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楞伽-->煉獄-->第四章
第四章
一
時間在平靜的時候過去得很快,轉眼間又是半個月了。
雖然不過是半個月的距離,這時候的上海,卻和半個月前炮火連天充滿了恐怖的上海大不相同。隨著國際調查團的東渡,全上海瀰漫著一種和平空氣。在租界里幾條繁盛的馬路上,到外貼著狹長的白色紙條,上面用英文印著「歡迎和平使者國聯調查團!」「我們要求正義!」等類的字句。和這相映成趣的,是投合失去了自信力的小市民們脾胃的出版物,《推背圖》《八千年預言》一類薄薄的小冊子,充滿在街頭巷尾的報攤上。陽光和煦地照滿了半條馬路,彷彿向人報告春天已經到來的消息,車輛在陽光中穿梭般來往著,有許多電車前面,都掛著「上海賽馬」的牌子,車中擠滿了帶著愉快的笑臉的人。總之,這時候的上海,又完全恢復到和未戰前相同,而且似乎比較未戰前還要熱鬧一些,因為本來居住南市閘北一帶的人,這時都集中到租界上來了。
在這許多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一個並未失去自信力的人,那便是孫婉霞。她輕蔑地微笑著,一路瞧著那些字條,向馬霍路走去。現在,她又成了一個完全自由的身體了,收容所早已結束,學校還沒有開課,在短時間內,她的身體是非常空閑的。這空閑,使她覺得無聊,但無聊對於她,總不及當前的和平空氣,和失去自信力的小市民們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還要使她憤怒。她覺得,中國民族的心已經完全死滅了,那些狹長的英文標語,便不啻是這民族向別的民族五體投地表示屈服的賣身狀。她看不起身旁的一切人,看不起身旁的一切現象。熱情的火焰在她的體內燃燒著,她漲紅著臉,握緊了拳,帶著隨時都預備和人挑釁的神氣,大踏步的在人叢中走。
一個報販站在她面前了,菜色的臉上堆著難看的笑,裂著一口黃板牙,向她說道:
「小姐,阿要看《推背圖》?交關靈驗來西!」
孫婉霞皺了皺眉頭,厭惡地說了聲:「滾開!」但隨即她便懊悔了,對於這些掙扎在生活線上的人,何必用感值的口吻呢?他們的身上並不負有什麼過失呀。她正覺得抱歉的當口,忽然在她身旁,又起來一種聲音。正是陽光照著的那一面,一堵空白的牆壁上,掛著許多上海戰事畫報,旁邊還貼著一張寫著徑寸大字彷彿布告一般的紙,一個江湖術士模樣的人,操著不純粹的中州口音,大聲招呼著來往的行人道:
「來!來!大家來看!劉伯溫的預言,多麼靈驗!——拆去金陵塔,關門自己殺,日出東,月落西,胡兒故鄉起烽煙……」
孫婉霞不願意再聽下去了,她的心裡非常難過,她恨不得毀滅了這個世界。這是什麼一種現象呢?一班高等華人只知道向帝國主義要求公理正義,而一班下層民眾又完全失去了自信力,照這樣下去,中國的前途還堪設想嗎?她覺得,她不能再坐視下去了,必須要親自起來干一下。不過這「干」將從那一方面開始呢?她又不禁有些迷惘起來。
馬霍路很快的出現在她面前了,今天因為上海賽馬,所有馬匹和騎師,都要從跑馬總會的大門口進出,所以一早就擠滿了許多看熱鬧的閑人,素來非常冷靜的馬霍路上的空氣,這時突然顯得熱鬧起來。孫婉霞對於這種專供有錢人享樂的玩意是從不留心的,她更有些討厭那些擁擠在她面前的無事忙的閑人,於是便用力把身旁的人一個一個的推開著,走進她所住的那弄堂里去。
弄里仍和平時一樣平靜,只有她家的門卻半開著,從門外望進去,隱約可以看見一個油頭滑腦的青年男人負著手在客堂里踱方步,走得近了,才認出他是魏虛仁。孫婉霞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厭惡,像面對著方才在路上高喊劉伯溫預言的江湖術士一樣。她看見客堂里沒有她姊姊的影子,便預備越過魏虛仁的視線,跑上樓去。
魏虛仁也已經看見了孫婉霞,他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一道新鮮的光輝,他連忙停住步,向孫婉霞點點頭,含笑叫了一聲:「妹妹!」
孫婉霞似乎想不到魏虛仁會把這樣的稱呼加到她身上來,倒不禁怔了一怔,過後卻暴怒了,她把手指直指著魏虛仁說:
「誰是你的妹妹?你不要鬼迷了頭,把我也當做我姊姊一樣的人,我可是不受你欺騙的!」
魏虛仁並不動氣,對於他心裡所愛的女性,他是具有一種被虐狂的,愈是受她們的打罵,心裡愈是快樂。他本想告訴孫婉霞,他已經和她姊姊訂了婚,所以叫她妹妹並不能算僭越;但想到孫婉仙平素不願把他們間的關係在她妹妹前披露的形狀,便把想告訴她的念頭打消了。他只是嬉皮笑臉的說:
「你既然不贊成我叫你妹妹,我就叫你密司孫好了。密司孫,我們今天難得會面,不知你可肯和我談一會嗎?」
孫婉霞憤怒地搖搖頭,她覺得魏虛仁這時的形狀,很有些像半月前的一夜她所遇見的四個輕薄少年,她心裡對魏虛仁厭惡的成分更增加了。她不屑地說了聲:「我沒有什麼話可和你談!」便急急的走向樓梯口去。
魏虛仁涎著臉把身體塞在樓梯口,擋住了孫婉霞的去路。現在,他和孫婉霞間的距離已不滿半尺了,孫婉霞那像海棠花瓣一樣嬌艷的臉,在他眼前閃耀著,使他的心卜卜亂跳,渾身都酥軟無力起來。他情不自禁的伸開兩手,把孫婉霞擁抱在懷裡。
孫婉霞的怒火再也遏抑不住了,她覷准著魏虛仁的臉,「綽拍」一聲,便在那上面打了記重重的耳光。
魏虛仁喊了聲:「哎喲!」身體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孫婉霞更趁勢在他腰眼上用力一撞,於是,魏虛仁的全個身子便都落在地上了。「咕咚」一聲,嚇得一隻站在門外觀望的鄰家的貓很快的逃了開去。孫婉霞也不去理他,自顧格登格登的向樓上跑。
樓上房間里,孫婉仙正面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手執一個粉撲,在鼻樑上撲粉。她似乎被樓下的響聲驚動了,回過頭來,向剛進房的孫婉霞問道:
「婉霞,什麼事?樓下的響聲是怎樣來的?」
孫婉霞像失了知覺似的,只是把手帕揩拭著剛才被魏虛仁的手擁抱過的地方,這時聽了她姊姊的問話,忽然感到她是被侮辱了,而且是一種很厲害很難堪的侮辱。她的感情使得她想哭,但她的毅力卻盡量把她的這種感情壓抑下去。她咬緊了牙關,憤憤的把身體投在一張椅子里,不則一響。
孫婉仙原是個敏感的人,見了她妹妹這模樣,就知道一定是魏虛仁欺侮了她,她心裡不禁又急又妒,更有些暗恨魏虛仁的不識輕重。連忙溫柔地靠近孫婉霞身旁來,陪笑問道:
「婉霞,你為什麼這樣生氣?可是樓下那個人冒犯了你嗎?」
孫婉霞的眼裡射著強烈的憎恨的光,嘴唇都變蒼白了。但這不過一會兒,隨即她的臉色便緩和下來,一種屬於天性的手足情分打動了她的心,使她無論怎樣不能把怒氣發泄到她姊姊身上去。她只好嘆息了聲說:
「姊姊,你和這樣的人結交,一定要害了你一生的!」
孫婉仙的心也不由得深深地被感動了,想到半月前的一夜,在大東旅社房間里,魏虛仁對待她的那種形狀,她不能不對孫婉霞的話發生幾分信仰。可是信仰雖然信仰,從魏虛仁那兒,卻好像有一根遊絲把她的心兒膠住了似的,總是放他不下。她勉強說道:
「我知道,我以後只要自己留心,不走錯路就是了。」
孫婉霞知道她姊姊個性很強,決不是三言兩語所能使她變計的,便只好把要對她說的許多熱情的話仍舊關在心裡。同時,她的心卻止不住有些痛楚起來。充滿了悲觀絕望的現實,像一個魔鬼似的壓在她身上,壓得她幾乎不能透氣。她不知道在這閉塞的路上,她這閑適之身,將要以怎樣一種方式去實現她理想中的「撥雲霧以見青天」的工作。她沉思著,她的全心神都耽溺在她的沉思裡面了。
孫婉仙似乎想起什麼事來,她從桌角里拉過一張報紙,指著上面的一條廣告給孫婉霞看道:
「婉霞,學校里已經登報通告上課了,我們到底怎麼辦?要不要再進去呢?」
孫婉霞不屑地在那廣告上投了一瞥,隨即便打了個呵欠說:
「你要去儘管去好了,我卻不打算再去。」
「為什麼?」孫婉仙疑惑地問。
「也沒什麼,不過我覺得在現在這樣的社會下,進學校沒有什麼意義,並且時代也不是可以讓我們從容讀書的時代了。」
「那不是太辜負父親的期望嗎?想想他老人家怎樣節衣縮食的為我們操心,我們也該使他快活一些。婉霞,快不要再執拗了!好好的和我一同去上學罷。我們今天晚上就把功課溫習起來。」
「哼!」孫婉霞只從鼻孔里發出這樣一聲,並不說話。她是愛她父親的,不過在她父親以外,還有值得她愛的存在,那便是廣泛的人類。為了人類,她不能不把對父親的私愛犧牲了。
孫婉仙覺得已沒有什麼話可說,便繼續去打扮她自己。她在鏡子面前站立了約有半個鐘頭,直到看出全身上下已經完美無疵了,這才回頭向孫婉霞說道:
「婉霞,我現在去看賽馬,要到晚上才回來,晚飯你不必等我了。」
孫婉霞斜著眼睛,看她姊姊下樓去,口裡不住冷笑。她覺得,她姊姊現在距離她愈趨愈遠了,她從前還存著個說服姊姊的念頭,此刻卻已沒有這種打算:她只存著種憐憫的心情,看她姊姊走上墮落的路去。
樓下面,魏虛仁仍和先前一樣,負著手在踱方步。他看見孫婉仙下樓來,老練的麵皮上也不禁紅了一紅。孫婉仙本來懷著一團嗔怨他的心情,但到見著他的面,不知怎樣,這嗔怨卻變成愛憐了。她很關切的向他問道:
「你方才跌了嗎?可跌痛了沒有?」
「沒有。」魏虛仁紅著臉,本能地把手撫摸著左邊被打的面頰說:「你妹妹真太厲害了!」
孫婉仙看著魏虛仁那模樣,知道他不僅跌了一交,還被孫婉霞打了一記耳光,覺得孫婉霞的手腕未免毒辣了一些。但她也並不怪孫婉霞,因為她心裡正不滿意魏虛仁那戀愛不專的舉動。她故意裝做愉快的模樣說:
「活該!誰叫你去惹她的?我不是早就同你說過,她的脾氣是很難惹的嗎?」
魏虛仁搭訕著,伸手來挽孫婉仙的手臂,偶然一低頭,看見孫婉仙右手中指上,並不戴著半個月前他贈她作訂婚紀念的鑽石戒,不禁詫異地問道:
「你手上的戒指呢?怎麼不見了?」
「我恐怕被婉霞看見了要壞事,所以把來藏著。」孫婉仙不安地微笑說。
魏虛仁不禁搔了搔頭,他覺得孫婉霞的存在,真是他慾望唯一的障礙。不過同時他又止不住的愛她。他的脾氣就是這樣,愈是不易獲得的東西,愈是千方百計的要弄它到手。現在他又轉起孫婉霞的念頭來了。他閉了閉眼皮,眼前很快的現出了兩種幻象:第一是他所熟識的白相人崔老三,第二是漕河涇監獄里那些蓬頭垢面的女犯。他覺得,只有這兩樣才能夠制伏倔強的孫婉霞。於是,他便得意地作了個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微笑,向孫婉仙說道:
「我們去看賽馬吧!」
二
有兩個石人峙立在對面的跑馬總會門口,這時已經人山人海的擠滿了看賽馬和藉賽馬卜自己命運的人,中國的,外國的,各色人種都有。空氣里散播著陣陣乾燥的馬糞氣味,混合著脂香,汗臭,塵埃,形成了一種極度混濁而飽和的氛圍氣。魏虛仁早已把門票買好了,所以並不曾經過什麼麻煩,便和孫婉仙一同從嚴密的警衛下走進場去。孫婉仙看見進場的人非常多,深恐座位將要沒有著落,所以一進場,便急急的向著看台走。魏虛仁卻把她喊住了,他從衣袋裡取出一冊抄本來,一壁看上面的預測,一壁向孫婉仙說道:
「慢些走!你要知道,我們今天到這裡來,並不單是為看賽馬的。」
孫婉仙有些詫異了,她不禁問道:
「不為看賽馬,那麼今天到這裡來做什麼呢?」
「自然有更重要的事。」魏虛仁冷然地說,他覺得孫婉仙到底還不免有幾分鄉曲氣,不像個典型的都會的女性。他現在已不十分重視她了。他把她引到馬廄旁去,指著那裡面八匹特選的名馬說道:「你看,這八匹馬里,到底那一匹比較好?比較有希望?我們今天要靠著它們,作一場有意義的輸贏呢。」孫婉仙明了了魏虛仁的意思,她不禁有些膽怯起來。想起從前在輪盤賭窟里代他輸掉一百塊錢的事,她再沒有勇氣在他面前開口了。她只好推託著道:
「我沒有眼力,看不出來,還是請你自己看罷。」
「不要緊,你只管看,看了對我說,我代你買一張獨贏票,試試你的眼力就是了。」
孫婉仙這才抬起眼光來,在馬群中比較觀察了許久,彷彿有了心得似的,裂開嘴唇,指著一匹白色馬,對魏虛仁說:
「我看這匹馬的樣子倒很不壞,也許會有得標的希望。」
魏虛仁看了看抄本上的預測,便搖頭說:
「不行!這是七號海而惟去。你不要看它的樣子雄壯,它是中看不中騎,不到兩個跑道,就要落後的。」
孫婉仙自覺說錯了話,很是羞愧。看看兩旁的人,好像都在對她譏嘲著一樣,不由得紅著臉低下頭去說:
「我原說我沒有眼力,不會看的。」
魏虛仁恐孫婉仙不好意思,忙挽著她的臂,離開馬廳,走到買獨贏和馬位的窗口去說:
「不要緊,雖然是冷門,不遇湊巧會碰出來也說不定。我決計代你買一張獨贏票,我自己是要買五號雷蒙約羅的。」
孫婉仙看著魏虛仁也和身旁那些人一樣,高高擎著好幾張紅色的鈔票,在人叢中擁擠著,心裡不禁卜的一跳,覺得自己平時的生活真太寒村了。這兒有許多人,把金錢去換一張張的紙片,到后又失望地把這些紙片撕碎,擲在地上,自己一生中,何嘗曾有過這樣一次奢侈的行為呢?她羨慕著,同時又不禁暗暗有些驕傲她能獲得一個像魏虛仁那樣有大手面的愛人。
忽然,她發覺在人叢外面,有一個人正注意地望著她。那肥而白的臉,一落進她眼裡,她便認出這正是從前在輪盤賭窟里和她相對坐著常常注目她的人。她暗自詫異,怎麼會相遇得這樣湊巧,恰好魏虛仁已經買好了票,回到她身旁來,她便把嘴一努,悄悄對他說道:
「你看,他也來了。」
「誰?」魏虛仁茫然地問,他還當來的是孫婉霞,一顆心不禁卜通卜通的跳了好幾跳。
「就是我們從前在輪盤賭窟里見到的那個人,想不到他也在這裡。」
魏虛仁回過頭去,向身後望了一望,不由得詫異地說道:
「怎麼?你不認識他嗎?他就是從前我們到金星去看電影時碰著的葉露玲的父親,大方銀行的主人葉常青呀!」
孫婉仙倒吃了一驚,她喃喃地說了聲:「怎麼?他就是葉露玲的父親嗎?」心裡卻不由得想:到底是有錢的人營養得好,葉露玲現在已經二十多歲了,她父親的年齡至少也得在四十開外,此刻看過去,卻還像三十都不到的光景,真令人羨慕!她把葉常青和魏虛仁比較地看著,覺得魏虛仁的身體彷彿突然矮了下去一樣,變得非常猥瑣可憐了。
「你看,他買的也是五號雷蒙約羅的獨贏票哩!」魏虛仁又低聲向孫婉仙說。
孫婉仙回頭看時,只見正有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的人,帶一臉諂媚的笑意,把幾張藍色的票子交給葉常青。那票子,正和魏虛仁手裡執著的一樣,不過魏虛仁手裡還多著一張橙黃色的票子,這不用說是代她買的七號海而惟去的獨贏票子。她很是羞愧,覺得這票子簡直是她生命上的一個污點,她恨不得從魏虛仁手裡奪過來,把它撕碎,擲在地上,以免在別人眼裡留下可恥的痕迹。
魏虛仁開始同著孫婉仙走上看台去。看台上已經擠得沒有空地了,大多數人都持著望遠鏡,向前眺望。前面是一片曠大的青草原,草原上除了間隔架著的竹欄和在空中飄揚著的幾面旗幟以外,並沒有別的什麼礙眼的東西。
幾片薄薄的白雲在蔚藍的天空里游著,樂隊的聲音四散在緊張的空氣里,許多人的視線,不由得同時集中到出發點去了。「叮令當令……」馬鈴的聲音才這麼一響,八匹馬,三十二隻馬蹄,在陽光里,就像銀盞般奔騰起來。每個人的心都提得高高的,看著馬蹄的上下。同時,失望和歡喜的話語,也不斷的從他們口裡流出著。
「啊啊!了不得!二號竟落後了!」
「不對,二號是灰色的,並沒有落後呢。」
「到底是三號厲害,你看它不是已超到前面去了嗎?」
「怎麼?五號又超過了三號半個馬頭?」
「五號,五號,我的雷蒙約羅,快!快!」魏虛仁忘形地站起來,把手裡的帽子在空中揮舞著,他幾乎興奮得要發狂了。直到後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他才猛省地坐下身來,帶著滿是樂觀的神氣,向孫婉仙說:「這一次一定是五號占勝利,你看它不是已跑到前面去了嗎?七號落在它的後面有大半乘呢?」
孫婉仙很難為情的把眼光注視在那些馬匹和騎師身上,她幾乎要想向魏虛仁說:「好了!請你把手裡那張獨贏票撕掉吧,不要再當著眾人的面羞辱我了!」
然而事實卻並沒有給魏虛仁以多少時候的歡喜,不過一會兒工夫,五號馬也落後了,超出前面的反是孫婉仙所賞識的七號海而惟去。它似乎在養精蓄銳,所以起步時跑得很慢,到兩圈跑完,別的馬匹都有些精力不繼時,它卻突然迅奮地捷足先登起來,一直跑在最前面,始終沒有讓別的馬匹超出它過。
「七號!七號!七號佔先了!」許多人同聲地喊,一壁卻又失望地把手裡的票子撕碎了,擲在空中,喃喃地說著怨望和詛咒的話語。各色的紙片在晴空里飛舞著,宛似花蝴蝶一樣。魏虛仁吐了一口長氣,拋下了手裡的一疊獨贏票,卻執著那僅有的一張橙黃色票子,向孫婉仙說道:
「畢竟還是你的運氣好,今天真是冷門獨出!」
孫婉仙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她從魏虛仁手裡取過那張獨贏票來,高高的舉在空中,彷彿要號召所有的觀眾都來讚美她特出的眼力似的。直到看見沒有人注意她,才爽然的問魏虛仁道:
「這一張獨贏可以贏多少錢呢?」
「不知道,大概總有一百多塊罷。」魏虛仁搖搖頭說,隨即便引孫婉仙到支付處的窗口去。這時候窗口很寂靜,因為開出的是冷門,沒有多少人購買的緣故。五分鐘后,分牌的人來了。於是,「獨贏一百八十六元,馬位七十元二角。」便在許多人口裡傳說著。魏虛仁從窗口取出鈔票來,不由得跌足向孫婉仙道:
「要是照著你的話,把買雷蒙約羅的錢,全買海而惟去,我們這時身邊該已有幾千元錢了!不是嗎?獨贏每張都有一百八十六元呢!真是鬼迷了我的頭,才叫我不照著你的話辦!」
孫婉仙的臉上滿是得色,但她也沒有完全忘記在她身旁的魏虛仁。她微笑安慰他道:
「不要緊!時候還早呢,我們只要慢慢的買下去,總會大贏一次的。」
魏虛仁這才愉快地重新引孫婉仙到馬廄旁去,指著廄里的馬說道:
「現在是第二次四等馬賽三掛得,共計十四匹馬起步,請你細心看一看,我這次決定依照你的主張,不再自己作主了。」
「我看那一匹棕色的要比較好些。」
魏虛仁翻開抄本,看了看上面的預測,點頭說:
「你的眼力很不錯!這是二號克拉克林,在預測里也是名列第一的,我一定去買它的獨贏。」
他不等孫婉仙開口,便又擠進買獨贏和馬位的窗口去了。過了好一會,才喘著氣,面紅耳赤的執著一疊獨贏票,從人叢中脫出來,走到孫婉仙跟前,把手帕拭著額上的汗珠說:
「擠得這樣,真要命!」
孫婉仙看了看魏虛仁手裡的票子,不禁失聲道:
「怎麼?你把贏得的錢一齊買了票子嗎?」
「不錯,這樣比較爽快一些,贏了輸了都可以立刻就走。」
孫婉仙心裡暗暗有些不以為然,她本來打算零星買下去,一次不中,還可以再買一次,現在卻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她只好默默的跟在魏虛仁後面,重新走向看台去。
這一次又和上次一樣,孫婉仙的預測竟比魏虛仁寫在抄本上的預測遠要靈驗,二號克拉克林果然以三○秒四的速率在最後一掛得獲得了第一。魏虛仁喜歡得幾乎要跳起來了,雖然這次因為買的人多,每張獨贏票只能均分到三十五元四角,但他已經非常心滿意足了。他喜悅地把將近千元的鈔票從支付處的窗口領了出來,忽然動了一個念頭,覺得很可以藉此博一下孫婉仙的歡心,便把手裡的鈔票一齊送到她面前去說道:
「這是你贏的,請你收下吧。」
孫婉仙驚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她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是怎麼說?雖然是我猜中的,不過本錢卻是你的呀!」
「本錢,要是你不叫我買海而惟去,我的本錢還不知道在哪裡呢!」魏虛仁帶著諸媚的笑容說。
但隨即便又轉過口氣來,從鈔票里取出一疊道:「這就算是本錢吧,餘下的你可要收了。」
孫婉仙沒奈何,只得用手帕把鈔票包了起來。她的心卜卜的跳躍著。真的,這樣大的一個數目,能夠屬於她個人所有,在她還是第一次呢。她現在對魏虛仁更顯得親昵了。她覺得,魏虛仁真是她唯一的幸福的伴侶,她的一生除了他以外,是沒有別的指望的。
三
雖然是在日光下面參與著同一的事件,但因各人命運不同,感情也大都是不能一致的。正當魏虛仁和孫婉仙喜孜孜地滿載而出跑馬總會的時候,也正是葉常青第二次折閱了他身邊財產的時候。他今天本來約著錢柏良一同商議阜盛紗廠前途的計劃,但又不願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賽馬良機,於是便商得了錢柏良同意,和他先到跑馬總會來,預備一面觀賽,一面談心。不料他今天的命運竟非常壞,一連兩次都遭遇了失敗。這小小的挫折雖不值得怎樣介意,不過正在事業發展途中的他,即小以喻大,也不免有幾分不快。他勉強笑著問錢柏良道:
「錢柏翁打算怎樣?可還預備買下去嗎?」
錢柏良哭喪著臉,搖搖頭。他今天出來,身邊只帶著一百元錢,並且也不打算花去。想不到一見著葉常青,葉常青就要他同到跑馬總會來,他因為葉常青是他未來的衣食父母,不便拒絕,只好唯唯從命。來了就買馬票,葉常青一出手便是百多元,這使素來省儉算盤打得非常精明的他,完全失了主意,躊躇了好一會,才抱了極大的決心,把一百元錢分作兩次買。他原以為這兩次里,總可以買中一次的。他對買馬票這事並不感覺多大興趣,為了應酬起見,只求本錢能夠保持不失,便是天大的幸運了。誰知兩次都沒有買中,一百元錢變成了廢紙被踐踏在腳下,想到這一筆數目足可供他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用,不禁有些肉痛。這時,聽了葉常青的問話,分外急痛攻心,搖頭的時候,連眼淚都幾乎搖出來了。
葉常青看著錢柏良那模樣,知道他身邊一定已沒有可供買票的錢,心裡止不住有些暗笑他的寒村。便把手伸進裡衣袋去說:
「可是短少了資本嗎?不要緊!我這裡有,錢柏翁要多少,儘管拿去就是。」
「不,不,葉常翁請不要費心,這原是逢場作戲,輸了也就算了,要是當做一件正經事干,反而沒有多大意味。」錢柏良紅著臉說。他覺得,眼前雖極需要葉常青的資助,但些微的數目卻絕對不能去求他,因為這是於面子有關的。
「那麼,我也就再買一次試試運氣罷。這裡空氣太雜,不便商量正事,不管買中不買中,我都要走了。」
「好!葉常翁要買什麼?我可以效勞!」錢柏良足恭地說。他彎著腰,臉上堆滿了笑意;但這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內心的不安使他的臉上不知不覺被尷尬的神氣充滿了。
葉常青抬起頭來,看了看買票處窗口懸著的木牌,不由得皺一皺眉說:
「這次是新搖會馬賽,起步的馬共有十四匹,連我自己也沒有把握。不過傑法勞倫的名字似乎還熟,就買傑法勞倫罷。」
錢柏良從葉常青手裡接過鈔票,便拚命地擠向人叢中去。過了好一會,才滿頭大汗的,執著一疊青色的獨贏票。脫出身來,馬褂的前襟被擠得翻起著,也不暇顧及,只是喘著氣向葉常青說:
「葉常翁,我們快回到看台上去罷,座位恐怕要沒有了!」
「不用忙!我們站在這裡聽消息就是。」葉常青安詳地說。他看著錢柏良那忙亂的樣子,很覺好笑,同時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他,想成全他的心情較前更濃厚了。
這時,已經到了比賽時間,所有的人都重新擠上看台去了,買票處一帶突然顯得冷落起來,終於只剩下葉常青和錢柏良兩人,葉常青把雙手插在外套袋裡,默默地踏著地上那些用金錢造成的廢紙來回走著,一壁側耳傾聽在空氣里急促地響著的馬鈴聲音,有時也抬頭去望錢柏良一眼。錢柏良的神色仍舊很沮喪,他的心思不知道擺在什麼地方。葉常青止不住有些可憐起他來,便走到他身旁去,拍著他的肩頭說:
「錢柏翁,你覺得我們那紗廠的前途怎樣?可能樂觀嗎?」
「哦!哦!這——這個,一定是極——極有希望的!只要葉常翁肯儘力幫忙。」錢柏良連忙滿臉堆下笑來,口吃地說。雖然在說話的時候,內心也不免感到有幾分慚愧,覺得縱使有葉常青幫助,前途到底有無盈利的希望,還是很難說的。因為近幾年來,不景氣的恐慌瀰漫全世界,中國紗在海外市場的銷路正逐漸在跌落中,再加上這一次戰爭的打擊,更是創巨痛深。雖然人人都懷著復興的念頭,可是復興的希望卻還在渺茫之中,誰都不敢斷言一定會有勝利的把握。
馬鈴的聲音停住了,擾攘便又繼續開始,人像潮水一般的涌到葉常青和錢柏良身旁來,空氣里充滿了喧雜訊,每個人嘴裡說著的都是「五號」和另一匹馬「拿特」的名字。葉常青搖頭一笑,很快的把手裡的一疊獨贏票拋在地上,向錢柏良招招手說:
「錢柏翁,我們走罷。」
錢柏良看著葉常青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禁暗暗有些羨慕他的大方,同時也覺得自己太想不通了。一百元錢能算得什麼呢?只要結識上葉常青這樣一個戶頭,還怕沒有幾百個幾千個一百元撈回來嗎?於是,他便也改去了他臉上那沮喪的神氣,喜孜孜的伴著葉常青,走出跑馬總會來。
葉常青走到了他的自備汽車面前,忽然停住腳步,踟躕地問錢柏良道:
「錢柏翁,我們上什麼地方去談話呢?」
錢柏良不禁呆了一呆,但隨即他便像得了主意似的,笑吟吟地向葉常青說:
「葉常翁不是有貴相好嗎?我們只要到那邊去談就是了。」
葉常青搖搖頭,他覺得錢柏良雖善於巴結他,但對他的生活畢竟還不免有幾分隔膜。實在,他已將近有一個半月不曾到小玲瓏的妝閣去了。這不去的原因,當然是為了發現出小玲瓏的缺點;同時也有幾分和方鎮鴻爭勝的念頭參乎其間。因為小玲瓏的姿色及不上方鎮鴻的相好趙飛燕,未免有損他的面子,所以最初的一片愛憐的念頭,到後來便變成厭惡了。這時,聽見錢柏良提起她,他的心不禁一動。不過這心動的原因,並不是覺得對不起小玲瓏,恰恰相反地,他正從小玲瓏身上想到趙飛燕,想到趙飛燕那像出水芙蕖一樣明艷的容貌,一顆心不禁躍躍欲試的,想剪一下方鎮鴻的邊,於是,他便興奮地笑著向錢柏良道:
「我想不再到小玲瓏那邊去了。你可知道有一個趙飛燕,她的香巢在哪裡?」
「怎麼,葉常翁難道想跳槽嗎?」錢柏良目不轉睛的注視著葉常青,詭笑地說。
「什麼跳槽!」葉常青臉上一紅,微微有些發怒了。他的性情雖很隨和,但有損他尊嚴的話,卻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何況現在因著趙飛燕原本是方鎮鴻相好的關係,這「跳槽」兩字,對於他,還有些刺心呢。
錢柏良見葉常青認了真,不敢再說什麼,便從身邊取出一本花國名冊來,翻了一翻道:
「趙飛燕,住薈芳里三弄一百零六號,電話……」
葉常青不等他說完,連忙把他拉進汽車,笑著向汽車夫說了聲:
「趕快開到六馬路薈芳里去。」
車子「嗚嗚」的向前開動了。葉常青坐在車廂里,舒適得無異登上了寶座一樣。想到不久便可以坐擁工人,給方鎮鴻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不禁心花怒放的,屢次暗暗的笑出聲來。
錢柏良似乎沒有忘記他這次出來所負的使命,他趁著坐車的空閑,便向葉常青說道:
「我以為紗廠的前途,開源固然是必要,不過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節流。」
葉常青不作聲,只把手一擺,那意思好像說:「不忙!我們還是到那邊再說。」
錢柏良便不再開口了,他看著車子已開到薈芳里口,連忙很殷勤的親自為葉常青開了車門,並且當先領導著,一同走進趙飛燕的香巢里去。
因為是在日間,生意上正是清閑的時候,所以兩人進門時,只看見一個佣婦在院子里洗衣裳,並不見旁的人。過了一會,才有一個相幫走將出來。他也看不出葉常青是什麼來頭,懶洋洋的喊了一聲「有客!」便顧自走開去了。葉常青倒也不把這些小節目放在心上,仍舊很高興的同著錢柏良走上樓去。樓梯口早有一個鴇婦等在那裡,她看見上樓的是兩個生客,臉色不由得一沉,尖著一雙眼睛,在葉常青身上打量了一會,才半冷不熱地說:
「俉篤勒浪外廂屋裡坐坐,倌人就要起來哉!」
葉常青還不大在意,錢柏良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凸出一眼珠,大聲地說:
「混帳!你也不看看我們是什麼樣人,居然敢這樣怠慢,真正可惡!」
那鴇婦把眼光在錢柏良的長袍馬褂上輪了一輪,立刻披了披嘴唇皮,從鼻孔里漏出一聲冷笑來:
「阿曲死!作啥樣子實梗神氣活現介?」
錢柏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滿口嚷著:「你……你……」搶上去就想打那鴇婦的耳光。恰好就在這時候,左邊房裡門帘一揭,走出一個美人兒來。葉常青一見,便認識她正是他的意中人趙飛燕,趙飛燕也像認識葉常青似的,她只在他臉上端詳了一眼,便笑盈盈的走過來問:
「倷阿是葉老?」
葉常青笑著點點頭。趙飛燕便附在那鴇婦耳上,唧唧噥噥說了幾句話。那鴇婦連忙滿臉堆下笑來,彎腰曲背的,變得異常恭敬地說道:
「葉老爺,還有格位老爺,今朝真正對勿住!豪燥點請到房裡向棄坐!」
錢柏良理都不理她,昂然的走進房去。葉常青卻笑握住趙飛燕的手,把她看了又看。趙飛燕好像剛才起身,還帶著三分惺忪的睡態,但也因此更增加了她的嫵媚,尤其是一雙完全裸露在外面的雪藕般的手臂,使得葉常青心旌搖搖的,不能自主。他的全個身子都像雪獅子向火似的融化了,也不顧那鴇婦還立在旁邊,他一把拉著趙飛燕的手,便闖進房去。
房間里的陳設非常堂皇富麗,器具一律是最新式的。如若說小玲瓏的妝閣里充滿了古典氣味,那麼趙飛燕的妝閣里應該說是完全現代化的了。這種現代化的陳設,正投合葉常青的脾胃,他一進房,便在趙飛燕睡的那張雪亮的鋼管床上坐下來。床上堆著一攤被褥,從被窩裡氤氳地散發出一縷女性特有的肌膚香味。葉常青原是個久曠的人,聞到這氣味,整個神經都迷醉了。他正待把趙飛燕拉進懷裡去,趙飛燕已先嚷了起來道:
「喔唷唷!房裡向烏糟槽格!葉老,謝謝倷!好勿好到格廂來坐?」
葉常青還沒有開口,外面那鴇婦已裝了四碟乾濕送上桌來,又開了一聽茄力克,笑嘻嘻的把來獻給葉常青和錢柏良。錢柏良本來還待不理她,但因礙於葉常青的面子,怕他要誤會他是有心跟他鬧蹩扭,只好哼了一聲,把煙接過了,卻只抽了一口,便把來拋在痰盂里,隨即高舉雙臂,打了個呵欠,笑向葉常青說道:
「葉常翁,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葉常青明了他的意思,便伸出了拇指和小指,擱在嘴上,問趙飛燕道:
「你們這裡可有這東西嗎?」
趙飛燕接連應了兩聲:「有格!有格!」走出去了。不多一會,便捧著一隻白銅煙盤走進房來。她先把床上的被褥鋪疊好了,然後把煙盤擺在床中。錢柏良一見鴉片,便像得了活寶似的,不待葉常青邀請,早已躺上床去,燒起煙泡來了。葉常青卻不忙著躺下去,他先把趙飛燕拉進懷裡,擁抱著她說道:
「你可歡迎我到這裡來嗎?」
趙飛燕撒嬌地一扭脖子,把臉靠在葉常青肩上,操著一口軟蘇白說道:
「奴勿懂啥叫歡迎勿歡迎,葉老肯照應奴末,是奴格福氣啘!」
葉常青哈哈一笑,得意地在床上躺下來,卻叫趙飛燕坐在他膝上,一壁從錢柏良手裡接過煙槍,呼哩呼哩的抽完了一筒煙,又把趙飛燕送上的蓋碗茶喝了一口,這才悠然的對錢柏良說道:
「錢柏翁剛才在汽車裡說的很不錯,據我看來,節流似乎比開源還重要,不知道錢柏翁可擬好了辦法沒有?」
「我早就打算好了,廠里共有二千工人,分日夜兩班,工資從兩角到一元。現在一方面可以借著復興的口號,增加工作時間,另一方面可以藉口說受了戰事影響,經濟困難,把工資減為照八成發給。這樣一來,成本即輕,開支也可省去不少。以後如若能夠盡量向外發展,盈利更有把握了。」
葉常青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坐起身來說:
「好極了!錢柏翁真不愧是個智多星,我們決定這樣辦去就是。」
「不過經濟上卻要請葉常翁儘力幫忙。」
「這個自然,錢柏翁只管放膽作去就是。」葉常青口裡說著,一隻肥大豐滿的手,卻下意識地捉住了趙飛燕的藕腕,一直向上摸去,直摸到趙飛燕吃吃地笑著滾進他懷裡來,方始放手。他貪婪地注視著趙飛燕,想到她只和他相見了一次,現在居然還能認識他,可見她對他一定很留心,不禁更增加了幾分愛意。便故意向她問道:
「你怎麼還會認得我呢?」
喔唷!葉老。倷(勿要)笑話奴哉!要連格一些眼光都不嘸末,奴還吃啥堂子飯介?」
「你覺得我和方大少到底那一個好?」
「方大少末,人倒蠻有趣格!就可惜歡喜動手動腳,纏勿清爽,阮不葉老那哼規矩。」
葉常青快活極了,他把趙飛燕摟得緊緊的說道:
「你說我規矩嗎?哈哈!你看錯了!我也很不規矩呢!」
錢柏良見葉常青和趙飛燕兩人扭股糖兒似的,戀戀不捨,覺得自己未便夾在中間礙眼。於是,便匆匆把煙抽足了癮,下床來向葉常青說道:
「葉常翁,我要先走一步了,剛才所商量的辦法,我一定回去后就照辦。」
葉常青並不挽留,實在他的全心神已都放在趙飛燕身上,不暇顧到其他了。他只略微欠了欠身子說:
「你回去,可以坐我的自備汽車去,只要回頭叫他仍舊開來接我好了。」
錢柏良弓著身子,接連應了幾聲:「是!是!」直待瞧著葉常青坐下了,他才小心翼翼的退出趙飛燕的房間,走下樓去。
四
樓下很是黑暗,門外的陽光已經移到牆壁上去了。錢柏良出了門,並不照著葉常青的話去坐他的自備汽車,反而竭力避開那汽車夫的視線,做賊一般的偷偷地從三弄轉向二弄走將出來。他是個有心計的人,知道這一趟汽車決不是可以自坐的,雖然明知那汽車夫未必就會向他要錢,不過現在既然偏勞了他,將來逢年過節,總不免要犒賞他一些。為了節省這無謂的糜費起見,倒不如根本不去揩油的好。所以,他出了弄,就疾忙低頭向前走,直到離開葉常青的汽車遠了,才抬起頭來喊黃包車。
「黃包車!黃包車!」
四五個黃包車夫拉著車子跑過來了,大家都爭著想接這注生意。
「到楊樹浦阜盛紗廠,兩毛錢去不去?」
車夫們都冷淡地搖著頭走開了,有的嘴裡還咕噥著頭說:「兩毛錢拉到楊樹浦,真勿是生意經!」錢柏良也自知出價過少,正想發一個狠,搭電車回廠一去,恰好有一個車夫只討三毛,覺得所差不多,便也不再還價,跳上車去坐了。
時候正是下午四點鐘左右,太陽把它即將收斂的光輝照射在路旁的廣告牌和建築物上,分外顯得光明燦爛。這景象,引起坐在黃包車上的錢柏良心頭無限的希望。他覺得,他今年的命運很不壞。本來,去年度的營業慘敗,周轉不靈,已使他的紗廠陷入了無法維持的地步,他也已不復作捲土重來的念頭,只求葉常青在把紗廠移轉到了他的金融鐵腕下以後,能繼續容他在廠里辦事,就非常心滿意足了。想不到現在葉常青不但把廠里一切事務仍舊歸他主持,而且就是經濟上,也完全由他支配,他自己只是投資性質,這真有些出於他的意外。他如今已毫沒有後顧之憂了,以後只要儘力向外發展就得,倘若再把他理想中的「增加工時減少工資」兩大計劃一實行,財源更可以滾滾而來。他愈想愈是高興,坐在車上,手舞足蹈的,連車子已經拉到那裡都忘記了。
忽然他的眼前一暗,一陣冷風撲面吹來,吹醒了他的意識。他抬起頭來看時,原來太陽已收斂了光輝,車子也已從熱鬧場所拉到了冷落地方,他的紗廠已巍然矗峙在他面前了。他連忙喊車夫停車。跳下車來,從衣袋裡摸出一枚雙毫銀幣,拋在地上,昂然的走進廠里去。
「啊咿!剛剛不是講明三毛錢嗎?怎麼只有兩毛?」那車夫叫著追上來了。錢柏良不作聲,只把嘴向門前的司閽巡捕一努。瞧著那巡捕提了棍子沖向車夫去了,他才滿足地笑著往廠里走。
這時,廠里恰巧在拉頭回聲。
「嗚嗚!——嗚!——」
整個紗廠好像一隻大嘴,從裡面吐出來一群群污穢齷齪的日班工人。他們的勞力已都賣給廠里了,此刻大半拖著疲乏的身子提了飯盒在走。偶然有兩三個相聚在一起談話的,但神色都很索漠,臉上沒有一絳熱情和溫暖。看見錢柏良走來,不由得全都肅然的把身子讓往兩邊。錢柏良也不去理他們,自顧走向經理室去。從管理處門前經過時,看見他的心腹內侄易志漁正在裡面發摺子,便向他招招手說道:
「志漁,你來,我有話同你說。」
易志漁連忙停止了他手裡的工作,從工人群中擠出來。他是個伶巧的人,善於鑒貌辨色,瞧著錢柏良那模樣,知道他一定有秘密要事和他商量,所以當時並不動問,直待和錢柏良一同走進了經理室,才低聲問道:
「姑夫,有什麼事?」
錢柏良指一指身旁的椅子,叫易志漁坐下,他自己卻伸手取過桌上的水煙袋來,蒲蘆蒲蘆的抽著煙。到把煙蒂吹落在地上,他才噓了一口氣,悠然不迫地說:
「剛才我已經和葉常青商量過了,他的意思也和我一樣,現在,我們決定這麼辦,你去寫起通告來,就說現在一切事業都急需復興,為了復興起見,不得不增加生產能力。以後日班工作時間展長至下午六時,夜班展長至上午七時。還有,你再在那通告上加上一筆,就說廠里因為受了戰事影響,經濟困難,現在工資只好照八成發給,等時局恢復了原狀,營業發展,那時再十足照發。」
易志漁皺了皺眉頭,他把椅子拉過來一些,附著錢柏良的耳朵說:
「這個只怕不行罷,姑夫,你不大明白廠里工人們的情形。近來因為河下米來源稀少,米價飛漲,上尖白米已經漲到了十一元,糙米也要八九元一石,工人們都說工資太少,正在那裡商量,要求廠里發給米貼呢。」
「什麼?還要米貼?混賬!」錢柏良不由得重重的放下水煙袋,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了。
易志漁竭力把錢柏良按捺在座位里,指了指門外,搖著手說:
「姑夫,不要嚷,當心走漏了風聲,給他們知道。」
錢柏良更加生氣了,他故意提高了聲音說:
「志漁,你怎麼也這樣怕事?那班賤東西,我有一口飯賞給他們吃,已經便宜他們了,想不到他們居然竟貪心不足,有了工資,還要米貼!幾時惹發了我的火性,把他們一齊開除,也算不了什麼一會事,怕他們做什麼?」
「倒不是怕他們。」易志漁連忙分辯說:「不過萬事總是謹慎一些的好!現在停戰會議雖還沒有成功,不過停戰遲早總要實現的。到那時,外商在華紗廠又一齊要活動起來了。我們廠里復工還不久,現在增加出品都嫌來不及,要是再鬧起風潮來,舊的工人開除了,新的工人又招不到,事業繼續停頓下去,豈不是無形的給了外商紗廠一個競爭的好機會,以後發展起來更加困難了嗎?」
「哼!哼!」錢柏良忍不住接連冷笑了兩聲說:「志漁,你這人真太老實了!你以為我招不到工人嗎?現在產業後備軍是這樣多,再加上這一次戰事所造成的失業者,不要說二千名工人,就是三千四千,招起來也一些都不困難。縱使一時招不到這許多,我們也可以啟白俄來幫忙。白俄,哈哈!這真是抵制中國搗亂工人的好寶貝呢。!」
「話固然不錯,不過要說到技術的熟練上,白俄和新招來的工人,是決計及不上原有的工人的。並且他們都是些男人,像粗紗間細紗間搖紗間那樣需要細心的女人工作的地方,他們一定作不來。倘若照這樣辦去,工資差不了多少,出口卻要減少一倍,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錢柏良不由得呆了一呆,他打算了多時,卻從沒有打算到這一層上去。然而這一層卻很要緊,他的如意算盤上無論如何不能打上這不划算的算珠。他只好站起來,拍了拍易志漁的肩頭說:
「既然這樣,你就相機行事罷,能夠不鬧出風潮來最好,工資也不一定照八成發給,稍為增加些也不妨,不過最高限度只能八成五,超過了這個限度,我可就不能答應了。」
易志漁還想說話,錢柏良已把手一擺,走出經理室去。他對他這位內侄的觀察是謹慎有餘,手腕不足。對於事件的剖析力,他是充分具備著的,但要他應付緊急的局面,就不免要左支右絀了。他很抱憾他自己沒有一位得力的幫手,所以在臨出門前,他又鄭重地叮囑他道:
「明天你就照著我的話辦,要是工人們不答應,鬧起風潮來,你可打電話來找我。」
易志漁連聲應進著,錢柏良這才一搖一擺的走出紗廠去。他的家就在紗廠附近,因為貪圖滬東區房價較廉,所以雖然在戰事期內飽受虛驚,他卻也捨不得搬出去。現在戰事已經離開了上海,他的家庭生活不用說也已恢復原狀了。他一壁走,一壁回想著今天一天內所經歷的種種。將要走近家門時,那在跑馬廳里輸掉一百塊錢的事,又猛然兜上他心來,把他的心刺得隱隱作痛。他只好咳嗆了一聲,掩飾著內心的不安,搖搖頭,走進家裡去。
一進門,他便和一個吃吃笑著從裡面奔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定睛看時,原來是大少奶奶房裡的丫頭珠鳳。同時,又有一個人緊奔向他面前來,正是他的三兒子家雄。
「老爺,救救我,三少爺快要把我纏死了!」珠鳳躲在錢柏良身後,緊緊扯住他馬褂的后幅,喘息著說。
錢柏良不由得睜圓了眼珠,沖他三兒子大喝了一聲道:
「家雄,你年紀這樣大了,還不去用功讀書,一天到晚跟丫頭們拉拉扯扯的,成什麼體統?」
家雄好像並不怕他父親,他仍舊嬉皮笑臉的,猛可里他覷了個空隙,直撲到錢柏良身後去,老鷹抓小雞般把珠鳳抓到手裡,便在她身上亂吻亂摸。
錢柏良只好嘆息了一聲,走向後面去。他本來不難責罰家雄一頓,無奈這個兒子是他太太最鍾愛的,誰要碰他一碰,她便要鬧上個天翻地覆,所以只得一切都由著他。好在他並不希望他成什麼威鳳祥麟,只要他在家裡鬧鬧,不到外面去狂嫖濫賭,就求之不得了。不過因為珠鳳也是他自己心目中的禁臠,現在眼見得兒子這樣同她胡調,心裡總不免有幾分不快。他沒精打採的向里走著,腳步剛跨進客堂,便有一陣宏亮的歌聲送到他耳邊來。
「小親親,奴奴不要你的金,奴奴不要你的銀,奴奴只要你的心。」
這聲音,他聽得出是從幾天前他女兒吵著問他要買的一隻五燈無線電收音機里播送出來的。他就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趣味,左右也不過像留聲機那麼聽聽,卻值得用一百八十元的高價去買來,而且還要電費。一想到電費他的心就不由得一跳:「不要那五隻燈又一齊開亮著罷!」連忙走到左近耳房門口去張時,怎說不是,燈光照得四壁通明,兩三隻粉面孔正都團繞在那收音機旁邊,津津有味的聽著。他心裡暗暗叫苦,但又不便阻止她們的興味,只好冷冷的向他女兒說:
「好了!蘊芳,你也可以歇歇了!總不成一天到晚伴著只收音機過日子!」
沒有回答,圍繞在收音機旁的人,好像都沒有看見錢柏良似的,只有從那收音機里播送出來的軟軟的「奴奴……」聲,仍舊在他耳邊蕩漾。從這聲音上,錢柏良很快的想到趙飛燕那一口軟蘇白,想到葉常青和趙飛燕那戀戀不捨的樣子。同時,更從這些想念轉到他女兒身上,他的心不禁一動,女兒的容貌雖及不上趙飛燕那樣美麗,但也很白凈可愛。於是,他的希望便油然而生了。暗想:闊人們的愛好是很容易變遷的,只要他對趙飛燕的熱度降落下來時,就把蘊芳獻給他,一定能中他的意,到那時,不論是給他做續弦也好,給他做小星也好,他的那一筆雄厚的財力,總可以予取於求的,做自己發展事業的資本了。這樣想著,他不但不忍再去責備他女兒,便是對電費的損失,也不再感覺心痛,只是喜孜孜的朝他自己房裡走。
但到走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看見了正在和大媳婦閑話家常的他太太那滿是皺紋的臉,他的心又不禁一冷。他不知道她何以會老得這樣快,雖然摸摸自己頜下,鬍髭也是滿滿的了,不過他的心卻還是氣輕的,他需要溫柔和慰安。就為了這一點不能從他太太那裡得到,因此他不能不恨他太太,恨她這樣年老還不知趣,不肯讓他把珠鳳收房。
正當他發恨的當口,忽然他的大媳婦向他問了。
「公公,公債還沒有開盤嗎?」
「沒有!」錢柏良搖著頭說,但他卻從他大媳婦的問話上,突然想到了一條巧蹤兒。他知道,葉常青是個做公債的大戶,他只要跟著他亦步亦趨,將來勝利一定是可操左券的。
「我們以後做空頭呢,還是做多頭呢?」
「這個可還沒有定。」
錢柏良嘴裡雖說著還沒有定,但他心裡的如意算盤卻已經打定了。他決定,以後做多做空,完全照著葉常青的路子走。他真想不到結識了葉常青這戶頭,在他本身事業以外,還有這樣一個生財法門。現在,他的心裡已被希望的光輝充滿了,他恍惚看見在他面前的鈔票洋錢堆積得像山一樣。