沸了。他們指定的路線是從傅家橋的東北角上,華生的屋前下水,向西北走經過傅家橋的橋下,彎彎曲曲地到了丁字村折向西,和另一個由西北方面來的周家橋的隊伍會合在朱家村的面前。從開始到頂點,一共佔了五里多的水路。

傅家橋有四五十個人參加這隊伍。大家都只穿了一條短褲,背上掛著魚簍,背著各色各樣的大大小小的網走了出來,一些十二歲以內的孩子甚至脫得赤裸裸的也準備下水了。兩岸上站滿了男女老少看熱鬧的人。連最忙碌的農民們也時時停頓著工作,欣羨地往河裡望著。

河裡的隊伍,最先是兩個沿著兩岸走著的不善游泳、卻有很大的氣力的人。他們並不親自動手捕魚,只是靜靜地緩慢地拖著一條沉重的繩索走著。繩子底下系滿了洋鈿那麼大小的穿孔的光滑的圓石。它們沿著河床滾了過去,河底的魚驚慌地鑽入了河泥中,水面上便浮起了珠子似的細泡。這時靜靜地在後面遊行著的兩個重要的人物便辨別著水泡的性質,往河底鑽了下去,捉住了那裡的魚兒。他們不拿一頂網,只背著一個魚簍。他們能在水底里望見一切東西,能在那裡停留很久。

他們後面一排是三頂很大的方網,華生占著中間的地位,正當河道最深的所在。他們隨時把網放到河底,用腳踏著網,觸知是否有魚在網下。河道較深的地方,華生須把頭沒入水中踩踏著,隨後當他發現了網下有魚,就一直鑽了下去。他們後面也是相同的三頂方網,但比較小些。這十個人是合夥的,成了一個利益均攤的團體。在他們後面和左右跟著各種大小的網兒,是單獨地參加的。

第一二排捉的是清水魚,魚兒最大也最活潑不易到手。他們走過後,河水給攪渾了,魚兒受了過分的恐慌,越到後面越昏呆起來,也就容易到手。它們起初拍拍地在水面上跳躍著,隨後受了傷,失了知覺,翻著眼白出現在河灘上,給一些小孩們捉住了。

「啊唷!一條河鯽魚!」小孩子們叫著搶著。

「看呀,看呀!我有一條鯉魚哪!」

「呵呵,呵呵,三斤重呢!」

「哈哈哈哈……」

岸上和水面充滿了笑聲和叫喊聲。水面的隊伍往前移動著,岸上的觀眾也跟著走去,最引人注目的是前面的兩排,一會兒捉到了一個甲魚,一條鯽魚,一條大鯉魚。頭一排的兩個人忽然從這裡不見了,出現在那裡,忽然從那裡不見了,出現在這裡,水獺似的又活潑又迅速,沒有一次空手的出來。第二排中間,華生的成績最好。他生龍活虎似的高舉著水淋淋的大網往前遊了幾步,霍然把它按下水面,用著全力頭往下腳朝天迅速地把它壓落到河底,就不再浮起身來,用腳踏著用手摸著網底。

「這是一種新法!」觀眾叫著說。「這樣快,怎麼也逃不脫的!」

隨後看見他捧著一條大鯉魚出來,觀眾又驚異地叫了:

「可不是!好大的鯉魚!碰到別人,須得兩個人扛起來呀!」

但最使人驚異的卻是他的網同時浮起來了:他已經用腳鉤起了它,毫不費勁地。

「阿全哥的眼光真不壞,派華生擋住第二排的中路!」許多人都嘖嘖稱羨著,「沒有一條魚能在他的腳下滑過去!」

「別人下一次網,他已經要下第三次的網了!」有人回答著。

「周家橋就沒有這樣的人!」另一個人說。

「唔,哪個抵得上他!真是以一當百。」

「阿全哥年紀輕時,怕也不過這樣吧?」

「他的本領比華生高,因為他是在海里捕魚的。你看他現在年紀雖然大了,在第一排上還是很老練的。但他從來是按部就班的,可是沒有華生這樣的活潑。」

「哈哈,你這樣喜歡他,就給他做個媒吧……」

「可惜我也姓傅,要不然,我老早把我的女兒嫁給他了。」

「哈哈哈哈,說得妙,說得妙……你看,他又捉到一條大鯉魚了……」

但在這歡樂的觀眾中,菊香比任何人都歡樂。她的眼光遠遠地望著華生,沒有一刻離開過他。她最先很給華生擔心,看見他整個的身體沒入了水中,但隨後慣了也就放下了心。當她聽見岸上的人一致稱讚華生的時候,她的心禁不住快樂的突突地跳了起來。她甚至希望他還有更冒險的更使人吃驚讚嘆的技能表演出來。她最喜歡看見華生從水裡鑽出來的時候:他的紅棕的皮膚上,這裡那裡掛滿了亮晶晶的水珠,手中捧著閃明的紅鯉魚;他老是遠遠地對她微笑著,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魚兒,彷彿對她呈獻著似的。她喃喃地翕動著嘴唇,很少發出聲音來,有時也只是「啊啊」的叫著,驚喜地張著紅嫩的小嘴。她的憂鬱的神情這時完全消失了。

華生本來是喜歡參加這隊伍的,這次佔了重要地位,愈加喜歡了。傅家橋這一段河面上全是熟人,又夾著菊香在望著他,更加興奮了起來。他充滿了那麼多的精力,正像是入水的蛟龍一樣。

「看呀!看呀……」岸上的人又突然叫了起來。

驚奇的神情奔上了每個人的臉上。

華生從很深的水裡鑽出來了:他的嘴裡倒咬著一條紅色的三斤重的鯉魚,右手高舉著一條同樣大小的鯉魚;他擺動著身子,筆直的把上身露了出來,水到了他的腰間,他的左肋下緊緊地夾著另一條大小相同的鯉魚。

水裡的和岸上的叫喊聲以及擊掌聲轟天振地的響了。

但他把這三條魚兒一一地擲到岸邊的灘上以後,左手又拖出來了一條大鯉魚:它是那麼的肥大,像一個四五個月的嬰孩。華生的整個的左手插進了魚腮,它的尾巴猛烈地拍著水面,激起了丈把高的浪花。

「啊呀天呀!」岸上的和水裡的人全駭住了。這樣喊了以後,就忽然沉默了下來。

許久許久,等到華生把它拖上岸邊以後,叫喊和鼓掌聲才又突然響了起來,彷彿山崩地塌似的。

「這怎麼捉的呀?」

「人都會給它拖了去!我的爺呀!」

阿英聾子簡直發瘋了。她拍著自己的兩膝,叫著跳著,又到處亂竄著。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她大聲地叫著說,「金剛投胎的!金剛投胎的!……怎麼提的呀……不會腳夾縫裡也吊上一條……」

「嗤!你這瘋婆子!說話好粗……」有人提高著喉嚨說,在她面前揮了一揮手。

但是她沒聽見。她走到菊香面前,看見她驚異得出了神,笑嘻嘻地附著她的耳朵說:

「嫁給他吧……這樣好的男人,哪裡去找呀……」

「哈哈哈……」兩旁的人聽到阿英這些話,拍著手笑了起來,都把眼光轉到了菊香的臉上。

菊香的臉色通紅了。她罵了一聲「該死的瘋婆」,急忙羞慚地擠出了人群,避到北頭的岸上去。

岸上的和水裡的隊伍很快地往北移動著。將到傅家橋橋頭,就有人在那裡撒下了許多網,攔住著魚的去路。於是這裡的收穫更多了:紅鯉魚,烏鯉魚,鯽魚,甲魚,鳳尾魚,小扁魚,螃蟹,河蝦,鰻,蟮魚;紅的,黃的,白的,黑的,青的;大的,小的,長的,圓的,生滿了苔蘚的,帶著卵的……一籃一簍的上了岸。

捕魚的隊伍過去的河面,滿是泡沫和污泥,發放著刺鼻的臭氣,許久許久不能澄清下去。

太陽猛烈地曬著觀眾的頭面,連衣服都像在火上烘著一般,也不能使觀眾躲了回去。菊香的白嫩的後頸已經給烈日炙得排紅而且發痛了,仍站立在岸上望著。直至他們過了傅家橋的河面許多路,她才跟著大部分的觀眾走回家裡來。

但傅家橋的觀眾雖然逐漸退了,兩岸上又來了別一村的新的觀眾。叫聲笑聲拍手聲一路響了過去,直至天色將晚,到了指定的路線的終點。

沒有比這再快樂了,當華生和許多人掮著扛著挑著抬著許多的魚兒回來的時候。他在水裡又涼快又好玩,而又獲得了極大的榮譽。不但是捕魚的隊伍中的老前輩和所有的同伴稱讚他,傅家橋的觀眾對他喊彩,連其他村莊的人都對他做出了種種欽佩的表示。

他們的首領阿全哥,特別把華生的那條十幾斤重的大鯉魚用繩子串了,叫兩個人在隊伍面前抬著,給華生的肩膀上掛著一條寬闊的紅帶在自己面前走著。一路走過許多村莊,引起了人家的注意。

「啊唷!好大的一條魚,我的媽呀!」見到的人就這樣叫了起來。

「是誰捉到的呀?」

「傅家橋的人呢!」

「那是誰呀?——那個掛著紅帶子的!」

阿全哥的黑色的臉上滿露笑容,大聲回答說:

「我們的華生呀!」

「真了不起……」

「你們沒看見他怎麼捉的呢?……」後面的人接了上來,得意地把華生捕這條魚的情形講給他們聽。

聽的人都驚異地張大了口,駭住了。

當他們回到傅家橋橋西,各自散去的時候,十二個人在阿全哥的屋前草地上坐下了。阿全哥把魚分攤完了,提議把這十幾斤重的大魚也給了華生。

「今天華生最出力,不但使我們得到了加倍的魚,也給傅家橋爭來了極大的面子……」

華生快樂地接受了。阿全哥仍叫人一直抬到他的家裡去,此外還有滿滿的兩籃。

華生向家裡走回的時候,一路上就分送了許多魚兒給他要好的朋友。其中三個人所得的最特別:阿波哥的是一條七八斤重的鯉魚,阿英聾子的各色各樣的魚都有,菊香的是一對光彩閃明最活潑玲瓏的小鯉魚。那一條最大的鯉魚他要留到明天晚上請幾個朋友到他家裡來一道吃。

阿英聾子接到他的禮物以後更瘋狂了,她從來不曾有過許多的魚,她把它們曬了,腌了,醉了,要一點一點的吃過年。每次當她細細地嘗著魚兒的時候,她總是喃喃地自言自語的說:

「大好佬……傅家橋出大好佬了……」

菊香一接到禮物的時候,滿臉又通紅了,她心中又喜歡又驕傲。她用玻璃缸子把它們養著,一天到晚望著。

「捉大陣」一連接續著三天,傅家橋上的人幾乎全嘗到了魚的滋味。華生分得最多也送得最多。

天仍沒有一點下雨的意思,河水愈加淺了。大家雖然焦急得異常,但一看到一頂一頂的網兒出去,一籃一簍的魚兒回來,又露出了笑臉,紛紛講述著華生捕魚的本領。

華生太興奮了。他的精力彷彿越用越多起來,每天晚上獨自在河邊車著水,仰望著天上閃閃的星兒,高興地歌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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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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