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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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
秋天,在充滿了機械的煤煙的都市裡,跡象是不很顯著的,但在靜靜地躺在美麗的自然懷抱里的農村,卻隨時隨地都能使人發生感興。孫婉霞就是時時都在這美麗的環境里感到秋意的一個。她現在已不再像從前初到農村時那樣,充滿浪漫的熱情了。現實把她造成了一個現實的人,一向都被崇高的理想壓抑在下意識里的另一種觀念,突然強烈地抬起頭來,改造了她的全人格,她只想從此平平穩穩的在農村裡度過她的一生。雖然最初想幫助人的那種念頭仍舊沒有在她心裡消滅,不過那程度已無形的縮小不少了。
農村裡這時也正充滿了希望,受了四十多天熱浪的威脅,卻意想不到竟是個大熟年,田裡金黃的稻穗全部壯實飽滿的沉甸甸地下垂著,好像在對勤勞了半年的農民們發著慰安的微笑。整個村莊都被包圍在歡聲里了,大家都對眼前一方方金黃的稻田做著種種推測,有的說瞧樣子至少也有四石的收成,有的更預言一定會有五石。總之,誰的心眼裡都存著一個美好的夢想。福生更高興得一天要跑出跑進好幾次,惟恐有鳥雀下來啄食穀粒,便是事實上不得不走開的時候,也得叫小五或孫婉霞帶了竹把在田旁守護著,不敢稍有疏忽。
孫婉霞的身體較從前來得壯健了,皮膚全給太陽晒成了黑色。現在,她就不化妝,也沒人瞧得出她是從都市裡跑來的。她雖也有時想到在上海的葉露玲和她的姊姊,想到過去那種熱情放浪的生活,但這想念不過煙似的一間就完了,很難在她心上生根,更不會引起她的憶慕。她只覺得這些都是太好了的夢,而她此刻是正醒著。農村生活彷彿有一種粘性,這一種粘性曾使得許多農民們發生了安土重遷的保守性的,現在也竟把她粘住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朱四太爺以後不要再來纏擾,讓她能平安地打發一切到來的日子,把小五當做她的伴侶,把福生家當做她自己的家。
幸而朱四太爺從上次走了以後,就沒有再來過,她才像服下了一顆定心丸,從此愈加順從福生的使喚,因為她知道她自己的命運是操縱在福生手裡的。福生對她的態度比從前好得多。不過支使她做的事情也增多了一倍。這時,他又在呼喚她了。
「四姑,我要上街去,你代我到田旁邊去看稻罷。小五那賊坯,好像野馬一樣,一回頭就看不見他了。」
孫婉霞答應了一聲,帶著竹耙到田旁去了。將要落山的太陽,把它的餘暉照在稻田裡,發著耀眼的金光。偶然一陣西風吹來,田裡的稻便翻著層層疊疊的波浪。孫婉霞在田旁站了一會,身上有些熱了,看看空中,並沒有什麼鳥雀飛翔,便懶洋洋的拖著竹耙,走到一株榆樹蔭下去休息,從不遠的地方送來的秋蟲的鳴聲,凄凄切切的打進她耳鼓裡,使她心頭的思潮不自覺的洶湧起來。她開始想到在上海的許多和她有關係的人,想到他們此刻不知在作什麼活動,未來的命運更不知是怎樣。不過她卻想不到她在這裡思念他們的時候,正是她姊姊在病院里斷氣的時候,也正是葉露玲在車站上送走杜季真的時候。她只覺得眼前這種生活是太無趣了,所有這些人,連她自己也在內,誰都在夢想著一些什麼,追求著一些什麼,而結果卻總是些過眼的空花。總之,不把整個社會改造過來,不論什麼事情都弄不好的。
然而她的雄心卻已消磨盡了!一種不可知的粘力粘住了她,使她喪失了過去所有的熱情和勇氣。她想:倘若葉露玲在這裡,見了她這模樣,一定要詫異她怎麼會變得這樣平凡了。她正為自己意氣的消沉感到悲哀和慚愧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兩隻發燙的手掩上了她眼睛,同時,一個孩子氣的聲音笑得格格的在她耳邊問道:
「四姑,猜猜看,我是誰?」
「小五,放手!誰不知道是你?」孫婉霞使勁把小五的手拉下來,她覺得小五實在太淘氣了。
小五從樹背後問了出來,趁勢笑嘻嘻的在孫婉霞身旁坐下,握住她拿竹耙的手,吻了一吻。孫婉霞的臉不由得紅了,她有些愛他的活潑,又有些恨她的淘氣。她一直到現在還不明白他到底是孩子還是成人。說他是成人罷,他的脾氣明明還和孩子一樣,說他是孩子罷,他又會像成人那樣撒野。不過有一件事她是感覺著的,那便是從他那裡,有一縷無形的柔絲把她牢牢捆縛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樣一種心理的,她對他的一切非常關心。這時,也就是這樣關心地向他問:
「小五,你又到那裡去頑皮了來?怎麼把手弄到這樣熱?」
「我在街上茶館里擲老羊,贏到了一百錢。你看,我袋裡的銅板不是多了嗎?」小五得意地抖動著他的袋,把袋裡的銅元抖得鏗鏘地發響說。
「擲老羊!和誰在一起擲的?」孫婉霞有些詫異了,她真想不到小五居然會有這個膽量,敢在外面賭博。
「癩皮阿三,還有一夥茶館里的老賭客。王家的小牛也和我在一起賭,不過他卻輸了。」
「怎麼說?你竟和癩皮阿三那樣的流氓混在一起嗎?你真越來越下流了!」孫婉霞忍不住發怒起來,用力把小五從身旁推開去說。
「不,你不要錯怪了,癩皮阿三實在是個好人。剛才我本來已經把錢輸完,都是他借錢給我賭,我才會翻本的。」
「你還說癩皮阿三好嗎?我看他完全是在捉弄你哩!他先讓你贏幾個錢,給些甜頭你嘗嘗,等你賭上了癮,他就要把你弄得叫苦連天了。你要跟他好我不管,不過你以後再也不要來跟我好!」孫婉霞板著臉,立起身來,看見天空中有幾支歸鳥「吖吖」的噪著飛過,便把手裡的竹把高高向上一揚,把它們驚得撲刺刺的飛到遠處的老槐樹上去。
小五也連忙站起來,把兩手挽著孫婉霞的手臂,懇求著說:
「四姑,不要動氣!我聽你的話,以後再也不和癩皮阿三在一起賭錢了。」
「還不快回去!你爹剛在罵你,說不定又有一頓好打!」孫婉霞像長姊呵斥弱弟般說。
「我去!我去!不過,四姑,你可不要把我賠錢的事告訴我爹媽。」
孫婉霞點點頭,看著小五飛奔回家去了,她的心裡不禁又平空添了不少感慨。她因為關切著小五,決心要來創造他,雖不敢希望把他的人格全部改變過來,但至少也想把她的思想移植一半到他腦海里去,好使他將來永遠和她在一起,共同反抗一切傳統的惡勢力。誰知創造儘管創造,效果卻一些都沒有,現在他索性混進賭場,和流氓一同賭錢去了。顯然她對他所施的啟蒙教育完全未能為他接受。創造一個人都已這樣困難,更何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她不能不灰心了。不過她並沒有因此喪失對於歷史的必然的那種信心。
這時,太陽已在那裡落山了。從農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團結在空中,被崦嵫的日色照著,融成一片紫色的輕霧,把眼前的樹木和遠處地平線上的一切,掩映得迷迷離離的,令人神往。孫婉霞知道現在已沒有她的事了,不過她卻被美麗的自然景色誘得不肯離開,便重新坐下來,放眼望著遼闊的空際,假設著種種未來生活的幻想。
打破她這幻想的是一聲粗啞的咳嗽,她回過頭來,便看見福生正站在稻前,痴痴的向稻點頭。他似乎剛從大街上回來,手裡有一瓶白乾,一刀火紙,和一包皮絲煙。不過這時他的全神卻都貫注在稻上面,一壁點著頭,一壁又咧開嘴,嘻嘻的傻笑起來,不用說他的心裡是正充滿了快活。看他那樣模樣,好像完全忘記了他身上還負著許多債務似的。
「這稻,過幾天也該收割了,不要讓蟲子蛀壞。」
他這樣自言自語著,一抬頭,看見了孫婉霞,不由得叫了起來道。
「四姑,你還在這裡嗎?時候已經不早了,快回去燒飯罷。」
孫婉霞只好站起來,跟在福生背後,回到茅屋去。福生真高興得有些過分,他第一次把孫婉霞當作親人般向她問:
「四姑,你看今年田裡會收幾石稻?」
「不知道!」孫婉霞慚愧地低著頭,她雖屢次聽得村人們在作著樂觀的推測,互相傳說著收成有什麼四石五石,但她對田地上的情形實在還很茫然,也不知道福生家到底種多少畝田,所以很難作肯定的答覆。
「四十石,一定的,這是頂少的數目。」福生得意地高高伸起了四個指頭,又把一個食指屈下來說:「除了還十石租谷,自己還可以剩三十石,再把這三十石谷都磨成米,留下五石自己吃,念五石全糶出去,每石糶十元,念五石就可以糶二百五十元。你不相信嗎?——我說十元錢一石還是少說了呢,舊年糙米都會糶到十一元半一石的。有了這二百五十元錢,我身上的債就好還清一大半,以後再也不用受朱四太爺的氣了。」
孫婉霞很想補充說一句:「這樣我以後也就可以不用再提心弔膽的恐怕生活發生變化了。」她暗暗歡喜她對福生一家的幫助沒有落空,她覺得,要是沒有她代他們把種種事情安排好,他們一定不會這樣順利地獲得一場豐收的。雖然見到福生對二百五十元這樣一個微末的數目如此重視,也不禁要使她這過慣了都市奢靡生活的人失笑。
福生卻已邁步進了茅屋,他向桌上亂堆著的雜物望了一眼,忽然頓腳說道:
「我真糊塗!出去買東西,竟連燈油都忘記帶回來了。四姑,你快上街去打罷,再帶一把燈草來。」
孫婉霞從福生手裡接過錢,帶著油缽上街去了。外面暮靄已經籠罩著大地,不過道路卻還辨得清楚。她一壁走,一壁懸想著上街后的情形。近來村裡人差不多都已認識了她,每逢她上街的時候,年青而又不老成的人,總喜歡打趣她兩句,尤其是常常和她做交易的幾個店家,裡面的夥計幾乎全是急色鬼,一見她就要動手動腳的纏不清爽。她真有些怕了,不過又無法避免這可厭的纏擾。
果然,這時也不能破例,當她把手裡的錢和油缽都交進雜貨店裡去,裡面的夥計裝了滿滿一缽油,抓了一大把燈草出來時,那支交東西的手又很不規矩的向她手臂上摸來。她趕緊把手一縮,油潑了出來也顧不得,急急忙忙的向歸路走。
街道上已很黑暗了,許多店家都上了排門,燈光從門縫裡漏出來,非常凄清冷落。只有茶館里還很熱鬧,一支美孚油燈下,擠著黑壓壓一片人頭,正在那裡興高彩烈的聚賭。孫婉霞知道這就是剛才小五賠錢的地方,她只向裡面張得一眼,就很快的跑過去,惟恐癩皮阿三還在裡面。可是,就在她向里張望的時候,一個歪戴著鴨舌帽,滿嘴唱著淫穢山歌的人開始從裡面晃晃蕩盪的闖將出來。他走到孫婉霞面前,端祥了她一眼,忽然驚喜地叫起來了。
「四姑嗎?怪道多天沒看見你,原來你趁夜裡才出來,倒習得很!不過今天到底也給我撞著了!」
孫婉霞定晴看那人時,正是她所怕見的癩皮阿三。她心裡暗恨,怎麼常常會無巧不巧的撞見他。若在平時,她倒也不怎樣擔心,現在她手裡有著滿滿一缽油,只要他一動手動腳,就將撥一個乾淨,所以她不能不趕快逃出他的手掌。
癩皮阿三這次卻不肯放鬆她了,黑暗和冷靜增加了他的膽量,他不住跟在她後面說著風話。孫婉霞小心看著手裡的油缽,一面加緊了腳步向前走。直到走上了青石板路,見他還跟在後面纏擾不休,知道他決不肯讓她平安抵家,正想放下油缽,和他拚上一拚,冷不防癩皮阿三忽然一下子攔腰抱住了她。因著來勢的猛烈,她手裡的油也跟著潑翻了一大半。
這一來,孫婉霞可再沒有什麼需要顧忌的了,她索性拋下油缽,用盡平生之力把癩皮阿三推開,兩手又著腰,虎虎的向他問道:
「你這狗,你要怎麼樣?」
癩皮阿三的神氣似乎軟下了一些,但向黑暗的四周打量了一眼,他卻又高聲打了個哈哈說:
「好丫頭,裝出這種樣子做什麼?大爺可不是三歲孩子,吃不住嚇的。你會逃,今天可看你逃往哪兒去?」
說著,他又是一個猛虎撲食的姿勢撲上來,毫不費事的便把孫婉霞抱到了懷裡。孫婉霞兩手亂舞,兩腳亂蹬,口裡高喊著。可是毫沒有一些用處,癩皮阿三已把她抱到墳背後,並且把她按在地上,剝她的衣鈕了。
「哈哈!有趣!你打了我一記扁擔,一記耳光,我都一橫一直的記在心上,今天可要和你算一下總賬。」
孫婉霞又急又恨,她的手在地上亂抓著,還想掙扎著爬起來,但只抓了兩手泥土,並沒有爬起半分。忽然她生了一個急智,趁癩皮阿三不提防,把手裡的泥土使勁向他眼裡一揉。
癩皮阿三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孫婉霞身體上,那裡想得到會有這意外的一著,只叫了一聲「啊!」便放下孫婉霞,把手在眼皮上亂擦。孫婉霞得了這樣一個遁逃的機會,不敢怠慢,連忙一骨碌爬起身,跑到墳前面,拾起地上的油缽燈草來,便拚命向福生家狂奔。好容易一口氣奔到茅屋裡,止不住面紅氣喘的,一句話都說不出。
「怎麼了?」福生看著她那模樣,忍不住詫異地問。
孫婉霞定一定神,可仍舊說不出話來。她將要怎樣說才好呢?在目前這樣的社會制度之下,一個女人,要是把她所遭的強暴直說出來,是只有引起旁人對她的輕視,並沒什麼益處的。她只好勉強編了個謊說:
「沒什麼,不留心在路上跌了一交,把燈油潑翻了許多!」
福生搖搖頭,眼裡充滿了懷疑的成分。孫婉霞很清楚的看得出他眼裡的意思好像在說:「賤貨!出去買一趟東西,都會有許多鬼花頭,我早曉得你是靠不住的。」她不由得低下頭,眼光和福生同時落到了胸前被癩皮阿三拉破了的衣襟上。
二
四天以後,素來非常平靜的村裡的空氣,突然熱鬧了起來,福生家第一個動手割稻,所有村人們也都爭先恐後的來從事他們的收穫。於是,全村莊便登時充滿了一股活氣,不過大家已都不像初發現收成的豐稔時那樣歡喜雷動了。一個新發生的事實石塊船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上,壓得誰都透不過氣來,他們心頭黃金色的夢想全都破滅了,現在是只有一股陰沉的低氣壓瀰漫在他們中間。就是在割稻的時候,也可以聽到他們愁悶的絕望的嘆息。
「那伙米蛀蟲真沒天良!怎麼稻穀沒割,米價已經在那裡跌下來了!」
「還說什麼今年是豐年,各處出貨多,所以米價不能不下跌。直是活見鬼!相還在田裡,那裡來的貨?左不過是他們自己兩隻手在做花巧罷了!他們黑眼珠里就只看見白洋錢,那裡顧我們窮人的死活。」
「論理,好容易才巴望到這樣一個大熟年,也是天開眼,我們鄉下人該有好日子過了。不過照眼前這光景,還不是好了那伙米蛀蟲,我們仍舊是白辛苦了一場,什麼好處都沒得著。」
「現在米價已經跌到七塊錢一石,只怕到我們辛辛苦苦把稻磨成了米挑出去賣時,連五塊一石都不值了!」
「不錯,他們不是在對大家說:七塊一石已經很好了,過一些時候還要跌嗎?我們還是趕快動手割罷。」
於是,各人便都在被自身利害觀念支配的狀態下,很勤快的割起稻來。雖然這些稻在他們這時眼裡已不像早先那樣粒粒都看做黃金,而變成僅足以支持他們微末的生活的東西了。
福生也就是從希望的崖顛跌到失望的深淵裡去的一個,並且也忙著在那裡收割。不過他的老成持重卻使他並不像所有村人們那樣,想早一些收割,早一些磨成了米賣出,好少受一些損失。他只想把所有的收穫物囤積下來,等到價格上漲時再出脫,因為他不相信這樣一個大熟年,鄉下人倒會無法過活。所以,雖然事實已經打醒了他的好夢,雖然當前的價格距離他心上的天平所早已稱準的是那樣遠,他卻還牢牢握住那最後的一線希望,不肯放鬆。
可是孫婉霞卻不這樣想,也不簡單地認為米價的下跌僅是一部份米蛀蟲們耍出來的花巧。她透過了現象看到那後面的本質,就隱約好像看見有一個國際資本主義的魔王,用他的鐵腕緊緊扼住這老大的中國的喉嚨,吮吸他身上的血液。這將近百年的吮吸,早使老大的中國只剩下一副皮枯血乾的骨架,連都市繁榮的基礎都逐漸的在那裡動搖,貧弱的農村經濟不用說更是首先要遭到崩潰的命運。現在可不就是時候了,說不定這次的「豐收」會變成「豐災」。
她這樣想著,但卻不敢對福生說,因為她實在不忍奪去福生僅有的一線希望。並且為了她自身生活前途不發生變化起見,她也有些不願她的推測命中。雖然她明知這註定的命運是無可挽回了。
福生卻抱定了主見,毫不沮喪地在吩咐著她。
「四姑,你多跑兩趟,我和小五在這裡割,你等割下來的稻多了就拿回去在稻床上打。」
孫婉霞點點頭,其實福生就不吩咐她也預備這樣做了。她跋來報往的奔走著,走得腿腳發酸,十畝田裡的稻卻還沒有割好一半。最後一次,她正想下田去和小五交換工作時,忽然,從鄰近田旁的青石板路上,一個人飛也似的跑過來,怨氣衝天的說:
「還種什麼田!鎮上的米價又跌了,現在只值六塊錢一石!」
「怎麼說,又跌了嗎?那能跌得這樣快?」蹲在田裡割稻的人全都一窩蜂似的站起來,幾十隻眼睛定定的盯視著說話那人的面孔,面上都帶著懷疑和不相信的神氣。
說話的那人正是村裡有名的報馬楊阿根,他見大家都不相信他,不禁急得指天咒日口沫橫飛的說道:
「那個騙你們,騙了你們不得好死!不信你們自己到鎮上去看。」
大家這時才都相信了,不由得同聲嘆出了一口長氣,尤其是福生失望得厲害。他本來已經拿定了主見,以為米價跌不過是一時的現象,只要囤積若干時,自然會一步一步上漲的。現在才知道大大的不然:那是跟蠶和麥一樣,只有下跌,沒有上漲,只有增加他生活上慘痛的負擔,沒有使他翻身的希望。總之,今年和往年是大大不相同了。他雖沒有什麼智識,但也隱隱能夠覺察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顛倒播弄著他。這一種不可知的力量,他名之曰天道。天道變了,他心裡的主見也不能不隨著改變,不然就只有自己吃虧。他不敢再想把收穫物囤積下來了,因為愈囤就只有愈跌價,他只好也像所有村人們一樣,但求趕快出脫,以免多受損失。於是,他便把手裡的鐮刀交給孫婉霞說:
「四姑。你來代我割罷,我要到鎮上去看看,米價到底還會不會上漲。」
孫婉霞從福生手裡接過鐮刀,用憐憫的目光送著他遠去了,才蹲下身去割稻。她覺得,福生的希望米價上漲,恐怕永遠只能成為無望的希望了。這一種次殖民地的農村所必然要遭受的厄運,決不是幾個人的力量所能挽回的。她雖發願要幫助他們一家,但要使他們一家脫離厄運,卻也有些力不從心。「個人的絕對無力,」她現在又多得一重證明了。
果然,福生到鎮上去了不多一會,便回來了。他的臉被憤怒激成了紅色,額上的青筋根根都暴露了出來。從田旁經過時,連看都不看在田裡割稻的孫婉霞和小五一眼。孫婉霞情知他是從鎮上受了沉重的打擊回來,但她卻不便問得,只好裝做送稻回去,緊跟在他後面走。福生走到茅屋前,便停步不走了,望著在稻床上打稻的福媽媽,氣憤憤地說:
「真正氣死!想不到那班人會這樣沒良心,多年的老交易了,連這一點點情面都不肯讓!」
「什麼?你說的是誰?」福媽媽停住手,把衣袖揩了揩斜白眼裡淌出來的眼淚,驚異地問。
福生很快的進屋去,取出一根紙煤和兩片火鐮來,好任要把他的怒氣完全發泄在那兩片火鐮上的,他用力打著說:
「除了米行里的那班米蛀蟲還有誰!我好好的跑去跟他們商量,能不能預先講好一個價錢,約定了日期再交貨,沒想到他們竟一口回絕了,倒說什麼現在市價早晚莫定,他們不能長線放遠鷂,除非現錢現貨,不然一概免開尊口。真氣死人!他們也不想想,我跟他們做了這多年交易,給他們賺去的錢也不少了,現在倒反而趁火打劫起來。」
孫婉霞這時才知道福生到鎮上去不只為探聽米價會不會上漲,實在還有著這樣一種巧妙的打算,她不禁暗笑他的戇直。這那能辦得到呢?要米行里的人不趁這良好的時機大舉賺錢,倒來和他做預先講價約期交貨的勾當,真無異比在虎口裡奪食還難,不過她的憐憫心卻勝過了笑他不識時務的心。同時也暗暗有些擔心她自己的命運恐怕不免要隨著這整個農村經濟的崩潰發生變化。
福生把著了火的紙煤抽了兩袋煙,卻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猛的把手裡的旱煙管向有石灰拓著「太平」兩字的黃泥牆上敲了一下,敲得煙灰和泥土直往下落的說:
「他們要現貨,我就把現貨給他們。大家都趕快來動手,就在這幾天里,我們要把三十石稻都收割下來,礱成米糶出去,看那時候的米價到底會比現在跌落多少!」
於是,以後的一星期里,便成了福生家最忙碌的時候。為了要趕快出貨,福生還特地用一毛錢一天雇了個短工來幫他一同礱稻,又叫孫婉霞和小五兩人輪流著管風車和輸送,有時福媽媽也上來相幫著工作。總之,在這一星期里,誰都忙得透不過氣來;而稻,也就在他們大家透不過氣來的狀態中,粒粒都變成黃糙的米了。
這樣忙碌地加緊出貨,福生自以為已經非常快捷,可是鎮上做米生意的人手腕比他更要快捷一些。正當他在那裡磨稻的時候,鎮上糙米的價錢已飛快地跌到四元一石,到他躊躇滿志的挑了米上鎮去糶時,格外當頭一個焦雷,連三元錢一石都沒有人要了。結局是白白辛苦了兩個肩膀,挑了出去又挑了回來。
「唉唉!真是天道大變了!這樣一個大熟年,鄉下人倒反而沒有飯吃!」
福生望著屋裡堆得高高的三十石糙米,只能疲勞地喘氣。
不過一個人縱使走上了絕路,也不能束手待斃,總得掙扎著打出一條路來。福生也就是這樣,他在鎮上碰了壁,還痴心妄想的以為城裡的米價一定要好一些,第二天一早,便雇了一條船,滿裝著預備糶出的念五百米,和小五兩個一同搖向城裡去了。
就在他們把米船搖出去的當天,朱四太爺開始到他家來收租。那時,孫婉霞正站在門前,朱四太爺臉上本像罩著一團濃霜,但一見了她,便雪獅子向火似的融化了,變得滿面春風的,向她招招手說:
「你就是四姑嗎?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孫婉霞是個見了朱四太爺影子也怕的人,那裡敢答話,連忙回身進屋去,叫福媽媽出來應付。
福媽媽仍舊帶著一副忠厚老婦人的臉相,顫巍巍的走到朱四太爺面前,很難看的笑著說:
「四太爺,請進屋去坐。」
朱四太爺唔了一聲,居然大模大樣的進屋來了,兩支眼死盯著孫婉霞,口裡卻向福媽媽間:
「福生到那裡去了?」
「這個——」福媽媽回頭望了望孫婉霞,見她正在對她施著眼色,慌忙把要說的話縮住一半說:「他上城裡有事去了。」
朱四太爺對福生的去留並不十分關心,他一面翻著租簿,一面預先帶幾分警告意味的說:
「今年是個大熟年,可不能像往年那樣由得你們放刁。十二石稻,少一升都不行。」
「不過我們卻只代四太爺下十石,沒有再多的了。還有兩石,讓四太爺開恩,免了罷!」
朱四太爺突然跳起身來,兩支眼圓睜得銅玲一樣,好像要把福媽媽一口吞下去似的說:
「怎麼說?只有十石?哼!我早知道你們這班刁佃戶一定要做手腳的,這樣一個大熱年,你們還想少我兩石?」
「熟年是熟年,不過米價跌得太低了。」福媽媽倒退了兩步,身體篩糠雞似的抖著說。
朱四太爺的眼光卻在福媽媽說話時很快的射到堆在屋角的另一小倉米上面,他大踏步的走過去,抄起一手來看看,臉上開始現出笑容來,連忙回頭吩咐跟他同來的長工:
「快去叫他們大家挑了蘿頭來。沒有稻,就收他兩石米也好。」
「使不得!四太爺,這米是我們留著自家吃的,一共只有五石。請你開開恩,不要逼得這樣緊,也賞一口飯給我們吃吃罷!」福媽媽顧不得朱四太爺發怒,走上來,挽住他的臂膀懇求著。
「我管你們什麼自家吃不自家吃!今年一畝田裡的收成少說些也有四石,難道你們自家還嫌吃得不夠嗎?」朱四太爺惡狠狠地把福媽媽推開去說。
孫婉霞在一旁冷眼看著朱四太爺侵凌福媽媽的模樣,實在有些看不過去了。這時便挺身出來,向福媽媽說:
「老奶奶,他要收就由他去收好了,看他有本領把我們的命都收拾了去!」
朱四太爺望了孫婉霞一眼,口氣忽然軟了下來,和顏悅色的說:
「也罷!我四太爺的心而是最慈悲不過的,既然你們自家要吃,我就把這兩石稻記在帳上也不要緊。不過……」
他的話被一群挑著籮頭鬧哄哄地闖進來的長工打斷了,直到他們把草繩在屋樑上掛起來了秤稱稻,他才繼續下去說:
「不過福生欠我的債還有許多。去年借的米和當頭,今年蠶桑上借的錢,一拓括子總共不下百多元,就是利錢也滾結得不少了。今年交了熟,我可不能再讓他欠下去,縱使一時還不出許多,至少也得先還一半。」
「這個,只要我們手裡有,自然要還的。」福媽媽哭喪著臉說。
朱四太爺便不再說什麼,走到稱稻的長工身旁去監秤,兩顆小眼珠卻不時從秤上骨碌骨碌的轉到孫婉霞身上去。直到倉里的稻一籮一籮的都上過秤挑走了,他的眼還沒有離開孫婉霞。孫婉霞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氣憤憤的走向後面去了。朱四太爺見她走開,才爽然回復了他的意識。他的嘴唇動了動,像要對福媽媽說什麼話,但又似乎覺得和她說也是枉然,便骨都一聲,把話隨著一日涎沫吞咽了下去,轉過口來,鄭重叮囑她說:
「福生回來了,就叫他到我那邊去。不要忘記,我有要緊話和他說。」
三
福生的船直到當天晚上才開回來。船里的米都已經糶出去了,只剩下一支空船。不過福生臉上卻並沒有喜色。他垂頭喪氣的走進屋來,從肚褡褳里掏出一包現洋,沉重地向桌上一放,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疲勞地喘著氣,看過去好像老了十歲年紀。過了好一會,他似乎發覺屋裡少了些東西開始抬起頭來,向正在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的孫婉霞問道:
「朱四太爺已經來過了嗎?」
孫婉霞不作聲,她實在很不願意提到朱四太爺。還是福媽媽介面說:
「正是,你今天剛走了不久,他就來收租了,一定要收十二石,一些都不肯少。多虧四姑在旁邊對付得好,不然連我們的吃米他都要收了,他還叫你回來了就到他那邊去,說有要緊話和你說哩!」
福生搖搖頭,他戀戀不捨地伸手撫摸著桌上那包現洋。嘆息了一聲說:
「我們幾個月的辛苦全在這裡了,不過要還朱四太爺的債,還覺不夠得多呢!」
「到底賣多少錢一石?城裡的價錢總比鎮上好得多罷?」福媽媽擔心地眨了眨她那斜白眼問。
「也好不了多少,每擔總算賣了十足三元錢,念五石總共只賣了七十五元。」
「啊!只賣了這一些嗎?」福媽媽有些駭然了,過去的經驗使她不能相信這樣一個豐年會僅收到這一些低廉的代價。然而事實是很顯然的,她望了望桌上那包現洋,額上和臉上的皺紋,差不多都變成一條條深溝了。
福生輕輕把那紙包解開來,點了點洋數,從裡面取出五元,仍舊包好了,遞給福媽媽道:
「這裡的錢,你拿到後面去好好的放著,它只有在我們家裡留一夜的命運,明天就要帶到朱四太爺家去還債了。我們窮人真是永遠不能翻身的!」
「為什麼不多拿一些出來?五元錢太少了,怕不夠用到明年。」福媽媽接過錢,並不就拿到後面去,卻用貪婪的口吻,向福生要求說。
「多拿?你想拿多少?朱四太爺那邊的債本利已經積欠得不少了,這七十元錢只怕還抵不了一半哩。要想多拿給自己,除非……」福生說到這裡,不由得回頭看了站在燈后的孫婉霞一眼,把後面半句話吞下不說了。
孫婉霞知道福生吞下不說的是什麼話,她故意裝做不在意的樣子,走到茅屋外去,卻用充分的注意去竊聽他們的談話。茅屋外的景色非常動人,皎潔的月光照澈了大地,涼爽的晚風微微的吹拂著,四周充滿了斷續的蛩聲,在在都足動人感興,可是孫婉霞卻像沒有見到一樣,她只是側耳傾聽著屋內。屋內福生和福媽媽果然談起她來了。
「五塊錢當真不夠用,不過欠朱四太爺的錢又怎能夠少還?我看只有趁早送四姑到他家去做丫頭,也許他心上一歡喜,肯讓我少還二三十塊也說不定。」這是福生的聲音。
「你總不忘記把四姑送到朱四太爺家去做丫頭,也不想想四姑現在已經跟從前不同了。她和小五有了那一手,就變成了我家人,所差的只是還沒有成親。我本來早就打算好,今年是個大熟年,收下錢來就代他們小兩口子圓房。沒想到米價會跌得這樣低,只好作罷了,不過將來手裡有錢,總要完結這一場心愿的,怎麼還可以把她送出去?」福媽媽滿嘴都在埋怨著。
「我想,她就和小五有了那一手也不要緊,好在我只是把她押給朱家做丫頭,並不是絕賣給他家做小,只要將來有錢,仍舊可以把她贖回來的。到那時再代他們小兩口子圓房,不是好得很嗎?」
「哼!你的如意算盤倒打得不錯!可惜保不住四姑到了他家會不出事,你想朱四太爺是什麼樣的人?他那種賊頭狗腦看見了年輕女人就恨不得一口吞下去的樣子,能夠讓四姑永遠安安靜靜的在他家做丫頭嗎?」
福生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量什麼。忽然用他一種極其堅決的口氣說:
「一定送她去!就是鬧出別的花樣來也只好由他。好在四姑這丫頭並不是什麼規矩人。」
孫婉霞聽到這裡,心頭止不住卜的一跳,她不知道福生到底從什麼地方看出她不是個規矩人。
福媽媽似乎也和她抱著同一的心理,她開始在罵福生了。
「你不要亂嚼咀,枉口白舌的瞎說,當心死了人拔舌地獄!我看四姑在許多女孩子當中要算是頂規矩不過的,她除了我家小五,從來就難得跟村裡的男人說話。你說她不規矩,到底拿著了什麼證據?」
「自然是有證據的,不然我也不這麼說了。你不記得幾天前那一夜,我叫她到大街上去買燈油,她回來時面紅氣喘的,油也潑翻了,衣襟也拉破了,要不是在外面跟人家有龍頭,怎麼會這樣?我看這丫頭很有些犯賤,所以她跟小五才那樣容易上手,並且她的年紀比小五大,小五一定管束不住她,將來說不定要在她手裡吃虧。倒不如趁早把她送掉了,再跟小五另外對一門親的好。」
福媽媽不作聲了,顯然她心下也有些犯疑。孫婉霞見福生這樣的污衊她,不禁又羞又怒。若是在從前,她一定要闖進屋去,向福生提出質問來了,不過現在她已沒有了早先那一份火氣,便也不預備怎樣。她覺得福生的懷疑是應該的,她那晚的模樣實在太使人犯疑了,就是福媽媽因了福生的話不堅持留她在家的主張也是當然的事,因為他們原都是些封建的人物,不能像她那樣把性的關係看得不關重要。她只是暗暗的為她的前途擔憂著:現在,除了小五,連一個幫助她脫離命運支配的人都沒有了,可是小五又那樣的稚弱,怎麼能幫助她呢?她不由得向著天空中的明月微吁了一口氣,無聊而又煩悶地徐徐向前走去。
忽然,一個人從背後把她抱住了,她吃驚地回過頭來,月光下,她看見小五的臉像三月的春花一樣光鮮地笑著說:
「四姑,你可惜沒有到城裡去,城裡真好白相極了!」
孫婉霞正有滿肚皮的話想和小五說,便攔住了不讓他繼續說城裡是怎樣好玩,匆匆把他拉到一塊青石上去坐下說道:
「你不要盡貪著玩,你可知道你爹媽已經商量好,決定把我送到朱四太爺家去做丫頭了。」
小五呆了呆,但隨即便笑著搖頭說:
「不要緊!他們也不過說說罷了。我聽他們說來說去已經不知說了多少次,結局總沒有一次成事的。」
「可是現在卻不比從前,從前農事忙,你們家裡一刻都少我不得,朱四太爺又不上緊的來催,所以才能夠讓我挨過一天算一天。現在田裡的稻都收割了,你家一時可以用不著我,朱四太爺也決不肯再放鬆,他正借著你家欠他的債來挾制你爹,你爹也想趁此落下幾十元錢,所以我這次一定是逃不過的了。你說怎麼辦?」
小五苦惱地低下頭,他弱小的腦子裡實在想不出完善的計較來,他這時也開始體味到人間的憂患了。過了好一會他才說;
「你不好賴在家裡不去嗎?只要你賴著不去,我再在我媽面前說,一定不放你走,我媽素來肯聽我話,一向又都幫著你,看見我們這樣,也許不會硬要你上路了。」
「這辦法本來不錯,不過現在也不中用。你要知道你媽也和從前不同了,她的心已經給你爹說話,以為我並不是什麼規矩人,並且她想落下錢來的心比你爹還熱,一定不肯為了我,讓可以到手的錢仍舊送出去的。」
「那便怎麼辦呢?」小五完全露出他可憐無用的本色來了。
孫婉霞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她只好嘆息了一聲,站起身來說:
「還是等著明天再瞧吧。」
第二天一早,福生便帶著錢上朱四太爺家去了。他這次去的時間並不長,不到一個鐘頭,就滿臉喜氣的跑了回來,一把拉著福媽媽到後面屋裡去。孫婉霞情知有些不妙,她偷眼向後面屋裡張望時,只見福生正興沖沖的把一包洋錢交給福媽媽,一面唧唧噥噥的低聲說:
「朱四太爺真好!他情願少收我二十塊錢,只要我把四姑送到他家去做丫頭,我一準吃過了飯就送她去。」
孫婉霞心一跳,她正在那裡切菜,不知不覺一刀切在手指上,鮮紅的血奔放了出來,把幾片綠色的菜葉染上了許多紅點。但她一些不覺得痛,她只覺得命運的鐵腕已緊緊的把她的咽喉扼住,她所擔心了多時的事實終於降臨到頭上了。她把切破的手指放在口裡吮著,飛快的跑出門去,看見小五正在屋后翻磚搬瓦的捉蟋蟀,連忙跑過去,抑鬱地叫了他一聲說:
「小五,你來。」
小五還捨不得離開那使他發生興味的所在,直到孫婉霞催了他好幾次,他才一步懶一步的走到她身旁來問道:
「四姑,什麼事?」
孫婉霞暗暗有些恨他事到臨頭還這樣悠閑,索性不理他,只顧向前走。直到走近一列黃色的向日葵田邊,她才停住腳,斬釘截鐵地向他說:
「今天吃過了飯我就要同你分手了,你好好的自己當心罷。」
「啊!怎麼會這樣快!」小五齣其不意的驚呆了,他望著孫婉霞想起她平素對他的情分,實在有些割捨不下。忽然他直跳起來,氣憤憤地說:「我去和爹說去,一定不讓他把你送給那老狗,那老狗專在女人身上轉念頭,如今竟想起我的四姑來了。」
「少要挨打罷,你爹一定不會答應你的。朱四太爺給了他二十塊錢好處哩。」孫婉霞慌忙攔住小五說。
小五嗒然的低下頭去了。他看著四周沒有人,突然一把抱住孫婉霞,仰起臉,懇切地向她說:
「四姑,要是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你可肯和我一同逃到外面去嗎?」
孫婉霞呆了一呆,她真不料小五簡單的頭腦里也會想出計較來。這辦法未嘗不可行,不過逃出了農村又到什麼地方去呢?她本來因為不滿於都市無出路的生活,才跑到農村來,雖然農村裡的一切並未盡合於她的願望,然而她卻已對這生活發生了興趣,想把她的一生都消磨在這所在了。如今要是從農村裡跑出去,不是仍舊走上了舊路嗎?不要說在農村以外更沒有什麼值得她從事的工作,並且帶著個除了種田以外什麼事都不會做的小五,也已足夠使她感到累贅了。她覺得這樣辦很不妥當,同時心頭也躍躍然的,想把她的身世在小五面前披露出來,好叫他明白她為什麼不願意跟著他逃到外面去。於是,她便把他推開,正色說道:
「小五,你猜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真的是從人家逃出來的童養媳嗎?」
「怎麼說?你不是從人家逃出來的童養媳又是什麼?」小五愕然地問。
孫婉霞笑了,她開始把她不滿於都市生活跑到農村來幫助他們一家的始末根由都告訴了小五。小五呆了半晌,才「哦」了一聲說:
「原來你是個小姐,怪不得會寫字。不過我還有些不明白,你為什麼好端端的小姐不做,要跑到我們鄉下來吃苦呢?」
孫婉霞看見小五聽說她是位小姐,神氣無形的較前疏遠了許多,倒反懊悔不該把實話告訴他了。這時聽他這樣問,便很和藹的笑著回答說: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我原想永遠幫助你們,想不到你爹竟這樣不識好歹,現在我只好和你分手了,因為我也實在不忍再看著你們這樣生活下去:自己連飯都沒有吃了,卻還要還租!給人家壓榨得只剩一張皮,卻還不想起來反抗!」
「不過這都是天註定的呀!就像今年這樣一個大熟年,米價卻賣得這樣低,我們又有什麼法子想呢?」小五似乎從他父親那裡受慣了宿命論的熏陶,所以也很能夠怨命。
「嘿!天註定的!我就不相信人力不能戰勝天命。我勸你還是趕快把迷信命運的心思丟開了罷,你爹辛苦了一世,什麼都沒有得著,你不能再像他一樣了!」孫婉霞口裡雖這樣說,但她心頭卻暗暗有些失望。她彷彿已經看到了小五的未來,那完全和福生一模一樣的,或許比福生還要慘。
小五對於孫婉霞話里的暗示好像始終莫名其妙,但他也不想根究,他只是向她問:
「你真的不願意和我一同逃到外面去嗎?你和我們分了手又到什麼地方去呢?」
「那自然是到朱家去了,你們能夠安安順順的聽憑他要怎樣就怎樣,我可不能夠,我至少要幫你們反抗他一下,也叫他認識我的厲害。」孫婉霞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獰笑了一聲說。消沉了多時的熱情,又在她臉上閃動著光輝了。
小五正擔心地搖手說:「使不得!」忽然空氣里傳來了福媽媽呼喚「四姑」的聲音。孫婉霞也就不暇再聽小五陳說「使不得」的原因。匆匆向他說了聲:
「記著,不要像你爹一樣!」
便飛奔向茅屋前去了。
四
茅屋裡的空氣很緊張,福生和福媽媽臉上都帶著正經的神氣,像在處理什麼大事似的。孫婉霞心裡已經打定了主見,便也不以為意,反而很暇豫的把眼看著福生。福生倒被她看得有些心虛起來,臉上紅了一紅,勉強笑著對她說:
「四姑,我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
「什麼好地方?是不是朱四太爺家裡?」孫婉霞嚴峻地問。
福生不提防孫婉霞會一句話就把他隱藏著的私心完全揭露出來,他臉上剛在消褪下去的紅色又飛上來了,而且比先前還要紅。他只好老著臉,咳嗆了一聲說:
「正是。朱四太爺家要好過萬倍,你到他家去,他們一定不會虧待了你的,強似在我們這裡吃苦。」
孫婉霞冷笑了一聲,也不說什麼話,自願走到行灶旁去燒菜。這時,小五也進來了,他在福生眼光的監視下,畏畏葸葸地靠到福媽媽身邊,低聲向她央告著。孫婉霞雖聽不清他說的什麼,但估量起來,總不外乎要求她不要把自己送到朱四太爺家,不禁暗笑他的徒勞,不過心裡也著實有些感激他。果然,福媽媽聽了他的話,只是搖頭。福生倒有些動疑起來,厲聲向他喝問了。
「小五,你說的什麼?」
「他要我們不把四姑送到朱四太爺家去,你看可能答應他嗎?」
「嘿!這雜種,好不要臉!」福生恨恨的罵了聲,順手給了小五一巴掌。
本來懷著滿肚皮委屈的小五,吃了這一掌,所有的怨苦一齊爆發了出來,忍不住伏在桌上大哭起來了。這哭聲更引起了福生的憤怒,他跳起來,從門背搶過一條門閂,在桌上砰的打了一下說:
「你敢哭!你這小雜種,看我不打死了你。」
小五嚇得不敢哭了,但還在抽咽。福媽媽做好做歹的把他送到後面屋裡去,回頭埋怨福生說:
「你也不想想他現在心上是怎樣難過,還要對他這樣凶!」
「誰叫他不懂事!」福生重重的拋下門閂,哼了一聲,便又用力打著火鐮,抽起煙來。
孫婉霞心裡沒得好氣,也不大高興做事,草草把飯菜燒好了,送上桌來。福媽媽關心著小五,又跑到後面去叫他出來吃飯,小五卻只是哭著不肯出來。福媽媽沒法,只好叫孫婉霞去勸他。孫婉霞走進後面去,只見小五躺在板鋪上,眼皮都哭紅腫了,卻還盡讓淚水不斷的奔放出來。不禁有些憐惜,忙走到他身旁去,低聲勸慰他道:
「小五,快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你且想想看,到底是什麼力量使得你們不能好好地吃一頓飽飯,並且連你的四姑也奪了去的?」
小五不哭了。他像覺悟了似的,突然一翻身坐起來,緊握著拳,在板鋪上捶了一下說:
「四姑,我明白,你說得對。我不恨我爹,我只恨朱四太爺。那老狗這樣的欺壓我們,將來一定饒不過他,總有一天要跟他拚個死活。我相信你的話,我不能再跟我爹一樣了。」
「只要你明白就好,現在快莫再哭,和我一同出去吃飯罷。」
小五點點頭,拭乾了眼淚,跟著孫婉霞走到外面來。福生白了他一眼,還待要發作,卻被福媽媽的眼色阻止了。小五似乎也學會了忍耐,只管低倒了頭吃飯不作聲。
這頓飯很快的在不愉快的沉默空氣里用完,飯後,福生便預備同孫婉霞到朱四太爺家去了。福媽媽還不忘記叫孫婉霞把隨身的衣包帶去,卻被福生阻止了道:
「這那裡用得著,朱四太爺家裡還少得穿的嗎?」
於是,他們便什麼東西都不帶,空手上路了。福媽媽兀自站在門前,把手遮著太陽,儘力用僅有的一支完好的眼送著他們,臉上充滿了惜別的神氣。小五早已跟在他們後面,不過他怕福生罵,不敢露出面來,只是遮遮掩掩的在一旁偷送著。饒是這樣,也已經給福生看見了,他停住步,沖他喝道:
「小五,你做什麼?」
小五吃了一驚,不敢再送,只好戀戀不捨的看著孫婉霞走去。他的眼裡蘊著一團年青人的憤火。
孫婉霞卻不住冷笑著,她覺得朱四太爺轉念頭轉到她身上,真無異於惹火燒身,倘若他竟敢來犯她,她是一定要給他一些懲創的。過去初到農村時那種熱情的火焰又在她心裡燃燒著了,她決心要代大多數農民們吐一口被剝削的怨氣。
漸漸的,朱四太爺家的房屋在他們眼前現了出來,依然是白的牆,黑的桅瓦,顯得非常威武,但在孫婉霞眼裡,卻成了更可憎惡的對象了。她勉強跟著福生走近那籬笆門前去,還沒有走進門,就又衝出來了那隻兇惡的看門狗,向他們「汪汪汪?的狂吠了一陣。孫婉露這時正滿懷著挑釁的念頭,更那裡當得住這狗還來向她吠,分外火上添油起來,她彷彿把這狗看成了所有惡人的代表似的,破例踢了它一腳,並且向它罵:
「你這鬼東西!你仗了那個人的勢,也敢這樣凶!」
「四姑,莫踢它!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啊!」福生慌忙搖手阻止孫婉霞說:
「我看哪個人的面?我偏要踢!」孫婉霞把一口牙齒咬得格格的山響,又追上去,向那狗重重的踢了兩腳,踢得那狗夾著尾巴,汪的一聲,逃到屋後去了。
福生雖覺得孫婉霞的樣子有些不對,但也無法可施,他現在只想早一些把孫婉霞交到朱四太爺手裡,卸去他肩上的重負。於是,他便引著孫婉霞進屋去。屋子是一個四合院,進門就是大天井,穿過天並,便到了客廳上。客廳上的陳設正和一般土財主家一樣,粗俗而又不相稱得使人發笑。朱四太爺早抽著水煙,在客廳里等候著了,看見福生同了孫婉霞進來,不由得屆花眼笑的,噗的吹去煙灰說:
「福生,辛苦你了!你先把她留下罷,明天再找了中人來寫契紙。」
福生從沒有見朱四太爺對他這樣和顏悅色,倒不禁有些受寵若驚,同時也暗暗增加了幾分希望。他覺得,這時候如若向朱四太爺提出什麼要求來,他必然答應無疑的。所以,他且不走開,卻對朱四太爺說:
「四太爺,今天早上還來的錢里,可不可以請你再借二十元給我?也讓我們快快活活的過一個年。」
「好!好!你先回去,一切都等明天再談。」朱四太爺這時似乎只要福生能夠趕快走開,不論什麼他都可以答應。
福生帶著希望的笑容退出去了,朱四太爺見他已經走開,忙不迭的把手裡的水煙袋向桌上一放,走到孫婉霞面前來,摸著他那兩撇老鼠須,在孫婉霞臉上一左一右的打量個不住。到后又委瑣地伸出煙黃的手指來,待要去擰孫婉霞的面頰。
「放尊重些!你要怎麼樣?」孫婉霞慌忙把手一拂,因為心裡充滿了憤怒,手頭不覺加了幾分勁,把個色迷迷的朱四太爺拂得斜退了好幾步,幾乎跌下地去了。
朱四太爺卻一些都不動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可是,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的笑聲停止,突然從左邊房裡飛也似的奔出來一個半老婦人,遠遠的就戟指指他說:
「老殺才!你又不安分了!弄這樣一個年輕的臭花娘家來做什麼?」
朱四太爺的身子猛可里躬下來了半截,他搔耳摸腮的好半晌說不出來。那老婦人看見他不開口,更加生氣了,搶上去一手拉住了他耳朵,恨恨的喝問道:
「你說!你說!說呀!到底弄她家來做什麼?」
「呃!呃!好太太,快放手,耳朵都快要給你拉脫了!——不瞞你說,我弄她家來是做丫頭,服侍……」
「服侍我的嗎?好得很!倒費你的心了?」那半老婦人獰笑了一聲,隨即放鬆了朱四太爺,過來抓孫婉霞的手。
孫婉霞卻把她的手摔脫了,她的眼裡幾乎噴出火來,站在客廳當中,大聲說:
「我是到你家來做丫頭的嗎?哼!你們真在做夢哩!快滾遠一些,不要惹我發火!」
「不是做丫頭是來做什麼的?」那半老婦人又驚又怒,眼珠惡狠狠的從孫婉霞身上轉到朱四太爺臉上去。
朱四太爺也被孫婉霞那不遜的模樣驚呆了,慌忙插進來說:
「你這……這是什麼話?你家福生明明已經把你押在這裡做了丫頭,你想越是不興的!」
「他不是我親人,沒有權力押我!」孫婉霞斬截地回答說,她鐵青著臉,眉目間兀自留著森森的冷氣。
「那你打算怎樣?」朱四太爺的臉色不自覺的變得非常尷尬,他有些感到無法處置這當前的事態了。
「我也不知道你們打算把我怎樣,你們既然會請我到這裡來,自然會好好供養我的,我只消領受你們的供養好了。」孫婉霞凜然地說,她很為自己的話得意,覺得這一放刁,可把他們窘住了。不料那半老婦人忽然撫掌大笑起來,她跑到朱四太爺面前,把手指在他太陽穴里接連戳了幾下說;
「老殺才!你聽見了嗎?你一天到晚轉女人的念頭,如今可接著一個殺星到家裡來了!你自己去對付罷,我不來管你這筆帳。」
說著,她果真撒手跑了。圍繞在廳前看熱鬧的丫頭老媽,卻沒有跟著她同走,仍舊都帶著好奇的眼光,探頭探腦的張望。朱四太爺急得滿頭大汗,在客廳里團團亂轉。忽然,他吆喝一聲,叱退了那班丫頭老媽,隨即笑嘻嘻的走到孫婉霞面前說:
「四姑,你真伶俐!你到我家來,自然不預備做丫頭的。現在,你且跟我來看房子,我老早就代你安排好了。」
孫婉霞不知道他搗的什麼鬼,不過她也不怕他。她昂然的跟著他,從左首走廊下,跨過一個堆著農具和織布機的穿堂,走進一間小小的廂房裡去。房間很明朗,雖然房裡的陳設全是些粗笨的舊木器,不過比較福生家那種簡陋的生活卻好得多了。孫婉霞四周看了一看,也還滿意,忍不住笑著對朱四太爺說道:
「這就是你代我預備好的房間嗎?難為你這樣孝順,不過你卻不許進來,快給我滾出去。」
朱四太爺顯然有些不服,他囁嚅地想說話,孫婉霞卻不等他開口,就從門背後搶過一條門閂來,在他腳背上猛擊了一下。朱四太爺喊了一聲:「啊!」一雙手揉著腳背,另一隻腳本能地退到門檻外去,孫婉霞趁勢把他一推,閂上了門,止不住伏在門上吃吃的笑將起來。她暗暗得意她自己手腕的靈活,能夠把朱四太爺玩弄於掌上,同時也有些好笑他的不自量,不看清她是什麼人,就來轉她的念頭。她,在千萬人裡面都能直往直來,連葉常青那樣心思縝密的銀行家,都不免要在她手裡栽翻筋斗的人,對付像他這樣的土老兒,可說是遊刃有餘的。她微笑著,把窗戶都下了鍵,便放心托膽的躺到上去睡午覺。終日都在疲勞地工作的身體,偶然得到鬆散的休息,很快的就沉酣地入夢了。
這一睡,直睡到天黑才醒來。剛睜開眼,就有一陣擂門聲送進她的耳鼓。
「開門!開門!送夜飯菜來了。」
孫婉霞聽出這聲音不是朱四太爺的,便起來開了門。一開門,一個丫頭就掇著只方本盤進門來,盤裡除了飯菜以外,還有一段一指粗的洋燭插在燭台上。孫婉霞正借著燭光,低下頭去看菜,忽然從那丫頭后,闖出一個人來,把一張留著兩撇老鼠須的臭嘴直送到她面前說:
「四姑,我陪你一同吃飯好嗎?」
「討厭!快出去!」看出那人正是她所怕見的朱四太爺,臉色不由得沉下來了。
朱四太爺這次可沒有先前那樣好打發,他嬉皮涎臉的靠在桌邊,賴著不肯走,兩顆小眼珠一瞬不瞬的盯著孫婉霞,眼裡充滿了蓬勃的慾火。這樣過了一會,他忽然回過頭去,吩咐那丫頭。
「再去盛一碗飯拿一雙筷來,我也在這裡吃。」
孫婉霞本來已在動手吃飯,聽見朱四太爺這樣吩咐,不由得拋下飯碗,作色說:
「那個高興和你一起吃!我不吃了!」
「不吃也好!」朱四太爺見那丫頭已經出房,便親自過去閂上門,回到孫婉霞身旁來,他臉上的筋肉絲絲都在跳動,口裡骨都骨都的直咽誕沫,猛的他一伸手,把孫婉霞摟住了,一隻手只是在她胸前亂搜亂摸。
「你敢!……你敢!……」孫婉霞氣得渾身索索的發抖。她一翻身跳起來,不知那來的一股大力,竟把個朱四太爺推得「咕咚」一聲,跌下地去。
可是朱四太爺隨即便從地上爬起來,又撲到她身上來,亂剝著她胸前的鈕扣了。
孫婉霞怒不可遏,她的眼前恍惚現出了癩皮阿三那一夜對她所施的強暴,想不到現在她竟又落入同樣的境地里去了。她的眼在四下里搜索著,想找一件趁手的足以打退這惡鬼的武器。忽然,一眼看見桌上正擱著磁茶壺,便不由分說的搶過來,照準朱四太爺當頭就是一下。
「哎噲噲!……你這丫頭好凶!」朱四太爺把手揉著頭皮,他的慾火完全被這當頭一茶壺打熄了。他衝上來想奪孫婉霞手裡的茶壺,孫婉霞卻不等他沖近,又是一茶壺照他腦門上打去。這一下打得特別著力,朱四太爺只叫得一聲「啊!」便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了。孫婉霞喪失了所有意識似的,她眼裡看見的不是朱四太爺,而是一個專門吮吸農民血汗循環壓榨使農民們永遠不能翻身的魔王。她發瘋也似的把茶壺在朱四太爺頭上著力打了幾下,同時,眼前一陣昏眩,不知不覺倒在朱四太爺身上,暈了過去。
五
十分鐘后,又是一陣沉重的擂門聲,把孫婉霞驚醒了過來。她的熱情消褪了,她重又回復了她的意識。於是,朱四太爺的被她打傷了的身體,便很快的射進她眼帘來,使她開始感到當前的危機。她從桌上取過燭台,彎腰下去,檢視朱四太爺的傷勢。朱四太爺滿頭是血,血水沿著他的面頰流下來,直流進鬍鬚里去。差幸頭蓋還沒有打破,鼻孔里也還有氣,她才略略放下了幾分心。
可是,外面的擂門卻越來越響了,中間還夾著那丫頭叫「開門」的聲音。孫婉霞知道這門是萬萬開不得的,便硬著心。任她去擂。那丫頭擂了一會,忽然住手不擂了,同時紙窗上卻現出了一個面影,隨即又是一聲驚呼:「哎喲!」伴著一陣達達的腳步聲遠去了。
孫婉霞知道那不可免的一幕終於要來的,也不怎樣慌張。她噗的一聲吹熄了手裡的火,輕輕拔下門閂,藏身在暗隅里等候著。不久,便有一陣嘈雜的人語聲從廳前傳過來,亮晶晶的火把映得滿窗通紅。當先便是那半老婦人,她沒防到到門已經打開,奮著全身之力向門上撞去。門開了,她的身子也隨著跌進了門裡,孫婉霞在黑暗裡看得清切,提起門閂,便在她頭上打了一下。
「好丫頭,害了我們老爺不算,還要打我!我這條命跟你拼了罷!——你們大家趕快過來,幫我把這潑賤貨捉住了呀!」那半老婦人披頭散髮的狂喊著,搶上來便扭孫婉霞的胸脯。三個壯健的長工,也隨著這喊聲,撲奔到孫婉霞面前來了。
孫婉霞不慌不忙的把那半老婦人推跌了開去,便舞動門閂來抵擋那三個長工。但她畢竟是個女人,怎能敵得過三個壯男,不多一會,門閂被打落了,她的手腳給那三個長工捉了個結實。任怎樣掙扎也不中用。
就在她被捉住的時候,那邊地上的朱四太爺,在許多人忙忙碌碌的包傷口掐人中的救護下,喉嚨里有了咯咯的痰嗽聲。
「好了!老爺醒過來了!」許多丫頭老媽同聲歡呼著。
朱四太爺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
「好丫頭!打得我好凶!——呃!呃!」
他把跟在四周圍繞著他的人身上掃了一掃,似乎明白他在怎樣一種境地里,不禁坐起身說了。
「那丫頭現住在哪裡?趕快捉住她,不要把她放鬆!」
「已經捉住在這裡了。」剛把孫婉霞捉住的一個長工,獻功似的把蛇一樣屈曲著的身子掙扎的孫婉霞推到朱四太爺面前來。
「好得很!現在你們先把她捆起,再把我的名片送到區公所,叫那邊發兩名保衛團丁來,把她押到區里去。」朱四太爺邊說邊解開鈕扣,在馬掛里襟摸索了半晌,才摸出一張摺皺的名片來交長工。
於是,孫婉霞的雙手便被簇新的草繩捆上了。那半老婦人似乎要報復先前被她打了一門閂的仇,跑上來,左右開弓的打了她不少記嘴巴。還是朱四太爺出頭喝住了,叫長工把她關到柴房裡去。
柴房裡不但黑暗,而且密不通風,四周充滿了一陣陣乾燥的瓦斯氣息。那兩個長工把孫婉霞向裡面一推,便回身鎖上門走了。
孫婉霞被推得直跌到柴堆上去,因著這一震動,上面一捆柴草落下來,正打在她頭面上,灰塵雨點似的只是向她眼耳口鼻裡面亂鑽。她不由得喊了一聲,使勁推開那捆柴草,把眼在手臂上亂擦。同時,兩手腕被繩捆住的地方,更隱隱感到一陣痛楚,使她非常難耐。
「難道我就這樣束手待斃了嗎?」
她暗暗恨了一聲,咬緊牙關,試著想把手從繩索里脫出來。可是,繩捆得緊緊的,休想移動分毫。再把兩手交叉著去拉那門時,也沒有拉得動。她絕望了,只好躺在柴堆上,等候命運的擺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柴門被打開了,一簇亮晶晶的火把耀得久躺在黑暗中的她幾乎睜不開眼來。好容易等她回復了視覺時,她手上的草繩已被解除,換上了一副雪亮的洋手銬,兩個穿黃色制服的保衛團丁,一左一右的把她夾在中間。到了這地步,她知道就是反抗也沒用了,只好聽憑他們把她押出門去。那支看門狗,兀自迎著他們「汪汪汪」的吠個不住。
這件事,似乎早已鬧動了全村莊,孫婉霞剛被那兩名團丁押出來朱家門來,一眼便見到許多熟人,幾乎全村莊的人都圍攏來看這件驚人奇案了。只有福生一家人卻沒有來。孫婉霞情知他們怕把禍事牽連身上去,好在她已和他們斷絕了關係,也不願意見到他們,便泰然的讓那兩名團丁押著她上路。雖然時候已經不早,可是好事的村人們仍舊捨不得離開,盡有許多人簇擁在後面,擾擾攘攘的,一直把他們送到區公所門前。
區長因為這件事發生在夜裡,打擾了他的睡眠,特別來得震怒。但到那兩名團丁把孫婉霞押到他面前卸下了手銬時,他莊嚴的臉色卻突然變得溫和下來了,柔聲向她問道:
「是你把朱四太爺打傷了的嗎?」
這句話明明含有開脫她的意思。可是,意外地,孫婉霞卻給了他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
「正是!」
「你為什麼要打傷他?」
孫婉霞的反抗精神又勃發了,她如火似的熱情使她不能忍受區長那無禮貌的盤潔,她大聲說:
「你沒有權力來管我!因為現代的法律道德我都不承認的!」
區長顯然有些驚訝於孫婉霞的口裡居然竟會說出「法律」「道德」等名詞來,他正想細細的盤問她到底是什麼人,但一眼接觸到她臉上那輕蔑的神氣,他卻又不禁有些動怒了,猛的在案上拍了一掌說。
「你道我管你不得嗎?我們要管你一管!——來!」
兩個保衛團丁應聲走到案前,立正了,各各向區長行了個舉手禮。
「把她拖下去,每人打她二十記嘴巴。」
孫婉霞的眼裡幾乎噴出火來了,她看著那兩名團丁竟真箇動手來抓她,忍不住沖著他們,怒吼了一聲道:
「哪個敢來?」
可是吼儘管吼,力量薄弱的她卻無法抵抗那兩名團丁。終於,那兩名團丁毫不費力的使把她抓住了。「拍!拍!——」手掌已經重重的落到了她面上。
「啊啊!你們可以殺死我,但……不能……不能……」
掌聲很清脆的把她喉嚨里的怒吼打斷了,每一掌下去,臉上便火辣辣地作痛。到二十記嘴巴打完,臉已經腫得像胡羅卜一樣。孫婉霞從沒有受過這樣厲害的恥辱,痛楚和憤怒撕裂了她的心,她的腦筋完全亂了,在她眼前看不見人,只看見許多鬼影在搖晃。她猛的一個虎跳,撲奔到公案前去,使盡平生之力一推,把公案,區長,和坐在區長旁邊記錄口供的書記一齊推翻在地,口裡發著恨聲說:
「你……你們……有這樣惡!」
「反了!反了!好潑辣的傢伙!」區長從壓著他的公案下爬起來,忙不迭的命令身旁的團丁說:「把她關到拘留所里去,好好看守著。」
就在這時候,一頂轎子抬到了區公所門口,兩個提燈籠的轎夫扶著個頭上包著白布的人進來,正是朱四太爺。
孫婉霞剛曾見朱四太爺在向區長拱手,便被那兩名團丁押著走向拘留所去了。拘留所狹小得活像雞塒一樣,發著一陣陣霉濕氣息,裡面黑暗得連一線光都看不見。還虧她是個女人,拘留所里又沒有別的女犯,所以她得以獨佔一間監房,不和男犯們混在一起。她摸索到一張板凳坐下了,清清楚楚的聽見那兩名團丁關上了木柵門,下了鐵鎖,然後腳步沉重的走去,便開始抬起眼來,凝視那在她面前的黑暗。
四周是寂靜到連一絲聲息都沒有,對面男監房裡雖不時有幾聲呻吟嘆息和咳嗽傳過來,但卻並不曾打破了靜默的空氣。這黑暗和寂靜正給了她一個思考反省的機會,她開始發覺了過去那盲動的個人主義英雄主義的錯誤。顯然的,她那種自發的英雄舉動——幫助別人,所收的效果實在很微細,能夠領受她幫助的不過是少數人,大多數人仍舊陷在痛苦的泥淖中,不是她個人的力量所能援救。她想不出她自己到底完成了什麼任務,只覺得重演了一場唐吉訶德的非喜劇,滿心想造成一個偉大的驚人的奇迹,卻被現實打了她的嘴巴。她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喃喃地自語說:
「我錯了!我太迷信了個人的力量!其實個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只有集團的力量才夠得上稱偉大。倘若我有一天能夠恢復我的自由身體,我一定拋棄個人的英雄思想,投進集團懷抱里去。」
正當她這樣懺悔地獨白著的時候,忽然眼前現出了一個星豆大的燈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看守開了鎖擎著支煤油燈進來。她把燈在孫婉霞面上照了照,止不住嘖嘖的說:
「可惜了!年紀輕輕的就犯了罪!」
這一星燈光給了孫婉霞一個啟示,她猛然覺得她不能把生命消磨在無意義的囚禁裡面,便渴望著能有一個人來救她一救。一想到救她的人,她不因不由的便想起葉露玲來;同時她又覺得這一次的遭災,給予農民們的經驗太慘痛了,倘若她能托葉露玲轉求葉常青在他銀行里舉辦農村貨款,或許可以使農民們稍稍蘇息一下。打算定了,她抬起頭來,望了那女看守一眼,覺得她這人還和氣,便開始向她提出要求說:
「你可能代我弄一副筆硯進來嗎?」
「不行!監牢里是沒有這種規矩的!」那女看守把燈放在凳上,臉色開始沉下來了。
孫婉霞知道到這地方來一定要稍稍用一些錢,好在她的裡衣袋裡還藏有三枚銀元,便摸出了一枚,交在那女看守手裡,又向她笑一笑。那女看守會意,很高興的鎖上門出去了。不久,便重又跑回,從衣兜下取出一副筆硯來,還附帶著一張粗紙。
孫婉霞本想再問她要一個信封,但一轉念,等寫完再要也是一樣的。於是,他便吐了口唾沫在硯台里,磨好了墨,開始靠在凳上,借著那一星豆大的燈光,給葉露玲寫起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