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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

戰事仍舊沒有停止,而且戰線更延長了開來,從閘北到江灣吳淞,足足有三十里長,炮聲盡夜不絕的響著,給久住在繁華的大上海的神經麻痹的中國人,帶來無限的戰慄。

一切都和戰事初開始時一樣,人們仍舊在緊張的情緒里生活著,所不同的是銀錢米業已在安定市面這大名義下先行開了市,另外有幾家娛樂場所,為了維持營業起見,也悄悄復了業。

葉常青又恢復他的日常生活了,這使他空虛了好久的心才稍稍覺得了充實。在二月四日銀行業重行開市的那天,他一早就起了身,坐汽車出去。他這時的高興正和他的銀行初開幕時一樣。在車中,他想定到許多於他業務上有利的計劃。這想念,一直到車子開近銀行門前還沒有停歇。但到他下了車,跨進剛拉開不久的銀行的鐵門,他所有的計劃便完全消滅了。銀行里別的業務都冷冷清清的,只有付款部非常熱鬧,鋼欄外面擠滿了提存款的人,這充分顯出人心的浮動和不安;同時也不啻在表明他理想中的計劃是和事實距離得怎樣遠。他煩躁地一壁把別的業務上無事可作的人員調到付款部,幫助原有付款部的職員打發那些提存款的人,一壁走進經理室里去,把他的身子拋在一張椅子里,許久不抬起頭來。

經理室里的空氣很冷靜,雖然一早就有出店在室內打掃過了,但看去仍舊好像到處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一樣。初升的陽光斜射在玻璃窗的第一格上,天氣並不十分熱,但卻有一匹例外的青田在陽光中向玻璃上嗡嗡的亂撞。葉常青久久的注視著這一匹青蠅,他看它怎樣到處碰壁,怎樣一直往上撞又一直往下落,覺得他這時的處境正和這匹青蠅相同,空有許多遠大的計劃,卻被環境限制著,無一能夠實行。一種無名的煩惱捉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浮起一個厭惡的念頭,想把這匹青蠅弄死。於是,便從案頭取過一方水晶鎮紙來,走到窗前去,向那青蠅身上亂戳。

這時,門上開始有了一陣輕微的叩擊聲。

葉常青隨口叫了一聲「Comein」,卻並不回過頭去,只是全神貫注著那一匹青蠅。青蠅是已從玻璃窗的第一格,飛落下第二格來了。

門輕輕被推開了一條縫,一個簿記員從縫裡探身進來,把一束文件交到辦公檯上去。他似乎想不到眼前會展開著一幕偉大的銀行家與青蠅戰爭的趣劇,雖然四周的空氣是那樣嚴肅,卻總使他忍不住想笑。他連忙咬著嘴唇皮,恭恭敬敬的在一旁立著。

葉常青費了好一番工夫,才一下子把那青蠅戳死在玻璃窗上,他吐了一口長氣,彷彿把他心裡的敵人戳死了似的,回過頭來,眼光恰好和那簿記員接觸了個正著,便有意無意的向他問道:

「外面怎麼樣?那些提存款的人可都打發走了嗎?」

「不,還多著。」那簿記員垂著手,鞠了個躬說。

葉常青皺了皺眉頭,他覺得那簿記員的答話很笨拙,笨拙得令人討厭,正待揮手叫他出去,不料他的手還沒舉起,那簿記員卻又說出一番伶巧的話來。

「不過經理也不用煩惱,這光景一定不會長久的。」

葉常青吃了一驚,他想不到他自己的見識竟會及不上這小小的簿記員。的確,這光景是不會長久的,只要戰事遠離開上海,一切都回復常態,他的業務就可以像以前一樣蒸蒸日上,現在所損失的,將來都不難收復回來。而且就是眼前這局面,也並非一無辦法,只要由銀行公會出面登一條廣告,制止多提存款,事情不是就可以解決了嗎?這樣一想,他一刻前的煩惱便登時煙消雲散了,瞧著那簿記員很恭順的立在旁邊,不禁有些賞識起他來,很想詢問他的姓名,提拔他一下。但一轉念,不要叫他看破了自己的弱點,便又沉下臉,揮一揮手,叫他出去。

果然,葉常青所想的不錯,整個金融界似乎正為市民濫提存款這事煩惱著。就在葉常青第二次坐進椅子里去的時候,辦公檯上的電話開始「滴令今」的響了起來。

葉常青剛把聽筒湊近耳邊,心就不禁卜的一跳。電話里那帶沙的嗓子,他一聽就知道是他公債上的對手方鎮鴻。

方鎮鴻仍舊是他那種脫略不羈的樣子,而且一開頭,就是一番刺人心骨的話。

「葉常翁嗎?哈哈!你那邊的情形怎樣?提存款的人一定很多罷?」

葉常青挫了挫牙齒,但隨即便也故意在電話筒里發了一陣狂笑,惡謔地報復道:

「不錯,方鎮翁,你那邊的規模比兄弟這裡大,辦事人一定更加要吃不消了!」

「哈哈!彼此彼此!——現在我們正在禮查飯店二樓一百十五號開小組會議,討論對付辦法,請你也來參加一下。」

「好!我就來!」葉常青掛上了聽筒,心裡不禁有些躊躇。這躊躇不是為別的,只因為禮查飯店是在黃浦路,那邊正是×軍的勢力範圍,他很怕這一去會成了項松茂第二。同時,他也明了方鎮鴻所以不選擇別的地方,而獨獨選擇禮查飯店的理由了,這無疑地是想試試他的膽力。他負著手,在經理室里轉了兩個圈,心裡決不定到底去不去。但到第三個圈子開始時,他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把拳頭在空氣里擊了一下,自言自語的說:

「去!去!一定去!不見得方鎮鴻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得。為了不在方鎮鴻面前示弱起見,今天無論怎樣非去一下不可!」

一刻鐘以後,葉常青的自備汽車,開始在×軍警備區域下的黃浦路上出現了。

葉常青的心忐忑地跳動著,瞧著沿路放哨布防那種嚴肅的景象,和載滿了×軍在路上來回梭巡的裝甲車,他不禁有些膽寒,懊悔先前不該負氣到這裡來了。這簡直是把生命作孤注,哪裡能算得聰明人的舉動。他暗暗在心裡祈禱著,但願什麼阻難都沒有的,就到達目的地。

然而,事實卻不能如他的願望那樣,正當「禮查飯店」四個字將要跳進他眼帘時,背後忽然來了一聲吆喝,接著便有兩名×軍提著槍走到車前來,槍尖上的刺刀,在陽光中不住閃閃發亮。

葉常青肅然的下了車,像一匹將被宰割的羔羊似的,聽憑那兩名×軍在他全身上下搜索著。身上是冷颼颼的,彷彿到處都有無數小蟲在爬。他暗暗叫了聲苦,心想:「這一會可完了!方鎮鴻那傢伙真不是東西!」

僥倖他還有一些小小的機智,在臨出門前,早把他身邊所有的物件都鎖在辦公檯上的抽斗里了。也就憑著這一些小小的機智,才免了許多麻煩,從那兩名×軍手裡脫出來,讓汽車把他載到禮查飯店門口。

電梯送他上了二樓。

葉常青揩了把汗,紅著眼珠便朝一百十五號房間里閉。房間里只有寥寥四五個人,但談笑聲卻膨脹得使整個空間不能容納,只是向門外湧出來。葉常青對房裡的人是全都熟識的,但他卻不去理睬他們,單單睜著眼找方鎮鴻。方鎮鴻正微笑地在沙發上向他欠著身子,一壁把一支雪茄煙送到他面前來。

「葉常翁抽一支煙罷,路上沒受到驚嚇嗎?」

葉常青本來恨不得把方鎮鴻一口吞下去,但這時見到房裡並不只方鎮鴻一個人,便覺得這口氣必須用另一種方式發泄,所以他在聽了方鎮鴻的話以後,雖然心頭還沒有停止那種受驚后的微抖,他卻高聲打了個哈哈說道:

「方鎮翁這話太瞧不起人了,我葉常青豈是這樣容易嚇得倒的人?」

方鎮鴻笑著代葉常青刮上一根火柴,很快的切近了話題。

「剛才我們幾個人已經商量過了一會,決定用銀行公會名義登廣告,勸告市民本各人的愛國心,勿多提存款,以免牽動整個金融。廣告的底稿已經由蕭伯翁擬好,就放在桌上,葉常翁不妨斟酌一下。」

葉常青回過頭去看桌上的廣告底稿,覺得全文都很工整平穩,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再看後面,已由房裡的幾個人把各人所代表的銀行名字填上了,於是他便從身邊取出墨水筆,把他自己的行名也填上去。

方鎮鴻卻就在這時候,架起二郎腿,很悠閑的和蕭伯瀛搭起話來。

「哼!那伙××豬真蠢,他們只知道從黃浦江上岸,這正合上了一句俗話,釘頭碰鐵頭,硬碰硬,就打上一世也不會有什麼出息。要是從瀏河口上岸,打後面大包抄過來,前後夾攻,還怕×××軍不向後撤退,上海不落進手裡嗎?這樣一來,戰事就可以遠離開上海,一切也都可以回復常態了。為了營業起見,我倒很願意來一下張松獻地圖的,可惜目前就缺乏一個得力的漢奸!」

葉常青的心上不禁一動,他覺得方鎮鴻這話雖有些拂逆常情,但從本身上著想,卻不失為一條賢明的計策。本來,只要營業能夠恢復原狀,戰事上的勝利不論屬於那一方在他都無所謂。不過看著廣告上那樣辭嚴義正地勸告別人要愛國,而自己在背地裡卻想獻地圖,干賣國的勾當,總不禁要起一種不自然的感覺。

蕭伯瀛似乎也正在這樣想,他開始向方鎮鴻提起抗議來了。

「方鎮翁這話在個人利益上打算固然不錯,不過要是在國家利益上打算,就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方鎮鴻卻搖著頭,狂笑起來。

「哈哈!蕭伯翁真是聰明一世,蒙憧一時!現在只有主子和奴才,哪裡有什麼國家?只有傻子才相信有國家,上愛國的當呢!我們做生意的人抱的是大拉司主義,只要有大拉司進門,不論誰來統治我們都可以,國家這兩個字原是給我們利用的,誰要當它真有這樣一件東西,那可是個十足的傻瓜!」

蕭伯瀛像被說服了,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再作聲。葉常青卻微微感到了一些倦意,他覺得這房間里的空氣很不適宜於他,尤其是方鎮鴻那目中無人的傲慢態度,使他很難看得進眼。於是,他便站起身來,向方鎮鴻說:

「方鎮翁,沒有什麼事了嗎?我可要回去了。」

方鎮鴻只略微欠了欠身子,算是送客的表示,隨即便又坐進他那沙發里去。

葉常青走出了房門,忽然覺得他是被嘲弄了,於是,一個報復的念頭很快的浮上他心來,他且不下去,翻身重又走進了房,一把拉起方鎮鴻,走向外面去說:

「方鎮翁,你太不客氣了!兄弟專程跑到這裡來,難道就不值得你送一送嗎?」

方鎮鴻設防到會有這一著,踉踉蹌蹌的被葉常青拉進了電梯,又拉進汽車。汽車「嗚——」的一聲開動以後,他才皺著眉,荷荷地向葉常青說:

「葉常翁太惡作劇了!我和那四位還有事沒商量完呢!」

「不忙,我並沒什麼大希望,只要方鎮翁送一送就是。」葉常青作了個安詳的手勢,微笑地說。瞧著汽車平安地一直開到外白渡橋堍,還沒有×軍上來檢查,不禁有些失望,只好命令車夫停車,向方鎮鴻說了聲「得罪!」很殷勤的親自為他開了車門。

方鎮鴻苦笑了一笑,勉強走下車去,隔著車窗向葉常青說:

「葉常翁的手腕真不錯,真叫人佩服,回頭我們在公債市場上再見。」

葉常青一壁吩咐車夫把車開回愚園路去,一壁回頭向車后望。瞧著方鎮鴻在街頭彳亍的形狀,心裡不禁感到一陣復了仇似的痛快。但到這痛快的情緒過去以後,他卻又覺得非常疲倦起來,只想趕快回家去休息一下。

車子如他所期望的開回家裡了,家裡的空氣仍舊和平時一樣冷靜,葉露玲正坐在客廳旁的書室里,看著一木書,一壁手裡紡織著一件絨線背心。這冷靜的景象,使葉常青更加疲倦得渾身骨節都像鬆散了似的,他迪切地覺得,這家庭里應該添一個主母進來,熱鬧了一下了。一想到這未來的主母身上,他的腦海里便恍惚有一個面影一閃。但這不是他所眷愛的小玲瓏,而是方鎮鴻的相好趙飛燕。他愉快地想著怎樣從小玲瓏那裡跳槽,去剪方鎮鴻的邊,把這一朵名花安置到他的金屋裡來,不禁翹著嘴角,發出一聲詭笑。可是同時他卻又有些可憐起葉露玲來,這在他個人是幸福的事,對於葉露玲也許竟是一種磨難罷。於是,他便慈愛地走到她身邊去,撫著她的肩頭說:

「露玲,別這麼悶坐在家裡了,汽車已經在外面,你隨便到什麼地方去玩玩罷,不過要早回來。」

葉露玲也正在想出去,聽了這話,便欣然的把手裡的織物放在桌上,去換衣服。但到打扮完畢后,她卻有些躊躇了,到什麼地方去呢?杜季真那工會裡,她是不願意涉足的,孫婉霞又苦於不知道她的住址,現在唯一可去的地方,就只有林幻心那裡了。他想起林幻心到她這裡來已有多次,而她卻從未到他那邊去過一趟,更覺得應該去張望張望他。於是,她便跳躍著,走出客廳去坐汽車。

葉露玲可惜不知道林幻心學校里的情形,倘若她能夠明了百分之一二,那她一定不願意去了。

林幻心的學校里,這時表面上雖很平靜,但暗潮卻激烈地在起伏著。做著這暗潮的主角之一的,是綽號猴雞屎的訓育主任侯其時,另一個便是林幻心。

正當葉露玲將要動身到這學校來的時候,在學校的教務室里,開著一個非正式會議,從校長到教職員,全體出了席,差不多把一間小小的教務室擠滿了。討論的問題是戰爭期中的辦學方針。那精明的大塊頭校長,似乎無時不在增加自己的利潤上打算,他一方面要所有的教職員顧念學校的困難,在戰事未終止學校未開課以前,自動犧牲各人應得的薪金,另一方面卻又想利用大多數學生離校的機會,開辦補習學校。他這兩種打算總算都順利地得到滿足了,所有的教職員初時很有一番爭論,不願放棄自己的利益,但後來為了顧全下學期的聘約起見,便也只好無條件的順從了校長的打算。校長得到了滿足,便不再說話,聽憑教職員自由發言。於是,那塊頭之大不亞於校長的侯其時,便放開他的破嗓子,很得意的演起丑表功來:

「上一次的出發演講,兄弟原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想不到成績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許多老百姓,都給我們感動得不亦樂乎,大家都說××××可惡。這個雖然大半是學生們的力量,不過兄弟忝居指導地位,也總不免有些那個……現在我們正該趁這機會,來擴大我們的宣傳運動。今天我想再帶領學生們到七寶一帶去宣傳,不知道諸位以為怎麼樣?」

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但他也不願多說什麼,他只輕輕的哼了一聲,把臉朝向壁上去。

侯其時原是無時不在留心林幻心的舉動,這時見了林幻心這模樣,感情里彷彿被射進了一支火箭。他忍不住一個箭步跳到林幻心面前,惡狠狠的指著他說:

「林先生,怎麼樣?你不同意我的話嗎?哼哼!我看你不但不革命,而且有些反革命呢!」

林幻心吃了一驚,他回過頭來,看見侯其時那攢眉怒目的形狀,心裡也不禁有些冒火。不過他畢竟是個有涵養的人,懂得「退一步哲學」,所以雖是在盛怒中,他仍舊冷冷的說:

「我怎敢反對侯先生的話呢,不過我總有些懷疑侯先生那樣的宣傳。侯先生的宣傳方式正和幾年前的一樣,我以為這種宣傳是很少效果的。早幾年我們不是大家都在喊著打倒帝國主義嗎?可是現在帝國主義已經殺到我們面前來了,我們卻什麼辦法都沒有!」

「那麼,照林先生的意思,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侯其時含著敵意的眼光,冷冷地問。

「我覺得,宣傳固然也需要,不過更需要的是實際行動。所以,我主張,第一應該在學校里實施軍事訓練。」

「哈哈!」侯其時忽然狂笑起來了,他捧著他那高高凸起的肚子說:一林先生真不愧是一位空想家,辦軍事訓練,這個,可不是容易的事哪!第一要槍枝,第二要教導官,第三要有人帶領上火線去。這個,我想林先生倒可以擔任的,不過學生們要是在火線里送了命,讓家屬鬧到學校里來,可有些不好辦!」

林幻心咬著牙,偷眼去望室內所有的人,在他的眼光里見到的,幾乎都一律是淡漠的臉色,特別是大塊頭校長那搖頭微笑的模樣使他非常難堪,他感到有些坐不住了,只好紅著臉,走出教務室去。

一出門,林幻心便覺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回過頭來,他看見了鄔鳴秋。

「幻心,你真的想辦軍事訓練嗎?你有沒有抱著犧牲的決心呢?」鄔鳴秋好奇地問,眼裡閃著一種疑惑的光。

林幻心困惑地搖搖頭,他作著一個不確定的手勢說:

「我也不過是這麼想,覺得這是現在比較需要的事罷了,並不一定要辦。如若真的辦起來,我自己也許例會退處旁觀者的地位的。鳴秋,我就是這樣一種人,我什麼都想干,卻又絲毫乾的決心勇氣都沒有。對於現實,我是不滿足的,我想要改好它,可是我卻又捨不得放棄目前這可以得到狹隘的滿足的生活。」

鄔鳴秋拍了拍林幻心的肩頭,嘆息了一聲,好像對於這位朋友的動搖的心情,抱著無限憐憫似的說:

「我覺得你很有些像羅亭,不過你那灰色的氣氛,似乎比羅亭還要濃厚一些。你這種傾向是很不好的,要是不趕快加一些勇氣到你的生命里去,將來一定會在無辦法中殺害了你自己。」

「然而我卻恐怕要永遠這樣下去了!」林幻心頹喪地說:「我沒有自信力,對一切都懷疑。就說目前吧,像侯其時那樣的人,我是非常憎恨的,我本來不難和他拚一拚,不過我又有些懷疑,縱使把他拚掉了,又有什麼用處呢?像他那樣的人,這世上正不知有多少,去掉他一個,換一個來未必不想爭權奪利。我只有一個人,實在沒有精神氣力和這許多人周旋。所以,我情願步步退讓,聽憑他排擠我,我只是忍耐著,不去和他鬥氣」一

鄔鳴秋正要開口,忽然有一個校役匆匆走來,向林幻心說;

「林先生,會客室里有客要見你。」

林幻心詫異地離開鄔鳴秋,走向會客室去。他的腳才一跨進會客室的門,便不禁吃了一驚。會客室里坐著一位他想不到會來這裡的貴客,葉露玲。

葉露玲露出兩行雪白的牙齒來一笑,她站起來,很親昵的握住了林幻心的手說:

「幻心,你大概想不到我會到這裡來吧?」

「不錯,歡迎!歡迎!」林幻心喃喃地說,但他心裡卻在想:最好不要被侯其時或其他胡調派學生撞見,不然,他們不知將要把什麼謠言加到我頭上來了。

葉露玲似乎不曾覺察到林幻心的心是怎樣不安地在跳動著,她仍舊很安靜的說:

「我多久就想到這裡來了,一來是為探望你,二來是想看看你辦教育的成績。」

「慚愧!哪裡談得上成績!」林幻心紅著臉說,同時心裡卻也止不住有些悲哀。他覺得,他在這裡簡直同一位雇傭差不多,每月拿出多少學問來,交換多少薪金,除此以外,什麼事都不容他過問,也一些都不能容納他的主張。那位大塊頭校長完全是一個十足的市儈,只知道在增加學生的負擔上打算,別的什麼教育計劃都談不到。他很懷疑,這樣的教育,對於學生們,不知到底能有多大益處,所以在回答葉露玲的話時,忍不住紅臉。他是在事實上感到了真的慚愧。

「何必客氣呢!」葉露玲輕盈地笑著說,他的眼光很快的在會客室里掃了一圈,最後卻靜靜的落在林幻心臉上。「今天我很想在這裡參觀一下,不知道你可能答應我嗎?」

林幻心搔搔頭,葉露玲這輕輕的一句話,竟使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想:這怎麼能夠呢?連和她在這會客室里坐著,都怕被人進來撞見造謠,還敢彰明較著地同她走向人前去嗎?不過她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的貴客,拒絕了她又未免太不給她面子,所以他很覺得為難。躊躇了一會,只好巧妙地哄騙她說:

「這本來沒什麼不可以,不過近來因為戰爭關係,學生多數離開了學校,許多地方都空鎖著,實在不便參觀,只好等時局有了轉機,學校開課後再說吧。」

葉露玲原是個聰明人,她早從林幻心的話後面看出了他為難的神氣,於是便擱下了這事不再提,另外和他說起別的話來。

「上次我介紹給你的孫婉霞,你對她印象怎樣?」

林幻心的精神忽然煥發起來了,他的陰暗的臉上開始有了光輝,他很興奮的說:

「嚇!這真是我眼裡從未見過的一位女性,熱情和勇氣在她都不缺少,我覺得,中國未來的希望,都在她身上哩!」

葉露玲雖也佩眼孫婉霞,但聽林幻心把她誇張得這樣厲害,卻不免感到一些妒意,於是便微笑了笑說:

「不見得會這樣十全十美罷,難道在她身上,就一些缺點都沒有嗎?」

「缺點是有一些的,那就是她只有一往直前的勇氣,卻沒有世故經驗。在目前這充滿了陷阱的社會裡,這一點也許會成為她的致命傷。但願在她的人生路上,能夠一帆風順,不碰到什麼阻礙才好。」

「上次在我們客廳里,你和她爭論些什麼呢?」

「沒有什麼,我不過愛護像她這樣優秀的人才,勸她不要因為真理的緣故,就忘懷了自己。其實我很慚愧,我是一些理論的根據都沒有的。」

葉露玲稍覺失望的打了個呵欠,她現在才看出來,在她眼裡同等的這兩位朋友,林幻心實在是及不上孫婉霞的。不過她也並不因此就看輕了林幻心。她覺得,在他身上,彷彿特別有一種可親近之處,即使是在他態度很淡漠的時候,這淡漠也似乎具有一種吸力。她正想把話題轉到她自身方面去,不料就在這時候,外面忽然發出了一聲粗暴的咳嗽,一個大塊頭無禮貌地開始把他充滿了脂肪的身體塞進會客室里來。

林幻心認識這進來的人正是他所怕見的侯其時,他的心不禁卜的一跳;同時,一種憎惡的感情,使他不由得通身都發了一陣顫抖。

侯其時先鄙夷地瞧了林幻心一眼,鼻孔里哼了一聲,隨即便轉過臉去,貪婪地向葉露玲全身上下打量著。葉露玲的姿色本來不錯,再加上她身上那華麗摩登的服飾,分外顯得美麗,把個侯其時看得彷彿落了魂似的。他立著,雙眼合成了一條細細的縫,涎水不住的從他嘴角邊掛將下來。

這愚蠢可惜的形狀,使葉露玲非常惱怒。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生長起來的她,實在受不住這種侮辱。她的想和林幻心談話的熱情,完全因這意外的打擊消滅了。她忿然的立起來,對林幻心點點頭,走向外面去說:

「幻心,我要回去了。」

林幻心默然的跟在葉露玲後面,送她出來。想到她難得到這裡來一趟,竟讓她帶一個不愉快的印象回去,心裡不禁有些歉然。葉露玲卻反似乎不大介意,在將要走近校門口的時候,她開始回過頭來,淺笑著向林幻心說:

「那傢伙是誰?真討厭極了!我看他那樣子,就好像一匹豬一樣。」

「什麼豬!簡直是一匹狗!」林幻心輕輕咒罵了一聲說。

「我方才真想打他一下耳光,這樣肥胖的面孔,打起耳光來一定很有趣的。」葉露玲似乎還沒有脫除她那種頑劣的孩子氣,說過了這話就憨憨地笑著。

林幻心卻若有所感似的,他嘆息了一聲,向葉露玲說:

「露玲,我個人是很歡迎你到這裡來的,不過這學校實在太不像樣了,你到這裡來有許多不便,我更怕使你帶了不愉快的印象回去,所以我勸你以後最好能少到這裡來。」

這話卻把葉露玲的心傷害了,她很快的紅了臉,覺得她這趟實在是不該來的。為要掩飾這心上的創傷,她只好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鑽進汽車裡去,一壁帶著顫抖的聲音,向車窗外的林幻心揚了揚手說:

「幻心,再見!有空請你不要忘記到我們那邊去。」

車子開動了。

葉露玲的心上很空虛,好像失落了什麼似的,她坐在車裡,只是暗暗的懊悔。

「真是碰鬼!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去!可怪的是林幻心那樣優秀的人,竟會在這樣沒出息的學校里當教員。」

她不愉快的抬起眼光來,瞧著兩旁的建築物,樹木,行人,飛也似的向後倒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禁銳聲叫著前面的汽車夫說:

「停!停!阿金,你打算把車開往哪兒去?」

「我也不知道,小姐是要回公館去嗎?」汽車夫回過頭來,帶著迷惑的容色問。

「這辰光回到公館去做什麼?你且說說看,現在可有沒有什麼遊玩的地方?」葉露玲決定用娛樂來充實她空虛的心了。

「今天金星大戲院已經開門,不過三場特別提早,第一場是午後兩點鐘。」

「好!就開往那邊去。」葉露玲看了看手錶說。表上的時間是一點一刻。

車子在金星大戲院門前停住了,葉露玲下了車,她的腹中忽然感覺一陣飢餓,於是便暫不走進那半開著鐵門的戲院里去,迴轉身來,穿過一條馬路,去推戲院對面的一家西餐室的門。

一個系著白色圍裙的侍女,把她引到空座上去坐下,順手交上一張某單。葉露玲隨意點了幾樣菜,打發那侍女去后,便無意識地把眼去流覽室內的陳設。忽然,她怔了一怔,她的眼光被鄰座的一雙青年男女吸引住了。那男的她不認識,那女的卻是她的同學,孫婉霞的姊姊孫婉仙。

孫婉仙也已經看見葉露玲了,她的臉上不禁本能地一紅,連忙走到葉露玲這邊來說:

「巧極了!露玲姊,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碰見。你近來可好嗎?婉霞很想念你呢。」

「我已經在幾天前見過她了。」葉露玲作了個應酬的微笑說,一壁懷疑地望著魏虛仁,她不明白這帶一些油滑態度的漂亮青年,和孫婉仙到底是什麼一種關係。

孫婉仙見葉露玲的眼光盡朝魏虛仁那邊望,似乎有些不安,忙把身子遮住了她的視線說:

「露玲姊,你現在預備到哪裡去?」

葉露玲看見對面屋頂上那一顆金星正在陽光中發亮,便帶笑把嘴向那邊一努,回過眼光來,對著孫婉仙那蒼白而病態的面頰,心裡不禁暗暗有些奇怪。怎麼這一對同胞姊妹竟會差異到這般地步,不但性格無一處相同,就是言語舉動也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她覺得這兩姊妹的命運將來一定也不會是同一的。

孫婉仙卻笑著說話了:

「到金星去看電影嗎?巧得很!我們也正要到那邊去呢。」

說到「我們」這兩個字,她忽然感覺有些失言,臉色更紅了起來。可是,葉露玲卻已經從這兩個字上,看出孫婉仙和魏虛仁的關係了,她不禁向著她,微微一笑。

這一笑,使孫婉仙更加羞不可抑,她只好搭訕著,回到她自己座位上去。她的舉動似乎無處不帶一些歇司的里的性質,這性質很容易叫葉露玲想起孫婉仙那活潑伉爽的態度來,從兩種相反的對照上,增加她對孫婉仙的輕視,她一壁用著餐,一壁留神去瞧孫婉仙。孫婉仙是正和魏虛仁唧唧噥噥的談著話,所談的似乎就是她,因為她不時從她的話里,聽到一些她父親和他們那銀行的名字,並且同時她也接觸到了魏虛仁那羨慕而又諂媚的眼光。她很有些不快,覺得孫婉仙不該把她的歷史隨便告訴她所不相識的人。她想,要是換了孫婉霞,一定不會這樣的。

就在她這樣想著的當口,孫婉仙已經用完了餐,她和魏虛仁私語了一會,便帶笑走過來說:

「露玲姊,我先在對面等你。我們難得碰頭,今天這個東,應該是我作的。」

「不要!」葉露玲急忙站起來,搖著手說。但孫婉仙卻已經挽著魏虛仁的臂,走出去了。她只好怏怏的仍舊坐下,把餐用完,會了賬,走到對面去。

孫婉仙和魏虛仁果然等在戲院裡面,並且已經先買好了三張樓座的票。葉露玲勉強笑著向孫婉仙道了謝,但她心裡卻一些都不感激,這樣的請客使她非常厭惡。她機械地聽憑孫婉仙握著她的手,一同走上樓去,揀了三個正對著銀幕的座位坐將下來。

魏虛仁這時充分顯出他善於應酬的手腕來了,他先叫戲院里的侍役衝上三杯茶,又買了許多糖果食物,不斷的送到他身旁的兩位異性面前去。有幾次簡直不經孫施仙的手,就直接送給葉露玲。葉露玲無法拒絕他這種非分的殷勤,只好都接受了,卻一齊把來堆在孫婉仙身上。她看著魏虛仁那油滑的笑臉,忽然想起在林幻心學校里所見的那大塊頭來,雖然在這兩人間,很明顯的有著聰明和愚蠢的不同,但卻同樣包含有一種男性的卑劣的慾望,同樣使她感到討厭。她的想念很快的從林幻心轉到孫婉霞身上,這使她記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向孫婉仙問道:

「你現在住在哪裡?上次婉霞對我說是馬霍路,可惜我忘記向她問詳細的號頭了。」

孫婉仙笑著從她的手提錢包里取出一段畫眉用的木炭來,在一張粉紙的背面,寫了她的住址,交給葉露玲。葉露玲接過了,卻帶著一種玩笑的心情,故意向她試探道:

「等看完了電影,請你和我一同去見婉霞好嗎?我的汽車就停在外面,很便當不過的。」

孫婉仙遲疑地轉過臉去望魏虛仁,在魏虛仁臉上,她得到一個否決的表情,於是便也順應著這表情,向葉露玲歉民地微笑說:

「對不住!我還有一些小事。恕我不能奉陪了。」

葉露玲暗暗在心裡輕視著孫婉仙這沒有一些自由意志的態度,索性不再和她說話。這時,樂聲開始奏了起來,戲院里的空氣驟然顯得非常緊張熱鬧。雖說是借著維持職工生計這巧妙名義開門的戲院,營業的成績卻很不惡,大多數上海社會裡的小市民們,彷彿都被幾天來猛烈的炮火嚇破了膽,急於想到這戲院里來逃避現實,麻醉自己的神經一般,一眼望去,滿座都是黑壓壓的人頭。煙霧和炭酸氣瀰漫在空間,使人的呼吸都感到窒塞。

隨著樂聲的停止,銀幕上霍的一亮,戲院里的燈光同時熄滅了。今天開映的是一部名叫《風流外交家》的影片,內容不用說總脫不了那千篇一律的戀愛的羅曼司,並且帶著濃厚的市民層的麻醉意識。在這部影片里,人們可以見到沒落的市民層:是怎樣想用音樂女人和旨酒,這三位一體的機構,來麻醉自己,麻醉別人。葉露玲瞧著銀幕上人物的肉麻的形狀,再望到身旁的孫婉仙和魏虛仁那在火山上享樂的情形,她忽然有些不舒服起來。現在,銀幕上的一切,已不復能引起她的注意了。她的身體是坐在戲院里,但她的心卻很快的飛到在炮火威脅下的現實上去。她仰望著上面的天花板,幻想到這時倘若有一顆炸彈落下這戲院里來,將是怎樣一種光景,她的身體不禁微微起了一陣寒抖。突然,一個念頭觸動了她的心,她止不住暗暗失笑起來。她想:「為什麼我還要坐在這裡呢?我本來因為沒什麼地方可去,才到這裡來的,現在既然知道了孫婉霞的住址,正好去訪她,和這位熱情的朋友談話,不強似坐在這裡看這種麻醉影片嗎?」於是,她便立起身來,向孫婉仙說:

「這裡的空氣太混濁,我坐不下去了,我現在就去找婉霞去,再見!」

「怎麼?影戲還沒映到一半呢,就要去了嗎?」孫婉仙詫異地抬起頭來說,但她並沒有挽留葉露玲,她甚至覺得葉露玲的離開她是很合適的事,因為有她在這裡,她是不便和魏虛仁作甜蜜的情話的。

這時,銀幕上正放映出那風流外交家和一個貴婦在花園中偷吻的形狀,整個戲院里突然哄起一陣暴雷似的熱烈的鼓掌聲。魏虛仁趁著這機會,悄悄的附著孫婉仙的耳朵說:

「親愛的,我們也照樣來一個好嗎?」

這要求,使孫婉仙羞得把頭低垂到胸前去了。魏虛仁知道她不拒絕,瞧著周圍的觀眾正都聚精會神的凝視著銀幕,沒有一個注意到他們,便愉快地捧起孫婉仙那蒼白的面頰來,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

孫婉仙像癱瘓了似的,她無力地躺在椅子里,血液在她的身上旺流,她的心是興奮地鼓動著。

和孫婉仙一樣,在興奮的狀態下鼓動著心的,還有一個葉露玲。她在下樓的時候,曾一腳踏空,顛躓了一下,但她卻一些都不在意。她的心完全為即將和孫婉霞會面的興奮和愉快捉住了,這樣的興奮和愉快,一直到汽車把她的身體送到馬霍路口,還沒有停歇。

按著孫婉仙所開的地址,把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葉露玲的心是和叩門聲一同震響著。她的頑劣的孩子氣,使她只想冷不防的闖進去,出其不意的驚駭孫婉霞一下。

門開了,開門的佣婦在葉露玲身上打量了一眼,好像已明了了她的來意,並沒有向她問什麼,便側身讓她進去了。葉露玲很快的穿過客堂,跑上樓去。她看見孫婉霞正坐在窗前,面對著窗外的陽光,織著一件絨線衫,便躡手躡腳的走近去,伸出兩手,把她的眼睛蒙了個結實。

「誰啊?」孫婉霞驚呼著,一壁用力扳著葉露玲的手。「真奇怪!這決不是姊姊,姊姊是不會這樣的。不過不是姊姊,又有誰會來這裡呢?」

葉露玲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笑聲,給孫婉霞聽了出來,她不禁詫異地說道:

「露玲嗎?噢!你怎麼會到我這裡來的?」

「我方才在影戲院里碰見了你姊姊。」葉露玲放鬆了手,在孫婉霞身旁的椅上坐下來說。

「你可看見她和別的人同在一起嗎?」孫婉霞不安地問,她的眼裡射著嚴冷而憤怒的光。

「有一個青年男人陪伴著她,模樣兒浮滑得很,不知道你姊姊怎樣會認識他的。婉霞,我說你應該勸勸她才對,不然她恐怕不免要墮落下去。她的年齡雖然比你我都大,然而很痴情,這痴情很容易使她上人家的當。」

「理她呢!由她那不正確的腦筋去害她一生好了!」孫婉霞冷然地笑著說,也就在這一笑中,她結束了對姊姊的議論,轉過身來,向著葉露玲:「倒是露玲,我覺得你那好開頑笑的脾氣,應該趁早改掉。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對人生的態度,也該嚴肅一些了。」

「我就嚴肅不來!』計露玲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說。隨著這低頭,她的眼光便和孫婉霞手裡編織著的絨線衫接觸了。「怎麼織法這樣的不新穎?婉霞,這件絨線衫是織給你自己的嗎?」她翻著絨線衫的一角問。

「不是,你看我身上不是已經有了嗎?並且只要看織法,你就會知道這不是我的。」孫婉霞信手把織著的絨線衫抖了一抖說。絨線衫是已經快要編織完成了。

「那麼,你是織給誰的呢?」葉露玲懷疑地問,忽然她撫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織了預備送給前線的抗敵戰士的。」

「你猜得全不對!露玲。」孫婉霞冷冷的打斷了葉露玲的高興說:「為什麼我要送給他們呢?他們的抗敵行動固然是可讚許的,不過他們到底是私人的軍隊是民眾的軍隊還很難說。就算他們是民眾的軍隊,民眾對待他們也已不薄了,他們所收到的慰勞品,不是已經足夠足夠了嗎?又何必還要我這不重要的人來錦上添花?我最恨中國人的一窩蜂主義,他們好像沒有意識的爬蟲一樣,也不看看事實環境,只知道跟在人家後面看樣學樣。於是,需要的人一樣東西都沒有,不需要的人東西反而多到無處安放。這種畸形現象我實在看不慣,我現在老實告訴你,我這件絨線衫是預備織好了送給難民的。」

「難民?」葉露玲忍不住搓了搓手說:「婉霞,我覺得你的見識實在要比我偉大得多!」

「這也算不得什麼,我不過喜歡實事求是,作一件事,總求能給別人一些實際上的益處罷了。我生平最厭惡兩種人,一種是同情者,他們只知道在口頭上說著同情同情,腰包里卻一個錢都不肯挖出來,好像同情就能當飯吃一樣;還有一種是空想家,你去對他說救濟難民,他卻先同你談上一大套革命原理,然後說在革命還沒有成功以前,什麼事都辦不好的,這在原則上固然不錯,可是要等到革命成功,什麼事都好辦的時候,這班難民不是已經凍餓死了嗎?這兩種人,我在去年的水災里已經領教過不少了。我覺得他們最要不得,最足成為社會進化前途的障礙。」

葉露玲微紅著臉,站起來,拍了拍孫婉霞的肩頭說:

「好了!婉霞,不要再說了!你差不多把我都罵在裡面。我從前就專好在口頭上說同情人家的話,直到最近才覺悟過來,這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所以,我現在也預備作一些能夠給人益處的事了。」

「要這樣才好?」孫婉霞興奮地微笑說。她這時的臉,比平時特別顯得美麗。

「說到難民,我倒記起一件事來了。近來難民救濟會新設的收容所已有十來個,第十六收容所主任郁女士和我是老相識,她是一個老處女,對於公益事業很熱心的。前幾天她寫信來,要我過去幫忙,我因為不耐煩做這種小事情,已經回絕了。現在看見你這樣,我倒有些懊悔起來。反正閑著沒有事,幫幫她的忙,為人類盡一番力,不也很好嗎?」

「啊!有這樣的事嗎?你為什麼不早說?」孫婉霞擱下了手裡的編針,不自覺的站起來,面對著葉露玲:「露玲,我正要同你說呢。我想請你用你那財力,獨自開辦一個難民收容所。要是辦不到,便請你介紹我到任何一個難民收容所里去服務,因為我覺得單是這樣結結絨線衫,所貢獻的力量未免太單薄了。想不到事情會這麼湊巧,現在既然有這樣一個好機會,就請你馬上和我同到那邊去罷,我的想服務人類的心熱得很哩!」

葉露玲稍稍後退了一步,她遲疑地注視著孫婉霞的臉說:

「婉霞,你真想到那邊去嗎?好得很!不過也不必這樣性急,日子長著哩,還是過幾天再去吧。」

「不,現在就去。」孫婉霞堅決地說,一壁飛快地動著手裡的編針。「只有這一段了,再補上幾個鈕扣就行,順便帶了去也好。」

葉露玲默默的站在一旁,瞧著孫婉霞把織好的絨線衫攤在台上,補綴鈕扣,心裡暗暗有些驚訝這位朋友性格的暴躁和手腕的敏捷。她想:她真像一陣旋風一樣,快要把我捲走了。想著覺得好笑,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孫婉霞詫異地抬起頭來問。

「我笑……」葉露玲只好勉強撒了個謊說:「我笑你姊姊的男朋友,那一雙眼睛就好像要吃人一樣。」

「哼!這傢伙,總有一天我要叫他在我手裡吃兩記耳光。」孫婉霞挫了挫牙齒說。

「還有該挨耳光的人呢。」葉露玲說著,忽然笑得喘不過氣來。過了好一會,才笑著把在林幻心學校里遇見的那大塊頭的愚蠢模樣告訴了孫婉霞,聽得孫婉霞也笑了。就在這笑聲里,她們一同下樓,上了汽車。

車中,葉露玲把身體緊貼著孫婉霞,親昵地說:

「婉霞,你剛才勸我辦難民收容所,我也很有這個意思。不過我的經濟權都握在我父親手裡,每月的零用錢是有的,巨額的款項卻得不到。照這光景,你想怎麼能辦得成呢?」

「那你就該用一個名義,去問他要一筆整數呀!他是個銀行家,你又是他女兒,向他要一兩萬,他決不會不答應你的。你有了這筆錢,不論是把來救濟難民,或者援助失業工人,都無往不利了。」

「試著辦罷,也許可以成功的。」葉露玲微笑說,她想起她父親平素愛護她的形狀,覺得前途很可樂觀。

車子在第十六收容所門前停住了,這是借的一家小學校的舊址,地方並不寬廣,光線也不大充足,再加上散坐在門內外的難民們那襤褸的服裝和陰慘的臉色,更顯得景象的慘黯。葉露玲攜著孫婉霞的手,穿過破爛的人堆,走向辦事室去,把她介紹給了收容所的主任郁女士,並約略向郁女士報告了一些孫婉霞的歷史,和她現在的願望。

郁女士是一個三十來歲微胖的女人,似乎因為勤勞的緣故,她的年齡雖只有三十來歲,臉上的皺紋卻已經縱橫都是了。她聽了葉露玲的報告,便笑著伸出一雙肥白的手來,和孫婉霞握了一握說:

「歡迎得很!密司孫,我們這裡人手正嫌不夠呢!不過有一件事很對不起,就是大家都為人類服務,恕我們不致送什麼報酬。」

「我並不是為報酬到這裡來的。」孫婉霞冷然地說,她的答語就像生鐵般堅硬。

葉露玲覺得有些不對,連忙向郁女士解釋孫婉霞的為人是怎樣熱情,一壁又把帶來的絨線衫打開給她看。郁女士好像滿意極了,她連連拍著葉露玲的肩頭說:

「露玲,你也要這樣才好呢!」

葉露玲微微一笑,隨即轉身向孫婉霞道:

「婉霞,你好好留在這裡罷,我明天再來看你。方才所說的那件事,我回去就和父親商量,且看有沒有眉目。」

說著,她又向郁女士告了別,仍舊穿過那破爛的人堆,走出門去。正在她將要登車的一剎那間,背後忽然送來一陣重濁的「叭叭——」聲,一部運貨卡車衝到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使她一見之下,不禁為之愕然。

這個人,正是杜季真。

杜季真也已經看見葉露玲了,便緩緩的走將過來。他似乎還沒有忘記前事,站在葉露玲面前,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眼珠凄楚地轉動著。良久,才苦笑了一笑,吐出一聲簡單而遲鈍的問候說:

「露玲,你好!」

葉露玲正在懊悔上次對待杜季真不該那樣寡情,致使他帶了顆創痛的心回去,這時便補過般向他作著溫暖的微笑說:

「季真,上次你在我那邊,我真太對不起你了!你沒有因此生我的氣嗎?」

「沒有!」杜季真搖搖頭,他開始振作起幾分精神說:「我現在已經覺悟過來了,上次對你那要求,實在是非常荒唐的,你嘲笑我的一些都不錯。不瞞你說,打從你那邊出來后,我已經到前線去過一趟了。這一趟戰地生活的經驗給我的益處很大,它使我明了在整個民族的生存沒有脫離威脅的時候是不應該先求得個人慾望的滿足的。」

「哦!你已經到前線去過了。」葉露玲驚異地說,她不自覺的把一隻手搭上了杜季真的袖口。

「不錯,前線的風景很好!那邊的生活是充滿了刺激性的。老實告訴你,我還是炸彈下的餘生呢!」

「我希望你下次再不要這樣冒險,你要知道你身上的責任是很重的。」葉露玲的聲音里著實帶有幾分憂鬱了。她覺得,杜季真現在完全變了一番樣子,而這變態,如若要根究起原因來,她實在脫不了干係。

「多謝你,露玲。」杜季真微笑說,他的笑容是很不自然的。「不過,你可能答應我,仍舊像從前一樣,和你做一個朋友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我們並沒有絕交,而且只要你願意,我仍舊非常歡迎你到我那邊去呢。」葉露玲很快的把杜季真那冰冷的手握了一握,一壁注視著他的面孔。心想:為了不使你因我的緣故冒生命的危險起見,就是你再向我求愛,我也不會拒絕你的。她站著,等候他說話,可是杜季真卻不再開口了,她也只好放鬆了他的手,說了聲「再見」,飄然的坐進汽車裡去。

杜季真直到瞧不見葉露玲的車子,才悵然的把腳步移進收容所的門。門裡面,孫婉霞正在向那些難民們詢問著身世,她的健康而又熱情的面影,在杜季真眼前一閃,使他不禁吃了一驚。

「怎麼?密司孫,你也在這裡?」

孫婉霞微笑著,向杜季真點了個頭。

「我也是剛才來,我自己覺得是夠熱心的了,想不到還有比我更熱心的呢。你是送東西來給難民們的嗎?」

杜季真的臉有些紅了。

「我哪裡配稱得上熱心!東西都是工友們捐助的,我不過是個押送者罷了。並且就是這些東西,原先也不打算送給難民們,因為軍隊里多得堆不下了,不肯再收,恰巧這裡離工會近,才順便送了來,下次恐怕未必再會有。」

*本來難民們怎會及得上軍隊幸福呢!他們是很少有人顧念到的,至多只能得到一些剩餘的東西罷了。」孫婉霞微喟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做起她的詢問工作來。

杜季真目不轉睛的瞧著孫婉霞,心裡暗暗有些詫異。他想:她的思想不是很前進的嗎?怎麼現在居然肯紆尊到這裡來,而且這樣不怕耐煩的做這種瑣細的工作。好奇心使他忍不住囁嚅地說道:

「我真想不到會在這裡碰見密司孫。密司孫在我眼裡至少是個超人,現在超人竟做起平凡人的工作來了,這實在不能不叫我奇怪!」

孫婉霞略微怔了一怔,但隨即便笑了起來。

「我並不是個超人,我不過是平凡人裡面比較肯腳踏實地的罷了。我的思想也許離開現實太遠,但我的腳步卻是步步都踏在現實的階段上的。」

她的像銀鈴一樣的聲音,引起了杜季真熱烈的敬仰。他本來就很佩服她,這時是更把她當做指路的明燈了。看著她這樣勇敢,有決斷,他不禁想把圍繞在他身邊使他煩惱的許多問題來求教於她。不過在未啟齒以前,他又不免有些慚愧,覺得自己這樣堂堂一個男子漢,不能解決自身的問題,反而要來求教於女子,實在太可恥。尤其是周圍的難民們那灼灼的目光使他臉紅。他只好勉強沉默著,但心頭卻止不住熱刺刺的作跳。

孫婉霞也曾聽葉露玲說過杜季真的身世,所以雖覺他有幾分顢頇,倒並不厭惡他。這時見了他這欲言又止的模樣,知道他有什麼難題要求她解決,便微笑著把她深湛的眼光看入他的眼裡,那意思好像說:「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罷。我雖不是陶樂萃,不過對於淺顯的人生問題,是還不至於解答不來的。」

杜季真被孫婉霞的眼光逼迫著,覺得不能不說了,便紅著臉,先告訴她近來他對於他自身那機械般的工作是怎樣感覺厭倦,同時那始終緊壓在他肩上的家庭的重擔又怎樣使他對前途抱著悲觀,結局他用感傷的語氣說:

「我現在很想擺脫一切,然而我又不知幹什麼才好!對於乾的決心和勇氣,我是充分具備著的,可惜的是我不知怎樣給我自己選擇一條我所應走的路。密司孫,你是個有主意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代我解決我的難題。我問你,假如我把現在使我痛苦的一切都擺脫了,那時候,我應該幹些什麼事情?還有,我要怎樣才能卸下我肩上所負的重擔,而又不叫整個家庭陷入恐慌呢?」

「你這一切都想得不對!」孫婉霞冷然的微笑說:「我實在看不出你有絲毫擺脫你現在生活的理由。我先要問你一句:你的家庭,除了經濟上的負擔使你痛苦以外,可還有別的使你覺得痛苦的地方嗎?」

「沒有了,他們都是很尊敬我的,因為我是家庭里唯一的生利者,而他們卻都是分利者。」

「那你只要平心靜氣的生活下去就是了,你還需要什麼呢?你難道還想得著更舒眼更幸福的生活嗎?哼!這是作夢!告訴你,一切建築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幸福生活都快要滅亡了。我勸你不要把個人當做孤立的現象去觀察一切,你應該把你當做社會整體中的一個,從和社會的關聯上去觀察一切才行。試問,當整個社會動蕩不安,大多數人連生活都無法維持的時候,你個人可能單獨得到幸福的生活嗎?」

杜季真臉上的紅潮更增加了,他意料不到會從孫婉霞那裡得到一場責備,而且這責備又是怎樣嚴正,句句都似生鐵般有力,差不多把他幻想中的琉璃寶塔打成粉碎了。不過他的心頭總覺有些不服,他嘆息似的說:

「難道人生的意義就只有痛苦嗎?」

「正是!」孫婉霞肯定地說:「我們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才生活到世上來,我們是為了別人的幸福,來領受人間的痛苦和磨難的。」

杜季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頹然的垂倒了頭,走進辦公室去,見了收容所主任郁女士,把所有捐助物品的清單交給了她,從她那裡領到一張收據和一番應酬式的感謝話。仍舊頹然的走出來。這頹喪的模樣被孫婉霞見到了,她不禁笑了起來說:

「我的話使你難堪了嗎?但願你能保留著這難堪。因為不合理的幻想,是比單純的難堪還要有害於你的。」

杜季真不答話,他用一個悵惘的臉色別了在門前的孫婉霞,跳上卡車去。他這時心理上的痛苦,比一星期前他從葉露玲那邊出來時還要厲害。孫婉霞那簡單而又有力的一句話,只是在他耳邊作響:「我們是為了別人的幸福來領受人間的痛苦和磨難的。」這一句話,彷彿判定了他的命運。然而潛藏在他下意識里的願望,卻使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這個判決。他並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故而也並不把為人類服務當做一種至高無上的快樂。他只在他狹窄的生活範疇里,抱著一種個人主義的觀念,最好生活能向上爬高一級,工作能適合他的志願,家庭重擔能不要他一個人肩負。那他就非常滿足了。想不到他從最能代表時代意識的孫婉霞口裡,卻得到一個殘酷的判決,時代不但不允許他得到那一切的滿足,而且要他永遠銜著生命的苦杯,永遠這樣作牛馬下去。他待要因著這不滿足而抱起厭世觀念來,毀滅自己的生命罷,似乎太把自己看輕;待要勉強接受這殘酷的判決罷,又非他向上的意志所能忍受。他實在痛苦極了。

就懷著這樣一顆痛苦的心,他回到他那工會裡。工會裡這時很冷靜,所有的辦事人大概都出去從事個人的活動了,只留下幾個僕役,圍著兩三個來打聽消息的工人在閑談。杜季真惘然的在他常坐的寫字檯那一邊坐下,無聊地信手打開一隻抽斗來看。抽斗里那滿堆著的紙張引起他無限的厭惡,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是愚蠢乏味極了,一些刺激性都沒有,有的只是煩瑣,機械,浪費時間,糟蹋紙張。孫婉霞雖然勸他不用去企圖實現幻想中的生活,然而眼前這生活是怎樣使他忍耐不住呵!他憤憤的把抽斗關上,大踏步的走到外面院落里去。

一個青年工人興沖沖的從外面走進來,他的臉上滿是灰塵,但卻掩不住那得意的光輝。杜季真認識他是在內外紗廠里作工的,瞧著他那得意的模樣,他忍不住喊住他問道:

「喂!你找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我軍又在八字橋大勝,奪到敵方鐵甲車兩架。」

杜季真不由得笑了,心想:這一次的戰爭,是怎樣鼓舞著一部分青年人的心呵!忽然,他想起一件事來,忙向那青年工人問道:

「聽說你們在組織××軍,現在怎麼樣了?」

「不成功了!」那青年工人臉上的光輝開始消褪了下去,變得非常陰鬱起來。

「為什麼不成功?」杜季真稍稍帶了些詫異問。

「沒有槍,沒有制服,歸根一句話,什麼都沒有!」

杜季真不禁嘆息了一聲,抬起頭來望天。天上的太陽忽然被一塊烏雲遮住了,空間完全變成了晦暗,一陣寒風從院落里刷過,彷彿有一股涼意從他的腳底直透進心裡,使他忍不住通身都搖顫了一下。他覺得那青年工人還漏說了一句話,「什麼都是一團糟!」真的,在這樣一個一團糟的社會裡,要實現他幻想中的幸福生活,無異乎是做夢。他的頹廢思想又發動了,他滯鈍地拖著他沉重的腳步,走出門去,一壁口裡喃喃地說:

「還是到酒館里去喝他幾杯,忘懷了這不痛快的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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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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