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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一個清晨,曉日初升,幾聲鳥語從茂密的玉蘭樹掠過S大學宿舍的樓闌。霍之遠在卧榻里醒了一會,懶懶地斜躺著未曾起身。他盯視著帳紋出了一回神,連連地打了幾個呵欠。
「我和她的關係,將來怎樣結束呢!」他又想起和林妙嬋兩人間的問題來。他把他的眼睛合上繼續地推想下去。「咳!糟糕!我愛她嗎!是的,我現在便從客觀的情形上看起來也不能說是不和她有了戀愛的關係了。已經連擁抱接吻都實行過,已經無日無夜地在說著情話,難道還說不上有了愛情嗎?真糟糕!真糟糕!我更會和她戀愛起來!真的,這不但我自己是這麼想!便連我的幾個好朋友和許多同鄉都在攻擊我了!他們都在積極地攻擊著我和她戀愛!咳!討厭!我真不願意聽到他們有這般的批評!」他翻過身來,把他的足跟敲著床板一下表示他的不快;把眼睛望著帳外一眼,一列崇高的大樹遠遠地射進它們的幽綠色的光來。他又沉默地想著:「咳!神經質的她,工愁善感的她,假使因我對她的無情而令她走到死亡之路去,我的罪惡可更大了!咳!前天昨晨,她的態度是多麼令我感到憐憫和凄側呢!她一早便走來見我,推開我的帳,握著我的手只是流淚。我問她為什麼那樣傷心!她更出我意料之外地說了這幾句,「我祝他早死啊!他早一日死,我早一日脫離地獄!」我感到心痛,我知道她的決心了!我知道她對我的期望了!……唉!真可憐!一班缺乏同情心的批評家喲,他們要是能夠知道這裡面所包含的是什麼意義,又何忍這樣的來攻擊我呢!可是,我的悲哀倒不是因為得不到這班人的同情能悲哀;我的悲哀的真原因,是我的本身對於生命根本上起了懷疑,對於幻滅,死亡,空虛,蒼茫的各種鬼影無法避去!唉!我的童年之心,我的歡樂之心啊!早已消逝!消逝!雖然,在和她擁抱的一兩個鐘頭覺得有幾分愉快和好過;但過後卻更使我覺得凄惶和不安!預計將來的情形,我和她顯然有非達到結婚不可的趨勢。但,結婚後能夠使我快樂嗎?能夠使他快樂嗎?結婚後的大改革,對舊家庭的拋棄和犧牲,能夠使我的心不流血嗎?悲哀!這真悲哀!然而,——唉!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唉!唉!」
「霍先生!霍先生!」忽然一個聲音在他的帳前喊著。霍之遠嚇了一跳,張開眼睛看時,原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林妙嬋,和蔡述煌!他連忙起身,向著他們點了一下頭。
「好早啊!」他下意識似地說著,心中感覺到一點不吉的預兆。
蔡述煌年約三十歲,是個普通的,商人式的樣子。他穿著灰布長衫,態度很是頹喪,絕望。他的蒼白色的臉,臉上刻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
「煒煌已於今早四點鐘的時候死去了!」他帶著鼻音說。眼淚成穗地垂下。
林妙嬋只是啜泣著,她望著霍之遠只是打著冷噤,一種恐怖的,憂懼的,混亂的表情深深地刻在她的面上。
「之遠哥!……」她咽著淚說著這一句,便放聲大哭起來。
霍之遠在一種深厚的同情,和充分的憐憫中喊出來;
「哎喲!天哪!……但是,這亦是無辦法的,述兄,嬋妹正宜節哀。我們現在須要從速整理他的身後事。以後各人須要更加出多一分氣力,做多一分事業,以慰安死者。我們不應該悲哀,不應該消極啊。……」
自從蔡煒煌死後,霍之遠和林妙嬋便一天一天地更加愛好起來了。蔡煒煌之死是給他們的命運上一個多麼大的影響啊!
這幾天,恰好霍之遠卧病。正暮秋天氣,碧空和一個深水潭般的澄凈。凄沉。若在平時,他定會約幾位好友到白雲山巔去逛游一場,在那兒有一種淵靜,蕭疏的特殊的情調給他們領會。或者,會約著他的情人坐著同歐洲十七八世紀一樣的馬車到沙河去作一回漫遊。在那兒,秋林掩映著斜暉,馬蹄聲雜著車輪輾地的聲音,特別能夠給人們以一種鄉愁的刺激;那便可以令他和他的情人在馬車裡面擠抱著一同去領略那種SweetBitterness。或者,當他還未曾離去Romantic的猖狂時代,他定會對著秋風黃葉,散發大叫;念著,「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這兩句詩后,便把他筐中的棉衣全數拿到當鋪裡面去換幾塊錢,即刻帶著他的朋友們到酒家去喝個泥醉。
可是,他現在是卧病了,而且也是比較從前老成得多了;所以上面所說的那向回事,他自然都做不到。他的病倒不十分緊要,不過躺躺幾天便一定可以痊癒的熱症。他在病里,亦實在未曾覺得寂寞;因為這場病從Prologue到TheEnd,林妙嬋女士始終是個殷勤而纏綿的看護者啊。
在病中,在林妙嬋殷勤看護里,霍之遠時常這樣想著:「唉!這回可更加沒法了!她的未婚夫現在已是逝世,我和她的愛情可更是沒遮攔的了!和她戀愛下去罷!把舊家庭拋棄,把不合理的舊婚約取消,從此在革命的,向光明的大路上走去吧!我不應該再在舊制度下呻吟了!我不應該和我的舊式老婆胡混著,過了暗無天日的一世了!但!唉!這其中亦正有難言之痛!……還是能夠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好;我的精力應該全部集中在革命的事業上。我干一切的革命工作,都太不緊張,和太浪漫了;我以後應該痛改才是!唉!唉!被帝國主義者和軍閥雙重壓迫下的中華民族的民眾正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時候;我!戴上革命者的面具的我,還不拚命去工作,拚命去干著打倒帝國主義者和打倒軍閥的工作;這那裡可以呢?我!我還在這兒鬧著戀愛問題,這那裡可以呢?……」
是晚上時候,電燈照耀,霍之遠躺在榻上,林妙嬋坐在他的身邊,替他捶腰。
「哥哥!你還覺得肚餓嗎?我替你煮一碗白粥給你吃。」林妙嬋把她的嘴放在他的耳邊問。
「妹妹!謝謝你!我的肚子還不餓呢!我覺得很有點口渴!」霍之遠答,他的炯炯的雙眼朝著她望。
她今晚穿的是一套G校的制服,淡灰色的襟裙,倒映著她的有病態的小臉,特別顯出一種貞靜,樸素的意緒。她的一雙水汪汪的星眼,又是帶著羞怯,又是帶著無限柔情;它們似乎是在向人炫耀著說:「Wearethepurestandholiest!」
「我去替你泡一盞濃茶給你喝!」她說著,便把她的額去親著他的額上,自語著:「還熱呢!」
「妹妹!坐在這兒不要動;我病了幾天真把你累壞了!……」
「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輕手,輕腳,用不著氣力,怎麼便會累壞人呢?哥哥!你也忒客氣了!」她說著,便立起身來,即刻去替他泡著一盞濃茶,拿來給他。
他坐起來,倚在她身上把那盞濃茶一口氣喝完了,額上出了一額汗,精神覺得舒適了許多。
「妹妹!」他說,把頭枕在她的頸上。「你對待我這樣好,我不知道要怎樣報答你才好呢!……唉!這時候,我好像睡在搖籃里受母親之愛護;我好像躺在草坪上受陽光之暖照;我好像在黑漆的曠野里得到一線燈光時的安慰;我好像在蒼茫的迷途里得到一個親近的人來引導我到目的地去一樣的快樂!唉!妹妹!你對待我這樣好,我不知道要怎樣報答你才好呢……」他越說越覺得興奮,把林妙嬋獃獃地望了一回之後,眼中一熱,忽然淌下幾點眼淚來。
「哥哥!」林妙嬋很受感動地說,把霍之遠的手握著很出力。
過了一會,羅愛靜,郭從武,林小悍幾個人都從街上回來,走來看他。他們替他買來一些梨子、嘉應子,陳皮梅;和拿來一劑葯。
「老霍!而家覺得好的嗎?」郭從武問。他是個高身材,闊臂膀,雙眼英銳得可怖,粗暴而又精密,滑稽而又有真性情的人。他的年紀還輕,今年剛二十一歲。
羅愛靜和林小悍都在霍之遠的面前坐下。林妙嬋早已站在一旁和他們搭訕著了。
「今晚系雙門底撞到一個女子,真系漂亮咯!渠的屁股,真系大的愛人!……」林小悍用著滑稽口吻說,他是個矮身材,面孔生得漂亮,性格倔強而高傲的人。他的年紀約莫廿二三歲。
「個個女子真系漂亮咯!老霍!可惜你病左,唔會同我的盪街去,失了里個機會咯!」郭從武讚歎著說,他一面說,一面笑,態度很無忌憚而活潑。
羅愛靜只是沉默著;他望霍之遠一回,望著林小悍諸人一回,望著室裡面的燈光一回,始終是沉默著。他的年紀和林小悍一樣大,戴著近視眼鏡,面孔生得秀雅而蒼白,態度沉默而迂徐,是個好性氣的人。他在這幾個人中,比較最有理性,頭腦比較亦緻密一些;但身體卻是他最壞。他行路時,背有一些駝,顯出不健康的樣子來。
他們再坐了一會,說著一些應該留意保養的話頭;便把看護他的全部份的責任交給林妙嬋,跑回他們的房裡去。
「你們這班男人都喜歡說這些不尷尬的說話,真是討厭極了!」林妙嬋帶笑說,她照舊地走到他的卧榻裡面去伴著他坐著。
「他們也忒可憐了!一個個都是心高氣做,又看不慣這社會裡面一切的虛偽的排場,因此索性變成滑稽起來了!唉,這班人實在最苦;你看他們表面上雖然是有說有笑,但他們的心都是不停地在流著血呢!(Heartbleeding)我從前也和他們一樣,現在比較是好了一些了!這也是妹妹的力量呢!」霍之遠說。
這時候林妙嬋忽然看見一個臭蟲在霍之遠帳里爬著,她便把它用指甲夾住,丟在地板上用鞋底踏死。一面笑著說;
「哥哥!你所以這樣瘦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這裡的臭蟲太多罷!嗬!嗬!」
「它們蠕蠕而動,神態有點像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花花公子一樣;我有時倒是有點不願意即時把它們撲殺,有意留著玩玩啊!哈!哈!」霍之遠答。
「哥哥,這麼說,有點太便宜它們了!嘻!嘻!」
「那也好,便請你給我執行這個肅清臭蟲的職務罷!哈!哈」
「嗬!嗬!我來當劊子手,把這些醜類殺個乾乾淨淨!」
「勇敢!勇敢!你是個女將軍啊!哈!哈!」
這樣談笑了一會之後,林妙嬋便真箇替他翻枕,推席,一心一意的在撲滅臭蟲。
霍之遠心中覺得異樣感激,眼上漸漸地又是蒙上一層淚光。自幼便神經衰弱的他,十年來曾了一點人世的滋味,更加覺得社會上一切的結合大都是虛偽;一切的排場大都是欺詐;一切人與人的關係,大都是互相傾陷,互相誣衊,一切的一切,都使他灰心,使他覺得活下去固然有些不妙;橫起心來去干著自殺的勾當,卻又未免有些愚蠢。半年來的決心革命,固然使他的意氣稍為奮發一點;但他只是把光明和美夢,寄之未來的希望。在這資本社會裡面得到一個兩足動物的真摯的愛情,他覺得絕對是不可能的。這時候,不!自從遇見林妙嬋的時候!他開始地覺得天壤間,究竟還有情的一字存在了!他覺得異樣快慰,異樣得意。
「啊!啊!我此生終算是不虛度了!我終於在生命的程途上得到一個真正的伴侶!我的生命的種子不致丟在冰雪地里,未曾開花結子便先被凍死了!我不致於在黑暗裡面摸索終生,不至於再在燈昏人寂的時候,有了一種所謂『茫然』之感了,」霍之遠躺在榻上,很感慨的想著,出神地在看著他的情人在替他撲殺臭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