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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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然而這憂鬱,在上海的孫婉仙卻是不會知道的。她實在很難得有時想到她妹妹身上過。她只是沉醉在愛人的懷抱里,度她夢想了多時才得實現的溫馨桃色的歲月。現在,她已和魏虛仁同居在一處了,學校里早就不去,終日只是在家盡她做主婦的本分。家中的佣婦也已換過,為了恐她把他們不正當的結合在人前談起來大家都要看不起她。她所有的用途,在從前原是靠她父親接濟的,但自從和魏虛仁同居以後,便都由魏虛仁負擔了,所以她也怕得再和她父親通信。此刻掛在她心上沒有解決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和魏虛仁同居了許久卻還未曾實行結婚。她雖常在魏虛仁面前提起來,魏虛仁卻總推託著說:這不過是一種形式,不論什麼時候舉行都可以,最好還是等手裡錢多的時候再舉行,好大大的熱鬧一下。為了想得到一個闊綽的排場,使參與她婚禮的人都羨慕她起見,她只好勉強忍耐著,把一個美好的未來預許給自己,而繼續和魏虛仁在一起度著狂歡享樂的生活。
這生活,最初的滋味是濃烈得如醇酒一樣,逐漸的便淡薄下來,到後來孫婉仙雖還和以前一樣的熱情,但她從魏虛仁那裡得來的報答卻完全和她相反,他對她的熱度是漸漸地由沸點下降到冰點去了。
孫婉霞在農村裡思念著她姊姊的時候,正是孫婉仙送魏虛仁出外去辦事的時候。
「親愛的,你今晚什麼時候回來?」孫婉仙像小鳥一樣,倚在魏虛仁懷裡,代他整著領帶問。
「說不定。今晚還有幾處應酬,晚飯你不必等我的。」魏虛仁把手掩在口上,打了個呵欠說。
「應酬!應酬!天天都有應酬,我也不知你那來這許多應酬!」孫婉仙怨恨地說,她原希望魏虛仁聽了她這話后能向她一笑,那她就可以撒嬌撒痴地廝纏住他,要他早回來,和往常一樣地一同出外去玩。但見到魏虛仁那像要發話般不高興的模樣,她卻又只好怏怏的離開他,聽憑他帶著他那決心走去。
魏虛仁幾乎是頭也不回的便出門去了。想到從前初同居時候每次出門總要抱吻一會的光景,孫婉仙不禁有些傷心起來,她覺得魏虛仁現在對待她的態度已經大不如前,尤其是天天晚上都有應酬天天都要到夜深才回來的形狀使她很不放心。「不要他在外面又結上新歡了吧?」這是她每一想起孫婉霞從前對魏虛仁的批評來,就要感到惴惴不安的。她現在也看出魏虛仁這人的靠不住了,不過她又能怎樣呢?同居已經成為事實,縱使懊海也已來不及,她除了盼望他回心轉意以外,就只好竭力假定自己這些想念都是過慮,魏虛仁實在並沒有什麼新歡,便是他對她的愛情也並未改變,只因為擁抱接吻等一切表示熱情的舉動在他們間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熟極生厭,所以才避免著不做,其實他的心還是和從前一樣的。這樣假定過後,她心上才稍稍覺得安寧了些。
接著便又來了無聊,這種無聊的感覺她每天都要感到一次,特別是魏虛仁近來連星期休假的時候也常常獨自逗留在外面,所以她的無聊幾乎是無終止的了。在無聊到極點時,她只好把那一部《紅樓夢》翻來覆去的看著消遣,不過現在她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把寶玉來比擬魏虛仁,卻擔心著她自己會不會也墜入黛玉般悲慘的命運。同時更因為無聊的緣故,她不因不由的想起久已置諸度外的在農村裡的妹妹里。
這時,那新來的佣婦上樓來了。她比從前的佣婦年輕,所以也比較好事,喜說話。因為是孫婉仙和魏虛仁同居以後才佣用的,不大明白他們兩人結合的始末,她一向都叫孫婉仙做奶奶。
「奶奶,隔壁王家的媳婦剛養了一個兒子,是用新法收生的,聽說小孩白胖得很呢。」
孫婉仙的心卜的一跳,她很快的想到她近來身體上的變態:腰圍是漸漸的豐盈了,對於酸的東西比不論什麼時候都偏嗜得很厲害,胸口更不時的泛惡作嘔,這些都是懷孕的徵象,她平空擔了不少心事。像這樣結婚的事是始終遷延不決,倘若一旦生產起來,那便怎麼辦呢?雖說自己已經決定不再到學校里去,用不著怕同學們嘲笑,可是社會的批判是無情的,不結婚就生產,總不免要落一個醜名。她屢次想把這事告訴魏虛仁,又屢次被他冷漠的態度嚇得不敢說出口來。她覺得,寧可瞞著他讓自己擔優,總比說出來受他的厭棄好些。所以,她在魏虛仁面前絕口不提隻字,不過暗地裡的苦悶卻是很難受的。這時被那佣婦一番報告勾引起了她的心事,苦悶和憂鬱同時夾攻著她的心,她的胸口又是一陣作惡,忍不住「哇」的一聲,彎腰大吐起來。
「怎麼了?奶奶。」那佣婦驚得呆立在一旁問。
「沒什麼,你先下去,等開晚飯時再上來。」
那佣婦答應著下樓去了。孫婉仙就在床上躺下來,眼望著珠羅紗帳頂,許多前塵影事都憧憧在他眼前往來著。她愈是把魏虛仁過去追求她時的熱烈拿來比較現在他對她態度的冷漠,就愈是疑慮他已經變了心。最容易證實她的疑慮的,是他每天都要到夜深回來的這事實。她還記得從前和魏虛仁熱戀著的時候,每晚也總是享樂到夜深才回來的,現在他又是這樣,卻把她拋在家裡,無疑地他已把從前所施於她的改施到別人身上去了。這使她無論怎樣設譬也不能讓自己寬心。希望是如夢幻般破滅了,未來的身世卻成了問題。倘若魏虛仁竟拋棄了她,那她又怎樣呢?她幾乎不敢往下設想。現實像一條結實的鞭子般打著她脆弱的感情,她的眼淚忍不住清清的流了下來。她懊悔從前孫婉霞勸她不要和魏虛仁往來的時候為什麼不肯作退一步想,現在反弄得連一些退步都沒有了。事實證明孫婉霞的話句句都是對的,而她的盲目的戀愛至上主義卻只有使她自己陷入悲慘的命運。
就這樣胡思亂想的送走了一下午,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天一黑,孫婉仙就眼巴巴的盼望魏虛仁回來。雖然這盼望沒有一次不落空,但她總痴心妄想的,以為他在外面也許會忽然想到她,而回家來和她一同用一次愉快的晚餐。所以,這天魏虛仁雖已有言在先,她仍舊照常的等待著。
可是,那新來的佣婦卻似乎有些等不及,走上樓來問了。
「奶奶,可要開晚飯嗎?」
「再等一會,少爺也許要回來的。」
若在平時,那佣婦總是不聲不響的退下去,直到孫婉仙喊她開飯時才送飯菜上來。但這天她的口似乎有些關不住,也許是覺著孫婉仙太痴心得可憐了,她竟帶幾分關切的神氣,對孫婉仙說道:
「奶奶,你也得管管少爺才好呢。男人家的心腸那一個不是活的,一不留心他就去打野食了。我從前也幫過幾個人家,他們的奶奶做人都很好,可就因為太好了,個個都讓少爺在外面狂嫖濫賭,落得自己在家裡冷冷清清的,一些做人的滋味都沒有。我覺得奶奶也跟她們一樣,待少爺太好,反教他不把你看在眼裡,到頭還是自己吃虧,倒不如放出一些手段來,把他管得服服貼貼的,不敢再到外面去荒唐,這樣就可以廝守著,快快活活地過這一輩子了。」
孫婉仙暗暗有些吃驚,她真想不到連那佣婦都會抱著這樣的見解,看來魏虛仁的靠不住是一定的了。她的眼前恍惚現出一幕景象,魏虛仁正摟著另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腰肢,一同在舞場里跳著華爾茲舞。這使她雖沒有吃下什麼酸的東西,心裡也充滿了酸味。猛的她跳起身來,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草草修飾了一番,回頭向那佣婦說:
「我出去了,晚飯不回來吃。剩下來的菜,都由你吃了吧。」
「怎麼了?奶奶,我是說著玩的,你可不要多心,省得少爺回頭怪我。」
「不關你什麼事,一切都有我自己擔當,你放心好了!」孫婉仙說著,便叫那佣婦出房,鎖上了房門,很快的走下樓去。但到走出了弄堂,她卻又呆住了。「到什麼地方去呢?」她實在拿不定魏虛仁現在在那一種享樂的地方。俱樂部?輪盤賭窟?跳舞場或是電影院?最後才決定先到他從前常和她同去的地方去尋尋,倘若尋不到,只好等他口來后再慢慢的設法盤問他。於是,她便在弄堂口叫了一部黃包車,坐著到維納斯舞場去。
舞場里這時正是熱鬧的時候,福克斯的曲子辣辣地響著,一對對在火山上享樂的人們緊緊摟抱著在紅色的燈光里跳舞。孫婉仙想起從前到這裡來時總和魏虛仁在一起,現在舊地重臨,卻只剩下她一人,不禁平添了無限傷感。不過她也無暇理會到這些,她只是竭力在被燈光映成了桃色的舞蹈的人們中間,尋找著魏虛仁的面目。
一個白衣侍者走過了她面前,似乎很有些詫異這位單身女客的來意,他開始向她問了:
「太太,不,小姊,要喝什麼?汽水?刨冰?可口可樂?」
孫婉仙搖搖頭,表示她什麼都不需要。她正想對那侍者說:她到這裡來是尋人的,尋不著就走,不用他來過問。猛可里音樂台上的樂聲停止,紅色的燈光隱滅了下去,從那高懸著的荷花形吊燈裡面射出銀白的光來。也就在這時,給她發見了魏虛仁正和一個打扮得非常妖艷的舞女偎倚在一起,向一張圓桌前走去。這使她宛似被暴雪所震一樣,一切假定都被推翻,疑慮竟完全變成事實了。她連忙撇下了那侍者,挺身直衝到他們面前去。憤怒,傷心,失望,嫉妒,種種錯雜的感情糾結在她心上,反使她氣結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魏虛仁正摟著那舞女,熱情地湊在她耳邊說:「OK!再來一個!」一抬頭,看見了孫婉仙,不由得變色說道:
「你不好好的留在家裡,到這裡來做什麼?」
孫婉仙見魏虛仁反來質問她,而且說話時身體並不離開那舞女,這氣可更大了。她把手指直指到魏虛仁臉上去說:
「我還沒有問你呢,你倒先來問我了嗎?哼!應酬!應酬!怪道天天晚上都有應酬!原來都應酬到狐狸精身上去了!」
魏虛仁見舞場里所有的人都包圍到他身旁來瞧熱鬧,覺得失了面子,不禁惱羞成怒起來,惡狠狠的向孫婉仙說: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管我嗎?老實告訴你,就是明媒正娶的,也得由著我高興哩!」
孫婉仙想不到魏虛仁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的耳鼓裡喤的一響,全身彷彿沉下了萬丈深淵一樣。她起初雖覺得魏虛仁有些靠不住,但卻不提防他會有拋棄她的意思,現在才看出他過去的山盟海誓原來都是些口頭上的花言巧語,她已經成了這世上最畸零可憐的人了,而且肚子里還有著魏虛仁所留下來的孽種,將使整個社會都因此而輕賤她。一種刻骨的悲哀襲進她的心,使她眼面前頓覺得天旋地轉起來。她連忙定一定神,留心去看周圍的人們。周圍是充滿了興趣的眼光,同時還有許多輕薄嘲笑的口吻在輕輕地說:「嘻!我還當她是Wife呢,原來不過是個姘頭!」這聲音雖然輕微,但聽進她耳里來卻非常清楚。她再看倚在魏虛仁懷裡的那舞女,那舞女是正把紅色發亮的指頭拈著魏虛仁的領帶,一邊閉著一隻眼,驕傲地向她微笑,並有意賣弄的把她塗著口紅的嘴唇向魏虛仁身上接了個吻,於是在他那剛洗過的白色西裝上,便端端正正地印了個鮮紅的唇印。這種種刺激,使得孫婉仙的神經快要變成瘋狂了。她突然排開了身旁的人,搶到魏虛仁面前去,帶著哭聲說:
「好!好!你欺騙得我好!我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也不要這條不值錢的命,就跟你拼了吧!」
魏虛仁不等孫婉仙搶近前來,一起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順手把她用力一推,推得她踉踉蹌蹌的直跌到紅色光滑的地板上去。孫婉仙不防魏虛仁會對她施出這樣的辣手,這一記耳光把她的迷夢完全打醒了,她開始看出了魏虛仁的真面目,這完全是一個把女人當玩物的浮滑子弟,比孫婉霞從前所批評他的還要不堪些。一種防衛自己的本能鼓舞起了她的勇氣,她彷彿成了大多數被壓迫婦女的代表似的,竟坐在地板上,當眾滔滔的說起魏虛仁從前欺騙她的始末來。魏虛仁想不到素來柔懦的孫婉仙也會有堅強起來的時候,深恐她把他不堪的地方都披露出來,使他不齒於人口,只好過去用腳踢著她,威嚇地說:
「住嘴!那有這種事!你不要在這裡編謊,沒有人來相信你的。」
可是不等他的腳踢到孫婉仙身上,他便被人拉開了。許多身世凄涼的男女,初時都興高彩烈的看著這幕爭風吃醋的喜劇,但到後來聽清了孫婉仙的話,不禁都起了兔死狐悲的念頭,便有的拉開魏虛仁,有的從地上扶起孫婉仙來,向她勸慰著。孫婉仙自知在這裡也奈何魏虛仁不得,並且生來柔懦的性格也使她暗暗有些怕魏虛仁向她施出更厲害的辣手來,便只好由著那些舞女們做好做歹的,把她送出了那兩扇厚厚的克羅米玻璃門。
二
一出門,看著馬路上的景象,想到兩月前常常和魏虛仁在這裡出入的情景,孫婉仙又像受了巨大打擊似的呆住了。馬路上的景象一切還都依然,只有她卻變了一番樣子,再沒有和她出入偕相追隨在她身旁的溫存的男性。在這一刻里,她才感到她已失了全世界。方才在舞場里她是充滿了憤怒,現在這憤怒的感情漸漸的淡下去了,代之而起的空虛的悲哀卻強烈地佔據了她的心,一念及此後終身的沒有著落,和社會的冷酷的批判,她便不由得把手掩著面,傷心地痛哭起來。
舞場門前停滿了黃包車,孫婉仙出來時循例有許多車夫包圍上來兜攬生意,但一見到這主顧的痛哭的模樣,卻都嚇得紛紛的退下去了。孫婉仙也覺得在路上哭不是事,便勉強收起眼淚,喊了一部黃包車,回到她馬霍路的家裡去。
車子在她的傷感中很快的到達了門前,佣婦出來開了門,看見她這模樣,不禁詫異地問道:
「奶奶,有什麼難過?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晚飯吃過了嗎?」
孫婉仙搖搖頭,眼淚隨著她的搖頭很快的又落下了兩顆。她一語不發的付清了車錢,格登格登的跑上樓去,掩著面,倒在床上,淚珠像泉水一樣的直湧出來。
佣婦也緊跟在她後面上樓來了,她開了房裡的電火,便站在床前,顯著關切的神氣問:
「奶奶,少爺尋到了嗎?你為什麼這樣傷心?難不成少爺在外面果然有了花頭?」
孫婉仙不作聲,實在她也沒有把這生命的傷痕披露給他人看的勇氣,她只是抽動著肩頭,嗚嗚咽咽的哭著。而且因為佣婦的問話觸著了她的隱痛,她哭得更起勁了。
佣婦不知道孫婉仙傷心的由來,她只以為她是在外面看見了魏虛仁荒唐的模樣,少年夫妻,愛情濃厚,一旦發覺自己的丈夫戀上了別個女子,當然難免要傷心落淚。所以,她也只用平常的話語勸慰她說:
「奶奶,你寬心一些吧!年青男人誰個不像野馬一樣,要他把心收束起來是很不容易的。最好還是由他去,不要把他放在心上,自己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到他在外面吃足了苦頭,他自然會回到你身邊來的。」
這些話,完全搔不著孫婉仙心頭的癢處,當然不能止住她的悲哀,她甚至有些厭煩起來,正想揮手叫那佣婦退去,讓她靜心思索一下此後應走的途徑,恰好下面發出了一陣很重的擂門聲,那佣婦很快的跑下去了。
孫婉仙被這一陣突如其來的擂門聲驚得停住了哭泣,也不暇再去思索她的前途。她只是想:這時候來的人除了魏虛仁沒別個,聽他擂門的聲音這樣重,可見他正挾著一團怒氣。方才在舞場里還有許多人可以幫襯她,現在家裡只有一個佣婦,能力和她一樣弱小,倘若他竟向她施起凶暴的手段來,那便怎麼辦呢?想到可怕處,她的全身都不禁痙攣地抽搐了一下。
來的人果然是魏虛仁,不過他是臉色鐵青得可怕。他重重的走進房,脫下了有一個鮮紅唇印的西裝上衣,把襯衫的袖口高高卷了起來。好像覺得孫婉仙是他的掌中物,逃不到那裡去,所以他只獰笑了一笑,很暇豫的在她對面坐下來,點起一支煙捲來抽。
孫婉仙也坐起來了,悲哀和憤怒充塞在她心裡,她恨不得在魏虛仁身上咬下兩塊肉來才快活,不過同時她心裡也暗暗有些畏懼他。她偷眼去看魏虛仁,魏虛仁坐在她對面,宛似猛獸殘忍地玩弄著在他爪牙下的羔羊一樣。這一種緊張的局勢,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她不知道是拼著全力去反抗他和他打一場架好,還是哀求他請他寬恕她好。她只暗暗懊悔從前不該始終不聽孫婉霞的忠告,要是有孫婉霞在這裡,憑著她那種毅力和勇氣,一定可以幫助她克服困難,使魏虛仁不敢對她這樣凶暴的。
魏虛仁已經把一支煙抽完了,他繼續獰笑了一聲,走到孫婉仙面前去,突然粗暴地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說:
「哼!你真好!算你有本事,會到外面去坍我的台。現在我回來了,你怎麼倒不嚷了?你嚷呀!嚷呀!嚷給大家聽呀!」
孫婉仙用力把她的頭髮從魏虛仁手裡拔出來,偏著臉不作聲,她的心裡有無限的氣苦。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男性的虐待,自尊心使她忍不住想反抗他,但柔懦的性格卻只想逃脫他的凌虐。
魏虛仁捏住了孫婉仙頰上的肉,把她的臉拉向他面前來。他的眼裡射著可怕的紅光,好像要把孫婉仙一口吞下去似的。孫婉仙被他捏得痛澈心肺,但她仍不敢則聲,等他捏得鬆了些,她才猛的一掙,掙脫了她的手,向門外逃去。可是,不等她逃到房門口,她便被魏虛仁攔住了。魏虛仁恨恨的咬著牙,把抽口向上推高了些說:
「你逃!你逃!你還想逃出去尋幫手嗎?哼哼!剛才在舞場里算你占足了面子,現在看還有誰來幫你?」
孫婉仙被魏虛仁逼得直往後退,她這時已經看出她自己的力量決計敵不過魏虛仁,倘若妄想反抗他,一定難免要遭他一頓毒打。所以,她只好低聲下氣的哀求著他說:
「算我不是,不該到外面去尋你,不過我也不是存心想坍你的台。以後我決計不再管你的事了,請你看在我們這幾個月的情誼份上,不要再動氣吧。」
「哼!情誼?你也知道有情誼嗎?剛才在舞場里,你看見了我,要是不聲不響的坐在一邊,我還相信你有幾分情誼,可是你嚷出來了不算,還要把我的歷史背給大家聽,你自己先就沒有情誼了,你還配同我談情誼?」魏虛仁越說越氣,說到後來,額上的青筋都綻起來了。他搶前一步,不由孫婉仙分說的,「綽拍」一聲,打了她很重一記嘴巴。
孫婉仙被打得捧住了臉,她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了。生長在世家從小就嬌生慣養的她,那裡曾處過這種非人的境遇,她再要像方才在舞場里一樣,搶上去,扭住魏虛仁和他拚命,可又喪失了這種勇氣。她只好用哭來發泄她心頭的無限委屈,發泄她所遇非人的苦痛。她開始頓著腳,嚎啕痛哭了起來。
「你敢哭!老子還沒有死,要你嗥喪什麼?」魏虛仁似乎被孫婉仙這一哭勾起了更甚的怒火,他順手從壁上取下一柄雞毛帚,抓住了雞毛,把柄照準孫婉仙身上便打。
孫婉仙看見了魏虛仁手裡的雞毛帚柄不偏不欹的向她肚皮上打來,不禁吃了一驚,慌忙用兩手掩護著說:
「不要打!不要打!我……我……」
可是不等她說完,她的兩手上已很快的挨著了一下。因為打得重,十個指頭都痛得發麻,指塵上的血凝住了,紅得賽過胭脂一樣。她止不住喊了聲「哎喲!」兩手交握著,湊到口邊去呵。魏虛仁的第二下卻又緊跟著落下來了。這一下正打在孫婉仙肚皮上,打得她全身的神經都本能地一跳。
「不要打!我……我肚子里……有……有胎!」孫婉仙不得不勉強忍著羞恥,這樣喊出來了。
魏虛仁怔了一怔,似乎很有些出於意外般,把手停住了。但即刻他又獰笑了一聲,重新把雞毛帚舉起來說:
「知道你是給那個留下來的種,你倒想借著這來要挾我嗎?我和你只同居了這一些時候,那裡就會有胎?」
孫婉仙滿以為魏虛仁聽了這消息,一定要顧惜地一些,不再用凶暴的手段來對待她,誰知他的心腸竟如鐵石一樣,不但毫不顧念過去的情分,還不承認她肚裡的胎是他的,連她素來看得很重的她對他的貞操都被他根本否定了。這一個打擊真來得厲害,她的頭腦里一陣眩暈,幾乎撐持不住的倒下地去。現在,她的前途完全黑暗了。想到她本來應該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卻因為錯交上這狗彘不食的魏虛仁,被他拖進泥潭裡去,他反而不負責任的想把她拋棄不顧,她的胸口差不多全被怨氣阻塞住了。一個念頭在她心裡衝動著,反正將來已經一些希望都沒有,倒不如就在這時把性命都結識了他,省得他日還要受社會的作踐。於是她便咬著牙猛的一頭撞向魏虛仁胸口去說:
「你打!你打!你把我害得這樣苦,還要打我!我這條命不要了,給你打死了吧!」
魏虛仁冷不防孫婉仙會有這一撞,倒被她撞了個正著,撞得踉踉蹌蹌的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幸虧給椅子擋住了,才沒有跌下地去。他立定了腳跟,怒火更爆發不可遏止了,提起雞毛帚來,像雨點一樣沒頭沒腦的在孫婉仙身上亂打,直到打得乏力,他才憤憤的拋下雞毛帚,重新穿上外衣,砰的一聲關上門,到外面去。
剩下孫婉仙被打得躺在地上,衰哀的哭泣著。她的周身發痛,心裡卻空空洞洞的。過去的貪嗔痴愛彷彿是一場春夢,現在夢醒了,什麼都成了空。她恨極了魏虛仁,但僅恨也不中用,擺在她眼前急待解決的問題還是怎樣維持以後的生活。想到以後的生活,她便很快的聯想起藏在梳妝台抽斗里的她全部私蓄還有六七百元錢。這筆錢,還是從前她和魏虛仁一同去賽馬時買馬票贏得,魏虛仁當時因為要博取她的歡心,一齊把來送給她,她卻始終沒有動用過。自從和魏虛仁同居以後,雖已陸續給他挪用了一二百元,但大部分還都在她手裡,要維持以後的生活,這筆錢不待說是有很大的幫助。她深幸魏虛仁方才雖那樣毒打她,卻沒有向她索取這筆錢,給了她一個藏放的機會。於是,她不再哭了,很快的從地上爬起來,掠了掠蓬亂的髻發,又把房門鎖上了,然後小心謹慎的去開梳妝台上的抽斗。
但到打開了抽斗,把那一大疊鈔票取了出來,她卻又呆住了。這樣許多錢,到底藏放到什麼地方去好呢?在上海,她是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同學又都因為她性情冷僻,誰都不願意同她往來,雖然有幾個比較接近的,也都不便把金錢托給她們。她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安置這筆錢的計較。最後,靈機一動,忽然想起葉露玲來。這真是最穩當不過的人了。她父親是個銀行家,家裡富有財產,決不致覬覦她這一些錢,雖然她一向和她並不親密,而且她上次到她家裡來訪她時還曾冷待她過,但看在孫婉霞面上,她大概總不至於在她急難中不肯加以援手的。她的心安定了,便把手帕包了鈔票,藏在懷裡。叫佣婦看好門,雇車到愚園路去。
車子拉上了靜安奪路,孫婉仙抬頭看前面的大鐘,鐘上的長短針正指著七點一刻,奔波了多時還未用過晚餐的她的肚子,開始覺得有些飢餓了。但這時有著比肚餓還要緊的事,她也就不暇理會。她只盼望早一些到達葉露玲那裡,把她一肚皮傷心史都在她面前傾吐出來。夜風一陣陣的向她吹著,撲面生涼,她心頭的萬斛愁思不禁都被勾引起來了。她這時才平心靜氣的思索她的前途。前途看是很阢隍的,但也未嘗不可由她的手造成平坦。第一件事便是和愛絕緣,離開魏虛仁,因為這給予她的創傷實在太厲害了。其次便是設法瞞著人的耳目,把腹中的一塊肉落下地,以後的一切都可憑著她的意志做去,繼續讀書也好,謀一個職業也好,雖然必須孤獨地過這一輩子,然而這生活卻是風平浪靜的。
這樣打算過後,她的悲哀漸漸消滅了,恰好車子也已拉到愚園路口,車夫回頭問她停在什麼地方,她便付清車錢,下車來,徐徐走到葉露玲所住的洋房門前去。正想伸手去按門上的電鈴,忽又遲疑地把手縮回了。她覺得,這樣晚的時候,去訪一個沒有什麼深交的人,實在太不合理,說不定葉露玲會拒絕不見。縱使相見了,誰又保得定她會用什麼態度來對待她呢,要是她還記著前事,而抱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看著她的沒落,豈不是自討一場沒趣嗎?她低著頭,在門前無聊地徘徊著。一絲凄慘的微笑湧現在她臉上,她想,地現在真成了這世上最孤零可憐的人了。不過她總不能過門不入,仍舊懷著這筆錢回家去,無論怎樣,總得冒險試一試的,就是受到葉露玲的奚落,也顧不得許多。她終於又毅然決然的用力按起了電鈴。
三
門開了,一個閽人出現在孫婉仙面前,他詫異地在這位夤夜造訪的女客身上打量著,那眼色正和孫婉仙一刻前在舞場里所遇見的侍者一樣。孫婉仙心上有事,倒也不大在意,她只是惴惴然的向他問:
「你們小姐可在家嗎?」
「在家。你貴姓?找我們小姐有什麼事?」那閽人以為孫婉仙是葉露玲的朋友,態度突然變殷勤了。
孫婉仙把她的名字告訴了他,但隨即她便懊悔起來,惟恐葉露玲聽說是她,要拒絕不肯和她相見。她立在門前,瞧著那閽人進去通報。一顆心止不住七上八下的亂跳。直到那閽人出來對她說了聲「請,」她才定下心,向門裡走去。這地方她還是第一次來,雖然她跟著魏虛仁已經經歷過不少大場面,然而在這落魄的當兒,驀地走進這充滿了華貴氣象的富麗堂皇的屋子裡來,總不免處處地方都感到局便不安。
葉露玲卻很客氣的接待著她。她好像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和她所遭遇的一切的,一見面,就笑盈盈的給了她一個親熱的握手。這一握手,使孫婉仙感激得幾乎又要流下淚來了。從葉露玲掌心裡出來的一股熱力通過她的全身,使她的身體很快的搖震了一下。她不由得顫聲向葉露玲說道:
「露玲姊,我真慚愧!我幾乎沒有面目再見你了!誰想到我會有今天這樣的下場呢!總怪我瞎了眼,認不得人!」
葉露玲從孫婉仙的神情舉止上,早就看出她和魏虛仁的關係已經有了破裂,這時聽了她的話,更把她的猜想證實了。她雖然非常鄙夷孫婉仙的為人,但看了她那凄惶的模樣,卻又不禁有些可憐起她來,同時也很想知道她和魏虛仁怎樣發生衝突,以及感情破裂後魏虛仁對待她的情形。於是,她便很殷勤的招呼孫婉仙坐下來,聽她說。
孫婉仙蘊藏在心頭的苦痛,到此才得了個盡情宣洩的機會,她本來有著天賦的口才,便繪聲繪影滔滔不絕的把始末情形都說給葉露玲聽。她先從魏虛仁近來對她態度的冷漠說起,一直說到她到舞場里去尋找她,和他吵鬧,回家后被他毒打為止。說到傷心的地方,脆弱的感情負不起悲哀的重載,眼淚止不住如斷線珍珠般隨著聲音流將下來。最後,她用一種非常沉痛的聲調,結束她的話語說:
「我現在真是懊海也來不及了!記得婉霞從前屢次勸我不要和他往來,並且說和這樣的人結識是要害了我一生的,我那時正迷得厲害,只知道一意孤行,那裡肯聽她的話。現在才相信她的見識比我遠大,可惜我已經把大錯鑄成了!」
葉露玲本來充滿了憐憫意味的聽孫婉仙訴說她不幸的遭遇,但到她提起孫婉霞來,她的感情卻又起了變化。她是喜歡把人物互相比較的,她愈是懷念孫婉霞人格的高尚,就愈覺得孫婉仙的卑下可恥。尤其使她憤憤不平的,是她從前帶了孫婉霞的信去見她想和她商量尋訪孫婉霞行蹤時,她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她不由得嘆息了一聲說:
「婉霞的走,多半是因為從你那裡所受的刺激太厲害了呢。現在她已經多時沒有信來了,不知道她近來生活得怎樣。」
孫婉仙想起從前她妹妹沒有離開她時,她和魏虛仁的態度確嫌太過分了些,她的蒼白的臉上不禁泛起了兩朵紅雲。葉露玲的話句句都像鋼針一樣,刺得她的心發痛。良知的譴責使她忍不住第一次用堅決的聲口說:
「我將來生活要是能安定下來,我一定自己去尋找她。諒來她也不過是一時的氣憤,到她在農村裡受不住苦,自然肯回來的。」
葉露玲不禁冷笑了一聲。她很知道孫婉霞的性格,孫婉霞決定了做一件事,從來就是百折不回的,除非有比她更有力的理由,誰都不能挽回她的決心。想到孫婉仙枉自做了一個姊姊,和她妹妹共同生活了許多時,對於她妹妹的性格卻還毫不理解,難怪她要上魏虛仁這樣一個大當。她更看不起孫婉仙了。她不願意再和她談到孫婉霞身上去,只是冷冷的向她問:
「你以後預備怎麼辦呢?」
這一句問話使孫婉仙的心陡然覺得溫暖起來,她認為葉露玲是在關切著她,於是便也當她親人一樣看待的,把身子湊近去一些,顯著親密的神氣,激動地說:
「我想,我現在是回去不得了,回去他一定更要虐待我的。還是先下手為強,由我自動離開他,到外面去秘密另租房屋,避著不和他見面。等生活安定了,再決定繼續求學,或者謀一些事做。」
葉露玲把身子移開一些,不讓孫婉仙和她坐近一起。這倒不是她自鳴高潔,而是有些厭惡孫婉仙。她看著孫婉仙說話時那種庸碌模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換了她妹妹,那裡會說出這種話來,怕就是聽了這話,也要把肚皮氣破呢。她實在看不慣孫婉仙那吃了虧還得意於她自己計劃的神氣,也懶得和她多話,便厭倦地地打了個呵欠,沒精打採的說:
「那很好!我代你打算,除了這樣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孫婉仙不知道葉露玲心上是怎樣厭惡她,還以為她是贊成她這打算,不禁分外高興起來,她覺得,這正是她把身邊的錢托給葉露玲的好機會,便勉強接捺著心跳,臉紅紅的說道:
「露玲姊,我現在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可能答應我嗎?」
「什麼事?」葉露玲詫異而又憎厭地問,她很怕孫婉仙會提出過分的要求來,因為照她的為人,是很難保她會不這樣的。
孫婉仙徐徐從懷裡把鈔票取出來,擔心地送到葉露玲面前去說:
「這裡的一筆錢,是我歷來的積蓄,這次幸虧沒有給他搜了去,不過家裡是萬萬放不得了。所以,我特地帶到露玲姊這裡來,想就在你們老伯行里開一個活期儲蓄存摺,暫時請露玲姊代我保管一下,不知道露玲姊可能答應我嗎?」
葉露玲覺得這事還不難辦,可以答應;不過她心上總有些不大願意,便輕輕吁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
「也好,你放在這裡就是。」
「那麼,多謝了!」孫婉仙卻並不把葉露玲的冷淡放在心上,仍舊非常感激地說。
葉露玲滿以為孫婉仙說過了這一句話,應該起身告辭了,誰知她仍坐著不動,既不說話,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好像在等她開口談別的話似的,這使她不禁暗暗有些惱恨起來。她起初原由於好奇,覺得孫婉仙連夜跑來,一定有些不平凡的事故,可以一新她的耳目,所以很高興的從樓上跑下來接待她。現在好奇心已經滿足,看見孫婉仙這樣不知趣,賴著不肯走,反懊悔接待她的多此一舉了。不過她又不便硬攆她走,只好沉著臉,用冷冰冰的態度來對待她,使她自己識竅,趕快抽身。
可是孫婉仙卻似乎缺少做人經驗,她並不覺得這已經應該是她起身告辭的時候,看見葉露玲不開口,她反覺有些忍耐不住,忸怩地先說了。
「露玲姊,我今晚回去不得了。府上房屋寬大,大概總有空房間的,可肯容我借住一夜嗎?」
葉露玲吃了一驚,她想不到孫婉仙會這樣貪得無厭,第一次過訪,不待別人邀請,先自動說出借宿的話來。要是孫婉霞在這裡,就不這樣說,她也一定要留她和她同床共話的,現在換了一個人,雖是同胞姊妹,人格卻相差萬倍,縱使說出來,她也有些不願容留她。不過她又不便拒絕,只好勉強點點頭,取過鈔票,起身引孫婉仙走出客廳去。
孫婉仙非常高興,她差不多把一刻前受魏虛仁虐待的事完全忘懷了。看著她那高興的模樣,葉露玲愈覺不情願起來。她一壁走,一壁想,到底引她到什麼地方去睡好呢?她自己房裡當然不願讓她進去的,別的房間又都不得空,只有新辭歇的做細活的佣婦的卧室還空著,正可以安置她。於是,她便咬緊牙關,竭力忍著笑,把她引到那間房裡去。
「對不起!請勉強在這裡委屈一夜吧。」葉露玲看著房裡簡陋的樣子,覺得這房間到底和孫婉仙的身分有些不相稱,不禁歉厭地說了。
孫婉仙卻一些都不嫌房屋的簡陋,好像有了安身的地方便已非常滿足似的,還笑嘻嘻的向葉露玲說了聲:「多謝!」
葉露玲道了安置,離開那房間。她這時再也忍不住笑了,直到走進她父親的起居室里,她還彎著腰,笑得合合的,這使葉常青不禁有些詫異起來。
「露玲,你笑什麼?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和小孩子一樣的?」
葉露玲勉強忍著笑,把孫婉仙被魏虛仁拋棄,到這裡來訪她的情形,向她父親說了一遍。說到她把她引進佣婦睡的房間里去,她還笑著說「多謝」的時候,她忍不住又笑得前仰後合起來。葉常青初時也有些好笑,但隨即便正色責備葉露玲說:
「露玲,你太沒同情心了,別人遭了這樣的不幸,怎麼你還把來當做笑話講?」
葉露玲這才不再笑,把手裡的鈔票交給她父親。
「這是她交來,要在我們行里開一個活期儲蓄存摺的。爸,你明天去辦公的時候順便代她帶去吧,我可不高興巴巴的代她跑。」
葉常青接過鈔票來,點了點數,順手塞在他桌上的公事包里,彷彿重有所感的,把手裡的雪茄煙抽了一口,嘆息地說:
「想不到孫婉霞這樣厲害的女孩子,竟會有這麼一個姊姊,這實在太辱沒她了!不過你又為什麼不把她引到你自己的卧室里去呢?叫她睡佣婦的房間,未免太不像待客的禮數吧!」
「哼!她配嗎?」葉露玲披了披嘴說:「要是婉霞在這裡,我自然會請她到我房裡去睡的。現在是她,那就只好委屈她睡睡佣婦的房間了。」
「為什麼你對待這一雙姊妹有著這樣大的差別呢?難道她們不是同胞嗎?」葉常青好奇地問。
「同胞是同胞,可是誰教她們的人格相差得這樣遠哪!人格既不一樣,我對待她們的態度,也就只好因人而施了。」
葉常青不禁失笑起來,他覺得葉露玲畢竟還脫不了孩子氣,不過這孩子氣有時卻寓著嚴正的意味,嚴正得使他欽佩。他回想著從前孫婉霞到他行里來逼他答應工人們要求時那種辭嚴義正的神氣,始終不相信葉露玲口裡所描繪的她姊妹會那樣的沒志氣。同時也又恍恍惚惚的想起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容貌很像孫婉霞的一個女人,不知是否就是她姊姊。他忍不住向葉露玲問了。
「孫婉霞的姊姊我可曾看見過沒有?」
「大概沒有吧,她平時很少和我往來的,今天到這裡來還是第一次呢。」
「我很想見見她,她要是還沒睡,你可請她到這裡來談談。」
葉露玲不知道她父親想見孫婉仙有什麼用意,猜想起來,大概是因為她把姊妹兩人區分得太厲害了,所以才想見見她,看她和她妹妹兩人到底有怎樣的不同。這倒是孫婉仙的幸運,因為她父親和她見面談話后,說不定會憐憫她不幸的遭遇,代她介紹一個職業的。她雖覺得孫婉仙這人可憐不足惜,不過她到底是孫婉霞的姊姊,看在孫婉霞面上,她也不忍聽憑她墮落下去而不加援手。於是,她便起身出外去叫孫婉仙。
四
剩下葉常青獨自一人在屋裡抽著煙。他想見孫婉仙的用意,並不像葉露玲所猜的那樣簡單。葉露玲只猜到很小的一部分,事實上他還懷有一個最大的目的。這目的,第一是想看孫婉仙是不是他曾見過的人,第二是他看孫婉霞生得很美麗,想來她姊姊的姿色一定也不錯,他近來玩趙飛燕已經玩得有些膩了,很想換換口味,孫婉仙現在正像一朵無主的落花,憑著他的地位身分和財產,不難把她的心攫過來,使她和他廝守到一起。此外,他還有一個小小的作角,他的一生是從來不肯讓人的,不料竟在孫婉霞手裡,栽了個不大不小的筋斗;這一個挫折使他念念不忘,可是孫婉霞已經跑到農村去了,連地址都沒有留下,他也只有徒喚奈何。誰知天緣湊巧,孫婉霞雖已不在,卻有一個姊姊自己投上門來,不用說正是作成他報復這僅有的挫折的好機會。
他抽著煙,心頭痒痒的等待著門外的足音。足音漸漸的接近過來了,他正待欠身迎接,不料出於他意外的,進來的竟是他家所用的僕人。
「老爺,外面有電話。」
葉常青沒奈何,只得到外面去接電話。一聽電話筒里蒼老的聲音,他就知道是錢柏良打來的。
「葉常翁嗎?哈!怎麼還不來?大家都候得久了,千萬請就賞光吧,不然是沒有人敢入席的。」
葉常青猛然記起今晚錢柏良在家裡設席,事前曾向他苦邀過兩三次,他雖然每次都答應前去,卻始終沒有放在心上,到時竟忘記了。現在他正興緻勃勃的預備和孫婉仙談話,當然更沒工夫抽身出外,而且預料這一桌筵席決不是什麼好筵席,一定別有作用,不如索性不去,倒可以省掉不少閑事。於是他便在電話筒里斷然的回絕錢柏良說:
「對不起!我今晚還有些小事,不預備來了。錢柏翁的好意,算我心領了吧。」
說著,不等對方回答,葉常青很快的把電話掛斷了,回身走進起居室里去。剛走到門口,看見坐在裡面沙發上的孫婉仙,不禁本能地倒退了兩步。他早就疑心他曾在哪裡見過孫婉仙,現在見了面,果然一些都不錯,正是他從前常在享樂的地方遇到的,尤其使他不易忘懷的是他和趙飛燕一同在春風旅舍房間里偷窺的那一夜情景。他想不到他們的露水姻緣會分離得這樣快,連他和趙飛燕都還沒有斷絕瓜葛的時候,她已經被魏虛仁拋棄了。他有些可憐她,但想到那一夜的情景,他卻又止不住笑出聲來。孫婉仙也臉紅紅的站起來了,她早經魏虛仁的指點認識了葉常青,這時見他向她笑,不知道他們的秘密已經落在他眼裡,還以為他是笑她墮落的快捷,不禁夾耳根子都紅了起來,立在那裡,手足無措的,不知要怎麼才好。
葉常青卻充滿了一團憐香惜玉的心腸,他覺得孫婉仙的姿色並不下於趙飛燕,出身卻比趙飛燕要高貴得多。而且看她的模樣,宛然是個痴心女子,用情一定很專的,倘若和她結合起來,說不定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全都系在她身上。這樣打算著,他的心不禁盪了一盪,連忙很客氣地伸手請孫婉仙坐下,笑迷迷的向她說:
「我好像在那裡見過密司孫似的。」
「不錯,老伯閑來大概也喜歡到各種娛樂場所去的吧?看見老伯已經有好幾次了。」孫婉仙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話也說得比較流暢。她本來很羨慕葉常青的地位和他那不下於青年的模樣的,這時見他彷彿很有情於她,不禁誕生了一種新的希望。她想:要是魏虛仁拋棄了她,卻能促成她和葉常青結合,倒也未始不是「塞翁失馬」罷。
葉常青留心看著孫婉仙,越看越覺得滿意。在他的眼裡,孫婉仙似乎是最適宜於做他續弦的人了。他開始用話去打動她說:
「記得那時總有一個很漂亮的青年和密司孫在一起,你們兩人真像一對璧人一樣,使人羨慕得很!」
「唉!那裡有什麼可以羨慕的!老伯請不要再提起來了,提起來只叫人傷心!總怪我有眼無珠,又太痴心了,不知道人心的險惡!」孫婉仙泫然地說,她的眼圈又有些紅了。這楚楚可憐的模樣,落在葉常青眼裡,使他分外憐愛起她來。
可是葉露玲卻有些忍耐不下了。她起初以為葉常青的想見孫婉仙,不過是出於好奇,要看看她和孫婉霞兩人間有怎樣的不同,直到這時見了他們那彷彿舊相識似的眉目傳情的神氣,才知道事情並不如她所設想的那樣簡單,她不禁有些著急起來,懊悔不該讓他們見面了。她知道,她父親素來是貪花好色的,看見了有姿色的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一樣。孫婉仙現在又正在失戀的當兒,倘若她父親竟向她垂青起來,說不定可以一拍就合的。這事情太違反她的願望了,她固然不希望她父親永遠做一個鰥夫,但讓他和素來被她輕視的人格卑下的孫婉仙結合,卻也是她很難想像的一件事。不過她又無法阻止他們的談話,她只好沉著臉,密切監視著他們的舉動。
葉常青也很有些礙著他坐在一旁的女兒。倘若沒有葉露玲在旁邊,他早已用風情話去打動孫婉仙,把她摟進懷裡來,做著種種色情的舉動了。這時只好規規矩矩的把話轉到孫婉霞身上去說:
「你令妹真厲害!我做了幾十年事業,不是自誇一句,實在少有人能夠叫我吃虧的。誰知給你令妹輕輕的耍了個空城計,竟使我栽了個生平沒有栽過的大筋斗,足見『後生可畏』,這句話真正不錯!」
孫婉仙不知道她妹妹過去怎樣造就了一個空前的奇迹,還以為她是冒犯了葉常青,才使他這樣念念不忘,她不禁惶恐地說:
「我卻不知道這會事,想不到舍妹竟這樣大膽,敢得罪老伯!還望老伯看在她年青不懂事份上,海涵原諒了她。」
這一番話,在孫婉仙自以為說得非常得體,但卻只引來葉露玲一聲冷笑。葉露玲對於這件事的始末完全明了,他知道她父親這樣提起來並不是有怪孫婉霞的意思,實在是推崇她的手腕比他還要厲害。孫婉仙的話只顯出她自己的諂媚無恥,絲毫無損於孫婉霞的偉大。她白了孫婉仙一眼,幾乎想把她從座上驅逐出去了。
葉常青卻很得意,他正想再搜索一些話來和孫婉仙說,不料那不知趣的僕人又在門前出現了。
「老爺,外面有客。」
「什麼客?你有沒有問清是那一個?這樣的時候來見我有什麼事?」葉常青厲聲地問,他憤恨這打擾比不論什麼都厲害。
那僕人被葉常青聲色俱厲的模樣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垂著手接連應了幾聲「是!是!」直到瞧著葉常青氣平下一些了,才低聲下氣的說:
「是阜盛紗廠經理錢柏良,常辦到這裡來的。」
葉常青懊惱地搖搖頭,他覺得錢柏良這人真不識竅,已經在電話里回絕他不來了,卻還要跑上門來纏擾,他正想叫那僕人去回頭他不見,葉露玲卻已站起來,笑盈盈的向他說了。
「爸,你就去見見他罷,人家也是一片誠心,不要太叫他下不去。」
葉常青從葉露玲的眼色里看出她不願意他再和孫婉仙談話的神氣,只好站起來了,卻還回頭向孫婉仙說:
「密司孫!沒有事,不妨在這裡多盤桓兩天,我們是很歡迎的。」
這話使葉露玲暗暗挫了挫牙齒,她本來打算明天一早就把孫婉仙送走,這時她的決心更堅定了。
葉常青卻想不到葉露玲會有這樣的心思,他只是挾著滿肚皮不快的到客廳里去會錢柏良。錢柏良正傴僂著身體,在客廳里團團亂轉,看見葉常青出來,不禁紫漲著臉的急遽地說:
「葉常翁前幾天不是明明已經答應了我嗎?怎麼現在賓客們都已到齊,反而不肯賞光了?」
葉常青本來很不高興,但這時卻換了一種心思,覺得錢柏良這人真也可憐得很。既然他這樣誠心趨奉自己,自己也未便過分叫他掃興。好在孫婉仙一時也不致就離開,自己在家又沒甚要事,不妨趁此到他家去一趟,一來算賞他一個面子,二來也可以散散心。於是,他便在僕人送茶上來的時候,吩咐他去叫保鏢預備。
錢柏良見葉常青肯去,喜出望外,連忙一刻都不耽擱的,預先走下雲母石級去等候著。不多一會,汽車開過來了,葉常青和錢柏良一同坐進了車,兩個保鏢全副武裝的分立在兩邊,便聲勢十足的開出了門,開到馬路上去。
「錢柏翁這次請客,到底是什麼意思?」葉常青斜靠在車廂里,向錢柏良問。他是難得在晚上出門的,這時迎著撲面吹來的涼風,精神上非常爽快。一些惱恨錢柏良不知趣的心都沒有了。
「也沒有什麼意思,不過大家敘敘罷了。」錢柏良口裡雖這樣說,但他的神情卻表示出他這次請客顯然是別有作用的。
葉常青也不再問,自顧遊覽著路上的夜景。車子箭也似的從滬西向滬東直駛,一刻鐘后,便到達了楊樹浦。錢柏良手忙腳亂的指點著那車夫在他門前停下車來,又親自開了車門,迎接葉常青下車。這時,散坐在屋裡的賓客們,也都已聽見了汽車喇叭聲,紛紛迎將出來,眾星捧月似的,把葉常青捧進屋去。
葉常青走進了屋裡,才留心到出來迎接他的賓客們。賓客並不多,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經錢柏良介紹起來,才知道原來都是些經營國貨事業的小企業家。其中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是他在證券交易所里的經紀人魏亭藻。這使他不禁暗暗有些詫異起來,覷一個空,悄悄向他問道:
「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經理不知道嗎?這錢柏良也是喜歡在交易所里跑跑的人呢。我本來不認識他,不知他從什麼地方探清我是經理的經紀人,千方百計的和我結納,常常向我刺探經理是做多還是做空。」魏亭藻也悄悄地回答說。
葉常青恍然了,他知道錢柏良這一席酒實在很有作用,不僅想套出他做公債的路子,而且顯然還有著另一種企圖。這企圖,只要看他所請的客多半是從事國貨企業的人便可明白。他記得他從前曾和錢柏良談過組織國貨公司的計劃,那時候錢柏良頗有毛遂自薦的意思,他雖然因為他辦事顢頇,沒有答應他,但對這計劃卻躊躇滿志,非常熱心。不料兩月來情勢推移,經濟恐慌愈來愈見深刻,不但利用被他買收下來的各種小工業代他製造利潤的計劃無一能夠實現,連他銀行的本身也有些岌岌可危。同時,中國貨物在海外市場的被排擠,和國內一般人民購買力的普遍減低,也使他不敢再把有用的資本去製造無人過問的過剩的貨物。他現在只想把投資的範圍竭力縮小,靠買股票和做公債來維持本身的殘喘,非特組織國貨公司的計劃早已被他放棄,就是買收下來的幾種小工業,他也預備脫手轉賣給他人,必要時連這一家規模較大的輕工業——阜盛紗廠,他也想使它減工或者停辦了。所以,這時見錢柏良還念念不忘於這國貨公司的經理一席,甚至不惜破慳囊請客,不禁暗笑他的不識時務,心勞日絀。
錢柏良卻仍舊興高彩烈的招呼賓客們入席,並請葉常青坐在首位。葉常青見那些賓客們沒有一個地位高過他的,便也老實不客氣,昂然坐了下來,又招呼魏亭藻坐在他旁邊,以便和他商洽公債上的事情。其他的人各自謙讓了一會,也都挨次坐了下來。他們從沒有和上海灘上有名的銀行家像葉常青那樣的人共過席,這時不禁都有些震駭失次,連話都不敢高聲說了。
葉常青見席面這樣烏合,也懶得和在座的人周旋,只是和魏亭藻低聲密談著。他心上正藏有一件得意的事情,想向一個內行人說,這時恰是個好機會,便湊在魏亭藻耳邊說了。
「你看方鎮鴻這傢伙狡猾不狡猾?他明知我在做多頭,有意趁人心浮動的當兒,放出時局不穩的謠言,使公債的盤子下跌,滿以來這樣一來,我一定要見風使篷,把手裡的期貨拋出去了。誰知我偏不上他的當,不但不拋,還著實扒進好幾萬來。果然,給我這麼一扒,市場里的人心慢慢地趨向堅實,價格一步步往上漲,結局反是他這做空頭的人吃了虧,可說弄巧反絀。下月說不定他又要弄什麼玄虛,我本來也打算把手裡的期貨拋出一些的,現在卻決定不這麼辦了,諒來他的手段也不過如此,造謠儘管由他去造謠,他的謠言最多使市價暫時跌落一些,可是時局轉好的事實自然會叫價格猛漲起來。」
「使不得!」魏亭藻忽然變色說了:「我勸經理還是謹慎一些的好。現在的時局表面上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地裡卻危機四伏,尤其是D區撤兵問題的遷延不決,說不定會變成第二次戰爭的導火線。無論如何,下月的公債市價一定變幻得很劇烈,所以經理最好還是隨機應變,千萬不要太固執了。」
葉常青微笑著搖搖頭,好像很不以這話為然。魏亭藻見勸他不轉,也只得罷了。錢柏良見他們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明知道他們在談論公債上的事情,他雖滿心想聽,無奈坐在主位上,距離他們很遠,一些都聽不見,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商議做多還是做空,心上納悶得很。偶然一抬頭,卻見自己所寵愛的丫頭珠鳳,正在他們後面走來走去,又不禁為之一喜。他知道珠鳳素來是很伶俐的,說不定他們的談話已都被她聽去了。他招招手,叫珠鳳過來,向她附耳說了兩句話,直到瞧著珠鳳嬌憨地走向屏門背後去了,他才非常滿意的回頭請賓客們吃菜。
葉常青見錢柏良正當飲酒中,忽然招手叫一個妖媚的丫頭過來說話,心裡暗暗納罕。回過頭去看時,只見屏門背後影影綽綽的有許多女眷指點著席上的賓客談笑,覺得這席面太不莊重了,不禁勃然變色起來,可是,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的臉色沉下,一個十八九歲的苗條女郎,很快的闖到他面前,伸出一條雪白的皓腕來,笑盈盈的在他杯子里斟了滿滿一杯酒。
「啊!啊!不敢當!這位是誰?」葉常青惶遽地立起身來,向錢柏良問。
「不要緊!趕快請坐下,這位是小女蘊芳。」錢柏良不住把手在空氣里做著坐下的姿勢說。
葉常青覺得錢柏良這舉動太突兀了,自己請客,卻叫女兒出來敬酒,這樣的事他是無論如何想不出的。可是,看著蘊芳那圓圓的粉臉,那富有彈性的豐滿的肉體,他卻又止不住有些迷惑失志起來,不禁向她多看了兩眼。
錢柏良的眼力雖已有些不濟,但他卻看得出葉常青對他女兒那留情的模樣,他暗暗歡喜他的計劃已經大功告成了,連忙向對面的珠鳳努一努嘴。珠鳳會意,很快的掇了一張凳,放在葉常青後面,讓蘊芳緊緊的挨著他坐將下來。
葉常青這時已經明了了錢柏良的用意,他的心裡不禁有些駭然。然而這事情卻是投他所好的,他也就不甚覺得錢柏良這舉動的卑鄙無恥了。他留心看坐在他身後的蘊芳,覺得她的姿色雖及不上趙飛燕和孫婉仙,可是身材的秾纖適中,和處女所特有的一種羞人答答的態度,卻非常可愛。他本來已經決定,為了維持他銀行本家業務的鞏固起見,必要時不惜讓這無利可圖的阜盛紗廠擱淺下去,這時卻換了一種計較,想先把蘊芳弄到手裡,再給錢柏良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斷絕他的資金供給了。
錢柏良不知道葉常青早已存心在捉弄他,還懵懵憧憧的和席上的幾個小企業家高談闊論著推銷國貨的方法。葉常青看他直到這時迷夢還沒有醒,不禁向著他微笑了一笑。錢柏良卻誤會了葉常青的意思,以為他很有意,這機會不可錯過,連忙停止了和那幾個人的談話,笑嘻嘻的迎上去說:
「葉常翁不是想組織國貨公司嗎?這幾位倒很可以助一臂之力的。」
「不錯,葉常翁如若有意,兄弟等都願意效勞。」幾個小企業家好像早已互相約好過了似的,這時便同聲地這樣說。
葉常青仍舊笑微微的,並不介面。那幾個人自覺沒趣,只好都失望地把口閉上了。葉常青也毫不理會他們的難堪,自顧回過頭來,和身後的蘊芳談話。他問她有沒有讀過書,平常在家做什麼事。蘊芳回答時的態度雖還有幾分羞澀,但口齒卻非常清楚,顯見她平時在家一定很伶牙俐齒的。葉常青越看她越覺得滿意,想把她弄進手的心也更熱了。
筵席就在一種拘謹和緘默的狀態里告終,席散后,葉常青一刻都不停留,便起身告辭。錢柏良挽留不住,只好和賓客們一同送出門來。他心裡又是失望,又是歡喜。失望的是白白請了一席酒,事情卻一些眉目都沒有,歡喜的是葉常青居然很中意他女兒,倘若蘊芳能把他巴結上了,少不得他將來不論經營什麼事業總要借重到他的。
葉常青坐進了車,含笑向站在門前的人點頭。他今天確實非常快活,一天之內,接連親近了兩個女人,姿色都生得不錯,而且有被他弄進手的希望。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呢?他現在才第一次覺著有錢的快樂,先前那想把孫婉仙做續弦的念頭已被他放棄,他想:要是把她們兩人都充做下陳,另找一個更美麗的女子做續弦,不是分外幸福嗎?這樣想著,他不由得渾身都輕飄飄的,坐在那裝著彈簧的車墊上,宛似置身在雲端里一樣。
五
車子開動了,這一帶的道路非常冷靜幽暗,疏疏落落的路燈在地上印上一圈慘白的光芒,卻連人影都照不見一個。置身在這樣黯淡的環境里,葉常青心頭的歡情漸漸的消滅了,他開始擔心起生命里或許會遭到的不幸的事故來。最使他惴惴不安的是普遍全世界的經濟恐慌,這一道難關倘若不能打破,那他這系在世界金融一環上的銀行,就永遠不能脫離危境,永遠不能有景氣好轉的時候。還有魏亭藻方才的話,也使他的心上著實長了幾個疙瘩。雖然這有些近乎危詞聳聽,然而大風起於蘋末,這時候的時局誰能說得定呢!只要黃浦江里多來幾隻××軍艦,就可以使他從「棺材邊」上一腳跌進棺材。他待要聽從了魏亭藻的話,把手裡的期貨拋出,改做空頭吧,一來恐惹方鎮鴻恥笑,二來恐魏亭藻所料倘或不中,時局依然平靜,則他到交割期將不免因市價的上漲而受損失。這拿不定的局勢,使素來足智多謀的他,也有些舉棋莫定起來。最後想到方鎮鴻從前在華懋飯店裡大言不慚地說八九月里上海一定要回復到一二八以前狀態的一番話,他即又像受了重大刺激似的,從墊子上跳起來,向前面的車座重重的擊了一掌說:
「好!決定仍舊不拋!我倒要和他們斗一下子,看會不會被他料中。」
這一擊不打緊,車子可被他擊停了。葉常青暗暗詫異,難道他這一擊之力竟會有這樣大嗎?他連忙問坐在前面的車夫。
「阿金,為什麼不開了?」
「不得了!汽車拋了錨!」阿金惶恐地說,一壁趕緊開了車門,下車來修理。
葉常青非常焦躁,看著路上冷靜的景象,滿心只恐黑暗裡會闖出幾個綁票的的匪徒來。雖然有兩個全副武裝的保鏢擁護在身邊,也不能使他壯膽。他只好下車來,止住阿金說:
「阿金,你先到附近的汽車行里去喊一部出差汽車來,我坐回去,這裡的車子,你慢慢的修理好再開回公館去好了。」
阿金答應著,放下手裡的修理工具,去喊車了。葉常青站在路燈的慘白光里,一顆心只是七上八下的亂跳。猛可里,從後面,一個人影慢慢的移近過來,模樣兒非常落拓,一頂呢帽緊壓在眉梢上,看過去活像是一個流氓。尤其使人犯疑的,是他一壁走,一壁還吹著口哨。葉常青連忙把手觸了觸那兩個保鏢的袖子,叫他們留意,那人影卻已經走近面前來了。忽然他立住步,微笑著向葉常青點點頭。葉常青暗暗叫了聲不妙,正待令那兩個保鏢開槍,一抬頭,卻從燈光下辯識出了那人的面目,不禁失聲叫了起來。
「啊!是杜季真君嗎?真是多時不見了。你現在是不是還在工會裡作事?」
「不,早就辭職了,現在不作什麼。」杜季真冷靜地說。他的樣子雖比從前落拓,但眉目間卻有一股英氣。這一股英氣,隱然顯示出了他的決心。他是已經把未來的出路看準,而且預備開始去過他的新生活了。
「你為什麼多時不到我們那邊去?現在露玲在家寂寞得很,一個來看她的朋友都沒有。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和我一同去看看她好嗎?」葉常青想起她女兒近來那整日價鬱鬱寡歡的模樣,覺得這杜季真人雖顢頇,卻也可以安慰安慰她。而且他正預備追求孫婉仙,嫌她在一旁礙眼,要是能夠讓杜季真絆住她,進行起來一定要便利得多,恰好阿金叫來的出差汽車已經開到他面前,他便拉著杜季真,要他和他一同上車去。
「對不起!今天時候太晚了,還是等明天再來拜謁吧。」杜季真推辭著說。
「那麼,明天一準要來。我雖然公事忙,未必會在家侯你,不過露玲一定很歡迎你的。」葉常青這麼說著,便坐進車去,仍舊讓兩個保鏢把他夾在中間,「嗚——」的一聲開走了。
杜季真呆立了一會,便繼續踽踽獨行起來。他近來的生命上,很起了些不平凡的變化,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一個決心改變了他的全人格,他開始想用他的熱血去挽回這民族的垂危的命運。這時,他正從設立在滬東的青年自動抗×團里和幾位新交的熱血朋友做了一番重要的討論回來,一路上只是默默的記念著一位名叫鄭應權的一句沉痛的警語:「只有反帝才是我們的出路!」神經興奮到了極點。不料半路上竟給他遇見了葉常青,邀他到他家裡去。他從下了決心后,深覺這班資本家只知道個人利益,毫不把民族利益放在心頭,尤其是葉露玲那種無聊的小姊生活使他非常厭惡,那裡還願意再去做這類似幫閑奉仕的工作。所以,很快的設辭拒絕了,獨自走到電車站口去趁八路電車。
車子從楊樹浦那頭開來了,杜季真一縱身跳將上去。現在,他的歸程已和從前不同。因為他大哥伯恩自從在海關上謀得了位置以後,貪圖來回便利起見,已經把全家從卡德路遷到鄰近黃浦灘路的北京口來。雖然住的仍舊是弄堂房子,仍舊擠了滿滿一屋人,不過他卻可以不必再遠遠的跑到滬西去了。他在外灘下了車,便昂然的走向北京路家裡去。
家裡的門只虛掩著,從門縫裡傳出來一陣陣絲竹二胡的聲音。原來他大哥自從有了差事以後,玩票的癮益發不可遏止,每天晚上總要同幾個票友來家吊嗓,還常常商量著怎樣綵排。杜季真每次一看見那些人就頭痛,不過現在全家的經濟負擔都在他大哥肩上,也不能不由著他高興。他只好快步穿過客堂,走上樓去,樓上亭子間的門開著,他大嫂和二嫂正坐在門口閑話家常,看見他上來,不約而同都冷冷的說了聲:「回來了嗎?」杜季真早已經聽慣了她們的冷言冷語,也不放在心上,自顧順著樓梯轉彎,走向前樓去。不料剛走到半梯級上,他二哥的五歲兒子小林,又從後面抱住他的腿叫起「四叔」來。他正失悔忘記帶兩包糖果回來哄他時,他二嫂已經提高聲音,在後面喊起他兒子來了。
「小林,快回來!怎麼只管纏住人家,有什麼好處?」
杜季真覺得這話刺心得很,不禁也動了感情,連忙把小林的手拂脫了,走上樓去。還沒有走到房門口,他大嫂的聲音又冷冷的送進他耳鼓來。
「這孤鬼,一天到晚不知在外面撞些什麼,事情一些不做,天天都到這樣晚才回來,那個高興給閑飯他吃!」
「原是呀,現在我們家裡雖然大家全靠大伯過日,不過一個人總不能專靠別人,我們那個心上也常常覺得不安,成天在外面找事作。那裡像他這樣,好好的工會裡幾十元事情不作,偏要鬧什麼辭職。現在可好了,一個小錢的進賬都沒有。他自己不急,別人倒真要代他急死。只有那兩個老不死的,還把他當寶貝兒子哩!」
杜季真又好氣又好笑,他想不到婦人家的心腸會這樣褊狹,自己從前也曾供養過她們的,現在偶然受他大哥的供養,便會招來她們這許多閑話。想起自己有事作時她們那種趨奉恐后的形狀,不禁平空引起他不少感慨。他如今更加看出這純粹以金錢來維持情感的舊家庭的腐敗了,不過他也不願意和婦人女子一般見識,便勉強接捺著氣忿,走進前樓去。
因為家裡人口多,攏總不過一丈見方的前樓,也隔做兩間。靠房門的那一間是他和他父母住的,裡面的一間住著他三哥叔群夫婦,他大哥則獨佔了三層樓的全部。這時,他父親正坐在床上閉目養神,他母親靠在旁邊,嘮嘮叨叨地訴說著他大哥的不是。看見他進來,他母親便把他當談話的對手說:
矚季真,你看你大哥近來還像個人樣子嗎?嫌了錢,只曉得往自己屋裡搬,娘老子要什麼沒什麼,老婆兒子一說就有。俗話說得好:『扇子扇子好風涼,有了老婆忘了娘!』我真是白養他一場了!不過你又為什麼不出去作事呢?老登在家裡也不是了局呀!」
杜季真見他母親說話的聲音很響,恐怕被他坐在樓梯頭的大嫂聽見,連忙向她搖著手,這時候他父親也張開眼來向他說了。
「季真,你母親的話也說得不錯,我們家裡的情形現在還不如從前。你大哥的樣子你總明白,我們二老要靠他過活真不容易!我想,你並不是沒有本領的人,為什麼反喜歡閑著不肯作事呢?從前工會裡的事都是你自己要辭掉的,現在再去找一件事作大概總還不難。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正該趁這時積些錢下來,好做將來成家立業的準備。」
杜季真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心想:「我好容易從樊籠里逃出來,難道還願意再回到籠里去做家庭的奴隸嗎?」他現在更加厭惡這舊家庭里的一切了。什麼父母兄弟,充其量不過大家互相利用而已,能夠伏伏貼貼地受利用,犧牲了自己去成全家庭幸福的,便是好子弟,這樣的道德觀念真可笑到萬分。他滿心想把他心頭的志願告訴他父母,看看他們驚駭的模樣,但又覺說出來也無謂,反要給自己將來添上不少麻煩,便又緘默住了。不過他心上實在煩悶得很,尤其是這狹小的房間使他非常厭氣。看桌上的自鳴鐘還只九點,距離睡眠時間尚早,索性重新戴上帽子,回身再到外面去。
出了門,迎著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涼風,杜季真不禁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風把他胸口的腌臜氣完全吹散了,他想把生命去從事悲壯的冒險的決心,也更加堅定起來。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去!去!到那遼遠的地方去,用鐵和血來挽回這民族垂危的命運。他的雄心奮發著,他不想再回到他那狹小可厭的家庭里去了,他只想在馬路上走一夜,直到走得疲倦了,再找一家旅館睡。
可是走了不多一段路,他又覺得無聊起來,興奮的神經一時不易靜止下來,倒希望能和一個人談談才好。想到和人談話,他的眼前便很快的閃過了葉常青方才邀他到他家去的景象。雖然葉露玲並不是他所希望的談話的對手,不過他這時卻覺著有到她家去一趟的必要。因為他快要從事悲壯的冒險去了,在沒有離滬以前,也該向她告別一下。他想:方才雖託詞拒絕了葉常青的邀請,但如真的到他家裡去,縱使時候晚一些,他們也一定照常歡迎的。想著,恰好有一部到滬西去的公共汽車經過他身邊,他便毫不遲疑的縱身跳上,讓它把他載向愚園路去。
車於把他吐在距離葉露玲家不遠的路旁,杜季真三腳兩步的去按門上的電鈴。門開了,開門的閽人是認識他的,連忙把他請進客廳里去坐。不多一會,葉露玲穿著件睡衣從裡面出來了,她好像很歡迎他來訪,一見面,便笑嘻嘻地說:
「季真,你為什麼多時不來了?剛才父親回來對我說,他曾在路上遇見你,請你來你不肯。我正在這裡怪你,想不到你居然還會來。我現在真冷靜得很,從前的朋友有的到農村去了,有的音信全無,不知他到底在那裡。只有你,我想一定還在上海,偏偏又一直不來,叫我想不出是什麼緣故。難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才不高興來和我親近嗎?」
杜季真不預備和葉露玲多談,而且時間也不容許他多說什麼,他只好直截了當的說:
「我也就要離開上海了,這次來可說是向你告別的。」
葉露玲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一些都不驚奇,仍舊笑嘻嘻的說:
「你是不是想到囗囗去!」
「你怎麼會知道?」杜季真倒有些詫異起來,忍不住好奇地盤問著。
「林幻心從前早就對我說過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我也想組織救護隊,到囗囗去救護××軍哩!」
「真的嗎?」杜季真喜歡得跳起來了,他忽然想起葉露玲的性格素來很熱情,愛冒險,自己把她當一個無聊的小姊看待,實在太小覷她了。於是,過去在她身上所做的許多顛倒夢想,便重又死灰復燃起來。他覺得,現在倒是個好機會,除了她,所有她的朋友差不多全已離開她了,她將來的終身,不託給他還有誰呢?說不定他日奏凱回來的時候,就是他和葉露玲結合的時候。他愈加覺著他所選擇的這條出路是充滿了光明和桃色的了。他不由得眉花眼笑的握住葉露玲的手說:一好得很!希望我們大家都能為民族保持一份正氣。現在時候不早,不便多談,我要回去了。」
「你還來不來?」葉露玲揪然地問,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杜季真面前現出戀戀不捨的容色。
「當然要來的,在我動身的時候,我一定要再來看你一次。我希望,我們將來在口口還有再見的時候。」杜季真說著,發了一陣愉快的狂笑,很快的跑出客廳去了。
葉露玲一直把他送到門口,才回身進來。她辨不出她自己是在這樣一種心理狀態中,只覺得又是凄涼,又是興奮。獨自在客廳里呆立了好一會,才熄了火,到她樓上卧室里去。從孫婉仙所住的那小房間前經過時,好奇心忽然衝動起來,想看她在裡面做什麼事,有沒有睡。於是,便俯下身,從鑰匙孔里張望進去。這一張,卻使她吃了一驚。她看見孫婉仙正裸露著她的肚子,肚子已有幾分高了,她卻用一條白布把它用力捆紮著,使平服得毫不露出痕迹來。
「難道她已經有胎了嗎?」一個意念突然闖進葉露玲的頭腦,這新奇的發見使她幾乎忍不住要笑。她慌忙把手掩住了口。可是,房裡的孫婉仙似乎已經有些覺察了,倉皇回顧著。葉露玲不便再留,只好躡手躡腳的疾忙跑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