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城
1.
98年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和周雯協議離婚,自此恢復了單身漢的生活。除了母親留下的房子,我把存款和家裡的東西全給了她。來搬東西那天,我幫她打電話找了搬家公司的人。只一會兒工夫,家徒剩下一副軀殼。內里被掏空了,家也就不存在了。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絨線衫,臉紅撲撲的凈是汗水,不時吆喝著那些搬東西的民工,儼然是一位指揮家。等結束后,她又象徵性的擁抱了我,說:「我其實挺懷念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真的,祝你好運。」
我並沒有說那些客套話,兩個人分道揚鑣后如果再說一些緬懷的話就未免太虛偽了。我目送她坐上未來夫婿的麵包車揚長而去,心裡悵悵的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我不是一直渴望自由的生活嗎?這下好了。更何況,同床異夢的滋味並不好受。
那年夏天,我變成一隻酒缸里的蟲子,喝酒打牌成了我業餘生活中最大的嗜好。我經常約一些無事可做和有家不願歸的朋友坐在路燈下玩「滅三家」,「升級」或「鬥地主」,一些小小的賭注,然後到五牌樓夜市喝酒到後半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噴著酒氣,揉著眼睛,哈欠滿天的出現在單位里。領導對我的行為持寬容態度,「畢竟他剛離婚,心情不好嘛,可以理解。」
9月里的最後一天,我約了老六喝酒。五牌樓的夜市比這個夏天還要炎熱,光著脊樑的男人和穿著暴露的女人似乎比較青睞大排擋。一來價格公道,二來這裡的海鮮,滷味,燒烤味道確實不錯。我沒必要用離婚人士的眼光來懷疑別人。
我們很快乾完了一捆啤酒。酒水的作用有時候不僅是消愁,還會讓平時孱弱的人變的放肆。老六眨著眼睛示意我往旁邊看,鄰桌的兩個年輕人正在用淫褻的話語調戲一個賣唱姑娘。那個女孩二十歲左右,穿了一件褪色的牛崽裙,一隻胳膊被一個剃了光頭的男孩抓在手裡,臉漲的通紅,咬著嘴唇,淚水正在眼眶裡打轉。她身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戴著墨鏡,懷裡端著的二胡吱吱啞啞的泣著,站在那裡好象一塊木頭。
我吆喝了一聲,「唱歌的!過來!」
大概是我的聲音過於響亮,那個光頭男孩竟放開了女孩,但他瞬間明白過來,又重新抓住她,好象揪著一隻麻雀,用命令的口氣說:「不許過去!」
老六搖搖晃晃站起來,「憑什麼?她又不是你媳婦。丫頭,你儘管過來,別理他們。」他斜睨著那個光頭男孩,右手則攥了一隻空啤酒瓶。
說實話,我很為單薄瘦弱的老六擔心,假如動起手來,我們決不是那兩個被后青春期憋出滿臉疙瘩的男孩的對手。好在他們被老六的氣勢震住了,光頭男孩的同伴拉開他的手,跑過來給我們敬煙,「對不起,哥哥,我朋友喝高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也順勢拉老六坐下,對他說:「沒事,你們繼續喝。哎,丫頭,給我們來一首『妹妹找哥淚花流』。」
那個女孩感激的給我們鞠了一躬,扶那個拉二胡的男人坐下。他摸索著調了調弓弦,手腕一抖,身體隨著二胡嘶啞的泣聲輕微顫動,伴著女孩圓潤的嗓音在夜半竟是說不出的凄涼詭異。
也是在那個晚上,我回家吐了酒醉后的穢物準備睡覺時,收到了弟弟衛平死亡的消息。
2
對我來說,98年好象一堵殘轅斷壁,並以冷色調出現在我的回憶里。那年,我和周雯離了婚。同年9月,又收到弟弟衛平死亡的訊息。這兩件事的先後發生給那年披上了一件宿命的外套。一方面,告別了淡而無味的婚姻使我重獲自由,另一方面,唯一親人的離世又使我倍感孤單,儘管我和衛平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和認同過。
在我眼裡,衛平是個玩世不恭舉止張狂的年輕人,憤怒,急噪,輕浮,幾乎具備了他那個年齡段所有年輕人的毛病。而在衛平眼裡,我卻是個毫無情趣的卑瑣小男人。他曾直言不諱的說過:「哥,你活的真沒意思,一點意思都沒有。我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了。」不可否認,他恰好說到了我的痛處,我明白他所說的「意思」的含義。在那次爭吵中,他始終靠在牆壁上,雙手環抱,嘴角露出輕蔑挑釁的微笑,不時用錐子般銳利的簡短話語回擊我的長篇大論。但當我最後提及母親時,他才憤怒的摔門而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其實說是爭吵才對),之後長達半年的時間,我再沒有見過他。
但是他死了。衛平死了。一個鼻音很重的男低音在電話里告訴我這個噩耗。他冷漠的通知我到大方巷265號收拾衛平的遺物。「如果明天中午以前你不來的話,就到垃圾場找那些東西吧。」他沒等我問其他的問題就十分無禮的掛斷了電話。那天晚上,所有不曾預約的寒冷紛沓而來。我蜷縮在沙發上,被揮之不去寒冷弄得不知所措。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哆嗦著手指撥打我和衛平共同認識的人的號碼。我下意識的拒絕接受衛平已死的消息,我寧願相信那是個無聊的人開的無聊的玩笑。但一切都是真的。
安證實了這一切。雖然他對我的不禮貌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打著哈欠告訴我:「是前天晚上的事,我也是剛聽說。啊哈,他一直在麥田酒吧唱歌。當時和幾個小流氓發生了口角,啊哈,下班出來后被堵在酒吧外面的廁所里,捅了十幾刀,送到醫院已經沒氣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沒事吧,要不要出來喝幾杯?」
我聽到他那邊傳來女人的聲音,我說不用了。
他又奇怪的反問我:「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說我和衛平已經半年沒有聯繫了。
小時候,衛平幾乎是我的影子。大人們常說:「看,這兩個小人兒長得有多像。」。我比他大三歲。走在街上,他就像一隻跟屁蟲那樣跟著我,彷彿是另一個小號的我。對此我極為不滿。我嚇唬他,打過他,躲過他,命令他滾蛋。但是無濟於事。他鼓著腮幫,漲紅了臉,眼淚汪汪,倔強的邁著兩條小短腿奮力追趕。我有些沮喪,卻又是得意的。瞧呀,你們誰的弟弟像衛平那樣崇拜自己的哥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衛平擺脫了我的影子?嘴唇和雙頰長出了細密的絨毛,喉結有力的突起,身材雖顯單薄已經差不多跟我一樣高了。但在凹陷而細長的眼睛里,仍能看出我們共同的親緣陰影。
一天晚自習時,我被同班同學張大明騎在身上打了一頓,他的強壯讓我一開始就心虛了。所以我帶著滿臉傷痕回到了家,扯謊對母親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衛平幾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謊話。睡覺時,衛平問我:「哥,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我說沒有,我的事兒別管,老實睡你的覺。
黑暗裡,衛平的眼睛象火苗一樣跳動了幾下,他背對我鑽進被窩,含糊的嘟囔了一句「窩囊廢!」。臉上的疼痛和屈辱感促使我狠狠的踹了一腳,「你說什麼!?」我壓低了聲音問他。
衛平的回答是背對著我回踢一腳。我們在床上扭打起來,我驚奇的發現衛平的力氣和我不相上下。開始時,他被動的防守,心裡還有一絲猶豫。當我一拳打過去時,他只是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回擊時也不真用力。到後來,他發現這個哥哥其實是個外強中乾的傢伙時,不禁得意的放開手腳。我們撕扯著翻滾下床,為了防止母親聽見,即便受痛也不發出聲響。兄弟倆好似一對不會叫喚的野獸,整個房間里充滿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母親想必是知道的。幾年之後,我考上大學,弟弟接母親班進廠當了一名焊工。母親在一次閑聊中對我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衛平。你比他穩重。假如我不在了的話,你要多幫幫你弟弟,凡事讓著他點,別像以前那樣。」。我驚出一身冷汗。那次和衛平的打鬥,我佔了年齡上的便宜,耐力要好一點。我騎在弟弟身上,把他的手壓在膝蓋下,問他:「服不服?」每問一遍,就抽他一耳光。但是他倔強的閉緊嘴巴。耳光由象徵性的試探變成瘋狂的左右開弓,到最後手都抽麻了,黏糊糊的粘滿他的鼻血。在絕望輪響的耳光聲中,我不由自主哽咽的抽泣起來。我放開他,就這樣躺在地板上睡到天亮。
過了幾天,我正在上晚自習。教室的門開了,張大明頂著一個嚇人的豬頭走了進來(他的臉又紅又腫)。他走到我面前,低聲下氣的跟我陪不是,淚水象鼻涕一樣噁心的粘在臉上。我看見了衛平,戴著一隻可以遮著臉的絨線帽,斜倚在門口,身邊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男孩。但他們的裝束有幾分相似,都戴著顏色不同的絨線帽,那兩個孩子吐著煙圈,用放肆的眼神打量正在自習的同學們。
3
我設想過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有關它的斷裂和重疊,它的流動和隱匿,在一次次虛構的巧合里化作五彩繽紛的種子落入貧瘠的土地。我幻想,那塊土地會長出茂盛豐實的莊稼,在泥土的懷抱中,在溫柔的和風裡搖擺與吟唱。
在99年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再次翻開了衛平的遺物。說是遺物,其實主要是他的幾本筆記。他的吉他被我充門面掛在靠床的牆壁上,上面落滿灰塵。而他的衣物則被胡亂塞進柜子當中,有朋友來了,就送給他們幾件。有一條淺褐色條絨褲,大小剛好合適,於是留給自己穿了。
有這麼一本筆記,藍色塑料封皮,當間盛開一朵木棉花(也許是別的花),已經泛黃了。我吹掉上面的塵土,翻開扉頁,上面有一行蹩腳的鋼筆字:你看到的僅僅是你眼睛看到的。其中幾個字很模糊,是我猜的。回憶一下子清晰起來,好象有一束特異的光照在身上,記憶的窗戶紙因此被捅破。那是一個傍晚,火紅的雲彩在西天翻滾捲動,我背著書包走過田野,田埂上鬆軟的泥土和空氣里青草的氣味使我的心情格外愉快。在我的書包里裝著這個筆記本——一次數學競賽后的榮譽。我走的很慢,好象是故意放慢腳步,以便細細品味內心的喜悅。光,在大地上留下紅色的印記,並從田野蔓延到工人新村的樓房上面。我看見了衛平,他一動不動蹲在一棵柿子樹下,表情嚴峻。我問他在幹什麼?
他抬起頭,指著樹下的蟻穴憂傷的說:「哥,這棵樹要死了,你看這些螞蟻都要搬家走了。」
我蹲下身,假裝盯著蟻穴看了一會兒說,沒事,是要下雨了,所以它們找個更高更安全的巢穴。
「不是,哥,你看那些葉子。」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團團芝麻粒大小的白色蟲子吸附在枯黃捲曲的葉子上,在它們的蠶食下,一片樹葉很快就消失了,隨後這團蟲子掉到地上,重新分散,井然有序沿著樹榦爬向樹梢殘存的幾片葉子。
我拍了下衛平的頭,別理這些,會有人管的。哥哥今天得獎了,你看這個筆記本漂亮嗎?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過來,貪婪的撫摩著漂亮的藍色封面。我在那時做了個決定——把筆記本送給衛平。於是,我掏出鋼筆,想了一會兒,寫下在一本書里看到的話:你看到的僅僅是你眼睛看到的。
多象一個遊戲,本子隨著衛平兜了一圈后又回到我的手裡。我彷彿看到執掌顛撲不破真理的神氐在暗中發笑。至於那真理是什麼,我沒想過也不願去想。前面十幾頁是衛平寫的詩,我沒想過弟弟還是一個別人眼裡的詩人,在我看來,他除了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別的什麼都不會,甚至連自己的本行都干不好,但那些詩,我不知道詩歌還能這麼寫。也許算不得詩吧。
a,蜂巢/作為一種存在/一種符號之外的存在/工蜂圍繞盤旋/多少花粉與花蜜的累計/打造了蜂巢/蜂王端坐其中/發號施令/偶爾言說幸福/生活並無幸福可言/生兒育女/獨守樓台/就連交配/也毫無快感
b,一個黑孩子/跟在我身後/伸出骯髒的小手/好象一個願望/他跟著我/穿過步行街,斑馬線/似乎穿過黑夜/黑孩子/沒有父親/黑夜是他的母親/在九月的烈日下/他伸出小手乞討明天/因為他餓/只有飢餓是唯一的真理/我摸出僅有的三枚硬幣/投進自動售賣機/因為我渴/渴就是我的真理/我用我的真理換來一聽可樂/喝了一口遞給他/我只有可樂沒有錢
c,那個女人在廣場走著/腳邊是短裙/她在橙色的慾望中行走/她等待下一位客人/永遠都是下一位/開始為了什麼原因/她已經忘了/好象一台失去控制的機器/只要按下電鈕/就不會停止/她尋找目標/胖子,瘦子,高個,矮個/只要是男人/美圓,日圓,人民幣/只要不是偽鈔/一個吸盤/成就她全部家當/一張床/築就流鶯的巢穴/她在冷風裡打著哆嗦/把頭掉向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我擺擺手/示意她走開/我/一個門衛/威風的驅趕一隻想要取暖的流鶯
d,歡樂/從死亡里回來/歡城/在一天早上醒來
那個早上/天空飛過唐代的北雁/一根翎羽/落進我的豆漿鍋里
那個早上/天空漆著銀灰色的油漆/我端著一鍋豆漿,還有三根油條/為了飢餓的胃,和貧瘠的思想
那個早上/沒有太陽/窗戶把城市分割成一塊塊蛋糕/供人們品嘗
那個早上/有的人睡死了/拍打著牆壁,喃喃自語/醒來的人/悄悄親吻著愛人
火車在遠方哀鳴/奔行在沒有盡頭的鐵軌上/小販推著空蕩蕩的手推車/叫賣白菜
一天早上/我在昨夜的街燈下醒來/用惺忪的睡眼/凝視飄在豆漿上的一根羽毛
歡樂/從死亡處歸來/歡城/再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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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沒有成為鴿子和花朵的人仰面躺著/那個夢想的土堆/那個夢想得到的村子
有人在山坡上種牛蒡,有人在牆上/塗水,這時他躺著不原起來
他知道花的陰影,海星的陰影/他知道陰影就是海水/茂盛的隊列讚美著向上走去
總有人要變成草原的灰燼/變成雪水流出村莊,烏鴉在枯萎/一枚枚沉重的鳥打翻了土地
總有人要變成盲人的道路,歌的道路/總有手伸向靈魂的國土
總有人在思想,臉上現出陰涼的光輝/總有樹要分開空氣,河水,分開大地/使生命停止呼吸,被自己的芳香包圍
t是顧城的詩歌——河口,我知道。並不是說我是一個詩歌愛好者,相反,我內心鄙視文學。我所以會知道全因為周雯,她曾經是狂熱的詩歌迷,有點像現在的追星族,對中外各國凡是掛了詩人桂冠的傢伙盲目的崇拜。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鄙視文學也就是鄙視周雯,因為鄙視,讓我失衡的內心稍微找到了一些平衡。
96年冬天,我通過一個熱心的大姐認識了周雯。在冷清的電影院里,她拿著一件毛衣不停的編織,抽空問我一些不閑不淡的問題。她的手指頭短而靈活,好象嬰孩的手,肉乎乎的指跟有四個漂亮迷人的圓窩,每動一次,圓圓的肉窩就跟著舒展,凹陷。同時,她的眼睛一刻也未曾忘記盯著銀幕。這種本事讓我心悅誠服。她算不上漂亮,但有一種奇怪的優雅氣質打動了我,舉手投足間彷彿有一弘泉水緩慢流淌,讓人愜意之極。
4.
結婚那年,我和周雯都是27歲。這個年齡不大不小,但在這個城市裡,卻是尷尬的。和我們差不多大的人,大多結婚,有的孩子已經幾歲了。所以,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淪為大齡青年,好象下午時賣剩的蒜薹,再也沒什麼挑頭。
因此,我相信生活中確實存在著巧合。我們恰好都認識那位熱心的大姐,又恰好覺得對方並不討厭,才能恰好結成對子。
認識三個月後,經過了一段適應期,我們彼此滿意,於是到民政局辦了結婚手續。那是97年春天,剛下過一場雪,不厚,好象一層麵粉薄薄的敷在地上。有些陰向的房檐下垂著冰凌,有些地方的積雪已開始消融,在陽光的摧殘下化作骯髒的雪水肆意流淌。我們牽著手,小心的躲避髒水,她的提包里裝著我們的結婚證,一共兩張,照片上的人傻傻的微笑著。
我們住進母親留下的兩居室里。那時,母親已經離世。大的一間就做了新房,小的一間給弟弟住。可他卻寧願住單身宿舍,即使偶爾在周日回來吃飯,也是坐坐就走,好象客人那樣。
起初的日子算得上甜蜜。我們自己做飯倒也其樂融融,她燒飯,我打下手。或者我燒飯,她去看書。她是書迷,這點我剛知道。她帶來的嫁妝就有滿滿兩紙箱書籍。晚飯後,我們通常去馬路對面的公園散步,看猴山上的猴子,看遊樂園裡孩子的歡笑。之後,我們回家看電視,作愛。不作愛時,她就隨便找來一本書看,而我則到樓下看別人下棋。
我棋藝不高,僅僅知道一些普通的招法,在單位也偶爾和同事下幾盤,但在樓下的棋攤上卻只有看的份了。那天晚上,一個被我們公認為工人村裡第一高手,外號叫胖子的傢伙又擺開了車輪戰。一個個挑戰者不大一會工夫就被他面了。他得意的解開外套,敞著懷,腆著肚子,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還有誰不服?都歇菜了吧?哎,整天贏也真沒意思。」
我們面面相覷,對胖子恨的牙根痒痒的,但都知道上去也是自不量力。這時,一個剛才一直在看棋卻不幫招的男人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來試試。」他嗓音不高,說話時嘴裡好象含了一口痰,穿著一件鋁電解廠工作服,衣服上臟乎乎的凈是油漬。說話間,他已經飛快的碼好棋子,走了起來。我們都沒見過這個人,索性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看他出醜。胖子起初是漫不經心的,但幾步以後,他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得凝重,呼吸也急促起來。每走一步,都要考慮良久。大概走了二十多步,胖子就被他將死了。胖子目瞪口呆的盯著棋盤,又抬頭看看那個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也不相信,但事實如此。有的人不禁嘲笑起胖子,「怎麼樣?胖子,服了吧?」
「再來一盤!」胖子飛快的碼好棋子,「剛才沒用心,所以才會輸。」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
這次他當然又輸了。那個男人忽然問我:「現在幾點了?」我告訴他10點過一刻。他好象想起什麼似的說:「不好意思,我得回家了。」說完,他推開棋盤留下還沒回過神的胖子。
人群也轟散了,各自回家。我慢慢溜達,想回家又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跟在那個男人身後。
」嗨,哥們,棋下的不錯,什麼時候教我兩招。」
他回過頭,滑稽的指著自己的鼻子,帶著疑惑的表情。
我說就是跟你說呢,你的棋真不賴,連胖子都贏了,他可是我們這兒第一高手呢。
他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慢吞吞的說:「我其實算不了什麼?不過看那個胖子太躁了。」他盯著我看了看,「對了,你是衛平的哥哥吧?」
我點點頭。
「我叫小光,我以前見過你。我和衛平以前關係特好,不過後來散了。」他向四處望了望,眼睛像貓那樣發光,「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衛平瘋了。你相信他會瘋嗎?我也不相信,但這是真的。」。
5
在某些方面,我以為那些來自農村的人是幸福的。因為在他們的記憶里,總有一個值得回味的故鄉。在需要的時候,就可以找個角落細細品味,或者把它翻出來晾曬一番:那些崎嶇泥濘散發著土腥味的小路,長滿青草開滿野花的山坡,在夜風中低語的玉米,和既無開頭又無結局的神怪故事。這些彌散在記憶里的東西,構成了他們生命中豐滿而又輝煌的建築,使他們即使在失落時也能找到倚靠。
我從小就在這個城市長大。所以我的故鄉是由一條條逐漸擴寬的柏油馬路,逐漸增高插入雲霄的樓房,當然還有工廠和商店組成的。後來,我知道城市其實是由大大小小的慾望組成的。慾望越大,這個城市的規模也就越大,現代化程度也就越高。這是個正比。
我生活在城市裡,所以,我把這裡當作了自己的故鄉。因為我沒有其他的選擇。人在大多數時並沒有太多的選擇。這無疑是對自由的一種嘲諷。我相信人對故鄉的感情是複雜的,對我來說,我不熱愛我的故鄉。不熱愛即意味著拋棄,從這個角度看,拋棄故鄉無疑是對自我的一種流放。我莫名的喜歡一個詞:宿命。在詞典里它是這樣解釋的:認為事物的發展和變化,人的生死和貧富是有命運預先決定的,人對此無能為力。但我相信它在漢語里的含義不僅於此。
六歲之前,我從沒離開過城市。但是有一天,母親對我說,要帶我去農村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據說是我的遠房表舅。我興奮異常,換了衣服和球鞋,拉著母親的手就出發了。我們走了很久,有一段時間,我是在母親的後背上度過的。後來,我們坐上了拖拉機。綠色的田野並沒能使我高興多久,那輛破舊的拖拉機在顛簸的路上好象隨時會散架,我不知不覺就在母親的懷裡打起瞌睡來。
等母親鬧醒我時,我不知睡了多久。我們身處一個圍牆低矮的院子當中,牆上新刷了石灰,牆角種了些扁豆和葡萄,兩扇木門和窗玻璃則分別貼了大紅喜字和鴛鴦戲水的剪紙。母親拉著新娘子的手敲聲細語,她讓我管一個臉膛漆黑的男人喊舅舅。毫無疑問,我們錯過了最熱鬧的時刻,因為流水席已經開始了。新郎倌和新娘子輪流敬酒,一些不勝酒力的年輕人開起了他們的玩笑。他們簇擁著他倆,非讓他倆當眾親吻。新娘子窘的捂著臉轉身跑進房間,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母親和另外幾個女的跑進房喊新娘子去了,新郎為了表示歉意,和他要好的哥們拼起了酒量。
我不吃肉,所以對酒席上的飯菜不感興趣。匆匆吃了幾個丸子后,我離開酒席走出院子。門口正對一個豬圈,兩隻豬滿身泥巴躺在那裡。我爬上圈牆,對著食槽撒了泡尿。一隻豬哼唧著跑過來,把臟乎乎的豬頭伸進食槽,但它憤怒的發現受到欺騙。它瞪著又黑又小的眼睛,前腿支在食槽上,後腿用力,竟象一隻鬣狗那樣躍出豬圈,撞開院門,在酒席當間跑了起來。有孩子被嚇哭了,大人們手忙腳亂的想抓住那隻不甘寂寞的豬。我知道自己闖了禍,索性跑的遠遠的,一直跑到村子口。
一個小女孩,穿著花布衫,蹲在一棵榆樹下。她仰起頭,好奇的問我跑什麼?
我氣喘吁吁的告訴她,我闖禍了。
她說你不是在吃酒席嗎?怎麼就闖禍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吃酒席?
她撇撇嘴說,看你的打扮就知道你是客人,而且是城裡來的。
我問她有沒有什麼地方能讓我躲一會兒?
她歪了頭想了想,說:「好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不過不許對別人說。」
我想這是一個插曲,以至後來我總能回憶起這個叫陳砦的村子。大人們告訴我,找到我時已是黃昏,我躺在一堆樹葉和芨芨草上睡的昏死過去,嘴裡酒氣衝天。他們誇張的說我至少偷喝了一酒盅白酒。在那塊坡地上,她教我辨認芨芨草,馬齒莧,麵條菜。一種小小的漿果,酸甜可口。還有一種不知名的帶甜味的草根。我們摘來很多野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天上的白雲象羊群那樣緩緩移動。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取下頭上的花環,沉默了一會,反問我:「你見過死人嗎?」
我說沒見過。
她說:「我見過。我媽媽死了。你說,我死了以後是不是還能見著她?」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幾年之後,在我稍微懂事時,我獨自一人秘訪過陳砦。那是背著家人來的,並且曠了一天課。但那片山坡已被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三棟漂亮的農家二層樓,一串串干玉米從房頂倒垂下來,在陽光下閃爍金子般的光芒。
6
時至今日我也不相信衛平真瘋過。他住過精神病院,這是事實。但通過他遺留下的文字,我又懷疑他是個天才。也許天才和瘋子本就是一線之隔,他們的眼睛緊盯著天空,耳朵聆聽大地的呼吸,被神氐寵愛最後又被拋棄。
那個夏季,天空依舊飄著稀疏的小雨,梧桐樹下滴落的雨滴彷彿預見了時間的重置。在雨水的滴答聲中,我敲響了大方巷265號的大門。銹跡斑斑的門環在風中輕晃,隨後傳來了狗叫,緊接著聽見一個男人的咳嗽聲,吐痰聲,呵斥狗的聲音。他打開一扇門,探出腦袋,用審視的目光問我:「你是衛平的哥哥?進來吧。」
院子里堆放了一些水果集裝箱,幾個擺在牆根的柳條筐散發著水果腐爛的氣息。那隻拴在樹下的土狗搖著尾巴狂吩著,他踢了它一腳叫它安靜。我隨他走進屋子,立刻覺得一股潮濕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打開燈,找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屋裡凌亂不堪,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地上擺了兩隻臉盆,雨水順著裂開的頂棚不停的滴落,牆壁上一片水痕正慢慢擴大。
他似乎也為目前的窘境不好意思,「沒辦法,老房子漏雨,你等一下。」他轉身走進裡屋,過了一會,搬出一隻大紙箱。「都在這裡了,我已經幫你收拾妥當了。其實也沒什麼,一些隨身衣物,幾本筆記。要不是筆記本有你的電話號碼,我還真找不到你呢。對了,還有一把吉他。」
我說了謝謝。我問他衛平到底是怎麼死的?他的遺體在哪?
他拍了一下額頭說:「差點忘了。他的遺體現在平安醫院。」他停了一下又說:「真可惜。你弟弟是個天才,是個詩人,還是個歌手,可惜還沒出名就死了。」他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點著了一支,煙霧使他的臉在敘說中模糊起來。
「那天晚上,我在一家酒吧幫一個朋友趕場。大概1點多,收到了王淼的電話,他讓我帶了錢快來平安醫院,說是衛平出事了。我們這些人手頭平常沒什麼錢,所以我只好找別的朋友借了五百。等我趕過去,才知道衛平被幾個小流氓捅了,有一刀正好刺穿了肝臟。醫生說沒救了。」
我問他王淼是誰?
「我們一塊的朋友,也是詩人,吹薩克斯,和衛平最要好。你要找他的話晚上10點到流浪或天堂,他基本上就在這兩個地方。」
我問他衛平這些天都靠什麼生活?
他苦笑了一下,「還能靠什麼?唱歌。詩歌已經貶值了,十首詩的價錢也頂不上唱一支客人喜歡的歌。就象我,白天出去賣水果,晚上用賣水果的錢來養活詩歌。但是沒辦法,我們喜歡。」他的眼神露出一絲渴望,「詩是金色的,是可以言說的,是說著就能夠唱起來的,是唱著就能夠飛起來的。」他停下來,看了看我,「你該看看衛平的詩。」
我說我不喜歡關於文學的一切,為人應該現實一點。
他的眼神逐漸黯淡了,抵下頭猛抽了幾口煙。
送我出門時,他忽然對我說:「你和衛平真象,但又一點不象。」
7
我沒能看到弟弟的遺體,他們讓我交了錢,辦了一些手續,然後交給我一個骨灰盒,告訴我衛平就在那裡。因為是刑事案件,我又到警察局補辦了例行公事的手續。一個胖乎乎的警察對我說,案子還沒破,雖然抓了幾個人,但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無法定案。
那年夏天,我認識了那個叫王淼的詩人。他幫我要了杯啤酒,然後安靜的坐在我身邊擺弄他的薩克斯。我沒料到他的年輕,只有21歲。21歲的詩人靠在椅背上,稚嫩的臉上顯出與年紀不相稱的安靜。他的聲音尖銳鋒利,彷彿一把小刀撕割著空氣。
「衛平起步比我晚,但他的天賦在圈子內是公認的。不是他的詩歌,而是他對音樂的感知力。有的人是天生做音樂這行的。」他輕聲哼著一支旋律,腳不安的晃動著。「我們一起去過陝西,收集民歌,這個曲子就是他那時創作的,有點藍調布魯斯,但更多是民族的東西。」
「他的詩還不行,但詩歌與音樂有相同的地方,藝術有很多層面是互通的。我們是一群探索者。」他笑了笑,雪白的牙齒在燈光下閃了一下,「他還作詞,寫詩對作詞是有幫助的,費用很低,好的被買了用的卻是別人的名字發表的。我們都是窮人,貧窮和藝術是一對孿生兄弟。」
「那天晚上我在場。為了一個女孩兒,有點可笑吧。那個女孩是個夜鶯,通俗點說叫野雞。那幾個人當場扒她的衣服。衛平看不過眼。他別的都好,衝動,和他們動了手。衛平身手不錯,那幾個人沒占著便宜,就埋伏在外面。我們都叫他別出去,但他的固執使他送了命。我們都沒太把自己當回事,生命這個東西早就不崇高了。生命從本質上看是虛無的。」
「那些歡樂也是虛無的。我不是自說自話,我是重複衛平的話。有時候,我覺得他好像是一個哲學家。否定了生命也就否定了歡樂,所以,否定了歡樂同樣否定了生命。比如酒神荻俄尼索斯,是人為了歡樂創造出來的假東西,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人不能為了假東西而歡樂。你說是嗎?如果不能為了歡樂而存在,就只好選擇毀滅。」
「送他去醫院的路上,血把我的襯衣全染紅了,他的身體爛得像一個篩子,把生命從那些篩子眼裡一點一點篩了出來。我只好脫掉衣服,想包住那些噴著血水的傷口。那個夜鶯嗎?早就溜得無影無蹤了。我猜她換了地方,要麼就洗手不幹。他握著我的手,臉白的嚇人,但力氣卻一點點的離開身體。他哆嗦著嘴唇,瞪著眼睛,好象要說什麼,我把耳朵趴過去。」王淼的臉色在燈光下變得慘白,他哆嗦著嘴唇,似乎重演了衛平死亡的場景,「你知道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他只說了一個詞,『天堂』。」。
8
不可否認,我是懷抱陰謀和周雯結婚的,我想要一個孩子,一個自己的孩子。我喜歡孩子。從結婚前送給周雯的各種禮物可以看出。我總是送她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娃娃:芭比娃娃,忍者龜娃娃,非洲娃娃,亞洲娃娃……。周雯愚蠢的以為這是愛的體現,她每次都陶醉的把娃娃抱在胸前,象真正的母親那樣:雙臂環繞,輕輕悠送,毫不吝嗇的奉獻出親吻。
但她又固執的保守,讓我既惱火又無可奈何。她認為只有結婚後才可以作愛。她所允許的最大限度就是讓我把手伸進她的內衣,撫摩結實飽滿的球體。有一次,我幾乎快要成功了。我們事前喝了點紅酒。相互在對方的口腔里攪拌唾液,她身上的衣物毫無羈絆被我脫了下來.她面頰潮紅,呼吸急促,因激動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在天生本能的驅使下,我找到了溫暖潮濕的洞穴。但當我準備長驅直入時,她握住那個張牙舞爪的器官,狠狠掐了一下,好象掐一隻膨脹的幾乎爆裂的氣球。事後,她又向我道歉,坐在那裡象只蒼蠅嚶嚶的哭,並保證結婚後把一切都給我。
確實如此。婚後,我們毫無節制的作愛,好象兩隻孜孜不倦的蜜蜂。我日漸困頓,她則像一隻滴著露水的石榴越發水靈起來。頻繁的作愛並沒能帶來孩子,相反的使我對性生活產生了厭煩,她身上的那種薄荷香味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悶生活里的油煙味,汽車尾氣味,工廠里的粉塵味,菜市場上說不清楚的味道。她仍然喜歡看書,並樂此不疲。每次我像一隻抽了脊樑的軟蛇那樣昏頭大睡,她就抱了書躺在床頭津津有味的看到深夜。床頭燈的光線使我睡不塌實,做起各種噩夢,以至第二天上班總是腰酸背痛,哈欠連天被同事打趣。我患了神經衰弱症,經常夢見被一個女人用手槍頂了腦袋,命令我撥打一個永遠也打不通的電話。手槍毫無例外的轟爛了我的腦袋,我看見了自己的腦漿,血液,跳動的血管,麵粉一樣的骨頭和滾落到地上的眼珠。我大汗淋淋的醒來,睜開眼睛,聽著衛生間里水管的怪叫聲再也不敢睡去。
因為神經衰弱使我本來就不喜歡的工作更顯乏味,工作效率也因此一再降低遭到領導的點名批評。為了逃避作愛,我只好更加頻繁的跑到樓下看別人下棋。周雯對我的態度相當不滿,但她還是煲了湯給我增加營養,她錯誤的以為這是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也許過一陣子就會沒事。南瓜湯,人蔘枸杞湯,冰糖銀耳蓮子湯,大補三鞭湯……。我捏著嗓子痛苦的喝著,這些湯沒能使我重現活力,反倒讓我患了慢性胃炎和輕度陽痿。有一天,我終於憤怒的摔爛了湯碗,汁水濺到周雯的衣服上。為了回以顏色,她鐵青著臉也摔爛了一隻盤子。如果她還像從前那樣哭的話,我或許會軟化下來,可她的強硬態度讓我的怒火竄上房頂。我們大吵大鬧,性格軟弱的我迅速敗下陣來。公交車售票員的職業鍛煉了周雯的靈牙利齒,她像一隻爆怒的母貓豎起毛髮,用爪子在我臉上留下勝利的標誌。
衛平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他借口忙總是不回來。他一定是知道的,周雯在外面有了人。他說,哥,如果你覺得壓抑乾脆離婚算了。他說,哥,只有痛苦的婚姻是座墳墓。他說,哥,嫂子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好。我也是知道的,但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我差點有了一個孩子,但我分不清他到底是誰的。也許是另一個男人的。期間,我和周雯敷衍了事的做過愛,她也和那個男人做過。那個男人戴了副眼鏡,挺斯文的樣子,他和周雯在一起吃飯。我尾隨他們轉過兩條街,然後看他們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也不見了。
夜像一個苦孩子沒有明天。我喜歡黑夜。我穿著拖鞋溜達在夜風中,風裡有這個城市溫暖腐爛的體息。人們在夜裡嬉戲,好象黑夜覆蓋大地一樣相互覆蓋,相互溫暖。我看見一個瘋子踉蹌的走過五牌坊夜市,大喊大叫著,手舞足蹈模仿一個歌星的舞姿。夜傾斜著插入大地,地火湧出地面,好像一隻只皮球那樣到處滾動。我聽見五牌坊下五根油漆班駁的柱子彷彿老鼠一樣發出吱吱歡叫,隱沒的裂縫在柱子上龜裂開來,水痕似的擴散。我差點擁有的那個孩子在周雯的子宮裡啞啞的笑著,被剪刀,鑷子,鉤子撕扯得四分五裂。
9
衛平是在96年冬天辭去公職的。他在電話里平靜的告訴我這個消息,然後要我到五牌坊夜市找他。
那個冬天大雪肆孽,一場接一場冬雪把這裡變做冰封之城。我縮著脖子,踩著嘎吱作響的積雪走到夜市。在夏天裡熱鬧非凡的大排擋現今寂寥冷清,有些攤主早早關了鋪面回家睡覺,剩下的人都和我一樣縮著脖子,圍著爐火搓著手。他要了一瓶衡水老白乾,分在兩個玻璃杯里,我們無聲的乾杯喝酒。
雪安詳的落在房檐上,落進燈光里,落進綿綿無盡的黑夜裡。黑影里的樹和五牌坊的廊柱在悄無聲息的雪花中睡著了。
衛平平靜安詳的告訴我辭職的原因,捎帶著他的愛情故事。他說這是他深思熟率后的決定,並不是一時衝動的率性而為。「她是我師傅,比我大8歲,一個有夫之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請你聽我說完好嗎?」
他喝了一口酒,艱難的吞咽著。他說事情發生的很突然,我從沒想過喜歡一個大八歲的女人。有一次,我倆上夜班焊接天車大梁,快焊完時她讓我先回更衣室休息,剩下的活她來干。我在更衣室的桌子上睡了一會兒被尿憋醒了,為了圖省事,我沒去廁所而是到屋子後面的過道里小便。剛掏出來才發現不對勁,迷迷糊糊看見角落裡蹲著一個人。我們對視了半天,你也想到了,就是她。我窘的尿不出,楞楞的直著,她卻若無其事的繼續。隨後她站起來抱住我,我們糾纏著抵在牆壁上,她把我的東西吸了進去,就那樣穿著衣服干著。後來,我們又跑回更衣室的桌子上。
在此之前,我對她毫無感覺,就覺得她是我師傅,對我很好。但那次以後,我們又做了很多次,在旅館里,在車間更衣室里,在她家裡。她的丈夫我見過,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待人客氣,做得一手好菜。我在她家裡吃過飯。每次見他我都覺得對不起他,但我又忍不住。只要她打電話,或是上夜班時抽空。她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六歲,他們不可能離婚。哥,你能夠想象我的感覺嗎?我覺得我快要完蛋了,她的激情讓我的羞愧和憂傷無法承受。我不能對別人說,我不能提起她的名字,我只能對你說,因為你是我哥哥。
他垂下頭嗚嗚的哭了,扯了一張紙揉搓發紅的鼻頭。
這時,一個頭髮蓬亂,穿著破棉襖的女孩哼著歌走過來,向我討要一串羊肉串吃。我認出她是出沒在這個夜市上的瘋子,我們都叫她拉拉。
拉拉看見了流淚的衛平,她唱起歌謠,刮著臉蛋:「羞羞,買個兜兜,回家生個丟丟,放進……」。邊唱邊咬著羊肉串走遠了。
10
再次見到王淼是在一個涼爽的秋夜。我應約到朋友家打麻將,所以我早早吃了飯,披上外套,推了自行車準備出門。在黑漆漆的樓道里,我聽見外面的吵鬧聲。借著明亮的月光,我看見幾個年輕人正在追打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捂著頭蹲在地上咭哇亂叫,單薄的身體好象一片樹葉在風中發抖。我走過去,支好車,拉開那幾個憤怒的年輕人。其中一個認識,住在我對面,我記得綽號叫「老虎」的。我問他什麼事?他指著蹲在地上的那個孩子對我說:「剛才我們幾個在那邊閑聊,就看見這個兔崽子鬼鬼祟祟的過來了,走到門洞里二話不說就拔自行車的氣門心,你說幹什麼不好偏干這個。上個月,我自行車氣門心都被拔了三次。」說完,他又不解恨的踢了那個孩子一腳。
這時,我才發現那個孩子有些眼熟。他穿了一件長袖T恤,領口被拽爛了,頭髮染了紅色亂糟糟的,臉上又是泥巴又是血跡,狼狽至極。他捂著流血的鼻子,啞著嗓子管我叫衛哥。我愣了一下才認出了他就是王淼。我給那幾個人上了煙,說他是我家親戚的孩子。他們接過煙,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既然是你家親戚那就算了。」
我問王淼傷勢不嚴重吧。他搖了搖頭。於是我推著自行車讓王淼跟我上樓敷藥,這才發現車帶癟癟的,原來氣門心也被拔了去。我覺得好笑,拿了紫藥水,又打來熱水讓他擦乾淨臉上的泥巴和血跡。等他收拾妥當,我問他有事嗎?他斜靠在沙發上,問我要了支煙點上,說沒事。眨眼間,他又恢復了上一次見他的沉穩模樣。
我問他到這兒幹嗎?
他猛抽一口煙,想起什麼似的從懷了拿出一本筆記本。「對了,我來給你送這本筆記,衛平忘到我那兒的,我也是剛發現。」
我接過筆記本,問他既然是送東西幹嗎拔人家的氣門芯?
他汕汕的笑:「我也沒想到發生了這檔子事。真倒霉。以前上學時干過不少,純粹為了好玩,拔完后就躲在一邊看熱鬧。」他抽了口煙,熟練的吐出一個個漂亮的煙。他注視著那些慢慢擴散撞向牆壁消失的煙圈,「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無聊吧。生活需要意外,可我卻一次也沒有,甚至連愛情也沒有。」
我說生活不僅需要意外,更需要,更需要……我找不到那個詞,好像受潮的磁帶一樣卡殼了。
「是平靜安適吧?」他接過我的話。「也有人這樣對我說過。但對我們來說,平靜安適是一劑毒藥。我們需要的是激情。」
我問他今後準備干點什麼?人不工作總不能像寄生蟲那樣生活吧?
「不知道。也許開個雜貨鋪賣東西,也許到處流浪。反正我對詩歌和薩克斯已經厭煩透頂了。我12歲起就被父母逼著學吹薩克斯。」他對我苦笑一下,隨後頭枕著沙發,視線渙散著不停變換方向。「我想可能會去陝北農村住一段時間,沿著我和衛平走過的老路線步行過去。那邊有很多窯洞,門口掛著紅辣椒和成串的玉米,門扉上貼著古老的門神。站在坡地上望過去,起伏不定的丘陵揚起漫漫黃土,鏗鏘嘹亮的秦腔被割裂成不可癒合的形狀……」他的聲音漸漸低了,頭一歪好象睡了過去。我幫他脫了鞋,拿了被子給他蓋上。
第二天早晨,我被鬧鐘驚醒,才發現王淼已經走了,被子在沙發上疊得整整齊齊,連那些褶皺也被扯平了。被子頂上放了一張紙條,他的字倒是工整:
衛哥:
對不起。我想去陝北,但又沒錢。所以就在你衣服里拿了三百塊錢,請你不要報警。我想我們這些人註定不會平庸的,等我以後有錢了一定會加倍還你的。
此致
王淼
11
有的人死了,會留下某種東西代替他們的精神和靈魂,比如歌德,達爾文,尼采,愛因斯坦。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他們是不死的。但無論如何,人的精神和靈魂總要以文字的方式流傳下來,方可代代不熄。文字的發明得以記錄人類的科學,思想,以其歷史的方式見證未來。在世俗方面,人死了,他的親人因其遺物,有時是一隻手套,一支鋼筆,或一方手帕,而緬懷追憶。在回憶里,親人也是不會死的。
衛平的照片放在桌的一角,笑著,眼神堅定而憂傷。他的頭髮被風吹亂了,向後涌去,如一弘波浪。在筆記本里,我看見了他熟悉的字體,向右傾斜,瘦長,略顯潦草。
「歡城被山包圍著,波浪一樣的群山此起彼伏簇擁這朵浪花。花崗岩築就的城牆連綿不斷,彷彿一張拉滿弓弦的弓延伸到無窮無盡的蒼穹。潮濕的苔蘚在這個下午鑽出石縫,毫無拘束的攀上岩石。在下一個春天到來之際,江水將洶湧而出,越過堤壩,淹沒這裡。城牆上的瞭望塔里站著一個哨兵,身披翠綠蓑衣,頭頂竹笠,象徵性的手持一面旗幟。而此時叵羅江的水緩緩流動,彷彿一條纏繞城池的腰帶,安靜的消失在城牆盡頭。那面旗子用一種鐵鏽紅,四周金線綉了花邊,中間是一隻展翅欲飛的白色水鳥。水輕吻堤壩,情人的手般溫柔的梳理頭髮,一群水鳥盤旋著飛越弔橋。橋上的纜繩已經放下,捆紮圓木的繩索有的腐爛了,被8號鐵絲所代替。而那些圓木定是年代久遠的,泛著蒼老的氣息,裸露著骨架和血肉,被刀斧砍過,被火燒過,被槍彈射傷過。天漸漸暗下來,歸巢的夜鳥孤獨的鳴叫,撲拉拉掠進江邊的松樹林。油松的氣味辣得人睜不開眼睛,彷彿一支支燃燒著松節油的火把。那些白色水鳥則成群接隊鑽進城牆裡。看來我錯了,城牆並不是堅不可摧的,上面的裂縫足以使它在一陣狂風中坍塌。城門洞開,幽深如一口古井,泛著幽幽碧光。門上的漆想必也是古老的,他們說是用松針榨出汁液,調和了米酒和百花之蜜,能歷經百年不褪色。」
「街道成棋局形狀,弓著脊背的房屋彷彿一枚枚被人安置好的棋子。房屋建造奇特,大概是為防水災,下面用成塊的方石支起基座,有兩米高,再往上才是青磚砌得瓦房。街燈一盞盞亮了,發出柔和的光,一層霧籠罩了街道,人好象走在瀰漫氤氳蒸汽的水面上。腳下的青石板被鞋子磨的鋥亮,彷彿一面面古銅鏡,映照出各種奇怪人形。」
「街上人漸漸多起來。挑著扁擔的挑夫,光著膀子無所事事的小夥子,推著手推車叫賣零食的小販,衣著光鮮的姑娘,操外地方言的商人,但無一例外都閉著眼睛,似乎患了夢遊症的病人。路邊商店裡的燈也亮起來了,整條街好象是在一瞬間亮起來的。我聽見鞭炮聲,順著人們擁擠的方向走去,原來是一家新店開張。門口擺著花籃,兩位漂亮的迎賓小姐亭亭玉立站在兩旁。一個西裝革履,頭上擦了過多髮蠟的中年男人不停的向前來道賀的人抱拳致謝。戲班子吹起嗩吶,舞蹈人員跳起秧歌助興。」
「我住的旅館所在的街道叫民樂街。傳說清乾隆皇帝南巡到此,在這條街上觀看舞獅,頒旨『與民同樂』——允許百姓共同觀賞,因此得名。窗子下面恰好是觀獅台,如今成了小學操場。店老闆指點我看那個檯子,一根旗杆矗立正中,觸目可見的卻是頑童與醉漢的便溺之跡。他說:『這便是觀獅台了,上面留著乾隆的足跡。』他微笑著,彷彿沉浸在什麼歡樂的回憶中。『再往西去,有荷花坊,是乾隆留宿的地方,現今成了地下紅燈區,先生若是想尋樂子,不妨明晨去一游。』我問他為什麼現在不能去,他繼續笑著,捻著唇下鬍鬚,『現在那裡人少,去了怕是要撲空。其實我們這裡還有很多可玩的地方,大世界在東面,走路只要十分鐘,現在去最是熱鬧不過。過了大世界,還有賞心園,正是夜來香開放時節,花香瀰漫,讓人陶醉。』我說謝謝,不過我現在需要睡覺。他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翻著眼白,『睡覺?先生有所不知,我們這裡晚上從來不睡覺,只有白天才是休息的時候。你要是現在休息,明天只有荷花坊一個地方可去遊玩了。』我再次說了謝謝,開始脫下外套和毛衣,他閉上眼睛,怡然自得的樣子,搖搖頭轉身走出房間。」
「那些街燈熄滅了,但是光從東面亮起,緊接著,一輪紅日彷彿脫殼的雛雞跳出雲面。街上的人少了,打著哈欠的店主拉下商店的卷閘門,偶爾有狂歡后的醉漢踉蹌著掏出便器當街撒尿,淅瀝瀝的敲破了街的寂寥。我注意到那些樹。清一色的垂柳,種在路兩旁的花池裡顯得不倫不類,因為還不到秋天,柔軟的枝條就低垂下去,風一過,細長的柳葉隨著枝條搖擺起來。有些較長的枝條一直垂到地上,好象舞女身上的拖地長裙婆娑而動,煞是好看。但等我走近了,才發現柳葉上伏著一團團米粒大小的綠色肉蟲,翻滾著,一條條細腿糾纏在一起。它們的身上分泌出一種綠色黏液,從葉子上,枝條上,一直到樹榦上,難怪我剛才奇怪柳樹的表皮怎麼是綠的呢。天吶,原來葉子被它們蠶食光了。」
「確實如旅店老闆所說,荷花坊倒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清一色仿古建築,綠瓦青磚,鏤花窗子,散發古香的黃銅門環。有的酒樓挑著長長的酒幡,還有些聰明的店老闆吩咐店員穿上明清時期的服裝迎客。來自各地的遊客商販簇擁著,喧嘩著,對著這些建築物指指點點。我看見一隊旅遊團,戴了紅色小帽,拿著一面三角旗,羔羊般跟在導遊身後。幾個漂亮姑娘站在玉帶橋上磕瓜子,相互推搡調笑,把瓜子殼扔進碧綠的水中。有一棵瓜子皮恰好落在我臉上,那個正在撒潑的女孩調皮的吐了吐舌頭,紅著臉拉上同伴跑開了。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所謂的流鶯,但從衣裝上看不出,彷彿幾個可愛的鄰家女孩。再往前走下去,房屋漸漸低矮,巷子也漸次狹窄,顯出破敗之色,不時從房內傳出女子放浪的笑聲。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女孩靠在門框上,面色緋紅,好象喝了酒。她拿了一方手帕當扇子使,斜睨著眼睛有些無禮的盯著我看,燙了波浪的長發就那麼垂到腰間。從屋內傳出男人猜拳行令的吆喝,還有一個男聲扯了公鴨嗓嚎著一曲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她繼續輕佻的打量我,而我可以斷定她就是一隻流鶯。我側著臉,避開她放肆的目光,裝做欣賞路邊放著的幾盆大麗菊的樣子向前走。她攔著了我的去路,弔帶背心下的肚臍明亮的晃著我的眼睛。『先生,唱歌嗎?』她曖昧的笑著,雙手環抱,似乎不打算放我過去。我看見了她的眼睛,故意塗黑的眼圈,精心修飾過翹而長的睫毛,懶散而頹廢的眼睛散發勾人魂魄的邪惡。我搖了搖頭問她,這裡人白天不是休息嗎?她笑出聲來,飽滿的胸部隨之顫動。你見過妓女過著常人的生活嗎?你不知道她們是黑白顛倒的嗎?她的手軟綿綿搭上我的肩膀,來吧,既然來尋歡作樂還害羞什麼?說完,她又放聲大笑起來。我抖開她的手,慌不擇路的逃掉了,但她的笑聲彷彿仍在追趕我,有如一枚沾了毒液的鋼針鑽透我的耳膜。」
「我在一本書里讀過:立春過後,江水在春雨的滋潤下豐滿起來。脆弱的堤壩被吐著白沫,奔跑歡唱的浪頭掏空了。遠看那堤壩仍是堅固牢靠的,但花崗岩在水面以下被一隻無形的手抽走了。只需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江水即漫過堤防,憤怒的湧向城牆。先頭部隊摧毀了弔橋,沿城門四處擴散,那些城門附近的建築紛紛落入汪洋之中。水仍在上漲,它的屈辱將在這一天爆發,以無形之力摧毀一切人造建築。為了防水而打造的地基毫無用處,因為水早就越過警戒線吞蝕著青磚綠瓦。一座座建築在旋渦里坍塌了,樹只剩下一個尖頂,沉睡中的人蘇醒了,還未來得及呼喊就被吞沒。一隻濕漉漉的貓爬上觀獅台的旗杆上,打著哆嗦想站穩在頂部的圓球上卻失敗了。它的利爪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它迅疾躍出水面,用牙齒咬住旗杆上的纜繩。沉睡百年的城牆終於醒了過來,它被嚇壞了,像一個老人那樣情不自禁的顫抖。可是它無能為力,眼瞅懷抱內的生靈在絕望中哀號。最後,從雲層里射出的霹靂不停擊打它衰老的身軀,它沉默的倒了下去,在一聲轟然巨響里變得粉碎。」
「離開那天,店老闆送給我一個徽章——白色的水鳥棲息在城牆上。他看不見我臉上的憂慮,始終是笑著的閉上眼睛。我說了謝謝背上行囊。他說你應該遺憾,你還沒融入我們的生活就走了。你該嘗試一下閉上眼睛走路的感覺,你不會碰上牆或其他障礙,你可以一直走下去,那些東西是活的。你不必提防強盜和小偷,你不必擔心你的錢袋。你可以感知那些東西的位置,形狀,以及鮮艷的色彩。你該盡情享樂,在手的觸摸下,那些女孩嬌艷的身體如花瓣一樣綻開,在你們相互融合時,你將看見天堂里射出的五彩光芒。而且,異鄉人,我從你臉上看出了無盡的憂傷,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歡樂?我停下腳步再次說了謝謝。我學他的樣子閉上雙眼,用一種輕鬆的語氣告訴他,我確實看到了那些活著的物體,看到了它們的形狀,色彩和位置,甚至看到了天堂里的光芒,但我還看到了女孩們逐漸枯萎的嘴唇,看到了城牆上苔蘚覆蓋下的裂痕,看到了人群中隱藏的小偷,騙子和強盜,而且看見了歡樂之水下涌動的痛苦。」
「我只想儘快離開這裡。翻過那座山,就該看見平原了吧。我從口袋裡摸出那枚徽章,看了一眼后丟下深谷……」
12
那年秋天很快便滑過去了。除了秋雨,這個惱人的季節並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印象。我日復一日沉湎在喝酒打牌與沉悶的生活當中去,周雯和衛平的影子也在算不上繁忙的工作里漸漸的淡了。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突然,上午還晴天麗日的,但下午就颳起北風,天也隨之陰沉,飄起細碎的雪花。有些冰疙瘩從天而降,把單位停車棚的頂棚砸了個窟窿。等大片雪花飄落時,有人給我送來一封信。信里夾了三百塊錢和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效果不好,但仍能清楚的看見王淼穿了一件露著棉絮的棉襖,手裡握了一把鋤頭,臉上露出滿足而安詳的笑。
我寧願相信衛平的文字里講述的僅是一個故事。但在那年冬天我還是做了一件傻事——去尋找那個虛構的城市。結果可想而知,在一個月的漫長跋涉里我一無所獲的回來了。我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是不該心存幻想的。
我去了陝北老區,看見了王淼描述過的窯洞,干辣椒和玉米,還有漫漫黃沙。那裡的貧困是我在城市裡無法想象的,有時為了挑一擔水就要走10公里,更談不上我們早已享受習慣的電視,電腦和手機了。但那裡的人無疑又是平靜安詳的,他們對上天的安排早就懂得了接受。我想起了那些孩子,坐在沒有頂棚的屋子裡讀書,他們好奇的看著我用手機聊天,像看待一個天外來客那樣。我沒有找到王淼,也許他已經離開那裡去尋找另一個心有所屬的地方了。
一天晚上,我重溫了從前的一個夢。那個面目模糊的女人用手槍抵著我的前額,命令我撥打一個電話號碼。對此我習以為常,我甚至想嘲笑那個女人,乾脆把我打死吧,那個號碼永遠也不會有人接聽的。可是我聽到了另一端的聲音,有個男人咳嗽著,用含糊的話語問我找誰。我想都沒想說找衛平,他哦了一聲,讓我等一會兒,然後放下電話。在等待的空歇,我偷眼打量了那個女人,竟然和我的前妻周雯驚人的相似。那邊的聲音響起來了,有點象王淼的聲音,他告訴我衛平去了天堂街15826號,他還想告訴我電話號碼。但我打斷了他,我聽出他的聲音正是王淼。我問他是不是王淼,但他冷漠的說了聲不是便掛斷電話。
那年冬天還有一件讓我記得住的事。我和老六在五牌坊夜市喝酒時,遇見了曾被我們搭救的姑娘。那個拉二胡的老男人已經不見了,她也更換了行頭,肩上挎了把吉他邊彈邊唱。她認出了我們,拉了把凳子坐在旁邊跟我們聊了起來。她說自己已經離開那個男人單幹了,她擺弄著吉他為我們唱了一首剛學會的歌《你知道我的迷惘》。老六趴在我耳朵邊對我說,這個女孩其實是個雞,他對我眨眨眼,神態曖昧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夜市快散場時,老六去和那個女孩交涉,他說已經給過錢了,然後示意我跟她走。她住在一個不到六平方的出租屋裡,除了一張小床,地上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她讓我躺到床上去,然後拉滅燈開始脫衣服。過了一會兒,就鑽進冰涼的被筒里。我們擁抱著相互取暖,我摸到她的肚子上有一塊傷疤,我問她那是什麼?她有些不情願的告訴我是一個孩子留下的,我問她孩子呢?她說已經死了。她吻著肌膚說別說這些了,手也亂動著,呼吸急促起來。我伏上去,把堅硬的所在導入她的體內。進入時,有一點眩暈,她緊緊抓著我的後背,好象飢餓的豺狗牢牢的抓住一根骨頭。我想起周雯也曾這般動作,想起了電光火石里的點滴快樂。她很快便高潮了,用含糊的方言說著快點,再快點。過後,我們大汗淋漓的倒在一起。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我們不約而同感到了寒冷,感到了孤單。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根本算不上不認識,根本不了解,除了相互擁抱陌生的肉體還能做些什麼。於是,我們只好再做一次,再做一次,讓寒冷和疲倦,讓孤獨和陌生,讓憂愁和悲傷通通去他嗎的蛋。
13
99年夏天如約而至,我的神經衰弱症完全好轉,我再沒做過那些夢。事實上,我已經把衛平忘了。那年春節后,我徹底告別了酒精,麻將和撲克牌,以百倍熱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效果是顯而易見的,9月份,我被局領導破格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我並沒有料到,但無疑這對任何年輕人來說都是好事。在單位和外面,我保持了兩個面孔,一個工作熱情,待人誠懇,唯領導意圖事叢;另一個只有我知道,我膽戰心驚的看著自己正在退化:尾椎骨長出一個小尾巴,毛茸茸的象只小獸,牙齒也日漸鋒銳,能輕而易舉把烤羊排撕得粉碎。在家裡,我徹夜難眠,嘶咬著床單,沙發,站在露台上發出陣陣低沉的嚎叫。
我害怕別人知道這些變化,害怕到公共澡堂洗澡。我看見自己稀薄的靈魂飄上天花板,飄出窗戶,在黑暗的夜幕下和同類相互嘶咬,攻擊。
我必須找到點什麼。我快完了,和妓女的錢肉交易早就提不起興趣。而且,我害怕她們看見我的尾巴,我害怕自己用尖利的犬牙撕扯她們的肉體,那樣一來,我就會名譽掃地,徹底完蛋,象一堆垃圾一樣被扔進拘留所。
我必須找到點什麼。我翻開衣櫃,找出衛平的筆記本,大聲朗誦著:
那些花,須開放在深山之顛
被聖潔的泉水包圍
被天使愛撫並衛護
被正午的陽光披上金色鎧甲
你看,枝莖
長在積雨雲的胸膛
花朵向下,倒垂下來
俯瞰大地
彷彿一枚枚釘子
被手錘敲打進牆壁
掛上棒球帽,圍巾,手套
和人們的夢想
聖潔的種子,不需要地道
不需要埋進土裡
發出腐爛的根,和貪婪的花朵
讓腐爛的軀體去聞
它們向下
穿過地表,搗碎風和地道
熔岩因此迸發
射出熱和閃電
…………………………
我大聲朗誦著,不能自己。
我找到了他的棒球帽,找到了他的夾克和襯衣,穿起它們走出家門。我感覺他又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身體,在那裡繼續朗誦和歌唱。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飛下天花板,重新鑽進我的軀殼。
那天晚上,我覺得自己得救了。我穿著衛平的衣服來到五牌坊,來到我們曾經一起喝酒的大排擋。我遇見了那個賣水果的詩人,他已經不認識我了。他被手銬鎖在一輛警車的保險杠上,蹲在地上,滿身血跡。圍觀的人告訴我:他是一個小偷。知道我最想幹什麼嗎?我想在那兩個正在吃飯的警察頭上開幾個窟窿。但我沒有做。我買了兩瓶啤酒,咬開瓶蓋,遞給詩人一瓶。他搖搖頭,想拒絕我的好意。於是我拿起瓶子像對一個嬰孩那樣喂他喝起來。他大口大口的吞咽,雪白的泡沫和大滴的淚水順著下巴滴在衣服上。我知道此刻在別人眼裡我是什麼樣子,無非是小偷的同黨,家人或瘋子,但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目光。我看著他的眼睛,用異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相信我,衛平沒有死,他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